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幹!」他對著自己低聲開罵,接著馬上站起身來,喝光了手中的百威啤酒,往下對著地面用力甩兩下,最後把空瓶放在咖啡桌上,氣急敗壞問道,「她到底怎麼跑走的?」
瑪姬能夠逃出來,都是因為那扇開著的門。
他正坐在德州水牛口克勞契街警局的調度室裡。與往常一樣,他只有自己一個人,但伊恩知道,只要自己探頭出去張望前面的房間,一定會看到戴維斯警監倚在自己的椅子裡,把雙腳擱在辦公桌上,寬邊牛仔帽低垂在眼睛的位置。他左方窗邊有台老舊的冷卻器嘎嘎作響,不停滴水在下方的霉黑地毯,雖然機器奮力運轉,七月的酷熱卻完全不為所動,伊恩的臉旁滑落汗滴,他歪頭,以制服襯衫的肩處擦去汗水。他一直拿滑鼠在玩桌前電腦輔助調度系統裡的單人遊戲,要是小鎮居民知道他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時間都在對付這個東西,鐵定會不爽大罵。
「趕快給我湯匙啦,不然穀片會變得稠稠的。」
「所以看到照片可以指認出來嗎?」
「才不是偷的咧,你看!」她把牙齒放進自己右手掌心裡,然後彎起三根手指頭捏著牙齒尖端,又伸出食指,伸入自己張得大大的嘴巴裡頭,好讓爸爸可以看個清楚,這顆牙齒究竟從何而來。
「沒有,幹,我要拿車鑰匙。」
「妳不想被抓到。」
「沒問題。還有,伊恩,」警監話還沒說完,先拍了拍伊恩的肩頭,「今天晚上到羅貝塔酒吧去喝一杯好嗎?這種時候,自己一個人很難受的。」
「確定嗎?」
「莎拉,趕快回來!」碧翠絲從廚房大吼,「她跑出去了!亨利!」
「對啦。」
爸爸點點頭。
一切都太值得了。當他把新的莎拉展示在碧翠絲面前的時候,她的喜悅之情一如亨利先前的預期,如陽光般燦爛明亮。
「我叫莎拉,等等,不是,我叫瑪姬,瑪姬.杭特,那個男的……我……他……他是——」
他伸手過去,而她出於本能弓縮著身子,他甩她巴掌,馬上咻一聲掃過去,他抓住她的臉頰,逼她的頭往上仰,讓她無法避開他的怒視,裡面充滿著毫不在意的冷酷無情,那雙眼睛,不過只是狠毒的洶湧波濤,她好恨。
她抓住副座位置的把手,想要用力推開車門,希望在車子加速前可以跳車。但是,當車子開上街的時候,巨大的衝力卻再次強關車門,她必須放開手,不然一定會被夾爛,亨利隨後抓住她洋裝的後頭,用力把她拉開,而且對著她頭的側邊甩巴掌。
碧翠絲連忙跑向那扇打開的門,她已經碰到瑪姬的脖子,但瑪姬衝過門廊,又跑又跳,一路飛掠,衝到礫石鋪面的汽車道,尖銳的灰石刺進她赤|裸的腳掌,她幾乎快要摔倒了,但幸好沒有,她四處張望,想要知道哪個方向最有機會可以逃脫,左方是一片綠油油的牧草,傻呼呼的牛群正在大嚼特嚼,而右方是山核桃木、橡樹以及松樹的森林,也許這是躲藏的好地方,所以她轉進樹叢裡。
「你怎麼知道?」
「哪裡好笑?」
「比爾沒事,我以為他會打電話給妳。」
「哇!」爸爸看了一下,發出驚呼聲。他稍稍握拳,對著裡面輕咳,接著又開始打哈欠,「我看這是大人的牙齒吧?好大一顆啊。妳是不是偷別人的牙齒?妳知道牙仙是不收贓貨的,小瑪,這可是重罪喲。」
而羅貝塔則趕緊趁這段時間換了家裡所有的鎖,同時訴請離婚。
「快過去緬恩接購物中心那裡,四十一區和四十區。嫌犯是六十歲左右的白人男性,灰髮,圓頂禿,受害人是一名十四歲的女性,瑪姬.杭特,金髮,綠眼,穿藍色洋裝,事況緊急,請使用閃光與警笛。」
莎拉在地下室裡所說的話,讓他緊張難耐,她居然打電話給她的爸爸,而且還告訴他所有的事情。如果她所言為真,那他就得入獄服刑,這跟留置不一樣,絕對不是他年少輕狂時、因為酒醉而待在警察局,這叫作坐牢,關壞蛋的地方。
一股熱氣襲來,明亮的陽光照耀,彷彿剛剛打開了烤箱的門,裡面有個全新的世界,熱風也吹拂著她的臉龐。
他的手伸過去櫃台,拿回瑪姬的照片,並且把它塞回皮夾,隨即又將皮夾折半,塞回褲後的口袋裡。
「我不是故意的。」
伊恩則走到右方,找到後頭的冰箱,眼光掃過貨架之後,打開其中一個玻璃櫃門,瞬間起了霜霧,他拿出一手健力士啤酒。他回頭轉身,櫃門隨即關上,唐納德和戴維斯警監兩個人正站在櫃台那裡。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四月天。微風吹動樹頭,低語輕喃不止。
警監戴維斯一如伊恩所猜想的一樣,斜靠在椅子裡,穿著靴子的兩隻腳就擱在書桌上,寬邊牛仔帽低垂在眼睛的位置。他一直以個性懶散著稱,但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待命,而且經常要在晚上出去處理酗酒和家暴毆妻事件,所以,他只要一有機會,就會立刻補眠,伊恩倒不認為這稱得上懶散。
他急促的呼吸聲不再,一陣靜默。
「改口叫我媽媽好嗎?」
「小賤貨!」他怒道,「別以為我這樣就放過妳!」
「還有,如果再看到他的話,」伊恩最後又補上一句,「記得打九一一。」
就是她了,碧翠絲一定會喜歡她,她有著漂亮的橢圓臉蛋,還有著淘氣又開心的綠色眼眸,碧翠絲絕對會喜歡她,他一看就知道了。
但,就只有這樣,結束了。接下來,是一陣尖叫。
「伊恩,」警監戴維斯在他後頭開口,「你不可以待在這裡,我已經請賽斯摩警長從麥肯加派兩三個人過來,幫忙採集證據。」
伊恩看著他後頭的貨架,猛瞧下方的烈酒區和雪茄與香菸。
他總是喊她莎拉,當然,碧翠絲和他都這麼叫她,這也是對她的另一種凌遲,另一種讓她困惑不已的方法,讓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叫什麼名字,到底是什麼人。
「妳穿什麼衣服?小瑪?」
如果莎拉逃出森林,又遇到別人,告訴他們所發生的一切,那麼,他在水牛口長久以來的平和生活就結束了,他認識這裡的每一個人,那些人也都知道他是誰,而且大多數的人都很喜歡他,當然,那是因為他們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也因為他總是笑臉迎人,會拍著大家的背,麻煩向尊夫人打招呼,戴維斯,但是有誰真能讓世界看透他們的內心?人的內在世界如此醜惡;所以我們需要肌膚掩蓋,去除皮膚之後,還剩下什麼?根本沒什麼好說的了。
「亨利?」碧翠絲的聲音沉落在階梯之間。
今日能有逃脫的機會,可說十分僥倖,她很清楚,但如果她有預先計畫,也許可以再試試看。而且,這一次,她不會被抓回來的。
「妳真的把我給氣死了,莎拉。」
她的雙腳被懸空吊起,根本碰不到水泥地板的崎嶇灰面。
「他們會這麼搞嗎?」
「什麼?我聽不——」
「本來就歡迎你一起過來。」迪亞哥說道。
「那是——?」
她的心跳加快,嘴裡發乾,雖然她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直覺也還沒有轉化成具體想法。她握拳,緊緊揪著自己的衣服。她開始拾階而上,赤|裸的雙腳一步一步移動,從冰冷平滑的地下室水泥地板、慢慢走到相對溫暖的板面材質。腳下的木頭紋理很舒服,它比較像是外在世界的一部分,根本不像是屬於這裡的東西。
但是,她沒有,轉頭回望之後,她整個人消失在樹林裡。
「冷靜。」黛比說道,「很可能沒事。」
「嘈雜聲?」
五、六個小時之後,他會再次醒來,繼續重複這個過程。
「不要。」
「我們跟妳說話,連看都不看一下嗎?」
「你媽的。」
當他抓到新莎拉的時候,她一直叫個不停,所以他只好把手摀住小女孩的嘴巴,她的確安靜下來,不叫了,但呼吸也沒了。
「我跟比爾.芬奇上床了。」
「看起來有人不高興囉。」爸爸說道,隨即向瑪姬眨眨眼,開始起身。他撿起地上一堆衣服裡頭的長褲,趕緊套上去,畢竟他身上只有一件紅內褲。
「不要。」
他頭朝向角落生鏽的水槽,向她喝道,「阿碧給妳吃晚餐之前,好好把自己洗乾淨。」他奮力爬上階梯,走到一半的時候又再次回頭。「妳這種行為,讓阿碧的心都碎了,她只是想要一個女兒而已。她這麼愛妳,妳自己也很清楚。雖然妳這個女兒這麼糟糕,但她還是愛妳的。」他繼續向上爬樓梯,關頂燈、也關上門。一會兒之後,門閂也上了鎖。
「就這樣?」
「帶著她的那個人?」
「瑪姬在哪裡?」
「我想妳最好還是好好坐下來聽我說。」
他的胸口一陣緊痛,彷彿心臟被卡在虎鉗裡一樣。
「嗯啊。」
「謝了,警監。」
「亨——」
「卡車。」老鞋匠斬釘截鐵,接著又猛力點頭,彷彿有了內在的應諾,「對,絕對是卡車。」
兩個月之前,她還是個死人,她的墓碑就在華勒斯街另一邊的山坡教堂,第十七排,二十九區,但黃土之下並沒有任何人。而這個原本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如今卻站在緬恩街購物中心前面,拿著電話貼緊著她的耳朵。
他們又到了比爾酒吧。伊恩眼光左移,瞄著唐納德,迪恩。他站在合成木板材質的櫃台後面,百無聊賴。這傢伙外表粗獷,看起來有四十五歲,搞不好是五十歲,一頭油嘰嘰的棕色頭髮,加上殘缺斑駁的亂鬍,看起來整張臉像是剛被巨貓啃食過一樣,鬍子上的雙頰部位還有痘疤。他蒼白細瘦得像根竹竿,還有,他那個笑容,當他笑的時候,看起來活像個鬼臉。牙齒全擠長在一起,彷彿長得太過茂盛一般。他向伊恩點頭致意,手伸入放置醃豬腳和牛肉乾大桶之間的紅酒桶,抽出了一瓶,開始啖酒。
「請問要不要買些餵食小動物的蔬菜呢?」
「你再給我仔細看清楚這張照片!」
過了一會兒之後,她站起來,打著赤腳,悄悄溜到樓梯底部,並且抬頭向上望。一道銀白色的光束劃破門牆之間的黑暗地帶,上頭的階梯在光照中清晰可見,它們已經被不斷來回的步履磨得圓亮,還有好些生鏽的釘頭凸了出來。
伊恩點點頭,但依然緊盯著外頭的夜色,微風不止,斷落的窗紗也不斷飄移,好一會兒之後,他聽到警監戴維斯離開房間,他又待了許久,終於轉身離開窗邊,也走了出去。
戴維斯又發出悶哼聲。
她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已,她的胃抽得好緊,一陣痙攣化不開。
戴維斯搖搖頭。
「她逃走了。」
「你才是蠢蛋,大蠢蛋。」
「妳東西都吃光了。」
「去寵物動物園餵動物!」
「那下次好了。」小販回道。
「妳穿什麼衣服?」
她舉步向上,輕輕地拱起腳掌,踩踏在木板上頭,接著將重心前移,整個人都走上去,這些階悌靜靜地迎接她,而沒有發出面對碧翠絲時、抗議重量的呻|吟聲,她只聽到從牆面穿來的悶哼的電視震動聲響,還有來自她自己胸口、耳朵,以及太陽穴的規律怦怦心跳聲。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她又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髒兮兮的,還沾了黑泥巴,如果她可以忘卻疼痛的話,當然可以佯裝自己只是離地漂浮而已,她扭動手腕,地面上的某條裂縫也隨之左右搖晃。假裝自己浮在半空中就好:飄離地面而起,完全不在乎這個世界。
他不知道碧翠絲會作何反應,所以他壓抑了好長一段時間,希望她自己可以走出自暴自棄的深淵。她默默支持著亨利,已經長達二十八年的時間,度過了酒醉被抓和忿恨捶牆、打出牆洞的夜晚,也度過了他與碧翠絲親哥哥拳腳相向的緊張時刻,以及因此而發生的毆妻事件。但是他不知道如果真的做了這事,她是否還能一如往昔支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這件事的目的,是不是真的只為了妻子而已。
唐納德以雙手環托了一下啤酒,開口問道,「就這樣?」
她雖然不知道這間房子的座向,但是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左轉——電視的聲音從那裡傳出來——所以她右轉,謹慎走過去,禱告——上帝,求求你——腳下的地板絕對不要發出噪音,左一,右一,再一次,左一,右一。
「我不知道,救救我。」
「牙仙會把它們變成星星。」
「我說妳給我——住嘴!」他大聲強調最後兩個字,心生不爽,又對她的頭呼了一巴掌。
她看著自己的手腕,發現她的肌膚已經出現繩索的嵌痕。她一直後退,靠到牆上,抬頭看著他,等待他最後一場的暴力激演,但,並沒有到來。
但是緬恩街購物中心現場的目擊者,卻讓他耿耿於懷,那裡所發生的一切將讓他百口莫辯。
「他是跑過來的嗎?」戴維斯問道。
