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所以他想要快速推動,我們想要拖延,」巴比低聲說,「他想利用身為刑法法官的專長,我們希望地檢署有相反的意見。然後呢?」
「對,有兩個,大的十六歲,小的六歲。」
哈維皺眉寫筆記。「狙擊手通常不是成雙行動嗎?有個觀測手之類的?」
其實,義大利特製的超輕量競技手槍價格上看一千五百美元。只有大人物用這種槍,而且只在競技圈內。狄倫也被公認是大人物。
巴比迄今聽說過不少謠言——狄倫是不光榮退伍的陸戰隊出身,從前住在亞利桑那州,據說在那兒殺了一個人。或許是因為他胸膛上偶爾能瞥見的鋸齒疤痕,或是不受歲月影響的精瘦體格,或因為他年近五十仍然能用陰沉強悍的眼神嚇退任何人。
巴比老實說,「我沒有他那麼強的律師。」
巴比怕的就是這個。「如果我不做證呢?」
「沒有什麼獨立證實,我是第一個就位的狙擊手,沒有別人看到我目睹的事。」
狄倫低頭看他的瞄準鏡,巴比走了過去。他跟狄倫沒講過幾句話,不過兩人都聽過對方的名號。
狄倫IPSC——國際實用射擊聯盟(International Practical Shooting Confederation)——的選手。這些人被視為戰鬥射擊界的武林高手,他們進行各種怪異演練時,按照時間跟精準度排名。例如在馬鞍上射擊、用手提箱銬在慣用的手上射擊、在城市中跑步射擊,或腳踝綁著夾板邊射擊邊逃出叢林。過程越困難越辛苦,選手們越喜歡。
「蘭妮?跟她媽一樣受不了槍聲,但她有其他技能,你該看她騎馬的樣子。」
狄倫看了他一會兒,盤算著,最後他指指周圍的空間。「十年前啊,」他大聲說,「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這裡。想不到我會有老婆,想不到我會有兩個女兒,想不到我會……幸福。」
「我沒有偏見,」巴比說,然後停下,皺起眉,忽然有個不祥的預感。「酒駕逮捕。」
巴比每個月用步槍作專長測試時,從來不開超過一槍。就這樣。就位之後靜止一小時,設定參數,然後開一槍。冷槍管射擊。因為任何槍枝射出的第一發子彈都要經過冷槍管,這次擊發會把槍管加熱,造成後續射擊的彈道有些微差異。
「我一直告訴自己那不重要,做都做了,現在拿來折磨自己也於事無補。」
「因為貝克特?」巴比問。
他們握手。
「那我為什麼做不到呢?」
「賈奇莫。」
「你得自己去找,道奇警員。尋找能夠讓你安定、讓你向前看的東西,即使在很想要回顧往事的逆境中。」
「如果他有錢付律師的加班費,當然可以,他想要就做得到,我當然也會盡力拖延。m•hetubook•com.com話說回來……」哈維環顧狹小的辦公室,巴比跟隨著他的目光。單槍匹馬對抗頂尖律師大軍,閣樓空間對抗裝潢豪華的法律事務所,兩人都心裡有數。
「如果我有什麼要求,」巴比說,「明天下午五點前我會打給你。」
他又皺眉寫筆記。「呃,我們還是可以做兩件事。第一,我們強化你的可信度。提出你受過的訓練,讓你的長官證實你的專業技能,確立你是個受過精良訓練、經驗豐富的警方狙擊手,有資格做困難的判斷。」
哈維也老實說,「沒錯。」
「他們會去問你的鄰居,會調查你的過去,會尋找偏見的例子——你不喜歡黑人、西班牙裔或有錢人。」
「他們會發傳票。如果他拒絕傳喚就是藐視法庭,他們可以對他採取法律行動。」
「她能夠調適嗎?殺了他之後?」
「呃,我該回去練習了。」但是巴比仍然杵在原地,狄倫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射手之間有外人缺乏的默契。他們欣賞這門技藝,他們尊重技術。他們理解狙擊手被吸引不是因為他們是獨行俠,看多了警匪影集或西部槍戰片才喜歡開槍。巴比做這個職位是因為技巧有挑戰性,不是為了希望傷害任何人。
「我沒有他那麼有錢。」
