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是嗎?」我楞愣地問道。
「我忘了。」
巴比一直盯著凱薩琳。她一邊思考他的問題,一邊活動擱在桌上的雙手。
「你覺得自己有罪嗎?」D.D.輕快地問道。
「你會上教堂嗎?」
大家的視線焦點又回到我身上。我沒打算補充什麼,說真的,我同意凱薩琳的想法。我不覺得我們有那麼相像。比如說她太瘦了。而且我的腿比較好看。
「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我說過了。我運氣真好。」
「任何種類的垃圾袋。」
「其他親戚呢?」巴比開口。「既然你們長得,呃,有幾分相像。」
她的視線回到我身上,我還以為她只是在暗示D.D.閉嘴。但這回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從我的頭頂到腳底,上下看了幾回。我挺起背脊,承受她的注視,但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的便宜棉布上衣、綻線的牛仔褲、還有破爛的肩背包。我要兼兩份工才付得起房租。髮型設計、指甲美容、高級的衣物,這些都是屬於她這種女人的奢華品,而不是像我這樣死氣沉沉的低層階級小人物。
「你說什麼!」
「我們要去哪?」我連忙跟上她的腳步。
「葛濃太太願意回答與一九八〇年十月到十一月的綁架案相關的問題。」律師闡明他們的立場,「她在一九八〇年後是否見過安布李歐先生,這不是這次面談的主題。」
這回輪到巴比開口。「根據你方才所言,安布李歐是一時衝動,依據你的衣著下手,所以他怎麼會在事前就做好準備呢?」
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那時候我才十二歲,本身沒有多少經驗能判斷這種事情,不過呢……」
兩名警官沒有繼續提問,凱薩琳雙手按住桌面,似乎是想起身。
「知道。」
「他只提到他打算用什麼方式宰了我!」
「凱薩琳,」最後巴比率先開口,他已經恢復了冷靜。「謝謝你願意見我們。」
「理查。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凱薩琳搖搖頭,「理查喜歡雜貨店的塑膠袋,他會用那些袋子裝生活必需品或食物。他在野外紮營的態度真是讓人佩服,帶來的東西都會帶走,是個乖巧的好童軍。」
「沒有。」
「沒有。」
他們從基本的問題開始。凱薩琳.葛濃確認她曾於何時住在波士頓的某地。一九八〇年的那天,她從學校回家,有輛車停在她身旁,車裡的男子問她:「嘿,親愛的,可以幫個忙嗎?我在找我走失的狗。」
「好久不見。」D.D.招呼道。
「所以說,如果以我現在的身分回顧當時的情景,我猜他一開始還是個處男。之後他的幻想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堅決,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
「凱特,我們也只能問你了。你曾經是跟安布李歐最接近的人。」
她再次對我擰眉,一臉狐疑。「你有什麼根據?就因為她長得像我?老實說我不認為我們有那麼相像。」她又撥了下光滑漆黑的長髮,同時胸口往前https://m•hetubook.com•com一挺。我想她這麼做是為了凸顯她心目中我們之間的差異。
「不過呢,我真覺得他是出自衝動才對我下手的嗎?不,那都是他說的,我從未信過他的話。他有繩子,有堵住我嘴巴、遮住我眼睛的東西,哪有正常人會在自己車上收著這種東西呢?理查是捆綁狂,他手邊每一本色情雜誌的主題都是〈綁住那個婊子〉或是〈打爛她的屁股〉。雖然我不是跟你們一樣的專業人士,不過我也猜得到他想著要養一隻供他享樂的小貓已經想了好一陣子了。他擁有肉體上的優勢,可以為所欲為,而且他也找到了最完美的地點。他只缺一個會掙扎反抗的受害者。所以在十月的某天下午,他出門購物。」
我依然看不透她的表情,不過我注意到她脊椎的輕顫。我突然察覺這場會面對她與對我的意義同等重大。
「我沒有……不是……我不認識他。」
「去你的!」
「等等。」巴比突然說道。