不過,他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她需要解脫,那一場假葬禮還不夠,沒有辦法終結她的惡夢。一只薄棺無法埋葬所有的記憶,塵土也不可能將其完全覆蓋,她需要一具屍體。但她不了解的是,就算屍體出現,也不可能滿足她的渴望,她不懂,只有等到那些認識她的、愛她的人也一一死去,她才算是真正地死去。
「爸爸?」瑪姬問道。
一會兒之後,碧翠絲出現在前門的門口。「你抓到她沒有?」
接著,是現在這個莎拉。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苦尋無果,最後終於決定到寵物動物園試試看。它的位置在城鎮的北側,接近十號州際公路,大部分到園的遊客都是路過客,因為他們經過公路的時候,會看到以下的路標:
「給我安靜!」
不到一個小時,伊恩.杭特馬上就要下班了。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卻接到死去女兒的電話。上次聽到她的聲音,已經是七年前的事,她是個多麼獨特的小孩,七歲的小女孩(把拔,我七歲半了),有雙肥嘟嘟的小手,缺了一顆門牙,還有足以令你心碎的清綠色眼眸,一開始他沒認出是她。
「就這樣囉?」
「什麼?」
黛比嘆了一口氣,身體的緊張感瞬間消失,她放鬆許多,又出現了他所熟悉的駝背坐姿。
「妳沒事吧?」
「謝謝。」伊恩說道,「你幫了很大的忙。可能有人會帶嫌犯清冊照片過來,請你翻閱指認,如果裡面找不到嫌犯的照片,也可能會請你去麥肯一趟,幫忙繪製模擬照片。」
「我有在看,蠢蛋。」
「真的嗎?」
何況,這十多年來,伊恩從來就不算是一個真正的警察,自從他的膝蓋挨了一記子彈,黛比與他長談要搬到水牛口之後,他就再也不算是真正的警察了。那個地方是黛比的家鄕,遠比洛杉磯更加寧和,可以讓瑪姬安心長大,他們也能夠過著平靜的生活,他也不需要擔心挨第二顆子彈。
「他媽的你根本連看都沒有看!」
「住手!他媽的混蛋!有膽再試試看!」
「還在社區大學工作?」
老鞋匠一邊說話,一邊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們,顯然所有男人都逃不過他的法眼。從他皺眉的表情看來,不論是伊恩還是戴維斯警監,連他的最低標準都談不上。「是不是要來個皮鞋快速保養?」他問道。
他瞄了莎拉一眼,她現在陷入昏迷,整個頭靠在車窗上,臉上有條細細的血污,還有幾滴落在米白色手靠把上,而且又有一滴濺到塑膠皮座位椅。
「什麼事?」
但,就只有這樣,結束了。亨利一把抓住她的腰,她一陣尖叫,但他的手蓋住她的嘴巴,而且把她從公共電話那裡拖走,她想要奮力抓住電話,可以繼續和爸爸通話,天啊,爸爸,拜託救我,但是她的雙手已經流了太多的汗,電話話筒順勢滑下去,撞到金屬線纏綁的電話本,她還是想要開口尖叫,但已經沒有辦法了,那隻摀住嘴巴的手,讓她完全無法出聲。
伊恩點點頭。
「她摔倒了。」
僅供乾洗店專用,違者必定拖吊。
伊恩一聽到這個名字,瑪姬.杭特,雙唇立刻僵住不動,它彷彿是在緊繃的金屬弦上所撩撥出的某個低音,流過他的身體中央,那是股怪異的震動力量,一陣一陣地推襲著他,升F小調的暈眩感。
他又回頭去找兒子。
「轎車還是卡車?」伊恩問道。
老鞋匠搖搖頭。
伊恩又溫柔撫觸著黛比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把手從她的裙下移開,繼續開車右轉進入克勞契街,接著再左轉,幾乎馬上就接到葡萄藤環形路,他一邊前行,一邊看著右方的水牛口水庫,水面映照著圓月,繁星彷如在夜間發光的魚兒。在葡萄藤環形路上,出現一個向右的陡彎,當他們轉彎的時候,一台警車映入眼簾,街上出現了雙排停車,暗夜之中,警示燈閃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終於選定目標,「再給我兩三盒卡馬喬。」
瑪姬突然停下動作,開口問爸爸,「為什麼牙仙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
牙齒呢?收集這種東西有點奇怪。」
他搔頭,猛抓著最柔細的髮根處,接著是自己的雙臂,他的額頭也開始出汗,一想到等一下出現的場面,還是讓人緊張到抓狂。
「妳這個小王八蛋!」他怒斥,「看妳還敢不敢再逃跑!」
「你上班快遲到了。」
「傑佛瑞!你看!」羊駝正從她指間咬走一塊芹菜。
「去哪裡了?」
雖然疼痛難耐,但是跑步的感覺卻如此美好,在那個被囚禁多年的地方,她根本沒有辦法跑步,如今她的面前有如此開闊的空間,感覺真棒。
葬禮結束,他們將莎拉的小棺放進山坡墓園的地底,碧翠絲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做了,只能待在沙發上低泣。亨利想要讓她回復正常,再度讓她幸福快樂,但是他卻完全不得其法,莎拉已經夭折,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妳要不要梳我的頭髮?」
他接著回道:「但妳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沒錯。」
她把門推回去,輕輕關上,但還是發出了喀嚓的聲音,她繼續偷偷觀察廚房裡的狀況,她張嘴呼吸,雙眼張得大大的,好乾澀,但是她不敢眨眼睛。碧翠絲進到廚房,瑪姬的肌肉緊繃,她嚇得動也不敢動。
「記得我的女兒嗎?」
「搞不好他助聽器的電池也沒電了。」
他又點點頭,「從緬因街購物中心的對方付費電話打過來,她還活著。我已經先派迪亞哥過去了,郡警也在路上,但是我也要過去,所以可以請你注意一下電話?」
當他走進工友更衣室的時候,麥克已經換上藍色的工作服。這男人算是這裡的元老,工作時間已經超過三年,但其實還不能算是這間大學的正式員工。如果他工作超過一百八十天,就符合領取救濟金的標準,所以亨利每六個月就要讓他走路一次,一個月後再重新雇用他,這樣他的工作年資又可以從頭開始計算。他很不喜歡這種作法,但是想要得到正式聘雇的許可,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水牛口是個小鎮,但好歹也算是湯卡瓦郡的第二大城,佔了全郡的四分之一人口。
三百——
「怎麼樣啊?莎拉?」等到碧翠絲下了樓梯,她又問了一次。
話雖如此,但他卻以危險高速疾駛在馬路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接著他大力右轉,一到達葡萄藤環形路四十四號,雙腳立刻同時踩住離合器與油門,警車早已停在他家門口。他的腳鬆開離合器,乾脆直接讓引擎熄火,使勁硬拔開關裡的鑰匙,隨即衝出車外,黛比也從副座那邊趕緊下車。
「說定囉?」
「都沒有聽到什麼異狀?」警監戴維斯又問了一次。
「我是對不起你,但有到這個程度嗎?」
地面上長出的幾撮雜草,遮蔽了窗戶的部分區域,而且窗面也濺滿泥土。她最害怕的就是雜草會越長越茂盛,讓她再也不能看到窗外,或者,再也無法享受站在劃破黑暗的每日晨光當中。應該說,幾乎天天都有吧,如果雲層要是太厚,她只能看到空洞的灰光,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天氣總讓她想到了感冒。但現在是夏天,天空清朗又光線鮮明。
「沒事。」
他瞄到迪亞哥後方的公共電話亭,頓時有股怪異的衝動,想要把聽筒拔下來,放到他的耳朵旁邊仔細聆聽,彷彿可以再次聽到瑪姬的聲音。她剛才還站在這裡,就是在這地方打出的電話。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啦。」
「來點肚臍垢怎麼樣?」
伊恩把車停到路邊,這間房子,就是他曾經自稱為家的地方。它看起來沒有什麼特殊之處,與一般住家差不多,磚造的房子,前面有草坪和一棵大樹,枝椏長得彷如斷指,這裡曾經是他的地方。但是,現在卻有另外一個男人睡在他的妻子身邊,在他的電視機前面看著籃球賽,用他的廚房備餐,而且,這男人使用的銀質餐具,還是他媽媽送給他和小黛的結婚禮物,而她送禮後過沒兩年就得了肺癌。比爾.芬奇根本不知道這些故事,他只關心的是拿到鑰匙、終於得以進入前門的那一剎那而已。
「意思就是說可以換我今天晚上打掃教室囉?」
伊恩鑽進自己的車裡,用力關上車門。
伊恩與戴維斯警監走出酒吧,又重見天光,伊恩戴回太陽眼鏡,但光線似乎更加強烈,令人窒息的熱氣重重包圍過來,伊恩伸手在購物袋裡摸索,拿出雪茄。他咬掉尾端,呸到停車場的馬路上頭,又把整根雪茄塞進嘴巴裡頭,點燃之後,隨著眼睛看著迪亞哥。他雙手環胸,看著麥肯派來的人員採集指紋。
幾秒鐘之後,他用力打到一檔,車子上路,開往克勞契街。
「哦?所以妳是想要被抓回來?」
附有公共廁所
「啊,幹!」
亨利沒理她,逕自快快走向前門,莎拉赤腳跑過碎石車道,接著跑進房子西邊的樹林裡。
「來,瑪姬,我們去吃早餐。」他回頭,看到女兒的媽媽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並且告訴他,「穀片,而且要加一大堆的糖。」
「亨利!」她大喊,「亨利!她要逃走了!莎拉要從地下室跑走了!」
「妳有沒有從比爾還是賽斯摩警長那裡聽到消息?」
「她是不是在流血啊?」
車蓋裡的散熱器發出嘶嘶聲,而州際十號公路的車聲也出現了,平常雖然聽不到,但在如此寧靜的夜晚,也就相當清晰可辨。西邊傳來的是華頓牧師狗兒的微弱叫聲,好些鄰居都站在自家門廊上,看著他們家的方向,他們每個人的嘴都張得大大的,伊恩討厭他們每一個人,也討厭他自己,還有黛比。
穿過樹林,點點陽光從樹頂灑落下來,照耀在她的臉龐與四肢,鳥兒在歌唱,當她靠近時,牠們又快快飛起,微風吹擾著夏日的枝葉,她在外面,她逃出來了,現在回頭張望,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她在外面了,囚禁她的牆都消失了。
「我剛才接到一通電話。」
「我不知道。」
「卡車的鑰匙嗎?」
「對不起啦。」
迪亞哥.佩納站在那個公共電話亭前面,整個人只是在靜靜地捲菸。他個子很精瘦,一半的西班牙血統,加上另一半的阿帕契族血統,有黑色鬈髮和古銅色的肌膚,此外,也有一些蛛網狀的細小傷疤爬在他的臉上,這全拜五年前家暴報案電話所賜,因為,他那個時候是值夜班的人。
「嗯。」
伊恩看著黛比坐在沙發上,抬頭望著他。她的雙肩緊繃,脖子筋脈浮凸,雙手緊緊抓著膝蓋。曾經,這雙手也撫觸著他,充滿愛意,但那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連記憶感覺也不復存在。
「沒?」
從門的另一邊看出去,可以發現斑駁的綠色合成地板,暗沉的櫥櫃,還有疊滿許多油膩碗盤的廚房流理台。爐台很老舊,以前一定是雪白的,但現在卻有各種食物的噴濺污痕。水槽上頭的窗戶有水斑,天花板上留有蠅糞。在一堆疊得像是瓷質鬆餅的骯髒碗盤裡,爬出一隻蟑螂,牠快速通過流理台、溜進水槽,瞬間消失蹤影。
「對不起。」
「什麼?他要過來了!」
他一大早醒來的時候,脖子是沒有辦法轉動的,右手已經有關節炎的前兆,在每天起來的第一個小時,腫脹的右膝難以彎曲,他的背容易痠,而且,他更希望能把自己腦袋好好刷一刷,將裡面的記憶全部清除乾淨。起床,沐浴,更衣,他每兩天會刮一次鬍子,他是金髮,不想讓人覺得他懶得打理自己的外表。他吃兩顆軟軟的水煮蛋(有時候會加上一片吐司),還會加上一壺咖啡。他去上班,一天坐在那裡八個小時,玩電腦裡的單人遊戲,還有接電話,偶爾,如果有人在附近需要支援的話,他也會自己出勤(置物箱裡總會放個小警燈)。理論上來說,他算是個警察,而且每天都還穿著警察制服,但這是因為市議會不願雇用一般平民調度員的結果,而且他的工作內容也不會因此有所不同。在絕大部分的時候,伊恩就是坐在辦公室裡頭接聽電話,有時候,這些來電內容很驚悚:老公餵馬的時候昏倒了,或是換鞋的時候撞到頭,兒子鋸木頭的時候、不小心把大拇指也截斷了,還有,老婆把兩加侖發燙的鹼性肥皂倒翻在衣服上。這種恐怖電話似乎總是一通接著一通而來,整天都忙個不停,這個地方引來了惡運連連。但,這樣的日子結束之後,他覺得自己空虛無比,彷彿像是萬聖節的南瓜一樣,他會開車回到天際線公寓,把車停好,然後把自己鎖在公寓裡頭,看電視,情境喜劇,幾個小時之後,他通常已經喝了六瓶健力士啤酒,如果是週五晚上,那就多加一小杯威士忌(通常是拉豐吉),到這裡就撐不下去了,他會直接倒在沙發上入睡。
