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帶4
B面


老天,要是時光能夠倒流,讓我再重回那年夏天,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當我有機會和漢娜獨處的時候,和她談話感覺很自在。我們有說有笑,輕鬆愉快。可是,只要一有人走過來,我就會開始害羞起來。我會躲開,因為我會開始變得手足無措。
《失物蒐奇》上那首詩。老天,原來那是她寫的。
接著,波特老師等了一下,想看看有沒有人願意承認那首詩是他寫的。然而,你們應該知道,沒有人承認。
那麼,詩人都是用紅色來象徵什麼?是血嗎?還是憤怒?還是欲望?如果那首詩裡的小推車是紅色的,那麼,詩人選擇紅色,會不會只是因為紅色聽起來比黑色悅耳?
可是,雷恩,沒想到你竟然看出端倪了。你竟然看出那首詩隱藏的含義。連我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的詩裡還有這種含義。
笑吧,盡量笑沒關係。不過,我相信,要是你看到哪張賀卡上有那首詩,你一定會把它買下來。
想像教室裡有十二張橘色的凳子排成一個圓圈,傳單上那兩個快樂的女人就坐在我對面那張椅子上。問題是,打從第一天開始,她們似乎就不怎麼快樂。設計那張傳單的人一定在照片上動了手腳,用繪圖軟體把她們深鎖的眉頭修掉了。
我拿掉頭上的耳機,掛到脖子上。

知道嗎,還有另一個人也在那個班上。他也是高中生。我們那兩位前輩詩人很看好他,認為他是未來詩壇的明日之星。他是誰呢?他就是我們學校地下刊物《失物蒐奇》的編輯。
可是,人沒辦法逃避自己,躲開自己。你沒辦法不跟自己見面。你沒辦法讓腦海裡刺耳的聲音停下來。

結果你說,並沒有哪個男生忽視我,而是我忽視了自己。你又說,當然,那只是你個人的看法,而且,那也就是為什麼你會問我為什麼要寫這首詩。你覺得那首詩很深沉,你無法完全看懂。


不過,我們只讀那些快樂的詩,熱愛生命的詩。那些詩,我們絕不會唸給裡面那群詩人聽,因為他們似乎寧願沉溺在憂鬱的世界裡。

我寫過一首詩。那是我最後一首詩。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寫過詩了。永遠永遠都不再去碰詩了。你們想聽聽那首詩嗎?
舉例來說,萬一有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那會怎麼樣?萬一有人真的聽得到你心裡在想什麼,那會怎麼樣?……比如說現在。
在那樣的時刻裡,儘管只是短暫的片刻,我都會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我會覺得,漢娜.貝克想利用她休息時間過來陪我。而且,因為現在是工作時間,沒有人會瞎猜疑,也沒有人會說閒話。
「每一份都放在不同的地方。」他告訴過我。他說,他刊物裡的材料都是無意間發現的,所以,他希望大家也能在無意間看到他的《失物蒐奇》。
你說,這首詩寫的並不是我媽媽,也不是什麼男生。那首詩寫的是我自己。那種感覺,就像我寫了一封信給自己……那封信就隱藏在詩裡面。
如果你的照片不小心從文件夾裡掉出來……可能會被他拿去掃描,然後刊登在《失物蒐奇》上。
然後,我瞥開視線,不再去看那盞霓虹燈了。
於是我點點頭,一把抓起背包,往門口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換錄音帶。
你希望自己能夠聽得到別人的心聲嗎?你想具備那種能力嗎?

