「然後有一天他真的找到了我,在一千個小孩之中,他剎那間挑中我。而我也立刻認出是他,因為他曾經來夢裡看過我,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怕,他不是陌生人。我們緊緊握住彼此,知道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他下面是地板,他母親走過的地板,那椅子是她坐過的椅子,這張書桌是她書寫過的桌子。她聽過同樣從玻璃窗傳來的機器隆隆聲,同樣搔癢她腳底的振動,這間房間曾經圍繞過她,現在圍繞著仁恩。當她在這裡時,她愛著他。那愛依然存在這房間裡,在這些牆之間。他感覺得到。他開口,話語一句句冒出來。
「我試著跟你打交道,試著善待你。」麥金迪再度從桌上拿出領航人的刀子,抓起仁恩的左手,檢查著那個傷疤,然後瞪了男孩一眼,走到他的另一邊。
麥金迪慢慢舉起刀子,他對圓頂禮帽和大禮帽點點頭,兩人鬆開手,而仁恩繼續對著天花板訴說。他的心臟砰砰地跳。
「了不起的朋友啊,」麥金迪的手指劃過刀鋒,「大約一個月前他來這兒想殺我,我派了兩個人去做掉他,不過我猜他先把他們解決了。」麥金迪拿起刀子,「說不定他就是我在找的那個人。說不定他可以來回答一些問題。」
「有天晚上,海上起了可怕的暴風雨,把船打成碎片,又起了火,所有船員都被打散不知去向,而我父親是唯一的生還者。他決定游回故鄉。游過幾千哩,與水母、鯊魚、海龜以及一切試圖咬他的生物格鬥後,他真的游到了。當他終於上岸時,只剩一付皮包骨,和長期渡海的滿腹怒氣。」
「我的父親來自西部hetubook•com•com,」仁恩說:「雖然被印第安部落養大,但他是一個追捕印第安人的獵人。沒有人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有人說吉普賽人把他從篷車隊裡偷走,拿去跟印第安人交換珠子和步槍——但他毫無疑問是個白人,他甚至跟一位路過的教員學英文。那教員鍾愛他和印第安人的生活,留了下來並且取了一個叫『快樂羽毛』的印第安女子為妻。」
「你是小偷。」麥金迪說。
「他的軍隊西移後,他每天給我母親寫信,被擔心恐懼和思念折磨得幾近發狂。終於來了一封回信:她懷了他的孩子。她請求他回去,帶她一起離開北蔭鎮,給她和他的孩子應得的名份。那天晚上,他開小差,離開軍營變成了一個逃兵。他深夜趕路,白天躲在森林裡,拿出過去幾年學到的求生技巧,把命保下來。但那些技巧顯然還不夠,士兵仍舊抓到他。他們對他嚴刑拷打,直到他不成人形——像以前一樣變得只剩一具空殼,有好幾個月他甚至認不出自己,不記得來自何處,他唯一記得的是我母親的臉;但是卻不知道她是誰。」
仁恩在麥金迪那間可以俯視捕鼠器工廠的辦公室裡等著。他從清晨就開始等了。現在他看著大門咯吱打開,另一班女孩走到她們的工作崗位上。她們走得很快,披巾蓋在頭上,就定位後,再把頭巾取下,圍在腰際。領班在走道上踱步,從女孩背後捅這個,打那個。仁恩看到兔唇女孩站在鋸子旁,堆起切好木板。她沒有抬頭看他,但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這上面。
「不太聰明的小偷嘛。」麥金迪hetubook.com.com說:「我抓過你,兩次。」他把錶收進背心裡,坐在書桌後,從口袋拿出領航人那把用來砍斷酒保的手的刀子,放在仁恩面前。
「他不是我父親。」
「我跟你說了我不知道。」
「我知道有個人跟你在一起。」
辦公室門打開,麥金迪走進來,跟在後面的兩個帽男在入口的兩邊就位。一個是戴圓頂禮帽的,他的鼻子斷了,脖子上都是掐痕。另一個戴大禮帽,帽邊沾著跟之前那個大禮帽相同的血跡,但帽下的臉完全不同,好像是直接從地上長出的另一張臉。
「我母親告訴他關於那些陷在地底的礦工的事,帶領他穿過那些坑道,到了那些身體抱在一起取暖的地方。當死亡來臨時,她說,真正唯一重要的是:陪伴在彼此身旁。我的母親穿著一件絲綢衣裳,當她把手貼住他的手心時,我父親過去所有的冒險和苦日子全部融化了。他知道他遇見了摯愛,她讓他忘卻被鯊魚啃齧和兇暴土人追捕的滋味。他張開臂彎,她走上前。」
仁恩瞪著桌上那隻手,透過玻璃那些指甲像珍珠一樣透明,皮膚依然粉紅,但有皺紋,幾千幾百絲皺紋。那隻手看起來像是一個很老的老人的手,一個活了幾千年的人。
仁恩推開麥金迪,奔向大門,但還沒摸到門把,已經被圓頂禮帽和大禮帽抓住。麥金迪點頭後,他們把仁恩抬到桌上,仁恩奮力掙扎,但那兩人輕易就制服他,一下子就把他的兩隻手臂拉開,壓在桌上。
麥金迪緊閉雙唇,「看起來眼熟嗎?」