但她不再是當年的七歲女童,不再是封凍在時間裡的記憶,她十四歲了,今年九月,就要滿十五歲。她今天打電話來求救,聲聲呼喊,穿進他的耳內。
「我們是不是應該要等傑佛瑞起床?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去?」
瑪姬一直跑,一直跑,呼吸痛得受不了,身體側邊出現劇痛,她跳過有毒的植物,猜那可能是有毒的櫟木或是常春藤,她閃過腳下雜亂蔓生、攀緣樹幹的野葡萄,她一直跑,一直跑,等到跑不下去了才停住。
「兩位嘰嘰咕咕個不停,可以請你們到客廳裡去嗎?」那聲音含糊得幾乎聽不清楚,「媽媽需要美容覺。」
一切的開端,起於那個春夜,週六,滿月,慘白骨色,膨大圓腴,漂浮在廣大無垠的暗色夜海之上。
瑪姬嚇得跳起來,回頭往後看。
「我打電話給我爸爸,什麼都告訴他了,你最好還是趕快讓我走。要是你堅持不放,他就會,他就會,馬上就會——」
「名字是不知道。」老鞋匠回道,「不過我想我在亞伯特森店裡看過他兩三次。」
當陽光在地下室露臉的時候,她會站在光裡盡情享受,時間越久越好,她的身影,也會隨著光線在地板上緩移。但現在陽光已經消失,她只能坐在角落的床墊上,雙手環抱屈膝。她的旁邊放了一本——有時候唐納德會帶書給她看,甚至還會幫她上課——但是她現在根本不想看書。
「發生什麼事?」伊恩走過去,緊張問道,「瑪姬呢?」
這份工作從現在開始,一直要到凌晨兩點結束,主要就是將教室打掃乾淨供第二天使用。他熱愛這份工作,因為內容一再重複,什麼都不用想,輕鬆自在,只要找到自己的節奏,很快就打發整個夜晚。
他沿著克勞契街前進,右轉之後進入華勒斯街,經過郵局和消防隊,還有水牛口中學,此時正值暑假,學校大門緊閉,接著他又右轉,進了樸樹街。又開個五分鐘之後,隨即抵達緬恩街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他把車停在迪亞哥的巡邏車旁邊,背後有塊招牌,上面是這麼寫著的:
瑪姬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慘白:天花板。她舔著自己牙齒鬆脫的地方,但現在那裡卻只剩下光滑溼潤的牙齦,還有充滿金屬味的小塊血肉。
「好吧。」
「對不起。」
碧翠絲每況愈下,她連澡都不洗了,有時候居然連大小便都在沙發上解決,除了看電視吃東西和哭泣之外,什麼也不做。碗盤一疊疊堆在水槽和餐台上,家裡開始出現惡臭。當碧翠絲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的時候,他會幫忙脫去她身上的衣服、用溼布擦洗身體,而她卻沒有幫忙,也沒有出手阻止。但這樣的擦澡方式沒有幫助,她的身上依然開始長瘡——肉裡出現髒兮兮的小圓洞,彷彿像是香菸燒出的洞,而且,有些還感染發膿,但是,碧翠絲還是動也不動。
「他六十多歲,灰髮,圓頂秃,鼻子的毛血管浮凸,體型跟我差不多,對嗎?」
「好什麼?」
他那一年三十八歲,現在,他已經四十五歲,但他覺得自己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三段婚姻、一次墮胎、兩個小孩(一個已經三年多沒講話的兒子,還有一個他擔心會死兩次的女兒)、七根斷骨(四根指骨,一根鎖骨、鼻骨,還有腳趾骨)、一處槍傷、四次車禍、三隻死掉的寵物,還有死去的雙親:是的,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比實際年齡更蒼老。
他抬頭看著黛比的臉。
駕駛座的門還開著,他把瑪姬從那裡扔進去,她整個人直直摔進米黃色的塑膠座椅,頭撞到副座座位,她勉強扶坐起來,滿臉茫然地看著四周,失去方向感好一會兒,周邊的一切看起來都很不真實,接著,她看到打開的車門,再次驚覺到她居然已經在亨利的車裡,她知道現在該怎麼做了,趕緊爬出去才是。
老鞋匠點點頭,「應該可以。」
「馬上來。」
「——都沒有?」他只聽到戴維斯的最後半句話。
「找到屍體了。」她說道。
他轉身,跑回去屋子那裡。
地平線影帶出租店幾乎是不用擔心,那些小孩只會躲在後頭哈草和看色|情|片而已,除非聽到前門的電鈴響起,才會有一個人從大麻味四溢的簾幕後走到櫃台,電腦在跑的時候,小店員也只會杵在那裡動也不動。理髮店在週日與週一休息,所以那裡不會有人出現,影帶出租店旁邊還有個老鞋匠開的店、乾洗店,以及比爾酒吧,除非酒吧裡有客人,不然也是沒什麼好擔心的,也許真的沒人注意到他,也是有可能的事。
「噪音。」
所以,她開始數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她喜歡一直數下去。要是她不這麼做,那麼各式各樣的可怕想法都會侵入她的腦袋裡,讓她的胃湧起一陣酸氣,就算是努力閱讀,這些思緒也依然揮之不去。不過,當她開始數著數字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這些,不過一開始的時候還不行:前面的數字太簡單,不需要太傷神,可怕的想法會依然夾纏在數字之間,但是,只要她數得夠久,兩千零二十三,兩千零二十四,這些越來越大的數目可以佔據她整個腦海,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她的心底一片靜和,沒有任何恐懼。
他從襯衫口袋裡拿出某條東西,小小的白色圓狀物,接著把其中一顆丟進嘴巴裡,大嚼,吞下去。
當她再次撞上車窗的時候,又碰觸到同一個傷口,亨利狠狠在她的耳邊補上一拳,就在太陽穴的後頭,碧翠絲看不出有瘀傷的地方,卻正中他的下懷。這種詭異的快|感,就好像沉入黏液體一樣,之後,一切船過水無痕,一切都隱沒在黑暗之中。
他發動車子,打檔,踩油門上路去。
「如果有看到跟我女兒長得很像的人,一定要馬上打電話給我。就算是誤報也沒關係,但絕對不能錯失任何機會。」
對方出現停頓。沉默,彷彿無止盡延伸下去,所有的陸塊都陷落在這虛無的空間裡。聲音又出現了:「對,是緬恩街,緬恩街的購物中心。」
在她右前方有一扇敞開的門,直接通到門廊,而門另外一邊的牆上歪歪斜斜地掛著一些老照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暈黃光線灑落其上,那道光被陰影切割得七零八落,讓她想起波光粼粼的畫面。她期待那道黃色的光是陽光,她希望自己已經越來越接近外頭,即將到達充滿日光的世界。
「你不認識?」
「洋裝,藍色的,上面有粉紅色的花。」
但是,水牛口不是什麼大城鎮,如果把周邊區域的人口全部算進去,也只有三千人而已,這裡面包括世界末日教派的信徒、天啟者、弄蛇人、製毒者、中輟生,還有毒蟲,還有,處理這些人電話的水牛口警務調度員,當然也不能漏掉。
「應該吧。」
瑪姬又嚇得跳起來。
「嗯啊。」
「吃啊。」
她終於到了樓梯頂的出口處,手掌心發癢,喉嚨好緊繃,從喉口進出的呼吸,彷如花園裡的糾亂水管。
「什麼?」
他運舌舔著臼齒上的粉狀制酸劑,又開始玩弄起第二顆,他輕撥一下方向燈桿——喀啦,喀啦——右轉,進入自己家的碎石車道。
「我想是應該還不錯吧。」
但是他也沒辦法擔心這種事,不論有沒有人看到他,他一定很快就會知道答案,現在他媽的白操心也沒屁用。
「妳知道那男的叫什麼名字?」
「幹!」
「好啦好啦。」
夾雜了疼痛、挫敗,以及憤怒的淚水,從她的臉上潸然落下。
戴維斯站起來,把自己的帽子戴正,用指關節揉揉自己的雙眼,從口袋裡拿出眼鏡,掛在鼻子上。接著又用手掌抹抹臉,抬頭看著伊恩,對他眨眼。
「有可能。」
「我的天啊,」爸爸說道,「裡面都可以停一台車了。」
「妳叫什麼名字?誰在追妳?」
「可以讓我進去嗎?」
「沒有。」
碧翠https://m.hetubook.com•com絲又拿起另一個盤子,放進瀝水架。
「親愛的,」黛比求道,「別這樣。」
警監戴維斯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擦去嘴角的口沫。
「我們今天的晚餐是牛肉糕,加了一大堆的胡蘿蔔泥,就是妳喜歡的那種。」她關燈,走出門外,並且把門關上。但是瑪姬並沒有聽到上鎖的喀嚓聲,也沒有聽到門閂滑入溝槽的聲響。她坐下來靜靜等待,仔細聆聽,卻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不過,她後來卻在地上找到那顆牙齒,有一半陷在那厚重的地毯當中。她馬上從床上跳起來,將它拾起,她先清理卡在牙縫的灰塵,隨後又把它擱在臥室窗戶前、接受晨曦的洗禮,她仔細盯著這顆牙,它居然長得這麼大,讓她覺得好驚奇,而且,這麼一大塊東西還深藏在她的臉裡面,噁心又美好的感覺同時浮現,她舔著齒間的中縫,還有片詭異的小肉垂可以讓她用舌頭來回拍彈,真是說不出的怪啊。她跑向衣櫃的穿衣鏡前面,望著自己微笑,接著又跑進爸爸媽媽的房間裡,準備好好炫耀一番。
「我不知道……我把她帶進臥房上床睡覺,我就去看大衛.賴特曼的節目,然後……我聽到臥房裡一陣吵鬧,她好像是在玩耍,我對她大吼,叫她安靜下來,後來真的就好安靜,我覺得自己這樣對她實在很惡劣,所以進到她房間裡,看看她的狀況,如果她覺得難過的話還是有什麼的話,我要跟她道歉才是……」他又聳聳肩,「但是當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傑佛瑞舔舔嘴唇,「她已經不見了。」他一說完,馬上抬頭看了父親一眼,隨即又再次低頭,不敢說話。
「莎拉!回來!亨利!她要跑出去了!」
瑪姬看了看碧翠絲的後方,但是亨利人不在那裡,他應該很快就會過來。她又望著鉛彈擋住的門口去路,牠的尾巴一直拍打著牆面,這隻狗髒兮兮的,臉上和身體的兩側都是傷疤。但牠畢竟是狗,不是亨利。她跑過去,當她經過狗兒旁邊的時候,牠舔著她的手,而且狗尾巴打到她的屁股,牠並沒有咬人,而且也不再狂吠,她向右看,張望著通往房子深處的通道,左邊是扇木門,上半部是黃色碎紋石玻璃,可以讓光線透入、但是外頭的人卻無法將裡面看個仔細。她抓住門把,用力壓下黃銅握桿,推門出去。
「今天出來真開心,」他們剛從摩頓牛排餐廳用完晚餐出來,正開在克羅克特街上、往北行駛,準備返家,「好棒的一個晚上。」
她才剛數到三百七十的時候,碧翠絲已經從樓梯走下來、準備要收她的午餐盤。她平常吃飯的小牌桌那邊,現在並沒有人在那裡,有時候波登會在她吃東西的時候、坐在她的對面,他們兩個人會一起聊天,但是她卻記不得聊天的內容,而且,他也從來不吃她所準備的食物。
「但你倒是很快就聽到我們進來了。」伊恩說道。
瑪姬努力爬起來,要繼續攻擊亨利。
戴維斯警監走過去找他。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比爾還好嗎?」
「放屁!」一陣激烈拳腳相向,彷如巨浪碎擊海岸。
交通號誌轉為綠燈,亨利猛踩油門而去。
「我——我在……我還在,」似乎有好一會兒,他都無法開口說話,接著他終於發現自己還有要務得完成:「告訴我妳人在哪裡,是在緬恩街嗎?」有時候電腦輔助調度系統的資訊並不正確,現在來電的是他的女兒,他一定要讓救援小組到達正確的位置。
亨利打檔催油門,上路了,他看著後照鏡,八成有二十多條臘腸狗從他闖禍的牆洞裡逃之夭夭。他發現自己的大好機會來了,他的車子被刮得亂七八糟,他只要宣稱自己喝了點小酒即可。如果戴維斯警監過來察看的話,他只要大笑兩聲,向他道歉,事情就解決了,警察大人會這麼說,「你自己也知道該怎麼辦,好啦,不管怎麼樣,我們可以打個商量,到此為止,這件事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等一下會去汽車店,你記得要跟華頓牧師好好道歉,該賠的都要乖乖賠。你那裡最近有什麼好貨,有沒有新的二手卡車進來?」十之八九,這起圍牆事件一定可以解決,或者,這根本算不上是大不了的事件。