「拜託,理查.安布李歐簡直就是《阿達一族》裡面的白痴管家。他太高大、太冷淡、太古怪了,沒有哪個十九歲的小伙子能跟他一樣怪。朋友?他沒有半個朋友,要不然他幹嘛讓我活那麼久?」最後這句話讓眾人微微一驚。凱薩琳只是攤開雙掌,把我們當成白痴一般凝視著我們。「什麼?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他打算殺了我嗎?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他每隔一天就會想辦法奪走我的小命。他會用溼溼黏黏的粗大手指扣住我的頸子,像是要扭斷雞脖子似的。勒住我的時候,他會直直盯著我的雙眼,不過他總會在最後一刻放手。是善心?還是同情?我可不這麼想。理查這個人身上沒有那種東西。」
「沒什麼好挑剔的。納森最近如何?」
「納森呢?理查先綁架他,說不定他們有——」
「非常確定。」
「那時候你年紀還很小,遭到突襲,受到極大的創傷,跟犯人相處的大半時間都是在那個黑暗的洞穴裡——」
「我不知道車門是卡住了還是鎖死了。門就是打不開。」
「在阿靈頓有親戚或朋友嗎?」
她描述自己後來遭到綁架,獲救,最後是一九八一年五月,綁架她的罪犯理查.安布李歐的審判庭。她迅速地說出一連串的事件,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幾乎說得上是單調。這個女人已經說過太多次她的故事了。
她聳聳肩。平板的聲音讓她說出的字句更加尖銳。
「凱薩琳,你仔細想想。你有多篤定那個綁架你的人就是理查.安布李歐?」
「對。」
她雙手握住桌緣,上身往前傾,直到她跟巴比的鼻頭幾乎貼在一塊。
「他有沒有拿垃圾袋到現場?」
「已經準備好要跟我大戰三百回合了。」
卡爾森再次舉手。「葛濃太太,您是否在一九八〇年秋季去過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
D.D.瞪著我。「我之前也沒有見過她。」我https://m.hetubook.com.com堅定地回應,「不過算一算,我在一九八〇年的秋天也才五歲。你覺得我有辦法記住哪個十二歲的女孩子嗎?」
「理查.安布李歐跟你們的案子沒有任何關係。那時候他在牢裡。那傢伙是個殘暴的雜種,但是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他沒有半個朋友或共犯,總是獨來獨往。我再說一次,結束了。若有任何問題,你們可以透過我的律師跟我聯絡。卡爾森。」
「在那個洞裡?」
她坐了下來,我選中她對面的位置。坐下前,她撥開頭髮,展現出輕微的挑釁,這個小動作給予我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在這一刻,我想通了。她確實跟我很像。
「凱薩琳——」巴比開口,換來D.D.不悅的表情,顯然她已經決定要主導這場秀。「——你認為安布李歐綁架你的時候,他的經驗是否豐富?你是他的第一號受害者,還是第三號?第十二號?」
「完全不同。」凱薩琳皺眉,與其說是不悅,更像是陷入了沉思。「也就是說,在一九八〇年,我跟你完全沒有交集,至少在我們記憶所及的範圍內是如此。」
「很好,感謝問候。他進入一間很棒的私立學校。我對他抱著很大的期望。」她勾起微笑,臉上露出瞭然的表情,巴比又退回殼裡,她繼續撫摸手臂,最後才面向D.D.。
「我答應的事情就不會更改。」她的目光掃過我,但沒有多作停留,「相信你們來此的旅程相當愉快。」
「對。因為我穿著燈心絨長裙還有及膝襪。後來我發現理查對於天主教學校的女孩格外狂熱,他只看了一眼就決定目標是我。附近沒有其他人,我的運氣真好。」
「對。」
「所以說那天下午,他的車子開到你身邊,那是你跟理查的初遇?」
「你跟他在走廊上獨處。」巴比不屈不撓地繼續問道:「他跟你在飯店套房裡談過話。他有提到哪個朋友嗎?筆友?或是他在監獄裡認識的人?」
她的視線突然跳往我這邊。「你認識他嗎?」
「卡爾森先生——」
「無論是在那之前還是之後,我都沒有聽過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這個地方。」凱薩琳從善如流地回答。
「他有提過什麼朋友或密友嗎?安布李歐是否曾經提過誰跟他特別親近?還是說他有沒有帶哪個『客人』拜訪那個土穴?」
「你以前見過她嗎?」D.D.朝凱薩琳提問,試著讓話題回到正軌。「你覺得譚雅眼熟嗎?」
凱薩琳搖搖頭,接著又為了桌上的錄音機開口補充:「沒有。」
「我住華特罕。」
「我父親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教授。」我說。
