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六呼叫四六一,可以給我更多細節嗎?關於雙方的狀況,男方是否持有武器?除了酒精,是否還有使用藥物?」
「好啦,妲恩。」我低喃。「我們再加把勁。為了大家,我們得再加把勁。」
「是的。」聲音很小。
「妲恩,你的丈夫持有武器嗎?」
我又低頭望向不是我的狗,她依然靠著我,閉眼吐出她的疲憊與擔憂,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經歷過何等不幸的遭遇。
我叫了輛計程車,我們一起去上班。
五個月前,我開始買一包包的狗飼料。她看起來好瘦,如果一直像那樣跑來跑去……過了兩個星期,我帶她去看獸醫。沒有跳蚤,沒有蝨子,沒有犬心絲蟲。獸醫替她打了幾針,給我一盒蚤不到,開出的帳單讓我的點二二手槍顯得廉價無比。
這時,從接起報案電話以來,我第一次清楚聽見她的聲音。「他……他沒事吧?」
現在想問各位一個問題:如果只剩四天好活,你會怎麼做?
我繼續以專業的口吻說:「這個膨脹的臀部是否屬於艾德華.凱特先生?」
「我丈夫。」她抖著嗓子回答。
我聽到一聲嗶,深吸一口氣。好,這樣就能溝通了。鬱金香在我腳邊動了動,她似乎感覺到我渾身緊繃,坐起身來。
法蘭西絲在劍橋區住了一輩子,她對此處的缺點並非視而不見。這座大學城裡有價值百萬的古典豪宅,也有搖搖欲墜的磚房公寓。這裡有青翠的綠地與高雅的晚餐去處,也有自助洗衣店、連鎖披薩店、為大學生而開的新潮服飾店。部分劍橋區居民像法蘭西絲一樣,在這裡住了好幾代。大部分的人只是來此上一季、一學期,或是四年的課程。也就是說這裡有優秀的保全系統,也有充滿小竊案、流浪漢、酒色的角落。
「我……我不知道。」這回是女性的聲音。顫抖的。
回到妲恩.海寧這邊。「妲恩,你丈夫會嗑藥嗎?」
「警察!」馬克瑞斯大吼:「雙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雙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一陣扭打,更多碰撞,另一聲叫喊。
「妲恩。」她沒有說出姓氏。螢幕顯示這支電話號碼的所有人是文森.海寧。我決定先不多問。
我把手機握得太緊。
「老兄!」我回道:「你他媽的還要披薩嗎?我在你家門外按了五分鐘的門鈴啦,可不想再等下去了。管你要不要來拿,我們都會從你的信用卡扣款,所以看你是要來拿該死的披薩,還是說要請我一頓!」
「妲恩,他跟你在同一間房裡嗎?」她沒有立刻回答,我也壓低聲音:「你在躲他?你可以按電話的按鍵,一聲代表是,兩聲代表不是。」
在租下這個房間前,我得要通過長達兩個小時的面談,讓法蘭西絲判定我是屬於哪一類人。等她確定我沒有寵物,沒有男朋友,身上沒有什麼環,我終於通過篩選。我對她唯一的請求是為我裝設兩段式門鎖,問她我是否可以檢查門窗鎖頭。
這時,我的無線電鬧了起來:「九二六呼叫四六一——」
「嗑藥?」馬克瑞斯警官又問,喝醉的丈夫已經夠糟了,若他還沾過古柯鹼或冰毒,那更是火上加油——失去理智與痛覺。警官的皮可要繃緊一點了。
嗶嗶。
「九二六呼叫四六一,收到。」馬克瑞斯應道。從他的回應,我感覺得到失望的重量。他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但我讓他失望了。他通知我距離目標只剩一條街的距離,他已經關掉警笛和閃燈。這代表我沒有給予他足夠的資訊。這代表他得要靜悄悄地接近,自行評估現場狀況。
啊,就是這樣,我懂了。我可以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男人靜靜地站在衣櫃門外,一動也不動。
然後——「九二六呼叫四六一。」馬克瑞斯警官氣喘吁吁。「已制伏男性目標。已解除男性目標的武裝。」接著是一段脫稿演出:「他帶了把克拉克手槍。你怎麼會知道?他媽的,查莉。他媽的。」
我細看眼前的ANI ALI顯示系統,訊息一一跳出。「九一一。」我又說了一次,在位置上扭了扭身體。「請敘述你遇到的緊急狀況。」
沉默。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她的意思是「有可能」嗎?