他知道這小女孩很怕他,但如果她沒有那麼怕他,理解自己早就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他會比較開心一點。時間過了這麼久,她還是適應不良,但如果她可以坦然接受,大家的生活都會好過一點,就連她自己也一樣;事情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子,不過,她很怕他,總是言聽計從,他滿心希望只要現在怒斥她停下腳步,她也會乖乖聽話。
一道穿越樹頂的白色天光照落,她走進去。旁觀者會看到一個蒼白虛弱的女孩,彷彿在重重樹影之間綻放著光芒;旁觀者會以為看到了天使,但是現在沒有其他人,只有她、陽光,以及樹林的純然靜謐。
伊恩看著自己的手錶。
爸爸在呻|吟,而且馬上坐了起來,他清清自己的喉嚨,好好玩的聲音,就跟週六早上卡通裡的怪獸一樣。他揉著發紅的雙眼,擦了擦嘴巴,又把脖子左右扭動幾下,然後看著瑪姬,不過,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真正回神過來。
「洋裝,藍色的,上面有粉紅色的花。」
那年春天,她被綁架,而歹徒可能不知道,事發的那個晚上,他失去的其實是兩個孩子,只不過,其中有一個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知道,那是種緩慢的絕殆過程,如此而已。
等到他們走出來的時候,戴維斯說道,「媽的,伊恩,你要是不想幹調度員了,我馬上可以在賣車店給你安插個職位,你可以嚇唬客人,一定得要買車不可。一個禮拜之內,我的車子一定賣光光。」
前方有藍色洋裝在樹幹之間忽隱忽現,他靠著辨識顏色、向前猛追,樹枝刮傷了他的臉,也纏住他的衣服,他奮力猛追,盡量不要跟丟,但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他同時得要注意自己行進的路徑,不然很容易就撞上樹。他看不到她了,接著,大約是前方三十還是四十碼的地方,又再次出現藍色身影,他抄近路去追,但是靴跟卻絆住了樹根,亨利整張臉撲在地上,還吃進滿嘴的爛樹葉。他呸嘴吐掉髒東西,站起身來,四處張望找尋她的影子,但是卻一無所獲。他本來想要馬上再追下去,但覺得自己這樣靠一雙腿也不是辦法,樹林旁邊都是馬路,她最後一定還是會跑出來的。
他站得遠遠的,跟蹤著這一家人,靜待他的時機,但是她爸爸一直牽著小女孩的手,最後,他們繞完整個寵物動物園,準備要離開。
當他迸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同時揮拳落在她的胃部,逼出她腹裡所有的空氣,讓她整個人急縮起來,要不是她手腕被懸綁在半空中,她鐵定會蜷成一個小胎球。她大力扭動身體,張口大力呼吸,彷彿是條垂死的魚。
起初的那兩三個禮拜,感覺很奇怪,而且他輾轉難眠。不是因為他想念黛比——其實伊恩並不怎麼想她——但他已經習慣旁邊有人陪他入睡。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而且也太快了一點,沒有另一半也挺好的,他的身體知道可以在整張床上盡情延展,他已經不會在半夜驚醒坐起、呼喊著黛比的名字,他也不再欺騙自己,這個女人不過只是待在隔壁的房間而已。
「我先離開,讓你跟警長好好談一談,」伊恩說道,「我要趕快告訴黛比這個消息,如果有最新發展,隨時打電話給我。」
「都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哎,」警監戴維斯把手放在伊恩的肩膀上,「他沒有理由要說謊。」
她知道那裡有隻狗,她以前曾經聽過牠在她的頭頂上、用指甲搔抓地板的聲音,已經有好幾年了,她甚至還知道這隻狗的名字:鉛彈,但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看到牠,現在牠就直接擋在門口。這隻狗有她的腰那麼高,體毛是彷如樹皮一般的棕褐色,鉛彈把舌頭伸出來,狗尾巴大力猛搖,來回撞著門框。
爸爸點點頭,隨即把兩個空碗放在餐台上頭,倒入水果圈穀片。他放下盒子,又倒入半加侖的牛奶、蓋過穀片,他把其中一碗推過去給瑪姬。
「你說誰——」眨眼,又眨眨眼,「你女兒打來的?」
他再次把她推開,瑪姬的頭又撞上副座位置的車窗,她痛得要死,而且覺得暈眩想吐,她的視線開始搖搖晃晃,而且失去平衡感,她以為自己快吐了,皮開肉綻,她知道自己頭部後方正慢慢滴血。
「她怎麼會摔倒?」
他點點頭。
「我知道。」
「是我女兒。」伊恩接口道。
「橡樹街和佛萊特蘭大道,隨時可以行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先開口。
「嗯。」
傑佛瑞和戴維斯同時轉過頭去,但是兩個人卻什麼都沒說。
「不是。」
那裡的每一個大人都帶著小孩,亨利覺得自己只有一個人活動,看起來太引人注目了,他覺得自己看起來一定高人一等,像是侏儒集會裡的巨人。但是大家似乎對於他現身於此也沒有多加懷疑,因為這是公共場所,而且他也舉止合宜,他的雙頻推擠出咧嘴傻笑,雙眼圓睜明亮,手則是放在口袋裡,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他看起來像是個不會害人的老先生,只是孫女暫時跑到別的地方去,可能上個廁所什麼的。
她避開攻擊,但是眼光卻未生畏懼。「妳騙我的,」他怒道,「趕快告訴我,妳說謊!」
「十四區,趕過去了,你剛才說受害者的姓名是瑪姬.杭……」
「妳穿什麼衣服?小瑪?」
「我爸爸馬上就會過來了。」她說。
唐納德搖搖頭,「沒有啦,只是這個,你也知道,這個鎮裡有一半的胖子老酒鬼,都跟你描述的特徵很接近。」他的眼光從戴維斯掃到伊恩身上,再次泛出微笑。「媽的,」他繼續說道,「你說的不就是我哥哥亨利嗎?」
迪亞哥搖搖頭。「要不要一起過來吃晚餐?克蒂麗亞會很高興看到你。」
「不行,」他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得對賽斯摩警長交代,湯普森可以來處理電話。」史提夫.湯普森是水牛口的另外一位日班警官。伊恩知道,如果有狀況發生的時候,他會是個好警察,不過,其他的時候,他喜歡溜班閒晃。下午四點鐘之後,只會有兩名警官同時值班——其中一位是負責接電話的三位兼職警員之一,另一個則是在無線電巡邏車上,當然,如有需要,他們也會打電話給戴維斯警監。下午四點到午夜之間是阿曼多.龔薩雷斯與另一位兼職警員,通常是迪亞哥.佩納,但佩納有時候也會輪日班,從兼職的電話班緊接著日班的全職班。至於午夜到早上八點是雷.瓦特金。
隔壁乾洗店的可拉.漢斯寇姆聲稱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緊盯電視的雙眼,根本連抬都沒有抬起來,她坐在櫃台後頭的金屬折疊椅上頭,繼續把膝上的爆米花送到嘴巴裡。人造奶油讓她的手指背後沾滿黃色油光,還有好些爆米花,散落在她兩腿之間與座椅附近的地板上。
他們根本不應該讓瑪姬和傑佛瑞兩兄妹待在家裡。但伊恩一直希望可以找個晚上可以和黛比單獨出去,而且傑佛瑞已經十四歲了,已經是可以當保姆的年紀,但要是知道會出事,伊恩絕對不會——
瑪姬的眼珠咕溜溜轉,「才不會呢。」
「不,我可沒有。」
亨利入擋,將卡車駛離停車場。後照鏡裡出現一個店內的職員、跑向那個女人。亨利隨即右轉,加速離去,再也看不到她的縱影。
噁酸的口沫從他的喉底往上冒,他摸弄著自己的襯衫口袋,拿出制酸劑,拿走塞在上頭的乾燥棉花,撕去鋁箔紙,送了兩錠入嘴,粉狀無味的東西,他倒是慢條斯理,嚼得很有興味。
正當唐納德裝東西的時候,伊恩再次拿出皮夾,又抽出瑪姬的照片,他拿在手上,正對著唐納德。
「不要碰我!」伊恩對著他們大喊,那兩個人也默靜下來。
「希望妳不要再叫我女士了。」
一會兒之後,黛比終於側身、讓他進入屋內。
小石頭被輪胎噴飛到街上。
伊恩開著一九六五年的野馬跑車,這台車還沒有完全整理好,那是他爸爸買給他的十七歲生日禮物,當年他們還住在威尼斯海灘。伊恩的爸爸心想,父子兩人可以一起把車子修好,這個計畫聽起來就很好玩,他們還到了道尼的垃圾場裡好幾次,居然真的找到他們所需要的擋泥板、灰色底漆的後車廂蓋,還有尾燈。但不幸的是,雖然父子兩人找到這些東西,但是,爸爸卻沒有陪他完成計畫的其他部分,自殺了。買了這台車的三個月之後,這個老男人決定要飮彈自盡,某天伊恩放學回家之後,發現爸爸倒臥在自己的臥室裡。
「我先幫妳梳梳頭髮,再去準備晚餐,妳說好不好?」
「阿碧,給我鑰匙!」
老鞋匠也沒怎麼注意照片,直接就搖搖頭,他的眼神依然很渙散,望著空蕩蕩的店裡。
「請你搬出去。」
他走向前門,迎向晚午時分的淡光,長長的影子拖曳在地面上。他步下台階,走過碎石車道,準備去開卡車。進入駕駛座之後,他把餐袋丟到副座位置,而且順便開了一罐啤酒。酒沫湧出,從瓶側噴流下來,他趕緊拿起來張口猛吸。酒液從下巴滴到襯衫和大腿,他猛灌兩口之後,低頭看著自己的牛仔褲。
他把莎拉扛回房子裡,碧翠絲正站在一碗生絞肉前面,準備要把紅蘿蔔泥攪拌進去,當亨利走進廚房裡的時候,她盯著他,隨即又注視著他手臂裡癱軟的莎拉,喉裡不禁發出擔憂的咕噥聲。
「我知道,瑪姬,馬上會有人去救妳,但是我得知道妳人在哪裡。妳有沒有看到什麼路牌?還是商店名稱?」
碧翠絲停住不動,她站在那裡看著瑪姬,雙肩塌陷,嘴巴張得大大的,雙手空空地懸垂在兩側,任由水滴落在那骯髒的綠色合成地板上。
「嗯啊。」
一切漆黑,無可摸索,無可名狀。有道黑影出現,彷彿像是從真實世界裡剪出的人形洞,其後出現一道白光,讓她除了黑影之外什麼也看不到,她閉上眼睛,然後又再度睜開,瞳孔也因為室內的光線而隨之急縮。黑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除了細節與色澤之外,也更加立體成形,那,是個男人。他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她也知道這是什麼人,亨利。她再次眨眨眼,第一次看清楚他走過來的身影。他只是站在她的面前,雙手置於兩側,拳頭不停地張張合合。
那台車停在停車場,輪胎發出刺耳的響聲。橡膠的燒焦臭味飄入空中,車門大開,晃啊晃的,引擎沒有熄火,瑪姬聽到後頭傳來亨利的腳步聲,她向後看,發現他正大步朝她走過來,而且邊走邊低聲咒罵,身體兩側的拳頭也不停地張合。
伊恩把啤酒放到櫃台。
看起來簡直像是他坐在這裡尿褲子。
她還在擺晃,亨利緊抓著她的臀部,她只能慢慢找回呼吸的節奏,而他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確定今天晚上不需要人家陪嗎?」
亨利走向廚房,碧翠絲站在遠遠的那一端,看著敞開的大門發愣,當她聽到亨利的聲音,她轉頭過去。
碧翠絲轉身爬樓梯,當她到了梯台、推開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瑪姬一眼。
葬禮在五月,也就是兩個月之前。一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想要舉行這個儀式,而且,要埋葬一段其實自始至終都依然存在、而且簡直是鮮明生動的記憶,實在是一種徒具形式的荒謬作法,有些東西的心跳從未止息,豈能安葬?但是黛比卻勸服了他,她需要這個儀式,需要一個終結。畢竟,是她遠赴休士頓找到的心理醫生,勸她要這麼做的。所以他們舉辦了葬禮,大家都來了,華頓牧師站著講些瑣碎的廢話,而在他背後的,則是一具小小的空棺。
他拿出雪茄之後,找到黑色塑膠袋,把伊恩買的東西全放了進去。伊恩很清楚那些雪茄早已淡而無味,味道跟狗屎差不了多少。這些東西早在春天時已經到貨,但卻陳放到盛夏時節,但他不在意,走味的雪茄,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亨利站在一旁,眼睛直瞪著她,拳頭不停張合,舌尖不停舔著某顆臼齒,他的呼吸聽起來很怪異,越來越凝重,但也越來越急促。