巴比跟D.D.再次互看一眼。
「這很重要嗎?」
「所以說在他鎖定你、決定下手之前,他已經準備好那個洞穴囉?」
「葛濃太太,你知道為什麼安布李歐先生要綁架你嗎?」
「我不知道。說真的,你竟然以為我知道那個人的身分,www•hetubook•com•com這讓我有點不悅。」
她皺起眉,再次望向巴比。「我以為你說她是案件的倖存者。」
「你指的是性經驗?他是不是處男?」
凱薩琳站在溢滿陽光的高聳窗戶前,明亮的光線從她背後打下,模糊了她的五官,我們只看到一道帶著黑色長髮的纖細剪影。我注意到她環住腹部的細瘦手臂,直統長裙兩側可以看到突出的髖骨,巧克力色的無袖長版上衣露出圓潤的肩膀,腰間繫了條飾帶。
「他不會進市區,他負責的範圍都在市郊。你父親呢?」
「等等——」巴比開口。
「他從來沒有拿刀子刺傷你?沒有用繩索勒住你?」
「我母親是家庭主婦;我父親是洗衣機公司的維修人員。」她答道。
「購物——這個詞是你想的,還是他說的?」D.D.問得尖銳。
卡爾森乖乖遞出他的名片。
巴比掏出錄音機放在桌子中央,凱薩琳瞄向她的律師,不過他沒有抗議,所以她也沒說什麼。D.D.準備好她的資料,在桌上堆成一座堡壘似的小山。只有凱薩琳跟我什麼都沒做。我們只是坐在位置上,儼然是這場奇特宴會的上賓。
「對。」
「不過呢?」她閉上嘴,巴比暗示她繼續說下去。
凱薩琳看著他。「那不是剛挖好的洞穴,那是他某天在樹林裡遊蕩時找到的祕密基地,他把色情書刊藏在那裡,避過他父母的耳目。啊,當然了,他也把他的私人性|奴藏在那裡呢。」她再次聳肩。
她乾脆地轉身面向窗前的沉穩木桌。「可以開始了吧?」她比了比桌邊的皮椅,接著指向一名年長的灰髮男子。我現在才發現他坐在房裡。「道奇警探,華倫警長,向你們介紹我的律師,安德魯.卡爾森。我請他參與這次的會面。」
「六個死去的小女孩,凱薩琳,那六個女孩沒有逃出黑暗。」
「如果有的話,那他絕對沒跟我提起過,否則我一定聽說過那間病院的名字,對吧?」
「他有其它注意到你的機會嗎?他有沒有提過他曾經跟蹤你回家,或是偷窺你在學校操場活動之類的?」
D.D.一時語塞,彷彿從未預期會聽到這個答案,雖然提問的人是她。「你知道?」
「當然沒有。」
「你別想帶走她。」D.D.跟著起身,高聲喝令。
凱薩琳站得直挺挺的。「好,現在我跟安娜貝爾——還是譚雅,隨便叫她什麼都好——有些事情要辦,恕我們無禮,我們先走一步了。」
「對,我記得上了他的車,我記得心裡越來越……困惑、不安。我想我曾經嘗試打開車門,然後……我忘了。警方跟治療師問了我好幾年,我還是記不起來。我猜我有尖叫,也有掙扎抵抗。可是我說不定什麼都沒做。說不定我是出自愧疚才捨棄了那段回憶。」她的嘴角微微向上,但是眼中沒有笑意。
「不知道。就是繩子,他有一大綑,很粗,直徑可能有半吋。白色的繩子,很髒,很結實。他把木樁打入m.hetubook.com.com地面,然後將我的四肢綁在木樁上。我承認那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繩結的樣式。」她的嗓音依然充滿距離感。
「其實也沒有那麼久呢。」
「凱薩琳,」D.D.低聲問:「你在那天下午之前有見過理查嗎?」
「沒有。」
「那你記得什麼?」D.D.的嗓音也放柔了些,惹得凱薩琳直起背脊。「在黑暗中醒來。」
「華倫警長。」她聲音中的熱情大約下降了十度。
「只有一種繩子嗎?還是很多種不同的繩子?他有偏好的打結方式嗎?」
或許受害者外表雷同,可是她們涉入的是完全不同的案件。
D.D.氣得七竅生煙,凱薩琳只是笑了笑。
「以我現在的身分回顧的話,一開始他不知道在急什麼,還沒插|進來就射了,接著為了掩飾他的狼狽尷尬,他把我痛揍一頓。頭幾天這種事發生了好幾回。他心裡應該有過各式各樣的幻想,可是他過度興奮,每次還沒開始就洩了。但他慢慢冷靜下來,動作沒有那麼急切,他的想像力也變好了。」她的嘴角扭曲,「他學會了什麼是殘忍。」
「他也在嗎?」
「在我心中,我早已認定二十七年前就是理查.安布李歐綁架了我。我心中沒有絲毫懷疑;每天我都會感謝自己把槍口塞進他嘴裡,轟掉他的腦袋。我心中沒有絲毫懷疑。」
「我們需要知道這些情報。你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們得知道理查有沒有朋友、共犯、或是牢裡的輔導員。」
「我知道。」
「在一九八〇年十月到十一月間,」D.D.刻意加重語氣,「你跟安布李歐先生共處時,他有沒有向你提起其他的案件、綁架行為、或是襲擊其他被害者的事情?」
