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父親就這樣離開。不過這可能只是無聊的嫉妒。他離開了,他救了他的小女兒。而我什麼都沒做,失去了我的寶貝。」
貝拉很喜歡這個提議。牠旋轉了五六圈,跑到門邊,期盼地盯著我。牠不太清楚我為什麼還要換衣服,但還是趁這段時間吃了牠的晚餐。牠啃咬磨牙骨,我穿上破舊的牛仔褲、素面白襯衫。黑色木屐鞋很適合漫長的夜晚。當然了,我還抓起那把親愛的電擊槍塞進過大的肩背包裡。它是女孩子最要好的朋友。
「想念她?」他重複了遍,眼中再次閃過醜陋的光芒。「我整整二十五年沒有你們一家的消息。你竟然會想念她,還真是好笑。」
我啃咬大拇指指甲,望向窗外陰沉的雨幕。某人想要取回那個項墜。某人找出華倫警長的車子。
「所以你從來沒有看過那個人?沒有親眼看到他?」
是派翠瑟利先生提出的邀約,所以我等他開口。
等我抬起頭的時候,派翠瑟利先生已經離開了,潮溼黑暗的空氣中只剩下他醜陋的控訴。
「你有買槍嗎?」
「我要休息了。」我提醒經理。
我迅速抹掉襯衫上的咖啡漬,走出厚重的玻璃門,直直走向貝拉,牠站起來,吐出舌頭,準備好要離開。
「只是……只是在朵莉失蹤後,有個鄰居說他看到一輛沒有標誌的白色休旅車在附近晃盪,駕駛是一名男子,他甚至還告知警方那個人的外表特徵。當然了,拉娜總是反駁我的推論,但你知道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嗎?」
他哭了起來,肩膀劇烈起伏,響亮的啜泣惹得路人困惑駐足。我雙臂環上他的肩膀。他緊緊抓住我,差點把我拉到地上。我撐住他的重量,感受他粗糙、猛烈的悲傷。
我大步往店外走,把四個瞪大眼睛的顧客丟給卡爾,裡頭有個小女孩高聲發問:「她完蛋了嗎?」
他刺耳的聲音支離破碎,毫不掩飾心底的苦澀。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八點整。櫃檯前有五個人排成散亂的隊伍,這個人要點零脂的什麼東西,那個人要點中杯的豆漿摩卡那堤。我按出幾份濃縮咖啡,擔心綁在玻璃門外遮雨棚下的貝拉,還有派翠瑟利先生,他應該已經等在擠滿食物小販的昆西市集另一端了。
派翠瑟利先生微微一笑。「安娜貝爾,親愛的,我有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裡頭塞滿了每一份相關文件。自從我的女兒失蹤和*圖*書後,每次跟警方見面時,我都會帶著那個紙袋,每次他們只是禮貌地把它推到一旁去。可是我什麼都留下來了。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知道朵莉跟你們家的失蹤一定有關係。可惜從來沒有人相信我。」
「貝拉。」我大聲說道:「要不要跟我去工作?」
我對他笑了笑,鼓勵他繼續回想。「喔,真的嗎?我完全不記得。我那時候年紀太小啦。」
更加漫長的沉默。我不安地更換雙腳的重心。我覺得他想跟我說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拖著腳步走過黑暗雨夜的真正原因。可是他不知道要如何將那個原因化作言語。
「他開計程車。跟教授差很多,不過我相信他認為這點犧牲是值得的。」
過了一會我才開始行動,放下話筒,按了答錄機的播放鍵。第一則留言是掛斷電話的聲響。第二則也是一樣。第三則是來自目前的某位客戶,經過思考,她完全不喜歡帷幕的設計;她在朋友蒂芬妮家看到超棒的窗飾,希望我可以重做一次,如果太過麻煩的話,她可以聯絡蒂芬妮的室內設計師。再見!再見!