沉默。
「你不知道他今https://www.hetubook.com.com晚是否有嗑藥?」
「女孩,有你在這裡真好。」我輕聲道:「很高興你在這裡陪我。」
嗶。
九八二是我們私下使用的密碼。這數字就是電話按鍵上的WTF(What The Fuck)。啥鬼?嘿,在這一行總要有點幽默感吧。
我看看皮夾裡還剩多少錢。夠了。
今晚,鬱金香坐在屋簷遮蓋的門廊中間,避開飄落的白雪。她是一條很有耐性的狗兒;法蘭西絲說有時候她會在這裡坐上好幾個小時,只為了等我。
我的手指停在鍵盤上,閉起雙眼,開始感覺到沉重的壓力。我的工作是問出資訊。我是馬克瑞斯警官的耳目。如果我失職,他就要踏入一無所知的現場,沒有任何防備。如果我失職,一名警官就要在淩晨一點半獨自踏入陰暗的屋子,只能臨機應變。
「幹!」男性的怒罵衝破對講機。
她哭個不停,到了這個時候,我不用聽她說話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勤務中心的人員……我們不只是警察的後盾。我們是透過電話線路運作社會服務系統,在最前線回應報案人的請求。無論是遭到毒打的妻子、瀕臨崩潰的新手爸媽、喝醉的青少年、恐懼的孩童:….我們都會聽他們說話。
如果,你花了一年學習如何逃跑、戰鬥、射擊,如何化被動為主動,這會不會改變你的答案?如果,你很清楚有許多犯行是警察系統無法解決的,犯罪者勝利,受害者全盤皆輸,這會不會改變你的答案?
我回到無線電,呼叫九二六,送出少得可憐的訊息:報案人在二樓。丈夫在聽力可及的距離內,可能持有武器,也可能沒有。
「先生,你知道當你撥打九一一的時候,你的名字與住址就會顯示在我們的監控系統上嗎?」
「妲恩,你丈夫還在房裡嗎?」我問。
「妲恩。」我對著耳機麥克風輕聲說道:「你丈夫喜歡披薩嗎?」
「酷!」
比例最高的是打錯的來電;排行榜第二名則是大屁股先生、辣味香腸披薩外送先生,或者是那群無聊小鬼覺得好玩的任何藉口。啊,沒錯,我每次都會派警察去每一戶人家拜訪。嘿,規矩可不是我訂的。
如果這個系統沒有出問題。如果我有足夠的心力,可以同時接收兩個螢幕上的訊息,口中安撫心情惡劣的報案者,問出所有必要的問題,在系統欄位輸入對方的答案。
「嗨。」我又說了一次。「沒事了。是我,查莉。我會去幫你。親愛的,再等一天,你就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我十指飛快輸入文森的名字,查出另一支電話號碼,那是以他的名字申請的手機。我交叉手指,拎起我的預付卡手機,按下那組號碼。這不是訓練手冊上的招數。在這一行,你知道什麼時候該使出絕招。
「妲恩,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查莉。你丈夫在家嗎?」
一年前,我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所費不貲的不只是槍枝本身,一盒盒子彈也是沉重的負擔。跟你說,我怕自己的性命遭受威脅,這並不代表我擁有無盡的資源。
去年秋天,我貼出海報,想找找是不是誰丟了狗。我甚至拿寶貴的薪水在本地報紙刊登告示。我打電話聯絡動物中心,可是消防人員問我太多問題,我嚇壞了。我只想知道鬱金香是否擁有真正的家,那裡有人愛她、想念她,一個她需要早點回去的家。因為我很了解這種事情,感同身受。
「妲恩,你怕他嗎?」
「記住,這就是嗑藥的後果。」
我掛斷第一線,聯絡局裡警察出勤。所有的九一一報案電話都要有警察回應。重大罪行就是這麼來的。三到五分鐘內,屁股變大的凱特先生會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輝煌時光。
平日我把槍收在皮製郵差包裡,麻州對於明目張膽佩戴槍枝的居民不太友善。不過呢,私底下我在左臀掛了個槍套,一月二十一日那天絕對也是如此。我練習了很多很多次,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掏槍開火。事實上,我每星期會花兩天至少練習三十分鐘。
整體來說,擁有兩萬五千人口的葛洛夫納比我之前待過的和_圖_書阿瓦達平靜許多。當年我待的是一小時要處理上百通報案電話的大型勤務中心。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單獨坐在陰暗的屋子裡,身旁只有那條不是我的狗。每回值班我平均會接到十到四十通來電。平日十通,週末四十通。
我抓起無線電。「四六一呼叫九二六。」我幾乎吼出聲來。「不要按門鈴!不要接近!停在原地!」停頓,我聽不見妲恩的聲音了,耳邊只剩我自己撕啞的吐息。
腦中掃過新英格蘭殖民地建築的固定形式。「妲恩,你的臥室在二樓嗎?」