「她無法提出確切的答案。」卡爾森插嘴。
我瞄了巴比一眼。他的視線飄向四面八方,就是不看凱薩琳。相反地,她的雙眼簡直就黏在他身上。她的指尖撫過裸|露的前臂,彷彿是在演練貼住他胸口的動作。房裡劍拔弩張的氣氛鮮明無比,沒有人說出任何一句話。
「那安布李歐先生呢?」D.D.著著進逼。
「繩子。」
「誰?」眾人突然直盯著我看,我有些困惑。
「以天主教的定義來說,確實如此。」凱薩琳微笑以對。
「二十八天,巴比。在那整整二十八天裡,我的世界被理查占滿。我吃東西,因為他拿了食物給我;我喝水,因為他願意大發慈悲,賜給我一點水喝;他坐在我身邊;他趴在我身上;他幹我的時候,雙掌夾住我的腦袋,對我尖叫,命令我不准轉頭。
「你忘了?」
「你說他把你綁起來。是用繩子?手銬?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
「所以他會往來各處囉。」
「你有沒有去過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
顯然這句話把她惹毛了。她雙手往桌上一撐,推開椅子。「我想我們已經結束了。」
我轉頭面向凱薩琳。「你曾經住過阿靈頓嗎?」
「幹嘛?」
「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他探出車窗的那張hetubook.com.com臉。每回他打開那間地牢的出入口,我就能看到他被光芒包圍的臉龐,知道終於有東西吃了。我還記得他在提燈微光下的模樣,他睡得像個孩子,為了不讓我逃跑,他總會把我們的手腕綁在一塊。
巴比按下錄音機,高聲說出日期、地點、還有與會者的名單。念到我的時候,他頓了一下,差點說出「安娜貝爾」,幸好他及時改口,換成「譚雅.尼爾森」。他的謹慎讓我銘感五內。
能談的話題快要用完了。D.D.既氣惱又混亂,臉皺成一團,巴比則一直用力瞪著錄音機。無論他們原本想要問出什麼,總之都失敗了。我想他們打算拿理查.安布李歐跟那個跟蹤我的可疑人士來比對;不過呢,根據凱薩琳的說法,安布李歐是隨機出手的綁架犯,那個跟蹤我的人卻在我家門口留下小禮物……
D.D.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上了他的車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你有沒有尖叫掙扎?」
他們的反應很大,語氣中蘊含的占有欲讓我不由得投入凱薩琳的陣營。「別擔心,親愛的,」我們的女主人回頭對巴比還有D.D.說:「我會在半夜之前把她還給你們。」她關上書齋的門,帶著我往外走。
「他只是還沒準備好要殺我。我是最完美的玩伴。叫我做什麼都可以,絕對不會抗議。他也想在現實生活中擁有這種好運。」
凱薩琳只是聳聳肩。「你跟D.D.想太多啦,我們兩個只是都有點像義大利人而已,在波士頓肯定還有幾百個女人長得這副模樣。」
凱薩琳揚起眉尾。「我忘了。」
「就我所知,沒有。」
「是啊。她在八〇年代早期被陌生的白人男子跟蹤。對方究竟是誰——到底是不是安布李歐——正是我們要釐清的重點。」
「別把我兒子扯進來!」
「葛濃太太。」律師緊張地開口,但凱薩琳不需要他的幫助。
「垃圾袋?什麼意思?像是大賣場賣的那種嗎?」
卡爾森律師突然舉起手。「恕不回應。」
「很少。」她說。
凱薩琳的呼吸變得沉重,她凝視著巴比。在那瞬間,我不太確定她會有什麼反應。尖叫?賞他一巴掌?
D.D.跟巴比互看一眼。D.D.提問時,巴比不斷寫下筆記。我猜他是打算將凱薩琳的遭遇分門別類,準備與精神病院地底下的受害者相互比對。不過她的回答引起兩人的興致,現在他們一齊盯著凱薩琳。
「喔,甜心……我當然是要帶你去購物啦。」
「在一九八一年的終審後,你曾經見過安布李歐先生嗎?」D.D.問。
聽完客戶的陳述,卡爾森律師瞪大雙眼。巴比只是點點頭。他伸手關掉錄音機。「好啦,凱特。」他低聲說:「請你告訴我們:如果理查.安布李歐在一九八一年入獄服刑,那麼誰會在某間老舊瘋人院裡布置出更大的地下牢房?誰會綁架另外六個小女孩,把她們困在地底下?」
「他想要勒死你?」D.D.繼續問:「赤手空拳?你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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