「你有沒有留著那些傳單呢?就是我父親發送的偷窺狂告示?我知道已經過很久了,可是……」
派翠瑟利先生半信半疑地點點頭,那雙眼一直沒有離開貝拉。牠終於安靜下來,擠在我腿邊。
「練習憋尿吧。」
「拉娜說你爸媽去世了。」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他甩開我的手。我跌坐在溼漉漉的人行道上,瘀青的手指擋在胸前,貝拉拼命吠叫。我抓住牠,試著讓牠冷靜一點,讓我自己冷靜一點。
最後他挺直背脊,抹抹臉,拉緊風衣的腰帶,調整帽簷。他不再直視我。我也不期待他會這麼做。
「噢,在馬特潘的洞穴裡,」他低喃:「六具屍體。說不定這回輪到我們走運」他的臉頰抽搐。「走運!你聽到了嗎?天啊,我該怎麼活下去。」
聽到話筒另一端傳來我的本名,我嚇壞了。我不希望他來到這間公寓。他取得我告訴派翠瑟利太太的電話號碼,光是這點就夠恐怖了。
貝拉跟我衝出門外,只在我鎖上家門時稍停幾秒。來到街上,我又遲疑了下,左顧右盼。在這個時刻,外頭交通繁忙,許多人都得慢吞吞地開車回家。加上雨勢的影響,亞特蘭提克大道必定擠得水洩不通。
他清清喉嚨。一次、兩次、三次。「昨天的事情,呃,很抱歉,我只是……拉娜說你要過來一趟…和-圖-書
…我還沒準備好。」他停頓了下,我還是沒接話,他立刻急急忙忙地說下去:「拉娜有她的基金會,有她的目標。我跟她不一樣。我不喜歡回想那段日子。假裝我們從未住在橡樹街還比較容易。阿靈頓、朵莉、我們的鄰居……感覺就像是一場夢。像是離我們很遙遠的事情。或許呢,如果我夠幸運,那件事就只會是我心裡的幻覺。」
他正慢慢陷入某種狀態。
神祕電者原來是派翠瑟利先生。他在電話裡的態度並沒有比較親切。他想跟我見面。他不希望讓派翠瑟利太太知道這件事。越快越好。
「派翠瑟利先生,你有看到那個偷窺狂嗎?」
「派翠瑟利先生——」
派翠瑟利先生呵呵笑了幾聲。「盧梭爾?不太可能。我從來沒有碰過哪個男人對槍枝那麼神經質。在巡守隊會議上,幾個鄰居討論起是否該買幾把槍來自衛。你父親一直都不贊同這個作法。『有個男人把恐懼帶進我們家,這樣已經很糟糕了。』他堅持道:『如果還任由他把暴力帶進我家,那我保證半夜會睡不著覺。』你父親是個徹徹底底的讀書人,總說不能好好談一談嗎,不能用和平的方法解決嗎等等。」
我思考了下,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很重要嗎?」
那個某人是否遲早會找上我呢?
派翠瑟利先生這麼不想留言嗎?還是說還有哪個人急著想聯絡我?過了那麼多年孤獨的生活,我突然成了熱門人物。這究竟是好是壞?我開始緊張了。
「有。早知道會這樣,我會把槍跟朵莉一起送去羅倫斯。」派翠瑟利先生的臉又擰成一團,苦澀再次湧現,他的呼吸變得淺短壓抑。我開始擔心他的心臟。
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專業。我只是慶幸自己帶著狗兒一起出門。
我雙眼掃過聚在納德迪文小館外的人群,並沒有一眼就看到他。雨停了,意味著盤據酒吧的酒客即將抵達。我開始驚慌。某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然轉身,貝拉瘋狂吠叫。
「是的。」
他搖頭。「沒有,不過在瓦茲太太的閣樓找到那些東西的兩天後,附近幾家人一起開了次會。你父親發送敘述那個偷窺狂外表的傳單,還有你收到那些『小禮物』的時間和內容。他告訴我們警方能給的幫助不多;除非對方真的犯案,否則他們只能袖手旁觀。沒錯,我們都被激怒了,特別是有小孩的人家。我們決定設立社區巡守隊。我們第一次開會時,你父親就提和_圖_書到要帶全家去渡個假。沒有人察覺今後再也見不到你們一家了。」