那個冰塊含在舌頭上,感覺好冰冷,可是,我想用自己的舌頭把冰塊融化。
我轉頭看看四周,發現整間羅西餐廳裡只剩下我一個客人了。再三十分鐘就要打烊了。儘管我沒有再點什麼東西或飮料,但櫃台裡那個男服務生似乎也沒有要趕我走的意思。於是乎,我就繼續坐在那邊。
沒關係。說不定你已經讀過了。那首詩在學校裡曾經風行一時。
我這樣問,其實是半開玩笑。我知道他一定讀得懂那首詩,不過,我好奇的是,假設我現在就像老師一樣,指定學生讀一首詩,那麼,老師會希望學生從那首詩裡看出什麼?老師的要求通常都有點過火。


我從盒子裡抽出一張餐巾紙,然後用粗糙的紙面擦擦眼睛。
這就是詩另一個令我討厭的地方。要嘛就說「球」,或是「圓球」,幹嘛寫什麼「球狀物」呢?
我通常都是說:「我這裡需要零錢。」


詩寫好了以後,你可以自己解讀看看,就當作你是在課本上看到那首詩,不知道作者是誰。你很可能會讀得驚心動魄甚至毛骨悚然。不過,不管怎麼樣,寫詩總比看心理醫生便宜。


而那也就是為什麼,此刻,我心裡覺得好恨。我恨自己。我會被漢娜列入名單,一點都不冤枉。因為,要不是我太害https://m•hetubook•com•com怕別人指指點點,我早就想告訴漢娜,有個人很在乎妳。要是我說了,漢娜現在可能還活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算我想得出什麼話說,我還是說不出口。
那根吸管被他扭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我是說真的。只不過是杯奶昔,沒什麼大不了。而且,我剛剛不是說嗎,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你什麼忙,不過,我看得出來,你碰到大麻煩了。所以,我是希望你把錢省下來,留著錢好辦事。」說著,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他是真心的。
我要去上!
雷恩不放過任何東西。比如說,你把一封情書放在抽屜最底下,偷偷珍藏,希望對方永遠不要看到。可是,萬一這封信被雷恩看到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查出是誰寫的,然後把那封信發表在下一期的刊物上。

他的字好潦草,讀他的詩讀得很吃力,花了好多時間。不過,他的詩真的寫得很棒,隨便哪一首都比我的詩更有深度。


如果你感到憤怒,那麼,寫詩的時候,你不需要描述自己為什麼會憤怒。寫詩,是為了要表達你的憤怒。所以,放手寫吧……寫一首詩。我知道你們或多或少對我都有點不滿。

那首詩。我們上英語課的時候討論過那首詩。我們大聲朗誦過好幾次。



在那短暫的片刻,我終於有能力承認自己喜歡她。我終於有能力親口告訴她,也告訴自己。然而,後來,我卻一直沒有再對她表白。直到現在。


到了第三個禮拜,我們做了一件最危險的事:我們把自己寫的整本詩拿給對方看。
❙❙

那句話是《失物蒐奇》的座右銘。
我沒有告訴他。
我調整了一下面前那個餐巾紙盒的角度,讓不鏽鋼盒面正好可以反映出湯尼坐的那個雅座。我看到他靠在椅背上,用餐巾紙擦手。


他的詩讀起來像是真正的詩。具有專業水準的詩。我相信,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學校裡的孩子會在課本上讀到他的詩,分析他的詩。
她們開了一堂免費的課。那堂課叫做「詩:熱愛生命」。她們說,她們不光是想教大家如何愛詩,更重要的,她們還要讓大家領悟,有了詩,我們就會更愛自己。
雷恩,我相信你應該早就知道這卷錄音帶說的人就是你了。我相信,我剛剛一提到詩,你就已經知道我要講你的故事了。你一定知道。不過,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很納悶,為什麼這些錄音帶會扯到你,因為,那件事有那麼嚴重嗎?
我還記得那首詩。英文課上過。那天大家熱烈討論過紅色的意義。不過,我已經忘了最後結論是什麼。

後來,雷恩又問我為什麼要寫那首詩。
等到我開始說最後的遺言……嗯,也許不能說是遺言吧,應該說是錄音帶最後的一個故事。反正,我一定會說得很緊湊,有頭有尾環環相扣,而且,我會把自己的感情全部抒發出來。

假如你聽得到別人心裡在想什麼,那麼,你會無意間聽到某些真相,但同樣的,你也會聽到許多零碎雜亂的思緒。於是,你根本就分不清什麼是真相,什麼是胡思亂想。那可能會把你逼到發瘋。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你聽到了成千上萬的思緒,可是,那些思緒有什麼含義?

