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著我的頸背,把我從水裡拉出來,然後用手上厚厚的一層肥皂泡幫我洗頭,用手指和手掌捏著、按著我的頭皮,彷彿我的頭是一團很難搞定的麵團。「我問妳,剛才蓋瑞先生跟妳說什麼?」
「今天早上很好,伊瑟兒,謝謝妳這樣問。妳告訴他了嗎?」我朝窗戶外面點點頭。
伊瑟兒蹲在浴缸旁,拿起那塊象牙肥皂在她的大手上一直抹,直到她的手上蓋滿了一層肥皂泡。我的頭還有點浸在水裡,聽不太清楚她在講什麼,只看見她的嘴巴在動。大體上來講,她的嘴唇形狀很漂亮,而且嘴唇上老是擦著一層叫做「五號救火隊」的豔紅色口紅。我敢打賭,瑪麗.藍恩長大以後,一定也會擦那種顏色的口紅。
對於這個問題,到昨天為止,我的答案都是「羅斯穆森」四個字。但我現在要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我這樣做,也等於是幫了伊瑟兒一個忙,雖然我知道這種念頭的控制不是一天一夜就可以完成,正如同我們要練習好久,才能學會新的牌技。
我放低身子,整個人埋進泡泡裡。「請進。」其實我不太想讓他進來,但畢竟這是他家,如果不讓他進來,豈不顯得我太沒禮貌?
第二天早上,我在伊瑟兒的床上醒來。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以及她說有關羅斯穆森是好人、是真正的紳士,說他是裘妮充滿慈愛的舅舅,絕對不可能是個變態殺人狂。但我真的不能相信,真的。就算用一整盒麻|醉|葯把我弄昏,我也無法相信。
「妳的眼睛是綠色的,頭髮是金色的,皮膚略帶水蜜桃的顏色,好漂亮。所以說,妳的氣色好美。」他再度舉起報紙,從報紙後面傳來一句:「妳真是個美麗的女孩。」
「他說他很喜歡水,水讓他有重生的感覺。」
我一定是難為情到臉都紅了,因為他又接著補充了一句:「妳的氣色好美喔。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蓋瑞先生走進來,先從櫃子裡拿出藥瓶,啪一和-圖-書聲關上櫃子的門,然後從櫃子門上的鏡子看著我說:「感覺很好吧,莎莉?我也很喜歡水。我在加州就住在海邊,每天早上都去游泳。」他走到浴缸尾端,就是我腳的位置,然後在浴缸旁邊坐下來。我左右瞟了一下,確認自己全身都掩蓋在泡泡底下,聽他繼續說:「每一天用洗澡做為開始,真是好棒的一件事,這總會讓我覺得好舒服,好乾淨,就像重生了一樣。」他用手朝我潑了一點水。
蓋瑞先生正拿著報紙朗讀給他媽媽聽。現在看起來,他的耳朵並不像我藏東西的洞裡那張高中畢業照上面的那麼難看;雖然那雙耳朵基本上還是豎著的,但他的臉圓了不少。他問我:「莎莉,湖邊被發現的那個小女孩,今天要舉行葬禮。妳認識她嗎?」
「才剛過七點,」伊瑟兒站起來:「我已經幫德露洗過澡了,接下來換妳洗了,我先去放水,妳把土司吃完,土司的邊也要吃喔。」
「妳今天早上覺得怎麼樣呀?」伊瑟兒坐在我床邊問道。我朝她那邊翻個身。
「哇,早啊,睡美人。」蓋瑞先生已經和他媽媽賈勒基太太坐在廚房的餐桌前面了。他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白色襯衫和短褲,事實上蓋瑞先生好像永遠都穿白色的衣服,他對自己的外表非常有信心。
我搖搖頭。
我正想開口問蓋瑞先生,我媽以前在高中時是怎樣的女孩?蓋瑞先生跟她熟不熟?這時卻傳來伊瑟兒的喊聲:「莎莉小姐,洗澡水已經放好了。」
「莎莉小姐!!再不來的話水都要冷掉了。」伊瑟兒大喊。
我根本不想出去,我只想一直待在浴缸裡漂浮著,體會一下蓋瑞先生說的那種重生的感覺。但是伊瑟兒拿了一條膨鬆、乾淨的大毛巾揮了揮說:「別浪費時間囉。」我爬出浴缸,任她把我整個人裹進大毛巾裡。「進我房間去,關好門,奈兒應該馬上就到了。」