咖啡店的工作爛透了。在八小時的晚班期間,我得要努力忍住湧上嘴邊的怒罵,可不能惹毛那些攝取過量咖啡因的顧客,還有我那位不喝咖啡的老闆。今晚也不例外。
「可是你相信有那個人對吧?有人住在瓦茲太太的閣樓裡監視我?」
「是什麼?」
派翠瑟利先生連連後退。「哇,哇,哇。」他舉起雙手,緊張地看著我的狗。
派翠瑟利先生掛斷電話,我獨自站在屋裡,一手將話筒按在胸前,努力尋找視線的焦點。再過十七分鐘就要上工了。我還沒餵貝拉,還沒換衣服,或是整理剛帶回來的行李箱。
貝拉嗚嗚哀叫,緊張地踏步,抓抓我的腿。我只能默默等待。
他抿緊嘴脣。「安娜貝爾,你們一家去渡假的時候,跑到多遠的地方?你們去了哪裡?」話題又換了,他根本沒聽見我的問題。
「我會盡力。」
「我們家是從哪搬來的?你知道嗎?」
雨又下了起來。派翠瑟利先生已經轉身準備離開。我一手按住他的手臂,要他等一下。「派翠瑟利先生,你為什麼要問起我父親的事情呢?你想知道什麼?」
「我會去找警察。」我向他承諾。諾言輕輕鬆鬆脫口而出,反正我已經做了這件事。「沒有人知道會有怎樣的發展。鑑識技術越來越完善;說不定他們已經有了重大發現。」
「有可能。」
「我嘗試打電話找你父親,以為他至少可以跟警察說說話,可以說服他們。可是我沒有他的電話。你有什麼感想?五年的情誼。到郊外野炊、新年派對、看著我們的女兒一同成長,某天你們家卻這樣拍拍屁股遠走高飛。
「我很遺憾。」我含糊地回應,因為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我們移到另外一側,遠離酒吧門口的人潮,站在這幢寬闊的花崗岩建築物的另一角。派翠瑟利先生依然跟我保持距離,警覺地盯著貝拉。我喜歡這樣。
「派翠瑟利先生,你說你認識我父親五年。請問一下,比較早搬到阿靈頓的是我們家還是你們?」
「什麼時候的事情?」
八點二十分。咖啡因上癮的一家人湧進店裡,經理沒有絲毫放行的意思。我受夠了。我脫掉圍裙,丟到櫃檯。「我要去廁所。」我說:「如果各位有任何不滿,請買一個新的膀胱給我。」
這個消息似乎讓派翠瑟利先生相當訝異。不知道他是驚訝我父親竟然願意放棄他的學術和*圖*書生涯,還是說我父親找到工作這件事並非謊言?我不太確定。他眨眨眼,過了一會才回應:「抱歉。我想我這個老頭子只是有點被害妄想。我常常在半夜尖叫著驚醒,會有那些想像也是很正常的。」
派翠瑟利先生穿上最適合這個天氣的服裝。黃褐色的長版風衣,手裡拿著黑傘,頭戴深棕色呢帽。他讓我想到間諜電影裡的角色,我想他會不會是以這種態度看待我們的會面,把這當成某種專業間諜的祕密行動。
「我也一直搞不清楚父親的工作。」我低聲道:「教數學聽起來無聊極了。我以前都假裝他是FBI探員。」
我抓住貝拉的牽繩,一起走進黑暗。
「為什麼?」
我沒有回應,偷瞄手錶一眼。我已經離開二十分鐘了,不過經理八成早就炒了我,那我在這裡多待一會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們一路玩到佛羅里達州。」
「拉娜說你把那個項墜送給朵莉。」他突然說道:「是真的嗎?你真的把你的……小禮物送給她嗎?所以那個送出禮物的惡徒才殺了我的女兒?」他的嗓音拔高。我看到他眼底的陰影中有什麼在蠢動。他的眼神不太正常。
「我想念朵莉。」最後我擠出這句話。