湯尼的車燈一關掉,餐廳的窗戶又變成一片漆黑。停車場遠遠的另一頭偶爾會有車子從馬路上開過去,這時候,車燈的光束就會從餐廳的窗戶上一閃而過。從窗戶的右上角看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微弱的燈光。那道粉紅色和藍色交錯的燈光感覺有點遠。那是克瑞斯蒙戲院霓虹燈招牌的頂端,乍看之下彷彿矗立在四周商店的屋頂上。那是一片黝黑的窗外唯一的光源。

「把自己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她們說。「這樣我們才看得到妳體內最深層最陰暗的角落。」
在那個魚缸般的小售票亭裡,我和外界唯一的聯繫,就是那具紅色的電話。我用那具電話和大廳裡的同事聯絡。話機上沒有任何按鈕,拿起來就可以直接說話。然而,每當我拿起電話,發現電話裡的人是漢娜,我就會忽然緊張起來。那種感覺,彷彿我是從家裡打電話給她,而不是只隔著十公尺的距離。
我不知道此刻湯尼在想什麼,同樣的,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不知道此刻我腦海中的聲音,從他的隨身聽裡播放出來的聲音,是漢娜.貝克的聲音。
有時候我們腦海中會浮現出一些連自己都不懂的思緒。也許那些思緒根本就不存在——那些思緒並不是我們真正的想法,然而,那些思緒偏偏還是會在我們腦海中纏繞,因為那些思緒很有趣,很值得思考。

www•hetubook•com.com

你們錯了。你們也許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我的感覺呢?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學校已經沒辦法給我安全感了。後來,泰勒,你跑到我家偷|拍我的照片。從此以後,連我的家也沒辦法給我安全感了。

而且,說不定你們自己也發現了一些我沒有注意到的關聯。說不定你已經知道,詩人後面是誰的故事了。
不過,我真的很愛詩。我很懷念當初寫詩的感覺。後來,隔了幾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我忽然決定要再開始寫詩了。我心裡想,也許寫詩能夠讓自己快樂一點。
那天,波特老師把那首詩發給大家的時候,你們知道他說了什麼嗎?他說,這首詩是我們學校某個不知名的學生寫的,那麼,讀這首詩,感覺上就像在讀一首古詩,一首已經死去的詩人寫的詩。說得真好——死去的詩人。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再也無法親口問詩人,那首詩究竟有什麼含義。
也許,錄音帶也不錯。

我必須停下來喘口氣……把自己的內心隔絕起來。
剛開始,我寫出來的詩有點悲傷。沒什麼深度,也沒什麼技巧。我用最淺白的字句直接抒發自己的感情。不過,我覺得有幾首寫得還不錯。至少,我自己覺得不錯。
雷恩,那首詩並不是我遺失的,不是你找到的,所以,你根本就不應該把它刊登到你的《失物蒐奇》上。
你還說,我之所以會寫那首詩,是因為我不敢面對自己。我利用我媽媽當作假想的對象,責怪她不懂得欣賞我,不接納我,而事實上,那些話我應該告訴鏡子裡的自己。
不要嗎?
他怎麼不來跟我說聲再見呢?


真的,她們真的就是這樣描寫。她們形容地球像是一個懷孕的氣態外星人,應該要墮胎。
我凝視著你的雙眼
但你卻對我視而不見
當我輕聲問候你
對你說聲嗨
你卻沒什麼反應
你我的心靈是那麼的貼近
或許你就是我心靈的伴侶
或許不是
或許我們永遠
不得而知

我的母親
孕育了我的生命
而現在,妳眼裡只看得到我的外表
卻再也看不到我的存在
有人問妳
我最近好不好
妳微微一笑點點頭
母親,我祈求妳
多看我一眼
祈求妳讓我
重見天日
祈求妳了解我
祈求妳張開心靈之眼
穿透
我的骨肉之軀
看到
我的靈魂