小嬰兒終於報到,他們為她取名為莎拉,莎拉.潔思明.迪恩,體重:七磅三盎斯。她有嬌俏的橢圓臉,還有絲質髮環所綁繞的一綹金黃色細髮。她總是笑口常開,綠色的眼眸亮晶晶,不停地踢腳,大笑,一直大笑。
「瑪姬。」
但是那也不重要了。他想要站在女兒方才站過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感受到她存在過的痕跡,彷彿是空氣中盤旋不去的氣味,雖然,在迪亞哥進https://m.hetubook.com.com入停車場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長久以來,他一直擔心女兒已經死去,他好想要感受她的存在,知道她還活著。
他走進警察局的前廳。
「一言為定。趕快吃榖片,不然整個都要糊了。」
「今天有沒有看到什麼人?長得很像她?」
他頭並沒有抬起來,但緩緩說道,「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但那應該是她沒錯。」
「對啊。」
「妳!」他一邊大聲呼吸,一邊怒聲斥道,「妳不准跑!莎拉!」又是一陣急喘,「他媽的給我停下來!」亨利又開始喘氣,他覺得自己快要心臟病發作了,「他媽的給我停下來!」
弄好假牙之後,他終於得以開口說話,「兩位先生,是不是有需要我服務的地方?」
「他從來都沒去過。」
「今天就免了。」他的回答簡單扼要,還掏出自己的錢包給對方看,空空如也,他聳聳肩。
才剛把咖啡杯放下來,這一通付費電話就響了,從佛萊特蘭大道北方的緬恩街打來的,應該是惡作劇。在這個人人用手機的年代裡,對方付費電話幾乎全都是惡搞,那些混帳死高中生最愛惹事生非,只是想要排解盛夏的百無聊賴。他從小在加州的威尼斯海灘長大,也幹過一樣的事,其實自己也沒什麼立場教訓這些孩子。
伊恩敲了敲前門,靜靜等待。
「沒問題。」老鞋匠滿口答應。
「夜晚還沒有結束,」她露出甜笑,「不只美好,還要好上加好。」
他用手臂擦去前額的汗珠,車子入檔,駛向街道。
「我不叫莎拉!」
他抓住瑪姬的腕部,把她從吊環放下來,讓她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隨即鬆開她的手腕,四個繩結鬆開,上頭血跡斑斑。
那年春天,她被綁架。她的哥哥傑佛瑞應該要好好照顧她才是。傑佛瑞是伊恩第二段婚姻時所生的兒子,黛比則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不過,現在她已經成了他第三個前妻。傑佛瑞從洛杉磯飛過來過春假,當瑪姬被綁架的時候,他才十四歲,現在他已經二十二歲,其實是上個月才剛滿二十二歲,嚴格來說,是上個月的二十七號。伊恩沒有幫他準備生日卡片,當然也沒有禮物。在瑪姬被綁架之後的好幾年當中,這對父子的關係陷入緊張,但最後卻煙消雲散、什麼都蕩然無存了。伊恩咖啡桌上還有三年前父子沒下完的那盤棋,放襪子的抽屜裡有兩張未寄出的生日卡片,我兒,生日快樂。兩年前,伊恩想打電話給傑佛瑞,他撥出號碼,電話也響了,但是,當他兒子接起來的那一剎那,喂,喂喂?他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千言萬語,彷彿化成了魚鉤,刺陷在他的喉嚨裡。
「她不見了。」傑佛瑞終於說出口,但頭低低地看著自己的藍色拖鞋。
「迪普洛馬?」
「什麼?」她回頭看,發現亨利的福特卡車正朝向她疾駛而來,而且在那車子的擋風玻璃後頭,亨利的巨大身影彷如一隻準備撲殺獵物的黑熊。
果然,他看到了她,但並不是在樹林裡,而是在前頭的馬路上,一路跑向緬恩街的購物中心,或者,應該這麼說,他覺得那個人是她,從這麼遠的距離看過去,很可能是哪個人剛好穿著藍色洋裝也說不定,但他認定就是她了,車子從二檔換到三檔之後,,又加催油門前進。
她現在正背對著瑪姬,瑪姬心想,要是她現在不出去的話,她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大門沒有關,而且她就站在門口。她把門推開,直接站在門口,等著看有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她的心跳好大聲,碧翠絲幾乎都可以聽到了,其實並沒有,她繼續背對著瑪姬,嘩啦啦地洗盤子。
阿碧抱著嬰屍整整一個禮拜,她不肯讓亨利把小孩帶走。她抱在手裡搖啊搖,還想要梳理她的頭髮,但頭髮帶皮一起掉下來,她又把那一小塊皮塞回去,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終於,阿碧疲倦入睡,亨利趁機把小孩抱走,帶到樹林裡,趕緊挖洞埋起來。當他把屍體放進去的時候,他想要唸些禱詞,以前在教會裡學的,哪個都可以,但是他卻完全想不起來,所以他隨口胡謅了一些小孩很無辜,請讓這無辜小孩上天堂阿門之類的話,他把泥土蓋住小寶寶的臉龐,他再也不需要看到這張臉了。
她在這個可怕的水泥牆地下室裡、度過了無數的日與夜。她還活著,但是地底下的生活卻千篇一律,被埋得死死的,她一直認為自己深陷在黑暗世界,在它的潮臭惡氣裡動彈不得,牢牢困住她的,是那似乎總是徘徊不去的幢幢黑影,又或者,真正綁住她的也只有這些繫繞不去的灰色想法而已。
伊恩沒有跟大家一起唱聖歌,也沒有和衆人同泣,他只是靜靜坐在最後一排的教會座椅,看著全場。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十指夾纏在一起,雙手都放在膝蓋上。雖然不過是五月天,水牛口的浸信會教堂卻也相當燠熱,他甚至根本沒動手擦去額頭上的汗珠,臉旁流下的涔涔汗水也任其而去。他只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心裡一片空蕩,只有當別人走過來、向他致意的時候,他才會挪動身子。他握著他們的手道謝,有人擁抱他的時候,他也會接受他們的擁抱,但是,他只想要趕快離開,他希望可以回家,只有自己一個人就好。
店面狹長,木頭櫃台後方站著一位老先生,駝著雙肩,整張臉看起來像是被丟在烈陽下的蘋果核。他露出微笑,露出了奇白的參差假牙。他咧嘴而笑,上排牙齒也從牙齦滑下來,他用力推齊上下兩排假牙,發出嗶剝聲,再加上下巴幫忙,終於讓假牙重新定位。他的雙手擺在櫃台上頭,大拇指螺紋的窄微細縫間,黏附著黑色鞋油,指甲裡頭也有著陳年鞋油積垢。櫃台附近放著一塊沾滿鞋油的抹布,裡面還有一罐油和上了光的鞋子。
「又不臭。」
「波登?」她對著陰影處喊話,但是沒有任何回應。
「嗯啊。」
不要。
「什麼都沒有?」伊恩再次問道。
伊恩點點頭,「好,他人在哪裡?」
老鞋匠低頭看著照片,經過片刻沉默之後,伸手過去,用他污黑的指尖觸碰著照片,動作極其輕柔。伊恩幾度衝動想奪回照片,但還是耐住性子,而且還把雙手背在後頭。老鞋匠的臉部變得柔和起來,而且注視照片的時候也聚焦凝神,他搔抓著自己的臉頰。
門口另外一邊的地下室又傳出波登的呼喚:「現在趕快回來,不然妳就麻煩大了。」
接著,抓住門把,冰涼的觸感,好滑順,她推門。銀白色的光流瀉進入地下室,灑落在她左邊的牆面,形成一團如房門形狀的光塊,她手臂的影子彷彿浮雕一般、映襯在那堵牆上。
他走進去,露出微笑打招呼,「嗨,麥克,抱歉我遲到了。」
「亨——」
「對,女士,謝謝妳。」
小孩跑來跑去,盯著動物猛看——大肚豬、小兔子,還有迷你馬——他們擠在圍牆邊,把手伸進去餵小動物。有個女人推著一台裝滿蔬菜的推車,好些孩子都向她買了芹菜和胡蘿蔔。
「妳怎麼知道?妳跟山羊一樣固執啊。」
「他要過來了!」
有時候,波登也算吧。當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好幾天,他躲在陰影處,是個瘦小的男孩,身上穿的是帆布球鞋和李維牛仔褲,還有直扣式襯衫,整件衣服紮進褲子裡。不過,他的臉上,卻找不到小男孩應有的面孔,濃密發亮的棕髮蓋住他前額與口鼻之間的區域,他有一雙黑馬般的亮晶晶雙眼,開闊的鼻孔,大而方正的牙齒。瑪姬起初很怕他,但是她的寂寞戰勝了恐懼,現在,這個男孩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我一小時才賺六塊錢,亨利。」
「妳!」他一邊大聲呼吸,一邊怒聲斥道,「妳不准跑!莎拉!」又是一陣急喘,「他媽的給我停下來!」
「小黛。」
「很好。」
伊恩走下車,迎接他的是日正當中的溽熱暑氣。他撢去雪茄末端的菸灰,隨即又塞回到自己的臉上,放在嘴裡大嚼特嚼。
現在是下午,雖然還是白天,但是太陽已經到了房子的另外一邊,即將西沉。
「佩納警官,你在二十區嗎?還是在十八區?」
伊恩聽出她聲音裡的釋懷,也知道她幾乎要說出了「感謝上蒼」這幾個字,他有股衝動,想牢牢抓住她的肩膀、好好搖醒她,對她大吼大叫,妳究竟是怎麼了?黛比?我們說的那個人是妳的女兒,是妳的女兒啊!我們談的是她的生死,妳的語氣怎麼聽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
他低頭看看手錶,低聲咒罵起來。「馬上就上去。」他回道。
「波登,」她小聲呼喚,「波登,門是開著的。」
「傑佛瑞,」他開口問道,「瑪姬呢?」
戴維斯警監跟在伊恩後頭,也把車停下來。
老鞋匠點點頭,「我不認識他。但是我搬到這裡來才四年,要是從來沒來過我的店,我根本也不認識。」
碧翠絲把莎拉放在澡盆裡,離開浴室去找她的玩具——塑膠小水鴨還是球什麼的——等到她回去的時候,莎拉已經溺水。碧翠絲告訴亨利,她只不過離開了一兩秒鐘,但是他知道事情絕非如此,她一定是分心去找玩具,完全忘記了時間。
她仔細看著伊恩的臉,希望可以找到些許蛛絲馬跡,但是他什麼也沒有透露,依然面無表情。
碧翠絲很愛這小孩,她的臉龐又散發光彩,她抱著寶寶,撫摸著她的臉,好愛好愛她。她堅持亨利要把莎拉的「二手物」都丟掉,不是他們買的東西都不該存在,所以他找個袋子收好、全給扔了,但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希望被人發現,所以他把這些東西全埋在樹林裡。生活又再度回復正常,一切美好平順;他們就是個過著一般生活的幸福家庭而已。
第二天的夜晚,他睡在迪亞哥和克蒂麗亞家中的沙發上。
「拜託,救我!」
他繼續往南開,並且注意著左方,希望莎拉會從樹林裡跑出來。
爸爸從自己的肚臍眼那裡、迅速變出一小團灰色的東西。
「究竟是什麼狀況?」
太可怕了,他知道一定要趕快採取行動。
「我現在很冷靜。」
不可以再死一次,絕對不行。
「妳說得對。」
「今天想要做什麼?」
亨利倒車,準備把車子開回馬路上,先是激烈的金屬碰撞聲,當車子開上路肩的時候,又是一陣猛力碰撞,最後,他們回到拍油路上。
「幹。」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爸——」
「亨——」
「伊恩。」戴維斯開口了,還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頭。
伊恩緊緊抓住傑佛瑞的雙肩,手指甲都陷入兒子的肉裡,他狂搖不止,大聲吼道,「他媽的瑪姬在哪裡?」
「小姐,拜託冷靜一點,好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好,頭幾天的時候,他開車四處搜尋,希望有機會可以找到下一個莎拉。他坐在麥肯的好幾家托兒所前面觀察,但是這些孩子年紀都太大了,不能算是合適的替代品。他也去過麥肯地方醫學中心,但是完全沒有機會可以越雷池一步。最後,他運氣不錯,總算在亞伯特森店裡找到目標。其實,這一次他本來根本不是要找什麼莎拉,而只是要買當週的日用雜貨而已,但是,他卻馬上注意到可以下手的對象,有個寶寶坐在購物車裡,無人看管,因為她的媽媽到某台旅行車後頭去搶購東西了。就是她,他走過去一把抱起,特意繞過一台灰色日產汽車,然後再回頭走向自己的卡車。他腳步很快,但沒有慌張快跑,他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始跑,就完蛋了。他一邊快走,一邊趁空瞄著小娃兒,她也有張橢圓臉,但不是綠眼珠,而是藍眼珠,髮上還綁著個粉紅色的蝴蝶結。雖然眼珠的顏色不對,但也還算是相當接近。他把寶寶放到副座的位置,幫她扣上安全帶,正當她母親開始尖聲狂叫的時候,他也及時把車鑰匙緊緊插入、啟動。他從四處噴濺著蟲屍的檔風玻璃向外望,盯著這個發瘋的女人。
