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努力幫他找好醫生!」
「我想他們會好好撫養他,」她父親說。
父親抬起頭看她。「你有嗎?」
她需要支援。她的律師說得很清楚,如果她沒有支援,那麼葛濃夫婦就會贏,他們會搶走納森。
凱薩琳開車前往父親家,光線變暗了,冬天露出醜惡的開頭,又是個陽光太早死亡的日子。她累了,疲勞入骨讓她緊抓著方向盤,不安地在駕駛座上扭來扭去。吉米總是取笑她開車的樣子,她長途駕車旅行一定很恐怖,或許抵達第一站之前就會睡著撞死自己。
父親終於看著她,她很驚訝看見他的臉色充滿焦慮。「你以前是個很快樂的孩子。」
她又搖搖頭,但他強調地點頭,像是長途跋涉之後抵達了某個目的地。他轉回來,看著她的眼睛。
「他經常上醫院。」
「我愛我兒子!」此刻她對父親大吼,「為什麼沒人相信我愛納森?」
「你媽好愛你,」他突然站起來轉身離開她,「我很高興她走了,不用活著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耽誤你的時間了,」凱薩琳聽見自己這樣說。她的雙手放回身側,強迫手掌張開。她吸氣,吐氣,恢復了冷靜,沒錯,像冰一樣冷,空虛。但是對她跟她父親而言,好過任何真正的情緒。
「他不是好人。」
「我拿出了家庭錄影帶。我清理了閣樓,檢查了一些東西。你知道的,我有點關節炎,爬樓梯挺吃力的,所以我想我最好搬出那些箱子,趁我還能動把它清出來。我發現了舊影片,昨晚放來看過。」她說不出話來。眼淚在她父親眼中閃爍。
他伸手想拉她的手,但她驚慌地縮回來,他哀傷地對她微笑。「你以前是個快樂的孩子,」他低聲說,「或許還不算太遲,也許你如果得到適當的幫助,可以再快樂起來。你知道的,你媽只有這個心願,即使她得了癌症,她從不祈求活命,她總是祈禱能看到你再次微笑。但是你再也不笑了,凱薩琳,就連你媽快死了,你還是無https://m.hetubook.com.com法為她笑一下。」
「納森在哪裡?」
凱薩琳站起來。「你是我爸,我請求你支持我。你肯幫我嗎?」
「你確定她什麼都拿不到?」他問律師,「我一分錢都不想給她。」
她胸口一緊。她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但只能搖搖頭,彷彿在否認他說的話。
當年出事之後,有時她會懷疑,為什麼不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為什麼他們看不見藍色雪佛蘭?他們為什麼沒有被騙,停下來幫忙尋找神祕的走失狗?
她說不出話來,她找不到任何文字,她又驚又怒而無法動彈。如果她找得到壁爐架,她可以抓著木邊穩住身子,但是下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抓著上面的銅燭臺,用來砸父親的頭。
「我想是吧,」父親又喝點水。
「爸,我不渴。」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終於說。
天啊,她該怎麼辦?
現在想起他,讓她體內深處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們有多久沒向對方說過好話了?自從他們懶得假裝相愛已經過了多少年?她猜想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就像別人懷念失去的手腳一樣懷念他,她曾經完整過,現在她有種怪異的殘缺感。
「你就那麼喜歡他的錢嗎?」她父親問,她被他語氣中突來的憤怒嚇了一跳。
「你需要錢嗎?」
她整理好凌亂的呼吸,發現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強迫自己握拳。想個快樂的地方,她有點慌亂地告訴自己。然後想,管他的,便走向門口。
「你不用陪他嗎?」
「也是我唯一的血脈。」
我會以為你們關心我。
「他是他們唯一的血脈了。」
「你以前好漂亮,」他低聲說,「黑頭髮紮成馬尾,綁個大紅蝴蝶結。你媽每天早上會幫你梳頭髮,你挑選當天的髮帶。你最喜歡紅色,然後是粉紅色。
她感覺好冷,無法克制地顫抖。她看看街上遠端,夜色已經降臨到樹梢上,形成一個無處可逃的陰暗https://m•hetubook.com•com隧道。她往另一邊看,同樣的景象。
「生病的事?」她父親最後問道。
「你在生我的氣?就為了這件事?因為我在老媽臨死前笑不出來?你……你……」
「爸?」
「爸——」
凱薩琳拿了外套,非常謹慎地走向門口。
「他打過你,」父親說,這是她第一次聽他承認這件事。
訊息很簡單,寫著:哇!