如此孤單
有些人大概會覺得很好奇,雷恩怎麼有本事挖出那麼多好玩的東西刊登在《失物蒐奇》上?那真的是他無意間發現的嗎?還是他去偷來的?有一次讀詩班下課之後,我就當面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發誓,所有刊登在刊物上的東西都是他無意間發現的。
湯尼一踩油門,整輛福特野馬都震動了起來。接著,車子開始慢慢往後倒退。

然而,就在幾個禮拜前,我終於第一次感覺到她並不像傳言中那麼不堪。那是在一場派對上,我終於和漢娜四目相對。在那奇妙的一刻,我忽然感覺彷彿一切都回到正軌了。


我買了一本活頁筆記本,專門用來寫詩。每個禮拜總有那麼幾天,我放學後會跑到莫內花園去寫詩。寫個一兩首。


要是有哪個無聊透頂的學生寫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被他看到,他就有本事從裡面挖出一份寫得很棒的歷史報告……然後,又是刊登在《失物蒐奇》上。
紙條是匿名的。《失物蒐奇》上那首詩也一樣沒有註明作者是誰。
他說,那首詩表面上是在表達接納——渴望我媽媽能夠接納我。而且,不只這樣。我甚至渴望媽媽能夠讚美我。而且,我還渴望某個人——可能是某個男生——不要再忽視我。
「零錢又沒啦?」她通常都這樣回答,不過聲音總是帶著笑意。每次聽到她的聲音,我都會有點不好意思,臉上會開始熱起來。老實說,並不是零錢真的不夠,而是因為是她值班的關係,我的零錢就會不夠。別人值班就不會了。
後來,我只去上了三次課,跟大家一起讀了幾首詩,後來就沒有再去了。我得到了什麼嗎?對我有什麼幫助嗎?


他們真冷漠。

第二個禮拜下課後,我們還是一樣坐在圖書館前面的台階上。不過,這次我們讀了幾首自己寫的詩給對方聽。那些詩是我們在生命中的某些時間點上寫出來的。和-圖-書
讀詩班開始上課的時間,正好就是學校最後一堂課下課鐘響的時候。所以我每次幾乎都是用跑百米速度衝到那邊去,以免遲到太久。不過,就算我遲到了,大家還是很高興看到我來上課——他們說,我可以幫大家從一種「青少年女性的角度」來解讀詩。


沒有。
已經快半夜了,現在去好像不是時候。



「寫詩不就是為了要讓自己快樂嗎?」他問。顯然,他來上課的目的和我一模一樣。
有些人甚至把我的詩改寫成搞笑版,當面唸給我聽,故意想惹我生氣。
她們寫出來的詩都在描寫死亡,描寫男人的邪惡,描寫毀滅——這裡我引用一句她們寫的詩:「那個慘綠陰鬱的球狀物蕩漾著一絲絲的白。」



那麼,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雷恩.雪佛。真相就是自由。
如果你聽到一首歌,不知不覺掉下眼淚,可是你卻又不想哭,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再聽那首歌了。


這就是詩最令我喜愛的地方。詩是越抽象越好。你摸不透詩人究竟想表達什麼,那正是詩最美妙的地方。也許那首詩會讓你想到什麼,可是,你無法確定是否真是那個意思。沒有所謂的百分之百。每一個精心錘鍊出來的字眼,都可能會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含義。那會不會只是另一種含義的替代品——一種象徵?那是否和某個更巨大、更隱晦的象徵遙相呼應?
大概幾分鐘之後,我會聽到有人在敲後面那個門。這時候,我就會扯扯身上的襯衫,然後開門讓她進來。她手上拿著一個現金盒,進門擠到我旁邊來。我們兩個會貼得很近很近。接著,我會拿一些鈔票跟她換零錢。有時候,戲院客人比較少的時候,她會跑進來坐在我的椅子上,叫我把門關上。
我強忍著不讓自己大叫出來,不讓自己哭出來,於是,我只好咬緊牙根,下巴的肌肉緊繃,有如火燒般熾熱。我不想聽到她讀那首詩。我不想聽到她的聲音朗誦那首詩。
隔著窗戶看著湯尼的車,感覺上就像在看電影。那輛福特野馬那樣往後退,彷彿慢慢淡出銀幕。可是,車子的大燈並沒有慢慢變暗。這很奇怪,因為如果車子往後退,然後轉彎開走了,大燈應該會變暗才對。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車燈忽然滅掉了。
不,漢娜,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來龍去脈。
「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櫃台裡那個服務生說。「不過,今天算我請客吧。」他拿了一根吸管,朝裡面吹著氣,然後抓住吸管兩頭,用力扭轉。