賈勒基太太左右搖晃了一下她那個巍巍顫顫的m.hetubook.com.com
頭說:「那個女孩的媽媽好可憐哪。蓋瑞,你記不記得凱西.米勒?她後來嫁給法蘭基.海納曼。莎拉就是他們的孩子。」
我先把一條腿伸進浴缸,裡面溫暖的熱水和柔和的泡泡,感覺實在是太棒了。伊瑟兒在浴缸旁放了一塊全新的象牙牌肥皂,我拿起肥皂,讓它在水裡漂了一陣子。「耳朵後面也要洗到喔,」伊瑟兒說:「頭髮也是。」伊瑟兒離開浴室後,我想起奈兒和她的泡泡頭髮型。雖然奈兒完全沒照顧好我和德露,可是在媽媽生病住院以前,奈兒應該只能算是全世界第三差勁的姊姊。這一點,我自己知道就好,因為德露堅持認為奈兒是全世界第一差勁的姊姊。德露從嬰兒時期開始就討厭奈兒,後來德露長牙之後,變得比較喜歡奈兒,但這時她是喜歡把奈兒當成自己狂咬的對象。這完全沒什麼道理可言,可能只是因為德露的脾氣太暴躁了,或者她是在嫉妒奈兒。
我又翻了個身,看見窗外的德露拋了一個球給羅斯穆森養的小狗,牠的舌頭往外吐,在德露腳邊團團轉,看起來好開心。羅斯穆森彎著腰,看著德露和小狗猛笑。
我衝到浴室門口,伊瑟兒已經坐在浴缸旁邊等我了。「快把衣服脫掉,我替妳洗衣服。」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他說:「是啊,你說得對,蓋瑞先生。」可是我心裡真的很希望他快點離開,或者至少別在那裡擺出那種笑容了,因為他有隻眼睛歪歪斜斜的,讓他看起來有點怪。他的「氣色」跟我很像,皮膚是淺褐色,頭髮是金色,但他的眼睛不是綠的,而是和他媽媽一樣是沼澤褐色的。他的頭髮是純正的金色,奈兒常形容這款金色的頭髮是「正字標記金」。奈兒應該對這些知道很多,因為她已經在北街的宜芳美容學院上了兩個禮拜的課了。
「只坐一下下就好,因為等下我要去洗澡。」我現在全身都快臭死了,連我自己都www.hetubook.com.com受不了,加上昨晚坐在羅斯穆森家四季豆棚架下的泥地上,更弄得髒兮兮。
我在賈勒基太太身旁坐下。她臉上好多皺紋,嘴巴附近的皺紋更明顯,可是她的眼睛依舊很美,眼珠是棕色的,我以前從沒近距離觀察過。她眼珠的顏色,就像沼澤的水色一樣,是淡淡的泥土色。
我整個人裹著大毛巾爬進伊瑟兒的被子,乖乖聽伊瑟兒的話待在裡面,看著窗外德露和羅斯穆森採四季豆,把四季豆放進銀色的大碗裡。羅斯穆森低頭看了一下手錶,嘴巴動了一下在說話,眼睛朝我這裡看過來,對我揮揮手。我假裝沒看到他,翻了個身,心中暗自祈禱奈兒最好快快抵達。今天天氣雖然很暖和,可是看著羅斯穆森和德露兩人那麼友好、親近的模樣,還是讓我打了一個大寒顫。
「當然沒有,如果我跟他說,妳以為他是個變態殺人狂的話,他會很傷心的。妳覺得呢?」她已經把睡衣換掉了,穿上禮拜天做禮拜時穿的盛裝,但今天才禮拜二而已。「還有,我知道羅斯穆森先生非常喜歡妳,莎莉,所以妳要好好約束自己的念頭,別再胡思亂想,以為他是個殺人狂什麼的。」
那我大概得非常非常用力約束自己的念頭,才不會像以前那樣以為他是個變態殺人狂。如果伊瑟兒說得沒錯,那我真的必須好好約束自己。如果羅斯穆森不是殺人狂,那我更應該小心,因為真正的殺人狂還沒抓到,而且那個殺人狂的目標是我。
「我覺得這個世界快要完蛋了,」賈勒基太太說:「是怎樣的惡棍,竟然下得了手殘害毫無抵抗能力的孩子呀?」
「那我等下穿什麼?」我把襯衫、短褲、內衣都交給她。要是外婆在這裡的話,一定會說這些衣服簡直是髒死了。
我把椅子推回桌面下,一面說:「謝謝您讓我和德露在這裡過夜。我們非常感激。」
「幾點了?」我問她,同時咬了一口土司,上面塗了草莓果醬,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香,好好吃啊。「我和德露要去參加喪禮,我答應過亨利.費茲派屈克。」