「伊恩啊。」
一陣熟悉的聲音從陰溼深處汩汩滲流過來。吐納間夾雜著洋蔥的臭味,還有,吞嚥口水的聲音。
亨利在克羅克特街和朴樹街的街角遇到紅綠燈,趕緊煞停下來。他喝光了啤酒,朝地面用力甩了兩下,隨即把它扔在地上,讓它與其他空瓶作伴,亨利隨即又打開拉環,開了一瓶新啤酒。他往右邊看,發現華頓牧師的臘腸犬們正在冰宮前的花園裡挖個起勁,牠們的頭埋在土裡,泥土在這些拘兒的腿間不斷飛濺,在空中形成了抛物線,隨後又落在一旁的人行道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人發現他車子的刮痕是怎麼來的,並且注意到這起意外與華頓牧師圍牆之間的關係——甚至,恐怕根本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不過,那堵圍牆上頭很可能有車子的綠色殘漆。
「被絆倒啊!不然妳以為大家怎麼摔跤的?」
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把頭別過去,不想再看著他,她知道自己的眼睛裡又泛起了淚,但是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哭出來,她不要在亨利的面前示弱。這個男人何其殘忍,而他的軟弱無能卻上他益發憤怒,激發出更強烈的攻擊慾。
「發生什麼事?」
「噁心,不要,我才不要你臭臭的東西。」
但,就只有這樣,結束了。接下來,是一陣尖叫。
門廊的黃色燈光在前院的草坪上形成一圈光暈,傑佛瑞就站在裡頭,正在和警監戴維斯講話,這個傢伙只有在事情大條的時候,才會從他喝醉迷茫的狀態中爬起來、出現在這裡。當傑佛瑞講話的時候,戴維斯一邊做著筆記,這孩子的眼眶紅,不時還得用腕背擦著自己的鼻子。
等一下到了事發現場的時候,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不會有他的事情。
伊恩從他褲子右方的口袋裡拿出皮夾,翻出瑪姬的照片,邊緣早已磨損多時,而且因為不時的觸摸而泛現褐色。他又端詳好一會兒,這張一年級時的學校紀念照裡頭,女兒綻放出開心的笑容。他把照片放到櫃台上頭,推過去給鞋匠看。
「喔。」他張著嘴,伊恩看得到他臼齒周邊的紅酒漬痕,宛如留下了補牙的痕跡。
「好,」戴維斯說道,「我們趕快去查案吧。」
「她是我的女兒,已經失蹤七年多了,這是她失蹤前所拍的照片,所以她現在看起來會不太一樣。她今年十四歲,其實,今年九月的時候,就滿十五歲了。不到二十分鐘前,她在這裡用公共電話打來求救。好,現在你他媽的給我看清楚這張照片,告訴我,你有看到她。」
「廢話!我所有的鑰匙都掛在同一串,媽的。」
「乖女兒,那個綁架妳的男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伊恩點點頭。
當你回頭,望著自己後頭那台紅色手推車裡裝載的一切,想要故作輕鬆,何其困難。
迪亞哥瞇起眼睛,看著伊恩,「你還好吧?」
「嗯啊。」唐納德點點頭。
「妳一直說嗯嗯嗯,但根本就不理我。」
「一定。」唐納德回答得很肯定,他用手掌拭去上唇冒出的點點微汗,接著又在褲子的大腿部位猛擦汗溼的手掌。「一定一定。」他再次強調。
她看著波登,她只想知道自己並不孤單,也許他正站在黑影包圍的某個角落。她知道無論亨利怎麼處罰她,波登也沒有辦法救她,但是,如果能看到他,也不失為一種寬慰,但她還是找不到波登。
鞋匠停了半晌,開口回答:「不是,我有聽到引擎聲,但是我沒看到,車子一定是停在另外一邊了。」
但是,她的笑聲突然消失了。
「我恨你!」她大叫。
「確定嗎?」
水牛口寵物動物園
美麗的天光沒了。
「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電視,聲音彷彿如嗡鳴一般,完全沒有任何高低起伏。
有隻狗在吠,瑪姬跳起來,喉嚨裡忍不住迸出尖叫,她馬上摀住自己的嘴巴,而且是用雙手,她想要忍住,但已經太遲了,她失聲尖叫,而且碧翠絲也聽到了。
「我問妳,妳這是哪門子的道歉?」
「九一一,有什麼狀況?」他對著自己的耳機開口說話,手指頭停在黑色鍵盤上,準備要立刻進行通報。
「對,就是帶著她的那個人。」
「真的嗎?」
她聽到左方有電視的聲響,不過她看不到也聽不見那裡的動靜,不知道亨利和碧翠絲是否在那裡。但後來她聽到了,至少有一個人在看電視。
「不必。」
他搖搖頭,「不必。」
「警監。」
有人偷走了牙齒,她心想。牙https://m•hetubook•com•com仙拿走了它,而且沒有付錢,偷走了。
父女兩人一起進了廚房,廚房和飯廳之間有個相隔的長餐台,瑪姬爬上前頭的其中一張高腳轉椅。她先是旋向左邊,用力碰觸餐台邊緣,接著又旋向右邊,繼續碰觸另外一邊,左右左右,來來回回。她喜歡順著同一個方向轉圈圈,她好愛這樣的暈眩感,好好玩。不過,有一次她不小心旋開了高腳椅的螺栓,整張椅子歪落在地板上,害她扭傷手腕。所以她再也不能玩這種遊戲了。她現在忙著扭來扭去,爸爸也忙著在櫥櫃裡東翻西找。
瑪姬開始攻擊亨利,以指甲猛抓他那瘋狂扭曲的臉,用力搥打他的胸部以及脖子,他只好一手扶著方向盤,另外一手奮力要撥開她,亨利想要抓住她的脖子,好好制住她,但是她的牙齒卻一口咬進他的虎口,他痛得大叫,趕緊把手抽開,她的口裡都是亨利手汗與血跡的腥鹹味,她呸出口水,又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繼續展開攻擊。他猛力推開她,逼得瑪姬往後摔,頭部撞上車窗。
「我……」她一邊囁嚅著,還舔著自己乾裂的雙唇,「因為我逃跑了。」
當她到達森林的入口時,她回頭又看一下車道那邊,發現亨利正朝她跑過來。這個老男人奮力奔跑,大肚子甩來甩去,活像是老爺鐘的鐘擺一樣,企圖遮蓋地中海禿頭的幾綹灰髮飄蕩風中,他的臉上流露痛苦怪像,眼神冷酷,紅通通的胖鼻子看起來快要爆發內出血。
「好。」
他往西邊前進,路上滿是坑洞,他瞇著左眼、仔細眺望著森林的方向,想要在樹木之間找到白色皮膚或是藍色洋裝的痕跡。路的另外一邊是華頓牧師的家,衆多狗兒沿路狂吠,熱鬧得很,對亨利來說,那聽起來就像是放長假的學校操場一樣。華頓牧師繁殖許多臘腸犬,然後把牠們賣到麥肯或是其他大城的寵物店裡,也許在休士頓也可以找到牠們的蹤跡。這些該死的狗從來不住嘴,亨利真不知道華頓牧師怎麼能夠忍受下去,也許在聽過堂區民衆哭哭啼啼的告解之後,這些狗兒的哭聲其實也沒那麼恐怖。
雖然經過七年的監禁時光,但是她還是有逃離的動力,她曾經一直以為自己的熱情已經熄滅,如今卻又在胸口熊熊燃起。雖然現在又再度回到了黑暗世界,但現在卻多了另外一種可能。窗戶另外一側的世界,也並非那般遙不可及。她也曾經踏上那裡的土地,她也曾經穿越森林、盡情奔跑,她也曾經聽到爸爸在她耳邊說話。
「好,馬上。」
「那說定囉?」
「我會好好想一下。」伊恩嘴上是這麼回答,但心裡早有了答案,絕無可能。
「去寵物動物園餵動物嗎?」
但她也懂得另外一件事:她幾乎快要成功脫逃了。
一陣更長的沉默。
戴維斯警監走到伊恩身邊,把手擱在他的肩膀上。
伊恩聽到另一頭的話筒懸垂下來,撞到某個東西,撞,再撞,一直撞下去,每一次敲擊的間隔越來越長,終於,出現最後一次敲擊聲,墜入深不可測的空間裡。
沒有聲音,她不在了。
衆人哭哭啼啼,唱著悲不成調的聖歌,並且跪下低頭禱告,他們凝視著可愛小瑪姬的照片,從零歲排到七歲——但最多只到七歲,再也沒有其他的照片了——她坐在高腳椅上,臉上沾著蛋糕;第一次蹣跚學步;坐在藍幕前、為她小學二年級的學校紀念冊照相:她坐在葡萄藤環形路四十四號自宅前門的階梯上,膝蓋流著血,頭上戴著的頭盔也裂開,臉上則流露出如柴郡貓一般的淘氣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她,理想的莎拉。她就剛好站在小販與攤車的後面,旁邊還跟著她的爸爸和一個十多歲的青少年,他們正看著圍欄後的羊駝。
接下來,他們的小孩會苦苦央求,所以他們會停下來半小時到一小時左右。既然是星期六,很可能會有十幾個莎拉可以挑選。
她的節奏終於有了變化,漫長的日蝕已然結束,陽光照拂到她的身上。
「馬杜羅,就在下面,你的右邊。」
傑佛瑞抬頭看著他,他第一次發現兒子的眼神裡居然有著類似恐懼的情緒,生猛逼人,彷如在夜窗裡狂舞的火焰,接著,他又注意到兒子的腳,只穿著一雙拖鞋,藍色燈芯絨,早已經被潮溼的草地給弄髒了,那是前一年的聖誕節禮物,黛比在藥妝店裡拿抗生素的時候,順手挑的禮物,那雙拖鞋和他的其他禮物都丟進了寄到加州的包裹箱裡,裡面還有一張展現溫暖心意的節日賀卡,給麗莎的,傑佛瑞的媽媽,也是伊恩的第二任妻子。
伊恩一掌猛拍櫃台,發出巨大的聲響,那老鞋匠彷彿被人痛擊一般,嚇得縮了回去。
「他比你胖多了,但是我估計身高是差不多的。」
「你們看!」她一溜煙衝進父母的臥房,速度快得像是顆人形子彈,房門旋即被她用力推開,砰地一聲撞在牆上。房內早已拉起窗簾,日光被阻擋在外,無路可進,房裡有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怪異氣味,讓空氣變得沉重窒悶,彷彿像是被包在一個密不通風的睡袋裡。
「十多分鐘前,是不是聽到有什麼嘈雜聲?」戴維斯警監問道。
伊恩聽到另一頭的話筒懸垂下來,撞到某個東西,撞,再撞,一直撞下去,每一次敲擊的間隔越來越長,終於,出現最後一次敲擊聲,墜入深不可測的空間裡。
碧翠絲轉身,消失了片刻,再次出現時,手裡掛著他的鑰匙,她隨即把鑰匙丟出去,但卻落在距離預定目標有五呎遠的地方。亨利低聲咒罵,去死吧,但還是彎腰撿起鑰匙。他走過去開車,那是福特九七年的綠色漫遊者卡車,大約是兩三年前從戴維斯.道奇手中買下來——這台卡車換檔不太夠力,不過,既然它之前的主人是警監戴維斯,接手的時候自然應該要有心理準備,而且,有了戴維斯.道奇的駕照框貼在車上,被攔下來的機會就少得多了——他鑽進駕駛座。
「真的嗎?」
她喘得好兇,彎下身,雙手壓在膝蓋上,她的喉嚨好痛,但也十分暢快,乾淨又炎熱的夏日氣息,讓她多吸了兩口氣,她慢慢調匀呼吸,希望可以仔細聆聽,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聽到,後頭聽不到也看不到任何動靜。
「我已經告訴你我沒有——」
伊恩搖搖頭,「是女兒告訴我他的長相。」
前方是一條筆直無盡的灰色道路,死氣沉沉。
瑪姬的手腕出現劇痛,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臂正流下溫熱又黏稠的血液。她抬頭看,發現手腕被粗黃繩索緊緊捆在一起,繩索吊綁在木頭天花板鎖住的金屬巨環中,繩索之上的部位都已經發紫僵麻,腫脹的手指微微縮起,指尖碰觸在一起。她以前也被這樣對待過:處罰吊鉤。妳真的很壞,莎拉,真的很壞很壞。她看著自己的手指頭,想到以前主日學學校裡的某段旋律,這裡是教堂,這裡是尖塔,打開大門,可以看到所有的人。
「在後頭洗我的車子。你去叫他過來接電話,我們就可以動身了。」
三英寸長的雪茄塊插露在菸灰缸裡,他一把抓起,緊緊咬住溼漉漉的那一頭,點燃雪茄。他忙著猛吸,一雙鬥雞眼也緊盯著發出橘色亮光和煙霧的另一端。伊恩搖下車窗,噴出一口裊裊藍煙,隨即吐出一口舌末的菸草,又把雪茄往嘴裡推了兩下,在牙間來回推弄,發動車子。
他們先走進修鞋店。牆上有成排的木架,上頭擱著的都是修好但再也無人領取的鞋子。有金色環扣的白色皮製樂福鞋、蛇皮紋牛仔靴、補鞋底的花雕鞋、補鞋底的貼跟式牛仔靴子,上頭都附有白紙標籤,以藍色墨水潦草寫上標價。
「幹什麼?」
「妳知道那男的叫什麼名字?」
「瑪姬打來的。」
「很抱歉,」她說,「真的很抱歉。」
「妳穿什麼衣服?」
「我先來看看目擊者有什麼發現,不然一等到賽斯蒙到了這裡來,一切就毀了。」
他也跟著跑進樹林裡。