而現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在你們看來,也許會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對不對?
我本來很討厭詩的,直到有一天,有一位老師開始教我們怎麼欣賞詩。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愛上詩了。他教我們把一首詩當成一個謎題,讀詩就像在破解密碼。你根據自己人生的經歷和情感解讀字裡行間隱藏的訊息。
而別人就是在你的《失物蒐奇》上找到了那首詩。老師就是在你的《失物蒐奇》上偶然看到那首詩,然後就拿到詩的課堂上去討論。滿教室的學生把我的詩切割得支離破碎,尋找隱藏的含義。
那天,班上的同學都有點生氣,因為有人竟然寫了一張紙條,要大家一起討論自殺的議題,想辦法幫助他。那首詩就是那天寫的。還記得嗎,那些同學為什麼會那麼生氣?因為寫那張紙條的人沒有簽名。
每次聽到她說這句話,我都必須極力壓抑,以免自己想入非非。事實上,售票亭有三面窗戶,外面可以看得到裡面,感覺上就像在看嘉年裡的什麼珍禽異獸的展覽,而且,她說那句話只是因為公司規定售票亭的門不能打開。但儘管如此,兩個人擠塞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
我摸摸冰冷的玻璃杯,用整個手掌握住。


我緊緊閉上眼睛,伸手捂住眼睛。
我搖頭道,然後伸手到後口袋裡去掏皮夾。「謝謝你,不用了,該付的錢還是要付。」

那真的很無聊,很幼稚……而且很殘忍。
感覺很像是大燈被關掉了。
對我來說,這些錄音帶可能就是某種形式的詩療法吧。
後來,我發覺自己背得出第一首詩。我沒有刻意去背,但我卻一字不漏記得清清楚楚。我拚命想忘掉,但那首詩卻始終纏繞著在我腦海中,直到今天還忘不掉。那麼,我就唸給你們聽聽看吧,讓你們欣賞一下……或者,嘲笑一下。
而現在,突然間,連我內心的思緒都變成大家的笑柄。我甚至沒辦法繼續躲在自己心裡了。和圖書
老天,漢娜!
他還在外面?他是不是還坐在車上等?為什麼?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只要有人看到我跟她在一起,我就會裝出一副她跟我沒什麼關係的樣子?我希望別人我們只是在一起工作,不是在談戀愛。純粹就是工作。
看看地圖上D-7那個紅星號。那裡是公共圖書館裡的社區大學教室。




那麼,他們會感覺得到困惑、沮喪,甚至憤怒。他們會聽到一個死去的女孩在我腦海裡說話。基於某種原因,那個女孩認為,她之所以會自殺,我也要負責任。

呃,雷恩,你說對了,那首詩確實很深沉,深沉到超乎你的想像。可是,既然你了解——既然你了解那首詩真正的意義——那麼,你為什麼要偷走我的筆記本?你為什麼要把我的詩刊登在你的《失物蒐奇》上,說那首詩很「駭人」?你為什麼要讓別人看到那首詩?