接著她走到臥室窗戶那裡,拉開黃色的窗簾,那扇窗正對著羅斯穆森的花園。我早就知道羅斯穆森現正在花園裡,而且德露和他在一起,因為他們的聲音早就從那扇窗戶傳進屋裡了。德露穿著一件太大、整燙過的襯衫,應該是蓋瑞先生的吧,襯衫大到穿在她身上就像一件洋裝似的。她的頭髮形狀也變了個樣,變得比較蓬鬆,顯然已經洗過澡了。陽光下她的頭髮閃閃發亮,跟媽媽的頭髮好像。
「不熟,」我扔了一顆葡萄到嘴裡。「莎拉的年紀比我和德露小。她才三年級而已。」
「早安,」我看著她微笑的臉龐說道。她非常愛這個兒子,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嘴裡老是提到他,說他大器晚成,還說他以前在學校都被壞小孩欺負,叫他是瘦巴巴的小弱雞。但現在,看看,蓋瑞先生雖然輸在起跑點上,但他目前多有成就啊,她多麼為他感到驕傲啊。蓋瑞先生就坐在賈勒基太太的身旁,那張圓形的木頭早餐桌上還放著幾杯茶、土司和一些葡萄,賈勒基太太此刻的心情一定就像聖誕節那天早上的興奮心情一樣。
伊瑟兒翻了個白眼,沒什麼耐性地說:「蓋瑞那個人腦袋裡有些怪怪的想法,我不希望他又把妳太過活躍的想像力給刺|激出來了。」她把手掌、手臂上的肥皂泡刮一刮,抖進浴缸裡。「沖水,準備出來了。」
蓋瑞先生揮了揮手上的報紙:「我當然記得凱西.米勒,當年的校花,好美好美的女孩呀。」
蓋瑞先生把手上的報紙放在桌上,用他那溫柔、平穩的聲音說:「妳真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莎莉。」
我整個人滑進水裡,但還是能聽見伊瑟兒在和蓋瑞先生講話,等我重新浮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出去了。
浴室門上傳來一陣敲門聲。「抱歉打擾了,」蓋瑞先生站在門外說:「我要在櫃子裡替我媽拿點阿斯匹靈,可以進來和-圖-書
嗎?」
伊瑟兒從臥室門外探頭進來說:「該起床囉!」她手上拿著一個透明的盤子,上面放了幾片土司,還有一杯加牛奶的阿華田。以前我們每個星期三來拜訪她的時候,她一定會特別為我們買阿華田,因為我們最喜歡喝的就是阿華田,結果現在伊瑟兒也喜歡上阿華田了。她把我的早餐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旁邊是她的聖經,還有一本百貨公司的目錄,目錄上有好幾頁折了角,看來是她做的記號。
伊瑟兒這時走進浴室,看見蓋瑞先生正在和我講話。她輕輕把他朝門口推,然後回頭問我:「妳有洗頭嗎?」
我聽見伊瑟兒在隔壁放水的聲音。以前媽媽沒有生病的時候,我老是不想洗澡,她叫我洗澡我就抱怨半天,但現在如果能泡在澡缸,把全身洗得乾乾淨淨,那簡直是一大享受哩。伊瑟兒一定會幫我在水裡放泡泡沐浴精,因為她替賈勒基太太放洗澡水的時候都會這麼做。那些泡泡沐浴精都裝在一個黃色的雅芳牌罐子裡,加進洗澡水之後,會讓整間屋子都充滿香草冰淇淋的香味。我連忙把剩下的土司塞進嘴裡,連乾乾的邊我都吃掉了,然後起來去看賈勒基太太起床了沒。我認為只要我能快速替她唸個故事,那今晚我跟德露又能在她家賴一晚了。
「過來一起坐坐嘛,」賈勒基太太揮動著她那雙乾枯粗糙的手對我說。
接著蓋瑞先生又對賈勒基太太說了些話,我只大概聽見「德露」和「氣色」這幾個字,然後又聽見他們兩人笑了出來。
「我打過電話給奈兒了,她等下會帶一些妳和德露的乾淨衣服過來。艾迪開車,她會帶妳們坐他的車去參加喪禮,我也會順道跟妳們去。」難怪伊瑟兒今天早上穿得那麼整齊,原來她也要和我們一起去參加喪禮。其實我一點也不用感到驚訝,因為伊瑟兒不會錯過任何一場喪禮,她常說大家應該出席喪禮,好讓死者的家屬知道,有這麼多人在懷念死者。
賈勒基太太也跟我說:「早安,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