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在晚上,我和德露也會聽見媽媽房間傳出來的哭聲。真不敢相信。媽媽的哭聲就像沙漠裡的幻影,白天絕不可能聽見。白天我媽堅韌得像牛肉乾一樣,她說只有自艾自憐的人才會哭。但是外婆告訴我,其實媽媽沒那麼堅強,外婆說媽媽這樣叫做「在黑暗中吹口哨」。(我從來沒聽過媽媽吹口哨,所以一聽見外婆這樣講,立刻就知道我這位外婆跟別的老人家一樣,已經動脈硬化了。)
我把爸爸的手錶從腕上拿下,放回抽屜裡。「妳應該把口紅https://m•hetubook.com•com擦掉。」
她打開媽媽放首飾的抽屜,撥弄著一長串綠色的琉璃珠和一個銀色的圓形墜子,還有爸爸的舊天美時手錶。我本來以為媽媽早已經把這只手錶,連同爸爸其他的東西,都送給慈善機構了,但是現在我看見這只手錶,覺得好高興呀,連忙把它戴在手上,拿到耳邊聆聽,發現它還在滴答滴答走。我好希望我能把這只錶上的時間往回撥,一直撥到爸爸去世那天,讓我把那天從新過一次。這樣我就可以跟他說對不起。德露把那串綠色的琉璃珠戴在脖子上,又從一個神奇的金色管子裡旋扭出豔紅色的口紅,塗在她有點翹翹的嘴唇上,還把上下hetubook•com.com唇抿一下好讓口紅均勻,就像我們看過媽媽的動作一樣。德露對著鏡子看,不時把頭轉來轉去。
「才不要。」德露說,還把她的嘴唇嘟得更高。
媽媽用力關上旅行箱,用手撫平褐色百褶裙的下襬,然後說:「我已經交代過奈兒了,白天的時候她負責煮飯和照顧妳們,到傍晚五點半霍爾下班回來為止。只要妳們敢給他們任何一個人惹麻煩……」她把我手裡的梳子搶過去,用它拍了她的手掌,之後扔在床上。「今天早上霍爾把車開到蘇氏鞋店去上班了,所以我會自己走路去醫院。」她提起旅行箱,穿上鞋頭有蝴蝶結的亮黑高跟鞋,「我大概一個禮拜就會回來。」
我拉開另一www•hetubook•com•com個抽屜,卻在媽媽的雪紡紗圍巾上面看見爸爸的照片,是他剛從空軍退伍回家時候照的,當時他還穿著制服,你可以看得出來他真的非常高興,因為他回家了。媽媽站在他旁邊,眼睛卻望著遠方,彷彿媽媽不曉得爸爸就在她身邊。
「我們走吧,」我說。我開始擔心起媽媽了,如果我們走到門口窗戶往外看,說不定還可以看見她朝醫院走過去,我們就可以對她喊著「早日康復」之類的話。
「妳看起來跟她好像,」我看著德露的鏡中倒影說。
德露一面笑一面戴上一副白色的短手套,她在抽屜裡找到的。我只好一個人走回客廳,把頭伸出窗外去看。我聞到粉紅色牡丹花的香味,混雜在「真正好餅hetubook•com•com乾廠」飄散出來的巧克力脆片餅乾味道中。媽媽已經走到北街的轉角,變成一個小小的身影,我確信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媽媽,因為爸爸也是住在同一家醫院,結果爸爸的下場是那樣。於是我對著媽媽大喊:「請妳回來!」但此時她走過轉角不見了,而且她說話不算話,沒有像她自己講的,差不多一個星期就回來。
「德露!」我們不可以這樣講話的。媽媽說過,只有中下階層的人才會這樣講話。
「我不爽要擦掉。」
德露笑了,牙齒上沾到一些口紅。「我知道呀。」
我們坐了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講話,可是我覺得有點不安,因為媽媽不在的時候,我們不應該待在她房間裡的。突然間,德露建議:「我們來和-圖-書玩裝扮遊戲好了。」
「別傻了,」媽媽回答,一面把她擦了粉的臉頰湊過來讓我們親吻。我們聽見她的高跟鞋蹬在木頭階梯上,一路蹬到前廊的聲音,然後大門砰一聲關上了。
「德露!」
德露坐在梳妝台前的一張軟墊凳子上,梳妝台左右各有一個抽屜。另外一面比較小、形狀像溜冰場的鏡子,就掛在媽媽放香水和乳液的桌子上。我手裡拿著一把金色的梳子,梳子背面有螺旋形的花紋,那是爸爸有一年送給媽媽的生日禮物。我們看著媽媽把裙子摺好,放進圓形的真皮旅行箱裡,夾在一疊疊的衛生紙中間。
「我們和妳一起去好不好?」德露說道。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平常如果你要出門的話,德露很少會表現出這種想念你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