「你渴嗎?要喝什麼?」
「不用。」
「他打你!你早就該離開他,搬回家來。」
「他從來不在乎你們母子。」
她精準地動作,緩緩倒車退出車道。踩煞車,打到前進檔,找到油門,她駛上街道離去,開得太快了,仍然抿著嘴擠成蒼白的一條線。
「你在後院裡,我想是你的生日吧,可是沒看到蛋糕。其他小孩子來到我們家,我們把兒童泳池放滿了水,你在水裡邊笑邊潑水,我打開水管時你還尖叫。」
「很遺憾這樣收場。我很遺憾……很遺憾吉米死了。」
「他在醫院裡,他得了胰腺炎。」
「葛濃二老當爺爺奶奶也不壞,」他說。
父親彷彿完全沒聽見她的話。「他們可以幫他心理做諮詢,或許我們也該這麼做。」
她父親仍然坐在她對面,目光專注鎖定在她母親的畫像上。她終於有了力量。她打起精神,用手背擦擦乾溋的眼睛。
「很好。」
她到達了父親住家的社區。她的老家。她父母在她五歲時買了這棟房子,這棟錯層式農舍位於四分之一畝空地上,被其他土地上的其他樸素住宅圍繞。這些年來沒什麼改變,父親保留著同樣的白牆跟巨大的紅色護窗板。星期二是收垃圾日。星期六,大家會整理庭院。每星期三晚上,她父親會跟麥葛萊森與波德爾夫婦聚會喝啤酒打牌。他會有關於他們子孫的故事可以告訴她。跟她一起長大的小孩,後來開雜貨店或去銀行上班,開廂型車、帶著奇形怪狀的小孩跟活潑的大狗住在自己的農舍裡。過著正常幸福生活的童年同伴www.hetubook.com.com。
「不怎麼塞。」
凱薩琳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父親從來沒叫她回家,甚至從未批評過她的婚姻。他參加了她的婚禮,跟吉米握手,祝福她的新婚丈夫順利,然後就忙著打牌跟退伍軍人團體等等例行公事。他每年感恩節和聖誕節會出現在女婿家,吃點火雞,送禮物給納森,親他的臉頰一下,就這樣,然後他又走了,回到他喜歡但她痛恨的社區。有時她懷疑如果母親還在世,狀況會不會有所不同,但這他們永遠不得而知。
「我會想辦法。」
「他們很有錢,會好好照顧他,或許甚至能幫他找到好醫生。」
天啊,她真討厭轉到這條街。
神智不清之中,她不知道對哪個比較驚訝:她哀傷的深度還是她憤怒的力量。
「我有些汽水。麥根沙士對吧?你喜歡喝的。」
她把賓士車停到車道上,父親打開了門廊的燈,照亮小小的磚砌走道跟四級臺階。她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要專注,然後下了車。
「你在笑,」他有點無助地重複說,「凱薩琳,我已經二十多年沒看你笑過了。」
「爸!」
她吼了起來,真的在吼,像個瘋婆子,脖子上青筋暴露,她內心深處忽然想到,這幾天她一直想要這麼做。自從星期二上午,她接起電話聽到吉米輕鬆地跟某位律師討論他的離婚計畫開始。
父親當下沒有說話。他又喝水,轉動手裡的塑膠杯,再喝水。凱薩琳不知所措。他怎麼沒有強烈否認?怎麼沒有跳出來為女兒辯護?一分鐘前他還宣稱她婚姻失和應該來向他求助,現在怎麼變了?