「當然你要作證,說明你為什麼覺得當時狀況有使用致命武力的正當性。我們會傳喚當晚在場的其他警察,負責的警官——你剛說他叫什麼來著?」
「那天稍早,有個喝醉酒開焊馬車的傢伙造成了一些損害,把他關進牢房時我們出手修理了他一下。他態度惡劣,我們,呃,我們互罵了幾句。」
「那是我看過最爛的成績,」狄倫說。「我正想把靶子燒了。」
「是啊。」
巴比盯著律師。哈維聳聳肩,「基本上就是各說各話。你說你看到了具體的威脅,另一方說你錯了。為了達到目的,他們會掀你的底,會傳喚你的家人。你是不是暴力的小孩,是否一向喜歡玩槍?他們會追查你的生活方式——年輕單身警員。你是否常上酒吧、到處上床、跟人鬥毆?可惜你不是已婚有小孩,這種身分總是比較吃香。小狗呢?你有沒有養可愛的小狗?最好是黑色拉布拉多或黃金獵犬。」
「酒駕逮捕?」
「對,」哈維說,「而且他會提出動議,很多很多動議,多半都很瑣碎,但是要耗費你的時間金錢去反駁。我會盡力找些幫手,我知道有些年輕律師願意為了經驗幫忙,也有人是為了媒體曝光。但你說得沒錯,這是以小搏大,呃,你可不是巨人。」
巴比努力想像代表詹姆士.葛濃的律師辦公室。或許看起來不太像。首先,他敢說那個律師的文憑一定是哈佛或耶魯的。法官辦公室或許和圖書也有接待員,櫻桃木裝潢的會議室,還有波士頓市中心的無敵天際線景觀。
「你的家人,」巴比猜測。「沒錯,」狄倫平靜地同意。
「當然,」哈維又說,「詹姆士.葛濃的政治手腕占優勢。」
「你老婆?」
「怎麼做?」
「預付金這樣夠嗎?」
現在巴比看著J.T.狄倫往特製手槍裝彈匣,放在不慣用的左手,一連串射出六發。平順,節制,眼睛眨都不眨。
「沒有,」狄倫哀傷地微笑,然後挺起胸膛。「我可不是沒有試過。」
「如果你能用火柴打到它的話。」
一開始他的成績很糟,那是生平最爛的成績,對獲得國家步槍協會高級射手認證的人來說實在太丟臉了。他不禁猜想有沒有私家偵探為了即將來臨的審判,等在旁邊動手腳。有人可能在證人席上拿出彈著點七零八落的靶子說,「庭上請看,州政府所謂的專家就是這種水準。」
「如果你不想要,我們不必傳喚他當人格證人。」
「我有可能贏嗎?」他低聲問,「我真的有機會?」
IPSC射手老是說巴比進行的那種靶心射擊就像看著雜草生長一樣無聊,戰鬥射擊才是真正的刺|激。
「靠津貼過活的老婆婆。」
「因為是法官?」
「但是你不會。」
然後巴比回家去拿槍。
「互罵?」
「他的動作會這麼快嗎?」
「你永遠做不到。你想談遺憾嗎?道奇警員,我也有很多遺憾。我可以列出一大堆希望能拯救或殺掉的名單。給我五分鐘跟一瓶龍舌蘭,我就能毀了我的人生。」
「老大莎曼珊會,她挺厲害的。」
「你確定?」
狄倫把靶子退後到五十呎,仍然用左手瞄準目標。他吸氣,吐氣,又吸氣,巴比感受得到他突然集中注意力。狄倫的手指動了六下,食指的擺動不超過蝴蝶在空中振翅的幅度。碰,碰,碰,碰,碰,碰,整個彈匣在三秒內|射光。
「如果他們查出什麼,巴比,如果他們知道你沒告訴我的事,我們可能沒得選擇。」
「然後就針對個人了。」
這座五十呎長的室內|射擊場位於麻州沃本鎮的麻州步槍協會,星期日下午沒什麼人。巴比用手指捏起兩個橘色海綿耳塞,塞進耳朵裡,接著調整他的護目鏡。他帶了他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特製版,還帶了備用的柯特點四五麥格儂。
「愛現,」巴比說。
「你女兒?」
他想起蘇珊,他真的不知道她有何感受。「不,」他忍不住說,「我不確定。」
「喔,」巴比說,他並不打算顯得這麼失望。
根據這位律師的說法,或許能撐一星期。當然,巴比已經知道律師不知道的——如果父親站上證人席,他會輸掉。
「他hetubook.com.com是你爸。他應該會做出對你有利的證詞,他們不會找他。」