每次一決定放學後要到莫內花園去寫詩,那一整天就會覺得比較好過。有時候,那天我會碰到一些有趣的事,或是令人震驚的事,甚至是令人難過的事。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把這件事寫成詩好了,寫出來一定很棒。
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所有的訊息都隱藏在詩裡面。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不知道他會怎麼解讀那首詩。
我沒有喝杯子裡的水。我愣愣地看著杯子。杯子旁邊有一滴水慢慢往下滑,最後沾到我的手指頭。
是我。老天,那個男生是我。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漢娜,如果當初妳去找心理醫師,或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還記得嗎,我剛剛說過,這個故事我會說得很緊湊,環環相扣,充滿感情,就像那首詩裡的球一樣。
湯尼打開車子的大燈。
雷恩.雪佛。
他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被餐巾紙揉得紅紅的眼皮。

你們應該知道我說的人是誰。而且,編輯大人,我相信你一定迫不及待希望我趕快大聲唸出你的名字。
我的手本來支著下巴,聽到這裡,我把手伸到脖子後面摸一摸,發覺頭髮都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我親眼看到過。有一次在波特老師班上,上課鈴響之前,我親眼看到兩個女生當眾朗誦那個搞笑版。
寫幾首快樂的詩吧。明朗快樂如陽光般燦爛的詩。快樂,快樂,快樂。我在莫內花園看到一張傳單,上面有一張照片,照片裡有兩個女人。我好渴望自己能夠像那兩個女人一樣快樂。
我慢慢睜開眼睛,放鬆下巴。
你當然想。除非你很透徹的想過那個問題,否則,沒有人會不想。
是的,一定有人知道。雷恩一定告訴過某個人——因為他很得意,他編的刊物竟然有這麼多人看。可是,每次有人跑來問我,我都不承認是我寫的,甚至否認。沒想到我的反應令某些人不太高興。
說不定你們當中有某些人到現在還記得那首詩。也許你們沒辦法一字不漏地背出來,不過,我相信你們一定知道我說的是哪一首。雷恩把那個學期的學生創作編成那本《失物蒐奇》,上面就有那首詩。
現在,你們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寫這首詩了。
他們真是沒完沒了,每天都會搞出新的版本,整整搞了一個禮拜。趁波特老師還沒來的時候,他們當著全班的面朗誦那首歪詩。漢娜盡量不理他們,假裝沒聽到,默默等老師來上課,來解救她。
因為漢娜名聲不太好。關於她的傳言令我感到害怕。

不過,他倒是被我一首詩吸引住了。他想多了解一些那首詩的背景……比如說,那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
杯底的水似乎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吸力,把杯子黏在吧台上,但我略一用力,杯子就鬆開了。我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一小塊冰滑進我嘴裡。

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為什麼?
我體內最深層最陰暗的角落?妳們自以為是誰啊,婦產科醫生嗎?
我看著餐廳前面的窗外,看到湯尼坐上車。

我抬起頭,看到那個男服務生把那個大垃圾袋的開口纏上繩子。快打烊了。

他把一杯冰水推到我面前。此刻,整座吧台上空蕩蕩的,只剩下那個水杯和餐巾紙盒。
假如我的愛是那浩瀚的大海
你將永遠看不到陸地
假如我的愛是那遼闊的沙漠
你只會看到黃沙無盡

假如我的愛是那天上的星星——
那將是深夜裡唯一的光明
假如我的愛能夠長出雙翼
我將展翅翱翔天際
或許是我希望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幹得好,雷恩。謝謝你。你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在等你回答的同時,我伸手到背包裡去拿面紙。我知道,我隨時會哭出來。和_圖_書
接著,我們做了一件詩人絕對不會做的事:我們解釋自己的詩。一行一行解釋。
「那麼,那個男生呢?」我問。「那個男生又代表什麼?」
後來,我就沒有繼續在筆記本裡寫詩了。如今回想起來,那是因為我已經不想再了解自己了。
甚至剖析那首詩,嘲笑那首詩。



我問他,這首詩還有更深的含義,你看得出來嗎?