突然間,她痛很這個該死的鬼地方。這棟房子,這片庭院,這個七〇年代社區。命運捉弄才把她父母帶到這裡,在她看來,讓他們住下來更是命運的刻意殘酷。
「他是我兒子。」
「爸——」
「不是,老爸。」她的聲音又緊張了起來,她強迫自己冷靜說話,像對小孩子解釋似的。「馬上要舉行聽證會。監護權聽證會。今天下午我見過我和圖書的律師,葛濃夫婦會帶證人作證說我是個壞母親,我需要自己的證人說我是個好媽媽。或者至少,」她修正,「我對納森沒有危害。」
她會孤身一人,而且身無分文。
「是不壞,我相信他們也用自己的方式愛納森。」
「醫師一直查不出病因。」
凱薩琳眨眨眼,有點抓狂。「我也會好好撫養他。」
她心情紊亂,無法專心,她焦急地尋找答案。想當然耳,因此她沒有看見,直到過了第三或第四個路口,她終於抬起頭,看到她的照後鏡。
他哼一聲。「不過這是出城,週末晚上回到城裡就……」
「你到底肯不肯!」
「你早該離開他了。」
「開水呢?長途開車一定渴了。我去幫你倒杯水。」
「你最好把納森交給他們。」
有人用她的口紅寫了字。她把口紅留在前座間的儀表板上,那是她最愛的品牌OPI,深紅色,情人節玫瑰的顏色,或鮮血的顏色。
凱薩琳走到小雙人沙發椅邊,雙手抱膝蜷縮著坐下,走進這個房間總是好像走進時光隧道,她不知道該看哪裡或有何感受。今天她選了地毯上某一點,目光固定在那兒。「我有事情要跟你談,」她低聲說。
「你不對勁,凱薩琳。你從那個地獄回到我們身邊,天曉得我們有多麼感激,但是你不對勁。到頭來,我們的小女兒在那天就死了,我不認得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誰。你再也不笑了。有時候,我不確定你還有沒有任何感情。」
「他們說我對納森做了什麼,惡搞他的飲食,我不知道是指什麼,他們認為我故意害他生病。」
「我當然應該陪他!」她又努力深吸一口氣。「可是我在這裡,爸,跟你討論納森的未來,因為不管別人怎麼想,我不要失去我的兒子。」
「不是。」
「沒有納森就沒有錢,」律師向他保證,「一切都搞定了。我一小時內就可以提出文件。」
「問題不在社區,」出事後她父親一再告訴她母親,「而是一個人。如果我們現在搬家,凱薩琳會怎麼想?」
「他生www.hetubook.com.com病了!」
「這麼做是不對的。」
「事情沒這麼簡單——」
然後她崩潰了,雙腿發軟癱倒在醜陋的棕色沙發上,肩膀起伏,喉嚨發出怪異的打嗝聲。她頭暈眼花,她迷失了,淹沒在想像中的某一刻,吉米離開她,納森也離開她,她回到鬧鼠患的破公寓,沒有家人也沒有錢,孤身一人。藍色雪佛蘭會駛過她的街道,地上會開個洞,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救她。
父親似乎不敢看她,眼光在室內遊移。他終於找到掛在壁爐架上方她母親的畫像,凱薩琳覺得他的臉顯得好蒼老又哀傷。「是啊。」他回答。
她父親已經在等她了。她走上臺階,他打開木門,耐心地站到一旁讓她自己推開紗門進來。進門後,父親接下她的外套,按照老習慣說,「路上還好吧?」
她很可能永遠見不到兒子。
她父親站在背後的門口,看著她走下臺階。她舉起手道別,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讓她緊咬著嘴唇才沒有尖叫出來。
「有塞車嗎?」
她放棄堅持。他蹣跚地走進廚房,拿了兩個雛菊圖案塑膠杯的水回來。他坐到單人沙發上,她留在雙人座邊,終究還是喝了點水。
「不過有個問題。吉米的父母控告我,為了爭取納森的監護權。」她抬起下巴,「他們宣稱我虐待他。」
「你會支持我嗎?」她低聲問。
他又抱怨了一句交通——他不喜歡她住的地方,就像她討厭他家——再虛弱地指指小客廳。仍舊是金黃色地毯,棕色花卉圖案的沙發。凱薩琳提議過一次幫他換掉家具,他搖頭。沙發很舒服,地毯也還能用,他不需要任何花俏的東西。
「有時候。」
「這已經不重要了,」她終於說。
「他得了胰腺炎!你現在就可以打電話去問洛可醫師,或醫院的隨便任何人。」她站起來。「他是我兒子!我千方百計只想為了他好。你怎麼可以……竟然這麼說!該死,你竟然這麼說!」
她迷惘了,雙手抖得更厲害,她想再喝口水,但杯子在手上顫抖,她好想衝出門外。「他對納森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