「你差不多,嗯,十八個月大?還是要兩歲了?走路還搖搖晃晃的。你跟朵莉常常在我們家裡追逐,放聲尖叫。拉娜會搖搖頭,說你們竟然不會被自己絆倒,真是太厲害了。」派翠瑟利先生也笑了。難怪他受到那麼大的折磨。從他方才的敘述來看,他把過去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彷彿是一張常常翻看的老照片。
我楞了好一會兒。他尖銳的話語刺進我心中,我想要抽手,卻被他抓住手指,緊緊地握住。「這太荒謬了!」我尖聲叫道。
「還有客人。」他的語氣平板。
「我跟羅倫斯的警探說這之間一定有關連。一開始有偷窺狂躲在我們鄰居家窗外,然後我們七歲大的女兒失蹤了。他們說是在不同的地區。不同的犯案模式。他們的意思是不要多管閒事。神經病,案子交給我們就好。」
「安娜貝爾,我的心臟有毛病,做過心血管繞道手術,還有分流手術。天啊,我身上人造的部分已經比原本的零件多了。我一定會死於心臟病。我父親沒有活過五十五歲。我哥哥也是。我不在乎死亡。說真的,有時候死亡更像是美好的解脫。可是我死後……我想葬在女兒隔壁。我想知道她就在我身邊。我想知道她終於回家了。https://m.hetubook•com•com她才七歲。我的小女孩。天啊,我好想念她。」
「可以影印一份給我嗎?」我已經伸手探入包包裡,準備摸出我的名片。
「賓州。你爸原本在賓州大學之類的地方教書。我一直搞不太清楚盧梭爾的工作內容。他一臉書卷氣息,不過我得說他很會品嚐啤酒。他還喜歡凱爾特音樂,對我來說這樣就很棒了。」
我沒有帶著牠奔跑,牠似乎有些震驚。我牽著牠走到昆西市集的另一端,希望派翠瑟利先生還在那裡等我。
「沒錯,安娜貝爾,那個帶走我的朵莉的男人,他的長相聽起來就跟你親愛的老爸一模一樣。」
他搖頭。
「你父親在那裡真的有找到工作嗎?所以你們才留在那裡?」
他古怪地盯著我。「唔,我不認為瓦茲太太跟你父親會編造這種謊言。而且啊,警察在瓦茲太太家裡找到那個人的維生道具。對我來說,這樣已經夠真實了。」
「我要你去報警。」他終於開口,透過帽簷抬眼瞄我。「如果你跟他們說出你的故事,特別是那個項墜的事情,他們就會重新審視朵莉的案件。你知道的,殺人罪沒有法律追溯期限的限制。如果他們找到新的線索……」他的語氣不穩,渾身僵硬,繼續吐出他想說的話。
「短短的黑髮,曬成棕色的臉,長相真的很帥氣。好啦,安娜貝爾,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派翠瑟利先生的表情驟變,邪氣的光芒回到他眼裡。
不過我挑選的小巷很安靜,只有街燈的光芒照亮黑色的老舊石板人行道。
我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安撫貝拉。已經有不少人望向此處。「抱歉。」我輕聲說:「貝拉不喜歡陌生人。」
「你們家在一九七七年搬到那個社區。拉娜懷著朵莉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住在那裡了。我們聽說即將搬來的住戶有個跟朵莉一樣大的女兒。拉娜才剛烤好餅乾,搬家公司的車子就出現了。她捧著餅乾,帶著朵莉,大步走向你們家。打從那天下午開始,沒有人可以拆散你們兩個小女孩。隔天晚上,我們邀請你爸媽來吃晚飯,這段交情從此開始。」
我寫了張字條。接著又聽了三次掛電話的聲音。
八點十五分。「我要上廁所。」
最後我們決定在法尼爾廳市集廣場見面。晚上八點,在昆西市集的東側盡頭。派翠瑟利先生喃喃抱怨他得要開車進市區、找停車位,不過他還是咕噥著同意了。我也有我的問題要解決——該如何在差不多的時間溜去休息——可是我想應該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