故事已經快要說到尾聲了,越到後面,我就發現越多的關聯。很密切的關聯。有些是我告訴過你們的,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關聯。不過,另一種關聯,我一直還沒有告訴你們。

有一次,在波特老師班上,我看到幾個女生在嘲笑她。後來,漢娜忽然抬起頭。那一剎那,我們的目光短暫交會了一下。在那短暫的片刻,她已經明白我在看她。雖然沒有人發現我在看她,但我還是趕快瞥開視線。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對她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告訴她,我很對不起她,因為過了這麼久,我才敢告訴她,我喜歡她。
那麼,老師幫你們剖析這首詩的時候,有沒有看出這首詩寫的就是我?他們說對了嗎?有沒有人知道那首詩寫的就是我?
哇!那真的需要極大的勇氣。對我來說,那絕對需要極大的勇氣,不過,我相信你也一樣。接著,我們在冰冷的台階上足足又坐了兩個鐘頭,一頁頁的翻讀,看著太陽逐漸西沉。
我在跟你們說故事的時候,我也找到了某些東西。是的,我重新認識了自己,而且,我也重新認識了你們。你們每一個人。
不過,你們猜到了嗎?我那首詩他是怎麼拿到的?告訴你們,那是他偷走的。
這時候,我轉頭看看後面,正好看到湯尼走到門外去了。感覺有點怪怪的。
當然,我看不懂他的詩有什麼含義。不完全看得懂。不過,我還是感覺得到他詩裡的感情。他的詩真的好美。接著,我忽然感到很羞愧,因為,不用猜也知道,他看了我的詩會有什麼感想。看了他的詩,我忽然明白自己的詩真的寫得不夠用心,花的時間實在太少了。我應該多花點時間找出更好的字眼,更有感情的字眼。
有幾次我好想舉手告訴她們:「呃,那妳們什麼時候才要告訴我們什麼是快樂?什麼是熱愛生命?這堂課不是叫做『詩:熱愛生命』嗎?傳單上就是這麼寫的。我也是因為這樣才決定要來上課的。」

那麼,現在你們知道是誰寫的了吧。如果有人已經想不起來那首詩寫了什麼,來,我現在唸給你們聽。那首詩叫做「孤獨的靈魂」,作者是漢娜.貝克。
嗯……我很懷疑。


不過,他也承熱,有些人確實會把某些東西塞進他的置物櫃裡。他說,他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證東西的來源完全沒有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一定要想辦法查出那是誰寫的,查出那個人的電話號碼。不過,他也跟自己約法三章,絕對不刊登那種太令人難堪的照片。
換句話說,那將會是一首詩。
有時候,放學回家的途中,我會到莫內花園去坐一下,買杯熱巧克力,然後開始做功課,偶爾也會看看書。不過,我已經不再寫詩了。


「能不能麻煩你給我一杯水?」我問。
男生?

他把收集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編成五、六頁的內容,印五十份,然後用釘書機釘起來,放在學校裡的某些地方,比如說廁所、置物櫃室,還有操場。
每個禮拜讀詩班下課之後,我都會和雷恩一起坐在圖書館前面的台階上聊天。每個禮拜,讀詩班的成員都必須寫一首詩,然後在課堂上朗誦給大家聽。剛開始那個禮拜,我們只聊其他人寫的詩。如果那首詩寫得實在太陰鬱,太令人沮喪,我們就會嘲笑幾句。
我忽然捂住耳朵。不過,這個舉動並不是因為我想擋住面的吵鬧聲。餐廳裡靜悄悄的,幾乎沒有半點聲音。事實上,我之所以會有這個舉動,是因為我想感覺她說的話,她說的每一句話。我想捕捉那種感覺,想像她就在我面前說話。
漢娜,這是録音帶上的第八個人了。如果和詩有關,那麼,應該不會是我了。後面還有五個人。
教我學會欣賞詩的那位老師,後來也教我體驗到寫詩的意義。說真的,如果你想探索自己的感情,還有比詩更好的方式嗎?

我們班上也討論過那首詩,可是沒人看得出它真正的含義。連邊都摸不上。可是當時,我們都自以為讀懂了。就連波特老師也自認為讀懂了。


她又是一個人孤立無援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