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瑪正要開口解釋為什麼自己要寫封信給生死不明的收件者,還署名為小說主角。沒有人比她更好奇自己會說什麼。但愛狄森又說:「妳爸是怎麼跟妳說的?」
坐在吧檯的好處就是不用看著對方的臉。芮瑪沒有表現出故意不看愛狄森的樣子,她反而看著透明櫃子裡的冰塊、鮭魚、鰻魚和酪梨,接著抬起頭,目光停留在散發佛光的白色|貓臉上。周圍還有音樂,而這場對談的配樂是「嗆辣紅椒」樂團的歌。芮瑪拿了另一塊有海藻、生魚和碎堅果的壽司,但緊張得吃不下去。妳和我父親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她練習著說。這不是她期待發問的場景,她期待的場景是大家都喝醉了。但現在只有愛狄森喝馬丁尼,芮瑪喝綠茶。公平局面?才怪。
「結果,原來她是那種老是以為自己在查案的人,就算根本沒有案子也一樣。我敢打睹,聖城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是誰放火的,只有對我們外面的人來說,才是個謎。」
填空俱樂部聚會那夜,里克穿著一襲灰色西裝,打了條藍色領帶,還戴了一頂紅色便帽。他挺著個大肚腩,動不動就打隔。愛狄森總聽說里克年輕時很有領袖魅力且引人注意,只是晚年變得不可理喻。愛狄森必須盡快再裝一杯水果酒,並立刻喝下,以避免聯想到里克裸體的畫面。
也就是這個時候,縱火狂開始放火。聖城支離破碎。
一九五九年,愛狄森十七歲,在《聖克魯茲前哨報》打工。你猜得沒錯,她負責訃文專欄。而賓恩.藍尼索當年二十三歲,在《聖荷西水星報》工作。
愛狄森指著市區的一個男人,說他會為了一塊美金,和你辯論你所選擇的題目,而且無論你的立場為何,他都能和你意見相左。他的打扮走混搭風,身穿一件沾有汙漬的海軍短外套,頭戴一頂獵鹿帽,手上是一雙絲質手套,臉上還戴著一副鏡面墨鏡。他的鼻子泛紫,臉上浮出青筋。但他今天拒絕辯論,「今天我們立場一致,」他說,「只有今天。今天休息!明天我們會聊民主黨入主白宮不等於伊拉克戰爭結束。」愛狄森說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他不和人爭辯。這還真是史無前例,前所未見。
1
星期二是投票日,芮瑪、蒂妲和愛狄森熬夜等著民主黨入主白宮。這段期間,愛狄森在電視機和二樓的電腦間來回,兩隻狗也跟著她來來去去。愛狄森的幾個密友認為光是看著聯邦最高法院讓喬治.布希沒有法源依據當選美國總統,以及當選後續發展,都快讓人罹患遲緩性休克,因此紛紛責備她為何不快點出版新書。冰箱上有張紙,上面寫了同意的五位法官的名字,用魚形狀的磁鐵吸著,旁邊是布
和*圖*書希重新計票的五大罪狀。底下是終結美國民主時代、同意通過軍事委員會法案的國會議員大名。最近,當有人問到愛狄森新書何時完成,她會說除非人身保護令重新啟動,不然新書不會問世。愛狄森是個激進的政治份子。她還會列清單。
聖城的大家長威廉.里克神父還挺好相處的。他也出席了這個活動,扮演著親切主持人的角色。大會主講人比爾.古爾德深受該教派完美領導方針的影響,能言善道地發表了記者眼中的完美世界該是什麼模樣。沒有截稿日,不用駐派外地,每天至少有一起凶案發生在大白天,而且發生在酒館窗外,這樣一來,記者無須離開酒吧座位就能報導新聞。
芮瑪看了看封面,是貝蒂.露易絲所寫的《聖城:聖克魯茲山區里克的路邊名勝——鄉愁的歷史》。這可妙了!直到幾天前,芮瑪才知道世界上有個地方叫聖城,她還寄了一封信過去。她根本不知道那是路邊名勝,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路邊名勝。她想像出小小的店鋪,有彈珠台,門口掛了布幔,上面寫著「驚奇恐怖,入場費五十分錢!」她趁愛狄森結帳時翻閱那本書,結果「驚奇恐怖」轉變成「白人至上的宗教社區」。
但里克是那種即使只拿到酸檸檬,也能將它變成檸檬茶的人。他建議將聖城改建為休閒勝地之類的地方。也許他腦袋裡閃過天體營的影子。
被稱為「雲雨」的壽司捲上桌。芮瑪依稀記得,性|愛之事在日本傳統的婉約說法裡就是雲雨,或是雷雨?還是其實這是中文的說法?但雲雨是將切成小塊的干貝放在辣美奶滋上,而這可一點都不傳統。
星期三早上,在選後的歡欣氣氛中,她在「丟臉名人堂」,也就是在她的冰箱門上貼上一封網站上收到的E-mail。
那年夏天,聖城有個縱火狂到處作案。比爾.古爾德說,那晚只要縱火狂在劇院和演講廳放火,他個人擔保一定會登上幾大報的頭版。這玩笑讓大家不甚自在。那晚的活動裡,其他教徒也全參加了晚宴,並且四處看看。如果那名縱火狂趁古爾德演說時,混在人群中也不是不無可能的,說不定還跟大家一起有說有笑呢!