他從點三八開始,十呎距離用來熱身,然後移動目標到二十一呎。研究顯示警方發生射擊的平均距離是二十一呎,所以這是射手們最愛的距離。巴比總是懷疑誰做的研究,他們為何從來不提警方在實際槍戰中是輸是贏。
「如果他……出遠門呢?」
「聽起來很幸福美滿,」巴比說。
哈維皺眉。「是啊,這會有傷害。還有什麼我該知道的事?」
「確實。」
「如果他們找了呢?」巴比堅持。
「機會總是有的。」
巴比不曉得謠言真假,但身為麻州州警,他對J.T.狄倫有一些別人不知道的瞭解:十年前,有個警察出身、名叫吉姆.貝克特的連續殺人犯逃出最高警戒的華爾波監獄。在他短暫的幾個月自由期間,貝克特血腥地痛宰了一票各方執法機構的人,殺了幾個州警,包括一名狙擊手跟一個FBI探員。
身為狙擊手,他假設自己不必再開第二槍,必須一槍斃命,所以日復一日,反覆演練,重要的只有冷槍管射擊的第一槍。
哈維明顯振奮了起來。「很好,大家都喜歡幫助老人的人。當然,我們一定會遭遇到前女友。」
巴比有位警察同僚推薦這個人,哈維一聽到巴比的名字就同意跟他立刻見面。而且在星期日。巴比還不清楚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很難過嗎?」巴比低聲問,「我是指事後。」
今天下午,狄倫用根本不像真槍的點二二口徑競技手槍射擊。槍柄是巨大的木把,不像握把,而像鋸下來的原木塊,槍管是鑲銀的方形,瞄準鏡是鮮紅色的。總之,整把槍看來像是《星際大戰》的道具。
「那你就輸定了,」哈維坦白說,「那就只有他們的一面之詞,他們會說你犯了謀殺罪。」
巴比看著他的眼睛。「那到底是誰殺了吉姆.貝克特?」
「那還用說。」
「黛絲是幼稚園老師。她照顧我們的女兒,同時努力避免我惹上麻煩。」
哈維懶得說謊。「對,像這種情況,大致就是如此。」
「需要的是錢跟時間,」巴比咕噥。
「連吉姆.貝克特也沒有?」
「她們也玩槍嗎?」
「你是說他總有一天會死,」巴比大膽補充說,「那是對我最有利的狀況。另一次死亡。」
巴比點頭,這些他也想得到。特種戰術行動小組的每次訓練演習都有書面紀錄以預防這種事——未來如果有需要,他們的上司可以證明他們有資格做他們做過的事。如果沒有紀錄,等於沒發生過,這是慣例。布魯尼隊長確保他們做過的每件事都有適當的文書紀錄。
哈維猶豫。
「十年了,」狄倫說。
「但是我們也有一些招式,」哈維開朗地說,「我們可以期和_圖_書待地檢署作出明智的判斷——他們調查該事件之後發現開槍是正當的,這樣事情就大條了。當然——」他降低音量,「或許因此葛濃法官才這麼快提出動議。地檢署要花好幾個星期才能作出決定,所以葛濃法官會努力在幾天內先強行通過這項動議。然後就是我們跟他各說各話,沒有地檢署的最終裁決。」
狄倫拉回靶子,巴比搖搖頭,這次狄倫不是集中在靶心,而是形成一個心形。
這時巴比拿了六盒子彈,銅彈殼在盒子裡叮噹作響。他打開第一盒開始裝填。
「太好了,」巴比低聲說。
在遠處另一頭,麻州步槍協會的槍械專家J.T.狄倫正在射擊。稍後,巴比退出射擊線,躲到陰影下看著他開槍。
「說得好。」
「是啊,那女人真會用散彈槍。」
「是黛絲。」
「如果對方傳喚他呢?」
這個想法令他沮喪。他眼睛刺痛,他很難過,他很生氣,他已經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了。
「賈奇莫警官,我們會叫他作證。還有任何其他能獨立證實你有理由相信吉米.葛濃打算射殺他老婆的警察。」
巴比看著律師半晌,斟酌著該說什麼,說多少。最後,他繼續說,「我不希望我爸上證人席。」哈維好奇地看他。
「我罵他有錢的混蛋,」巴比老實說。
「他老了,」哈維提出一點。
「什麼事後?在亞利桑那打中那個人之後,還是打中吉姆.貝克特之後?」
「因為是高等法院的法官,」哈維愁眉苦臉地說,「在民事法院,書記裁判官不會花很多時間檢查可能衍生刑事罪名的東西,那是高等法院的工作。所以,從書記裁判官的角度來想——這位熟悉刑法的法官作證說他認為發生了重罪,這對書記裁判官會很有影響力。如果詹姆士.F.葛濃閣下說是謀殺——呃,那就一定是謀殺!」