麥金迪一聲不吭就猛拉住仁恩,把他壓在窗戶上,撕扯他的口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丟出找到的所有東西——那衣領那頭皮那石頭——全丟在地上,直到找到那個金錶才把仁恩推開。他打開錶蓋檢查裡面的肖像,一見到瑪格麗特他鬆了口氣,並開始用手絹擦拭它。擦完後,他把錶蓋上,上起發條,斜著眼,視線瞥了仁恩一下後又回到錶上,把指針擺好。
「他的名字,」仁恩說:「是班傑明.納伯。」
「那告訴我誰才是。」
「他怎樣了?」
「我父親從年輕就開始追蹤帶髮頭皮的下落,那是印第安人殺死敵人後割下的戰利品。他從死者的親友那裡獲取酬勞。他通常會先檢查受害者的屍體,從頭皮被割下的刀法判斷是那一個部族的人幹的,用哪一種刀,有時候他甚至能看出是哪一個戰士下的手。然後他上馬追蹤,幾個星期,有時幾個月,有幾次是一整年,不見人影。但他一定會回來,在他的鞍囊裡,一定會有一串長辮或捲髮的頭皮。那些家屬會挖開墳墓,打開棺材,把失而復見的部份放進去,讓死者得到安寧。」
仁恩覺得血正離開他的右臂,手指變得麻木。麥金迪靠得更近,近得仁恩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他拿著刀,輕輕地往男孩的手腕、姆指下面切,留下細細的血口,正好是一道清楚的紅線。「我喜歡先做個記號,」麥金迪說:「一個下手的記號。」
「他是我的朋友。」
他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只繡著黑色花紋的絲綢袋子,綁袋子的流蘇也是黑色的,麥金迪花了好一會兒才把它解開。他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四方形的玻璃立方體,放在桌上。玻璃裡面懸掛著一個東西,像和圖書一片破裂成五塊的骨骼。那是一隻小小的手。
一滴血從仁恩手腕淌下,麥金迪把刀鋒停在剛剛劃過的那條線上。從刀刃表面的反射中仁恩彷彿看到自己,無手——兩隻手臂的末端空無一物,沒有手掌——他尖叫,尖叫,尖叫。
「他殺了領航人,還有我其他三名手下。」
「接著他加入一艘捕鯨船,花上幾年的時間追逐那些大海怪。他與海盜作戰,發掘探索遠方只有火山和獼猴的無人島嶼。他因為擅長與怪物搏鬥而出名,其他水手在船側欄杆內圍觀打賭時,他縱身入海與巨型烏賊搏鬥。」
「大概吧。」仁恩說。
麥金迪躺坐在椅子上,臉上充滿期待。他用手掌一圈接著一圈,旋轉著手中那只方型玻璃盒。仁恩看著那隻小手像時鐘裡的齒輪一樣轉著,接下來的故事自然進行。
「我把它留下,」麥金迪說:「作為紀念。」他俯身過來在仁恩耳朵旁邊低語,「她只須交出小孩父親的名字,但她說什麼也不肯,即使當我把你攤在那桌上,即使那把刀子砍了下去,她就是不肯透露半個字。」
「年復一年,他與社會最低層的一群人為伍,在最低賤的縱容中尋歡作樂,從事最不堪的勾當以買下一巡酒。但他也開始聽到關於我還活著的謠言。他想起那個曾經與海怪搏鬥、攀登火山和游渡大海的自己,他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重拾勇氣,找回他的親生兒子。他使出很久以前擅長的狩獵技巧,海上學的導航知識,軍隊學的自制力,每天晚上他仰望著無垠的天空,告訴我他來了。他告訴我不要怕,他說很快我就再也不會是孤單一人,而在那之前,他已經在用心找m.hetubook.com•com尋我。」
仁恩等著那男人過來揍他,但麥金迪只是把刀子塞進書桌,「我會讓你記起來的。」
機器輕輕地振動著地板,仁恩的光腳可以感覺到振動。他摸著窗戶,那扇玻璃在他手指下顫抖。後面的獵狐圖也跟著發抖。
「幾年之後,他逐漸對陸地感到厭倦,決定往東邊遊走。他把馬賣了,上船出海去。他跟著一艘貨船環繞世界,走過非洲、印度、歐洲和亞洲。那些地方的人有些住在無人可及的高山上,有的住在懸浮在湖裡的玻璃箱,有的住在用象牙和黃金蓋的大城堡,那城堡裡有成千上萬的房間,任你一天住一間而永遠不必整理。」
「他被一個漁夫救了,那人照顧他一直到他恢復健康,然後把他賣給軍隊充抵賭債。他的指揮官是個壞脾氣的侏儒,咆哮命令,食量和十個男人加起來一樣大,但是當他騎上他的小白馬時看起來卻很威武,尤其擅於鼓勵麾下的士兵。五年後侏儒准我父親休假,讓他回去探視他的印第安家人。但我父親沒有回家,卻往鄉間走,偶然來到一個舊煤礦的入口,就在那時,他遇見了我母親。」
麥金迪的拳頭重捶著書桌,「夠了,」他說:「我不要聽了。我要他的名字,我要他的真名。」
「在我父親的牢房裡,他們同時關了一個雙手巨大無比的殺手。殺手和我父親成為朋友,最後終於掐斷了看守牢獄士兵的喉嚨,越獄而逃。他也幫我父親逃逸。但是當我父親恢復神智回到北蔭鎮時,一切都太晚了。我的母親已經死了。我的父親因而與全世界為敵。他開始酗酒,就在那兒,那些廉價酒館和杯底中,他跌入生命中最深、最黑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