花座旁邊有一組人聲合唱團正在唱愛國歌曲。「聖克魯茲都沒有共和黨員嗎?」芮瑪問。
一名女子朝芮瑪走來,她有著一頭粗硬的紅髮,提著一個日常採購用的網眼袋,裡面有幾根胡蘿蔔、幾罐高湯罐頭和幾塊小麵包。有一瞬間,芮瑪以為她就是出現在海邊的那名女子,因為鼻子很像,眼眶也泛紅,但芮瑪會懷疑純粹是因為愛狄森的眼神起了變化。芮瑪差點就要開口,卻發現另一個女人也很像。這個女人留著一頭黑髮,從額頭把頭髮夾得高高的。顯然,芮瑪只知道海邊那女
https://m•hetubook.com.com人是白人,至於她長得什麼模樣根本不知道。
「其實我曾見過威靈頓小姐,很諷刺吧?我整晚都跟她在一起,結果她寫信給麥斯威爾的時候,對我視若無睹。我並不是說她應該記得我。雖然我們已聊了好一陣子,但我們初識時,我還不是作家。」
雖然芮瑪希望愛狄森聊聊父親,但她想在時機恰當時談。她還為此鼓足了勇氣,但這個問題好像一巴掌摑在臉上。「直到妳給我那盒信之前,我從沒聽說過聖城這地方。」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但說得平穩。她盡快改變話題,「是不是有康絲坦斯.威靈頓的來信?」
3
壽司師傅退下吧檯。愛狄森用手指轉了轉筷子,「我在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五日認識康絲坦斯.威靈頓.」她說,「也是在那一天,我邂逅了妳父親。」
俄亥俄的選舉結果並不如預期地完全支持民主黨,但還是獲得大部分「從良」選民的支持。書店裡的人都既往不咎了。
會場用黃色和綠色編在一起的布幔裝飾。夏威夷水果酒裝在兩個耀眼的雕花玻璃大碗裡。愛狄森說,這已經不錯了!還暗中加入當地的廉價威士忌,這種私釀酒的後勁強得出名。酒(和性)在聖城是禁止的,但就算只有十七歲,愛狄森也知道他們會亂搞一通,大概也會喝酒。里克神父演了一齣戲,說飲料喝起來怪怪的,但接著又再舀了一杯。他愈來愈滔滔不絕,並說這裡再也不是觀光客去海邊玩可以順路購買酒的地方了!有人聽得出來,里克是酸檸檬心態。
2
他們在一場新聞從業人員團體舉辦的年會上認識,這個團體叫做填空俱樂部。一九五九年的年會在聖城的劇院和演講廳舉行,這個地方可以出租給嬉戲喧鬧的場合使用。記者是嬉鬧的一群,何樂不為呢?回溯那些歲月,沒有網路,也沒有部落客查證每件報導的真實性。那時的記者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胡謅的故事彷彿親臨現場採訪般,完全不在乎真實性。
「我一直都是妳的書迷,但我在《赫芬頓郵報》上看到妳的文章,和妳自以為是地詆毀布希總統的言論。我知道妳對當今政局不滿,妳比較喜歡在總統辦公室接受口|交、性侵女性、搞婚外情、對著誓言說謊等道德淪喪的人;妳也笨到看不見美國國家安全的重重威脅,如同第一次發生的九一一事件。
但一個禮拜還沒過完,里克卻希望把土地收回來。
愛狄森買了三本小說、一本馬莎.蓋爾霍恩(Martha Gelhorn)的書信集,以及一本小書,有點像小冊子,封面朝上地放在那一疊書上。店員的耳朵兩旁綁著兩隻短小馬尾,就像hetubook•com.com泰迪熊的耳朵,她把書拿起來,正要刷條碼時,愛狄森阻止她。「我有這本。」她對芮瑪說,店員把那小冊子放到櫃檯一旁,就在芮瑪手邊。