他想到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那時還住在威尼斯海灘,他爸爸在那裡有家衝浪店,他經常會去海邊玩,總想從那些大哥哥手上弄杯啤酒來喝。他看到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女孩,比基尼下半身雙側的體毛看得清清楚楚,她全身都溼透了,衣服緊貼在她的胴體上,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兩腿之間的隆起肉丘,這感覺實在是太詭異特殊,又令人興奮難耐,讓他產生一種自己也不了解的反應,他躍入水中,到了大家看不到他的地方,想著那個依然活色生香的畫面,盡情手|淫,最後,他在水裡射|精,不知道為什麼,這也實在是情|色感十足的經驗,即便到了現在,他一想到那多年前的女孩,還有那令人不解的神祕性暗示,仍然會興奮難耐,那個讓他失去童貞的女孩姓什麼,他早就已經不記得了,好像叫威羅什麼的,而且,他連她長什麼樣子也沒有印象,但就算一直到了四、五年前時,海灘那一天的所有細節,他都還能記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想到,也許牙仙已經付過錢了。她把床翻開,枕頭也丟到一邊,但是底下只有皺巴巴的床單,根本沒有什麼綠色的鈔票等在那裡,甚至連兩毛五的寒酸銅板也沒有。她不敢相信牙仙居然會在半夜潛入她的臥房,還強取了她嘴裡的牙齒,真是混蛋。她馬上想到可以在枕頭底下放顆假的牙齒——可能是一小塊粉筆,或者是小白石也可以,只要找到合適的尺寸就行——然後她會假裝熟睡,等到牙仙來的時候,她就要立刻抓住他,逼他把之前欠她的錢給吐出來。
「你不生氣?不跟我吵架?」
車子到了克勞契街的時候,突然急彎,跑了五十碼左右之後,開始在雙線道的柏油路上來回滑行,最後撞上華頓牧師圈養臘腸狗的圍牆。兩道圍牆原本只以細鐵絲綁在一起,頓時因為車子的衝力而大開,兩側如沙丁魚罐頭一樣內捲起來,發出巨大的摩擦聲響。車子的煞車鎖死,瑪姬整個人摔到儀表板上頭,接著又摔到車地板上。
伹今天不行,今天不一樣,他通常是四點鐘離開辦公室,但現在他走出去的時間是三點四十五分。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今年九月就要滿十五歲了。
伊恩根本聽不進去,他整個人靠在櫃台邊,瞪著老鞋匠,逼他要好好正視眼前這個憤怒的人,老先生看起來侷促不安,他看了伊恩胸膛一會兒,終於抬頭回望。
「說真的,亨利過得怎麼樣?我看從高中以後,除了打招呼之外,我們也沒機會多聊。」
瑪姬未發一語。
「應該是很有可能。」
碧翠絲沒有繼續作聲。他走過她的面前,用力踢開地下室的門,扛著瑪姬,走下階梯。
戴維斯看著伊恩說道,「他也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黛比站在那裡好久一段時間,他根本沒有看她一眼,但是他知道她就在他的身邊。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只是說聲「太好了」旋即離開。
伊恩搖搖頭。
她又往上踩一步——啊,天哪,千萬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接著,又是一步接著一步。
「那我們一定要找他去嘛。他只會再待兩天,在他離開之前,一定要讓他去動物園玩嘛。」
她讓自己平靜下來,此時此刻,幾乎讓她泫然欲泣,接著,她又逼迫自己繼續向前,先是走路,接著是慢跑,然後又再度開始疾衝。
「都忙著看電視,所以沒注意到綁架案?」
「還有什麼要說的?統統給我說出來!」
但亨利這個大胖子已經塞了進來,他一進入車廂之後、旋即關上車門,而且放開手煞車,車子迅速朝街頭前進。瑪姬看到窗外的電話筒,還懸垂在那裡,爸爸,親愛的爸爸。
車子繼續沿著地面滑行,走了十到十五呎之後才停住。
碧翠絲擠了一點橘色的洗碗精,噴在綠色的清潔海綿上頭,又從那疊碗盤裡抽了個髒盤子,也就是瑪姬的午餐盤,放在水龍頭下隨便沖一下,立刻開始刷洗。去除盤子的油污之後,以水洗淨,把它放進生鏽的瀝水架,隨即又拿起第二個盤子。
「你在沃爾瑪那邊?」
亨利打開冰箱的門,最上面的層架放了阿碧幫他準備的褐色餐袋,他拿出來,端詳著裡頭的食物。保鮮盒裡有一大球醃肉,另外還有蔬菜湯。他每天的晚餐,都是前一天的剩菜,所以他已經在殷殷期盼明天的肉團三明治。今天除了醃肉之外,還有兩個小包裝的巧克力口味杯子蛋糕。他摺好餐袋,抓起一手啤酒,裡面還有五瓶,午餐時間被打斷,害他還沒好好喝完。
「不見了?」
那聲音應該是個小女孩或女人,但很難做出判斷,而且她的聲音因驚恐而顫抖不已,上氣不接下氣,她很緊張,對著話筒大口吸氣,伊恩耳旁出現彷如巨風一般的爆裂氣響,她的喉底也迸出刺耳的高頻聲。如果這是惡作劇的話,那麼,電話另外一頭,是他遇過最會演的人了。
不過,真的是她。
他進入餐廳——四點到六點這段時間並沒有營業——他打開門鎖,走到了放洋芋片的櫃架那裡,抓起一包多力多滋洋芋片之後走出去,隨即鎖上門。道格當然會發現掉了東西,但也沒有關係,這筆帳,賴到麥克頭上就好。
他又喝了一大口之後,將酒瓶擱到自己的兩腿之間。天氣燠熱,冰涼的溫度極為快意。出現這樣的高溫,也就表示等到他到達學校的時候、潑灑出來的啤酒也早就乾了。這是好事:曾經有個學校的行政人員抱怨過他身上的酒味,不過,現在他煩心的根本不是這種事。
要不是那扇門被人打開,她壓根都沒想過想要逃出來。被囚禁多年,已經讓她內心燃起的所有希望都被澆了冷水,現在她完全無知無覺,沒有任何感覺,已經持續好長一段時間,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也許吧:一點小小的火光。
「好。」
伊恩本來以為是受傷,手斷了,手指頭在爐口上燒傷,或是嚴重刀傷之類的問題——什麼?不見了?有那麼一時半刻,他的腦袋裡搞不清楚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牆的另外一邊,發出了地板咿咿呀呀的聲音。
「沒有湯匙怎麼吃?爸爸好笨。」
「有沒有看過這女孩?」
隨著血液流動,她的雙手也隨之頻頻出現劇痛。她掉淚,但沒有出聲,她想要彎動手指頭。但實在太痛了。從過往經驗判斷,她知道這種痛需要好幾分鐘才會消退,而且她也知道,痛苦的浪潮還不算真正來襲。
「他追過來了,他——」
當碧翠絲從廚房裡喊亨利的時候,他正在看電視,啜飮啤酒的姿態彷彿在吸母奶一樣。
黛比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讓他的手慢慢滑進她的兩腿之間,完全進入她的裙內、緊貼著內褲,他知道她在發燙,不但觸摸到從內褲裡刺突而出的粗硬恥毛,還有令人興奮的黏溼感。
瑪姬把頭別過去,整張臉壓向左邊,低低的。
「妳只是覺得可惜而已。」
「謝了。」
某種細小的東西激撞出尖銳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之後,阿摩尼亞的臭味飄入她的鼻腔內,她慌忙張開眼睛,溼熱的淚滴徐徐滑落到臉頰上。
「不好。你在這裡看守電話?」
「那妳為什麼要抱歉?」
瑪姬嚥嚥口水,接著對他搖搖頭,不,我不會回去,她轉身背對著他,碧翠絲還站在水槽那裡洗盤子。
等到大家都過去致意之後,黛比和她的新任丈夫比爾.芬奇走向伊恩。他也是個警察,但並非在湯卡瓦郡水牛口的警長辦公室裡工作,而是在郡的另一頭的監獄,他常與戴維斯警監因日常小事而發生司法管轄權的爭執,而戴維斯警監與賽斯摩警長也會因而起不少口角。全郡只在水牛口派駐三位常駐警,比爾是其中之一。警局總辦公室位於麥肯,水牛口的警務調度員負責大部分的日常維安工作,所以大部分的緊急求助電話都是由伊恩先行過濾。
唐納德點點頭,「當然。」
「亨利!」碧翠絲大叫,「亨利!她要逃走了!莎拉要從地下室跑走了!」
瑪姬被綁架之後,伊恩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令人捉摸不定。當黛比終於開口請他離開的時候,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極其簡單。許久之前,他已認定自己飄離了這個家。黛比開口的時候,電視廣告正告訴他要換衛生紙品牌了,他的眼光依然緊盯著畫面不放。
她嚥了嚥口水。
唐納德露出怪笑和一口亂牙,但是,當伊恩面無表情地瞪著他時,笑容頓時斂起,十分緊張地低頭看著櫃台,奮力用髒兮兮的指甲刮著上頭黏附的東西,可能是標價貼紙什麼的。
第一個莎拉,十三年前出生於麥肯地方醫學中心。他們本來沒有計畫生小孩,碧翠絲已經四十四歲,而她與亨利結縭二十八年,從來沒有採取過任何避孕措施,所以亨利也不敢奢想膝和*圖*書下會有一兒半女。但是,碧翠絲卻懷孕了,而且她因而所產生的變化,也讓亨利非常開心,他從來沒看過她這麼幸福洋溢,也從來沒聽過她哼唱這麼多的歌。
「快到停車場了。」
兩個禮拜之後,他發現第三個莎拉。這個女孩活到了五歲,但因為亨利狠狠揍她一頓之後而沒了小命,他覺得很遺憾,那是意外,但她實在太壞了,應該要好好修理她,好吧,如果他出手太重了一點,也是因為她自找的。如果她一開始就不要調皮搗蛋,他也不會大發雷霆。三號莎拉被埋在前一個莎拉的旁邊,他開始尋找下一個女孩。
唐納德轉身過去,開始找貨。
「那你別偷啊。」
「傑佛瑞也很喜歡寵物動物園。」
伊恩轉過去,運用手臂的猛揮力道,甩開戴維斯的手,那老男人嚇一跳,眼鏡與鬍髭後的發愣雙眼,就像貓頭鷹一樣大,不過,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把自己滑下來的寬邊帽扶好,雙手的大拇指勾在口袋邊,輕搖著靴子的後跟,眼神飄向他方,但是,黛比還是直視著他。
「妳不知道嗎?」
不過,他有了新的打算。
「看嘛!」她又繼續叫嚷,還把牙齒舉得高高的,要給爸爸看。
當她要進入樹林的時候,她往後張望。
「萬一他們把妳當成山羊,也把妳關起來了怎麼辦?」
傑佛瑞頭根本不敢抬起來,但還是點點頭。
「我跟你一起過去。」
波登站在樓梯的某個階梯上,只有他如馬一般的頭出現在光亮處,其他的部分,仍然隱藏在陰影當中。他的眼睛像是冰淇淋勺挖出的兩個大冰球,嘴邊冒著細小的泡泡。
他到了緬恩街,但是也沒有看到莎拉,他倒也不覺得意外,因為當她跑進森林裡的時候,是往西邊前進,除非她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否則斷無理由出現在北端,他左轉,順著森林的西緣、駛向南方。
她搖搖頭,「他馬上就會來抓你。」
他聳肩,好可憐。
他把自己的車駛入這間迷你大學校園的東側停車場,停在主要的教學大樓之前,這棟兩層樓的建築,就是所有學生上課的地方。要到十點之後,一樓的人才會全部離開,但是在此之前,他和麥克都待在二樓忙得很,而這裡一過了四點之後就不會排課。
「有沒有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個子很高,灰頭髮,圓頂禿,鼻子的毛血管浮凸,個子粗壯。」
吉米.布洛克和他的太太羅貝塔以前一起住在小鎮的南方,距離克蘭普街不遠。鄰居聽到吵鬧聲而報案,迪亞哥敲門,是羅貝塔開的門。她下半部的臉佈滿鮮血,左眼附近出現腫脹的紫色新月形,眼眶盈滿淚水。吉米靜靜地坐在餐桌旁,迪亞哥走過去,想要將他過夜留置,不能讓他這樣再繼續打老婆——光是在這個月,這戶人家已經有了三次的家暴報案電話紀錄——吉米在桌邊放了一捲刺網鐵絲,他本來要在第二天拿那些鐵絲去圈綁釣餌店後方的蚯蚓地圍牆,顯然,是為了要嚴堵那些只是想要佔點小便宜的小孩——但他卻奮力把鐵絲丟向迪亞哥的臉,還有根鐵絲刺進他的左眼,長達一公分之深。所以,吉米.布洛克被關的時間不是一天而已,接下來的六個月,他都蹲在牢裡。
「回來。」
她站在自己的車外,嘴巴張得大大的,雙眉扭斜,眼睛閃爍著驚恐,她不停瘋狂轉圈問道,「貝卡?貝卡!」她繼續狂叫,「有人偷走我的女兒!」接著她開始撕扯自己的頭髮,「誰來幫幫忙?!我的寶寶不見了!有人偷走我的貝卡!」