「我不要他上證人席,就這樣。」
「我們還沒有足夠的人手。」
巴比又點頭。他低下頭,設想未來的發展,努力擺脫不得不盡自己職責的那一晚,他敢對天發誓那是不得已。看來一切都不樂觀,一切都不妙。
或許他不能再射紙靶了。或許你一旦射過真人,其他練習都不行了。
哈維這時聽懂了,「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內情?」
「當然沒有。當時你太忙了,那時你是盡自己的職責。但現在,還有未來的時日,人生中安靜獨處的每一刻,你會忍不住想起,千千萬萬次猜想還能有什麼不同的選擇,你能否做什麼不同的事。」
這時狄倫的目光移開手槍抬起頭看,遠遠接觸到巴比的目光。
「任何一個。」
「這種事都是怎麼做的?」巴比坐在威爾斯里一個擁擠的小辦公室裡,他看到四個灰色不鏽鋼檔案櫃、一張大型橡木辦公桌,有大約六座廉價書架上裝滿www•hetubook.com.com了法律參考書跟貼著大量亮色標註的檔案夾。搖搖欲墜的文件堆跟帶著水漬的天花板之間只有兩呎空間,牆上掛了兩幅歪扭字體顯示麻州大學安赫斯特分校跟波士頓學院的文憑。
「我要拿回家給女兒看。」
「但是你覺得有機會贏?」
「沒有可愛小狗。」巴比想了一下,「我是房東,我的房客有貓。」
十年卻有個十六歲的女兒。巴比算了一下,然後放棄深究。「你老婆幹哪一行的?」
哈維點頭。
他放下點三八,拿起點四五,又放下來之後,在寬廣空間裡呆站了許久,捏著鼻粱努力對抗無法形容的情緒,保持鎮定。
另一方面,哈維.瓊斯基本上在一家老舊工具店的閣樓上工作,七年來他單槍匹馬執業,沒有合夥人、沒有祕書。他連西裝都不|穿,至少今天沒有。
「你的房客年輕貌美嗎?」哈維懷疑地問。
「因為很多事情。或許我沒殺過人,但是我人生的大半時間已經夠接近了。」狄倫聳肩說,「我還記得靜止著把十字線瞄準別人腦袋的感覺。我知道想要扣扳機的感受。」
「這有很多假設。」
「很抱歉,小子,但是我沒殺過人。」
巴比聽了翻翻白眼。「是有幾個,」他承認。
「真好,」狄倫收拾他的彈殼,巴比幫了他一下。銅是子彈最貴的部分,正經的射擊專家都喜歡回收彈殼重複使用,做自己的土製彈藥。「你結婚了?」巴比問。
「說實話嗎?她從此不再摸槍。」
「所以,」哈維正試著跟他解釋,「書記裁判官聽證會在切爾西地方法院的法官面前舉行。基本上,原告會提出合理懷疑你犯了重罪的證據,我們的工作是駁斥那些事實。」
「然後呢?」
「如果我們能拖延得夠久,等到地檢署判決出爐,如果他們認定使用武力是正當的,那麼沒錯,我想我們可以贏。」
「他可以上訴,是吧?」巴比幫律師填補沉默。「如果是書記裁判官,詹姆士.葛濃可以向地方法院上訴,然後高等法院,然後最高法院仲裁。沒完沒了,不是嗎?」
「有誰討厭你?」
「一個也沒有。」
巴比聽到弦外之音。如果狄倫說他女兒挺厲害,意思或許是她比巴比更厲害。以巴比對青少年的瞭解,這項絕技有防身之效。
巴比不清楚所有細節,但他聽說最後抓到貝克特的不是警方,而是狄倫。在貝克特殺了他妹妹之後。
巴比不用看靶就知道六發全部都命中,狄倫也不用看,他已經在重新裝彈了。
巴比不禁發笑,「沒錯。」
巴比站起來,拿出他的支票簿。這是他的積蓄,原本想要改天買更多房子,或者如果跟蘇珊進展順利的話,用來支應婚禮。他開了張五千美元的支票,放在哈維.瓊斯的桌上。
「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
「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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