群眾從書架後面冒出來,隔著櫃檯打招呼。原本只是短暫地逛書店,現在延長到半小時,然後是四十五分鐘。總是不斷有人冒出來,不斷有人要簽名,不斷有人當場買了書,還要再簽一次名,不過這次要署名給某人。這是場值得慶賀的選舉,不只討論加州選舉結果(精神分裂嘛!而且大家都同意這點),愛狄森推薦了許多新書,並向每個人介紹芮瑪,「我的教女,從克里夫蘭來的。」
一年間,里克把剩下半個聖城賣給克萊,條件是克萊必須在這裡建立一座新的耶路撒冷。
但其他記者對天體營這個提議比較有興趣。他們搖身一變,從成熟的專業人士變成兄弟會的幼稚男孩。有幾個人自願在天體營開張那日報導宣傳,說是「揭開」序幕,要他們「臥底」在其中也行。大家同意,天體營成功的重點是一|絲|不|掛的女子。由於在場沒幾位女性,愛狄森又是年紀最小的。里克神父的太太九年前就過世了。於是他們朝愛狄森舉杯,有幾個人還對她擠眉弄眼。
她們要慶祝。愛狄森要帶芮瑪去市區,先快速地到書店祝賀一番(這個月是這家書店開幕四十週年,愛狄森每年都會記得。洛馬普雷塔地震將其夷為平地,愛狄森和其他四百位志工把書從瓦礫堆中搬出來,但這個故事得改天再說,也許根本不會說,因為震後小人物的故事最無聊了。但今天重回這家書店卻是別有一番感觸),再去吃一頓壽司午餐。蒂妲說她有事,所以不能去,這讓芮瑪鬆了一口氣,因為實在很難和一個認為妳染指了一名敏感年輕人的人一起分享生魚片。
「她是郵政局長。我們都開玩笑說,她買郵票一定有打折。她應該就是聖城最後倖存下來的人。」愛狄森說,「我想她是。就好像歐康納的恐怖小說。郵局大門深鎖,秤上滿是蜘蛛網,只有她和她的貓還活在平裝本小說堆出來的迷宮裡。」
「我很樂意跟妳聊聊聖城。」愛狄森說,「如果妳有什麼特別想知道的。」她心不在焉地用橄欖隨手攪了攪馬汀尼,彷彿完全不知道芮瑪曾寄了一封信過去。她為什麼一直把聖城掛在嘴邊?一定是那個有錢又出名的郵差,肯尼.蘇利文說的,他還真像隻愛告密的金絲雀。
「那女人是道地的推理迷,不只我的作品,她也讀遍其他作家的作品,而且也會寫信給他們。我記和圖書得某一年的推理大會上,其中一場就在討論她和她的信。她總說我們有地方寫錯了。
康絲坦斯開始和每個男人打情罵俏,她調情的方式是贈送免費的小貓給男記者,直到她四腳朝天,摔在陽臺上。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里克倒在老消防站後面的一片紅樹林裡,也有一、兩位記者像是撒鹽般,零星分布在地上。
「妳覺得妳必須公開發表那種老嬉皮的反布希言論,所以我知道我說的一切對妳來說也都沒有意義。自由主義者永遠不會改變,但我感謝妳暴露自己的立場。我再也不必看妳的書了。我想麥斯威爾也會和我一樣膽寒。」
署名是「不再支持的書迷」。
吧檯上有隻陶製的貓,白底花斑,一隻貓掌舉起。是隻招財貓,能夠招來客人,帶來財富。這隻招財貓已美國化,因為牠舉起的掌心向後,而不是傳統地向前招手。這大概也是芮瑪在某處讀到的!