「但道格總會罵我偷餐廳架上的洋芋片。」
「吵鬧聲,」伊恩說道,「很可能是有人尖叫什麼的。」
「妳他媽的給我住嘴!莎拉!」
黛比抱抱他,並且感謝他成全了這個喪禮。他和比爾點頭打招呼,兩人都十分勉強,也沒有人伸出手想要握手,隨後,他們分道揚鑣。黛比和比爾將會回到他們以前住的房子裡,裡面有他們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小孩,還有兩隻狗,以及有游泳池的後院。而伊恩會回到自己位於學院大道的公寓裡,裡面有嗡嗡作響的冰箱為伴,還有層層交疊的悔恨。
「起來。」
「到底怎麼了?」
而且,她一定還活得好好的,因為伊恩可以清楚聽到她的呼吸。
想要懷想世界的其他角落,只有一個方法,就是眺望地下室裡唯一的長方形窗戶,努力向外看,其實,真的也只能如此而已,因為那扇窗實在太窄小,連貓咪都沒有辦法鑽進來。不過,清晨的陽光會照拂著瑪姬,讓她的肌膚不但明亮又暖和,過了中午之後,陰影開始逐漸逼現,當時間越來越晚,影子也越來越長,但是,早晨還是她的專屬時光。
他一路跟出去,看著他們到達東側的泥地停車場,一家人進入六五年份紅色野馬跑車,它有著灰色底漆車蓋,很醒目。他也鑽進自己的卡車,尾隨他們到了克勞契街、又左轉進了葡萄藤環形路。他們繞著水牛口水庫前進,左邊有好些樹木野藤與黑莓叢。夏日時節一到,水庫附近的半數住家都在忙著做自製果醬。這一家人把車停在葡萄藤環形路四十四號的車道上,亨利沿著水庫繼續車行,迴轉之後遇到一個十字路口,隨即回頭。他把車停在對街上,而且隔了有好幾戶之遠,要等到小女孩的爸爸媽媽離開,但這樣不夠,還要等到她哥哥哄她上床睡覺。他坐著靜靜等待,在這段時間內,只能對著三個啤酒罐解尿,這幾個溫熱的尿壺就擱在車外的柏油路面上,他專心注視著屋裡的變化,有人走過去,他還點頭致意。小女孩一進入自己的臥室,亨利立刻離開卡車,進入小女孩家的範圍之內,透過小女孩的窗戶,他可以偷看她的一舉一動,哦,我的小莎拉。等到她快睡著的時候,他才用美工刀割開紗窗,他不想要驚擾她,才能讓他安心迫近、而且讓她保持安靜。
「我看妳是後悔自己被抓回來。」
一隻手猛力揮過她的臉,她的雙眼不由自主痛得流淚,耳上的某處瘀青也讓她開始感到嗡嗡作響,她早就忘記了,那裡正是亨利先前打過她的地方,如今隨著她的心跳一起搏動。
他拿起咖啡杯,吞了一口冷冰冰的污黑液體;喝下去的時候還皺起眉頭,露出怪異臉色,但還是立刻喝下第二口。他每天都得要喝三壺的福格斯咖啡,他一邊繼續玩單人電腦遊戲,咖啡也就這麼一杯接著一杯往嘴裡灌。
「我真的很抱歉。」
「你有看到她旁邊的人嗎?」
「好,」伊恩說道,「真是他媽的謝了。」
「趕快回來,別讓她看到妳。」
「警監。」伊恩開口叫他。
他搖搖頭,「我已經跟戴維斯講過了。」
「幹!」伊恩咒罵,隨即推門出去。
上頭樓梯口的門嘎一聲打開了,碧翠絲的龐大身軀擠在門口,她打開電燈的開關。連接褐色電線的鵝黃色燈泡,在地下室的中央甦醒過來,室內頓時充滿了灰白的光線,陰影瞬間退散。瑪姬瞇起眼睛,看著碧翠絲走下階梯,第一步是右腳,接下來是左腳,依序交替,一看到她雙腳併攏的時候,她會停下來大口喘氣,接著又再次移動右腳。
「真的真的。」
亨利跳下台階去追她,胃部一陣絞痛,他年紀這麼大,這不是他該做的事情,這小女孩膽敢逃跑,只要一逮到人,一定要讓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不已,為了她,居然得這樣跑,一定要逼她道歉,而且是大聲哭著連聲說對不起,這就是她的代價,痛哭道歉一個禮拜。
傍晚時分,如濁水般的灰暗光線、從地下室裡唯一的窗戶透進來,成了這黑暗世界裡唯一的光。
他沒有提過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而且,瑪姬也是唯一知道他在這裡的人。只要有人打開階梯口的門、準備走下木板樓梯,他馬上就會躲起來。但瑪姬從來不躲,反正躲起來也沒有好處。他們知道她在這裡,當初就是他們把她帶來的,這樣的恐懼之地。它是個狹小的空間,讓你無法接觸其他的世界,也讓你無法看到陽光、綠草以及大樹,也沒有辦法讓你和朋友玩耍嬉戲。
過了五分鐘之後,她走到某條陽光消逸的路面,路面上有許多細縫,彷彿在地圖上蜿蜒的河流。
「為什麼該道歉?還搞不清楚嗎?」
汗珠從臉龐滴落到襯衫,頭頂上光白的太陽,鑲嵌在如湛藍玻璃般的天空當中。他的手下移,抓住手排檔,推到倒退檔,他的手擱在排檔桿頭上面,用力搖晃,日復一日,他都得要做這個動作,旁人看起來,可能以為他才正在剛剛學開車。他回頭看了一下,盡可能輕輕地轉動方向盤,以免車子被過度猛操。不過,在沒有動力方向盤的狀況下,其實很難以溫柔的方式來對待這台車子。
「才不會呢。」
那一晚,瑪姬被綁架的那個春夜,他和黛比坐在車子裡,搖下車窗。夜風涼爽,吹拂在臉上極為快意,收音機裡播放著理查.海爾的歌,愛意噴湧。黛比身著夏裝,豐|滿的乳|房幾乎要從上面爆出來了,伊恩伸手過去,撫摸著她的大腿內側,她也微微張開自己的膝蓋、迎了過去。
老鞋匠把手舉起來,比出高度,「你知道是誰幹的?」
「是啊。我想搞不好會有指紋或什麼東西在上頭,我猜警長應該會叫那些從麥肯來的郡派人員採指紋。」
鉛彈開始咆哮,而咆哮聲漸漸轉為狂吠。
「有可能。」
收音機開始出現聲音,但現在伊恩沒有心情聽音樂,所以立即把音響關了。他從襯衫裡拿出太陽眼鏡,大大的,像鏡子一樣——條子專用,你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會收到的那種東西——然後把它戴到臉上。
亨利聳肩:那你是要怎樣?他隨即也換上自己的工作服,從牆邊拿了自己的台車,確保一應俱全:清潔劑都是滿的,垃圾袋數量也足夠,橡膠手套,紙巾,兩三條螢光色的水管,以免他自己被絆倒或是水管消失不見。等到一一確定無誤之後,他馬上將台車推出去,進入走廊。
爸爸從銀製餐具的抽屜裡拿出兩支湯匙,給了她一支。他自己把湯匙伸到碗裡,用力舀了一匙粉紅、草綠、橘黃相間的穀片入口,順手摳抓著臉上金黃色的鬍碴。他又舀了一口穀片,這次是奶汁滴到胸前,他用手胡亂擦了擦。
碧翠絲走到牌桌那裡,收拾吃完的餐盤,盤緣有藍白相間的花朵與藤蔓,瑪姬一點都不喜歡。
她又看了碧翠絲一眼,現在那女人手裡拿著一個髒兮兮的圓鍋,上面黏著乾掉的甘藍菜屑。碧翠絲一邊刷洗,一邊還哼唱著歌,瑪姬記得這個曲子,主耶穌愛我,我知道,我有聖書告訴我,凡小孩子主牧養,我雖軟弱,主——
「我過來了。」
當她痛苦扭身的時候,他只是站著看,拳頭依然在不停地張合。
「瑪姬?」伊恩的鼻子深深吸氣,嘴裡嘆出一口大氣,顫抖個不停,「瑪姬,」他終於說了出來,「我是爸爸。」
「不是,」他解釋道,「沒有找到什麼屍體,」他說出答案,「她還活著。」
警長的福特休旅座車急煞停車。他走出車外,五呎五吋的小個子,卻有著兩百六十膀的超級體重。他找到伊恩和戴維斯警監,整個大肚腩晃呀晃的,活像一粒大鐵球。
她向前左轉,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她開始在柏油路上小跑,腳掌踏觸地面的感覺真好,有點太燙了,而且,如果她慢下來的話,一定燙得不得了,所以,她不會放慢腳步,跑,繼續跑下去。
他喝光第二瓶啤酒之後,又拎起第三瓶啤酒和午餐,走出車外。
他把雪茄丟到馬路上頭,用腳後跟大力扭踩。
他還沒等到迪亞哥回答,已經迅速扯掉耳機,整個人靠在垃圾桶旁邊,他全身發抖又冒汗,覺得自己已經快吐出來了,但是當他真的張嘴的時候,其實什麼東西也沒有。他向垃圾桶裡呸出一口酸水,望著裡頭某個皺巴巴的紙團,那是從黃色便條紙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還寫著某些東西,他知道那是他的,但他不記得到底寫了什麼,反正也不重要了,現在,他只關心一件事,他的女兒還活著,他望著那張紙團,好久好久。
伊恩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站著,等待她下一個動作。
張拳,收拳,張拳收拳,張拳——
她跑進樹林裡。
「你差點就把它丟進來了。」
他嚥下口水。
他的心臟跳到喉口了;趕緊一口吞回去,他才能繼續說話。
「他都說沒看到了,這樣下判斷不——」
究竟該不該到緬恩街的購物中心?連他自己也沒有答案。戴維斯警官到那邊,自然合情合理,他必須和賽斯摩警長保持密切聯繫,湯卡瓦郡的警長辦公室處理所有的重大刑案,市警部門也要聽其指揮,郡級單位有權可以運用實驗室、動用警官和法醫人員,如有必要也可以動用各種關係。市警部門有九個警察(其中三個是兼職警察),另外還有三個巡警,當他們沒有任務在身,要準備換油或是塗裝的時候,才會從休士頓過來。而且,這間警察局加上留置室,比大多數的民宅都還要小。
鞋匠還是搖頭,接著又拍了拍環繞在耳後的助聽器。「可能電池沒電了。」
不過,六個月之後,亨利卻必須動手把小孩的屍體與衣服葬在一起。阿碧忘了餵她,根據她的說法是忘記了,但亨利知道,自從第一個莎拉死掉以後,他太太就再也無法分泌乳汁,但她自己卻根本不想承認這件事;她曾經看過寶寶明明含著她的乳|頭,但十五分鐘之後依然因為飢餓而號啕大哭。但不論如何,第二個莎拉也還是死了。
「我剛才就告訴你,她要逃走了。」
「哎,好吧。」
「他媽的。」
而牧師的話語,正如同那具小棺,一片虛空。
也許他放棄了,也許,她真的重獲自由。
黛比推門出來,她穿著米白色的短褲,還穿著工作制服的T恤,右胸上爬滿花俏的連字體,「粉紅髮廊」。她幫薇奇.道迪經營這家美容院——如果道迪家族還想要留遺產給後代子孫,可靠的也只剩下薇奇了,她的哥哥卡尼完全不成事——而且應該才剛被放出來而已。黛比一看到伊恩的時候,忍不住皺起眉頭,但她隨即擺出客套的微笑,但皺眉頭的表情才是真的,微笑是假的,伊恩很清楚,黛比覺得這男人唯一的功能,就是時時提醒著她此生所遭受過的最大悲難,這七年來,她努力想要忘卻喪女之痛,但這男人的模樣卻實在跟女兒太像了,她希望好好將女兒埋葬,一而再,再而三,伊恩在她生命中所佔據的那個部分;她希望能夠好好忘卻。「伊恩。」
「是哦?」
「可是我知道!」
「這個嘛……」
「瑪姬?」
那女人隔著衣服、搔抓著自己雙腿之間的區域,走到了不鏽鋼水槽那邊,她打開水龍頭,水管發出噪音。水龍頭先吐出一口鏽水,接著又流出橘黃色的水,一會兒之後,終於轉成透淨的顏色。水流很快就冒出了蒸汽,雖然外頭有著高溫,水槽上方的窗戶也還是因而霧茫茫一片。
一個禮拜之後,他向搬家租車公司租了卡車,把另外一台電視、一些書和書架、車庫裡的沙發、瑪姬的床、些許自己的衣物,全都塞進去,隨即前往自己的新公寓。他買得起大房子,但是這麼做沒有意義。大房子是那些有家室、會添購家具的人的專利,他已經不屬於那一群人了,他的家具只會越來越少。
「不了,我現在沒有跟人哈啦的心情。」
伊恩迅速走過傑佛瑞和戴維斯警監的旁邊,還撞到戴維斯的肩膀,接著立刻進入屋內,直接朝瑪姬的房間裡走去。在那個時候,那裡還是瑪姬的房間,現在卻變了,就像在這個千變萬世界裡,一切彷彿如舊,但其實卻大不相同,現在,那裡成了雙胞胎的房間:重新裝潢、重新粉刷,也重新鋪上地毯,幾乎跟原來的房間都不一樣了。他走入瑪姬的臥房,將手擱在枕頭上的淺凹處,涼涼的,已經毫無餘溫,枕下還放著一顆牙齒,正殷殷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牙仙。他走到窗邊,窗戶是開著的,微風吹動著窗簾。紗窗的金屬框還在窗上,但框架已經被人破壞,窗框上還掛著些鬆垮垮的紗線,其他的部分都被丟在外頭的草坪上,大風揚起,它也隨之飄動,彷彿是一個活生生的鬼影。
「他……他好壯,」她繼續說道,「跟你一樣壯,可能還比你壯,還有,他年紀很大,就跟祖父一樣老,而且是禿頭,整個頭頂亮亮的,還有,他的鼻子,就像是……鼻樑的青筋斷成一截一截……我的天啊,他過來了!」
亨利拖著她,瑪姬也不斷對他又踢又抓,她抓住他的手指頭,希望可以大力推開,而且她還大力扭動身體,想要開口咬人,但完全沒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