加州人總是這麼想,他們根本不知道一座湖可能有多大,但芮瑪沒說出口,反而假裝沒聽懂笑話的重點。「我喜歡鵜鶘——」她說。這種回答實在太保守。芮瑪喜歡鵜鶘,喜歡看牠們緩緩用力地拍打翅膀,喜歡牠們深不可測、事不關己的史前身影。喜歡牠們乘著拱浪滑過空中的方式。今天早上她才見過一整群為數十隻的鵜鶘。鵜鶘身型龐大,有時在礁岩或水上時,會讓她誤以為那是海獅。
芮瑪又吃了一塊壽司。這時,她才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又重新掌握對話內容,她可以繼續說鵜鶘的事。但她也開始覺得談談父親或許也無所謂,只要她能主導對話,負責發問,不再落入陷阱。妳和我父親之間到底……
「顯然他們都投書給編輯了。」愛狄森說,「而且地方民調結果並不等於全國支持傾向。」
他們立刻訴諸法律,里克控告克萊,其他教徒則控告里克和克萊兩人,因為在這兩案中,居民看到的是這兩人擁有的土地。最後法院判定,整個聖城都歸克萊所有。
壽司師傅回來了。他和愛狄森簡短地聊了一下參議院的願景,這在一個月前是不可能發生的。開票如今已經開到了蒙大拿,而且票還在計算;然後是維吉尼亞,局勢似乎大好。他問起狗的事,聽說了牠們的萬聖節裝扮。他暗示芮瑪,要對自己身在加州而不是克里夫蘭感到開開心心,但因為他加州人,他說的是「開開心心」,而不是「開心」。他還問她喜不喜歡住在海邊,「我不是指克里夫蘭沒有水,」他說,「我知道你們有湖。我聽說你們有五大湖。」
「但已於事無補。今天妳從表情就可以看出這人是不是支持共和黨。」
里克不再擁有這塊地,所以這個提議純粹只是想法而已。這塊土地的所有權已經轉入一位來自好萊塢的人手裡,這個傢伙是影集「育空的普萊斯頓警官」(Sergeant Pwww•hetubook•com.comreston of the Yukon)的音樂製作人,名叫莫里斯.克萊,是個猶太人。忽然間,里克確信猶太人差不多都是白人,還說自己並不反對猶太人,於是把半個聖城拱手送給克萊,並稱莫里斯.克萊是聖城猶太人的彌賽亞。
「或類似的東西。」
保命之道就是:千萬不能激怒縱火狂。
其實,她的看法是錯的。粉紅色的小丑正巧經過,他的雨傘印著小鴨子圖樣,身上裹著一條閃亮亮的披肩,笑容既喜氣又嚇人,但無關政治。正巧在上個週末,芮瑪才見過這個笑容。他可能支持共和黨,但無從得知。
「是誰說寫信的優雅藝術已不復存在?」愛狄森問,她還真是寬宏大量。「妳看看!食物變好吃了,笑話變好笑了,就連電視節目也變成好東西了。這都是因為民主黨有能力發傳票啊。」如果芮瑪的父親能夠親眼看見這一切就好了。
「我那時才十七歲。」愛狄森對芮瑪說,「我想到一個很奇怪的畫面——我搶先在這些男生之前發布縱火的新聞。我馬上露出非常相信她的樣子。那時我完全不認識她。但就像推理小說的情節般,里克過來,立刻要她閉嘴。不過在推理小說裡,她那晚死定了,但她沒有,只是醉了。」
後來,愈來愈多人盯著愛狄森看,芮瑪一度忘了愛狄森的知名度有多高,而現在她想起來了。知名作家走進居所附近書店的確可能引人囑目。
(如果奧利佛活得夠久,他就會知道YouTube。如果芮瑪的母親能夠活著看見……但母親很早就過世了,芮瑪想不起來有什麼東西是母親還沒錯過的。)
再次又是只有芮瑪注意到他。也許他是幻象,像是探訪。她的專屬小丑。
街上是一片歡樂的景象。一名男子在斜靠式自行車上踩著踏板經過,他猶如擴音器般地大喊,「魔戒持有人完成了任務!佛羅多摧毀了魔戒!」
康絲坦斯.威靈頓是參加聚會的教徒之一。她駐守在水果酒旁,負責用長杓替前來索酒的人舀取,自己也喝得大方。那時她約五十歲。她和愛狄森鉅細靡遺地聊了教派的歷史以及這陣子的困境。然後放低音量說,她大概心裡有數,知道是誰放的火。
「我不記得了。」然後愛狄森繼續說,「貓小姐?老天,我好幾年沒想起這個人了。」
「而且還穿著新娘禮服。」芮瑪試著說點什麼,例如:妳和我父親之間到底……
愛狄森正經地告訴芮瑪,還好那晚沒下雨。
她們走過幾條街,來到壽司店,在吧檯前坐下。又是同樣的情況!愛狄森彷彿認識每一個人,甚至還沒點餐,馬丁尼便已自動送上。即使壽司含碎堅果這構想挺棒的,但芮瑪的親朋好友給的聖克魯茲警告清單裡遺漏了這項,芮瑪自己補上。「選舉結果如何?」壽司師傅問,他看起來不像壽司師傅,反而比較像是衝浪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