那次面談是我跟法蘭西絲談得最久的一次。我猜想她結過婚,因為爐架上放了張婚紗照。旁邊還有一張嬰兒的照片,可是法蘭西絲沒有提過孩子的事情,聖誕節也沒有家人來訪。或許事情便是如此。我想了很多,可是從來沒有問過。
我的房間很小,可是我喜歡布滿使用痕跡的實木地板、九呎高的天花板、牆上歷史久遠的圓形黴斑。在我之前的房客是一名女教授。她留下了塞滿言情小說的IKEA書架。所以我有空就拿那些小說打發時間,坐在房裡翻閱諾拉.羅伯特的作品。我對生活中的大小事斤斤計較,我值得每天享受兩三個小時美好的結局。
「那條不是你的狗在門口等你。」房東的呼喚聲穿透我的房門。已經是晚間九點,我該準備出門工作了。
我將注意力轉回報案者這邊,電話的另一頭是令人不安的寂靜。
兩聲嗶代表不是。我想像臥室的模樣,又問了一次:「衣櫃?」
我切回耳機。「妲恩,我是查莉。一名穿著制服的警察就在你家前門。他制住了你的丈夫,解除他的武裝。妲恩,你現在可以出來了。」
「妲恩,我是查莉。你還在嗎?」
然後,金香跟我一起跑了五哩路,吐出舌頭,黃底白點的四肢不斷拍打路面。感覺不給她喝點水似乎不太人道。所以我們一起坐在門廊,她喝碗中的水,我拿寶特瓶灌水。然後她癱在我身邊,腦袋擱在我膝上。然後我摸摸她的耳朵、她泛灰的口鼻。
我一邊關注報案電話,一邊拿起無線電,對著話筒說:「四六一呼叫九二六。」
我的請求讓她有些驚訝,爾後似乎開心的不得了。或許這證明了我還有點常識。
「四六一呼叫九二六。」我說:「請等一下。」
「閉嘴!」我輕聲喝止,妲恩的丈夫同時接起手機。
馬克瑞斯警官的聲音再次傳來。他已經恢復冷靜,以制式的語句報告。我努力配合。「九二六呼叫四六一,現在進入屋子安全嗎?」
嗶。
好,繼續下去。我湊向顯示報案者資訊的螢幕,調整耳機。現在聽得更清楚了,她拚了命地壓低聲音,發出短促的痛苦呼吸聲。
你一定會看到他上門。今天下午華倫警長說過了。一定會笑著招待他。
聽著話筒裡的來電答鈴,我度過了不太真實的短暫時刻。我的手機在我耳邊、文森的手機在他的房裡響起。一次、兩次、三次。
「去他的。」我聽到妲恩的丈夫在衣櫃外低喃。最後終於有了別的動靜,遠處的門了,腳步聲碰碰作響。
鬱金香看著我,輕輕哼了聲。
「我丈夫很生氣。」
妲恩掛斷電話。她要去看看喝醉酒的丈夫是否安好,儘管他五分鐘前還打算宰了她。
繼續冷眼旁觀?還是加入戰局?
「沒問題!」
「好、好。我想我做得到。查莉……」
「四六一呼叫九二六,資料傳輸中。」我將目前所知的少量資訊更新到同步傳輸系統上,送至馬克瑞斯警官的行動電腦。「四六一呼叫九二六,報案人陳述他們都在家裡,沒有小孩也沒有寵物。」
「媽呀!」那聲音的背景是一陣笑聲。咯咯呵呵。我提醒自己,值大夜班就是會遇到這種事。
你以為一晚來這麼一次就夠了?才怪。淩晨兩點三十三分,另一通報案電話打進勤務中心。我看了看ANI ALI螢幕上的資訊、一陣焦慮襲來。和*圖*書然後、我挺起肩膀、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
可是我不希望她被運到流浪狗收容所處死,就只因為她成為屬於自己的狗兒,而不是屬於任何人的寵物。
我付了那筆帳。加了幾天班。跟不是我的狗一起跑步。開始往碗裡倒乾狗糧。
然後把報案人轉到其他人手中,丟下他們。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們只背負傳訊的責任,沒錯,人生就是這麼爛。
「九一一,請敘述你遇到的緊急狀況。」
「四六一呼叫九二六,稍等。」
「你知道打惡作劇電話是足以坐牢的重大罪行?」
「九二六呼叫四六一。」馬克瑞斯警官跟我一樣緊張沙啞的嗓音從無線電對講機的另一端傳來。「九八二?」
「沒有。」
「女士?你需要協助嗎?」
嗶。
現在我敢說我他媽的是個神槍手。
我坐回位置,一手擱上鬱金香頭頂,輕輕撫摸她柔軟的耳朵。
「嗨。」我有些驚訝,這通電話竟然不是撥給我的預付卡電話,而是透過報案系統轉到我手上。
淩晨一點二十分。我眼前的兩個螢幕一片空白,電話線路陷入寂靜。還不賴,不過今天才星期二。工作量會隨著一星期的推移而增加。星期五與星期六是瘋狂時刻,家暴、酒醉鬧事、濫用藥物的案件如同浪潮般湧入。星期日清晨五點是第二波高潮。我們都說這是中邪巔峰期:清晨五點是那些不負責任的爸媽最該把小孩子讓給模範父母的時刻。光聽來電的音量就知道爛父母最愛在此刻找麻煩,而不是擔起他們育兒的重責大任。五點零一分,我們接到第一通電話,派出當地一名警察去處理每週上演的好戲「不,女士,你不能因為他晚兩分鐘回家就蹦掉他的卵蛋。」還有「先生,訪視協約是法律文件;建議你詳讀一遍。」
「要保密喔。」我嚴肅地對她說。
「跟你說,妲恩,你何不自己下樓來看看呢?」
老好人文森就是在等這一刻。最後的刺|激,害他扣下扳機的合理解釋。
我忍不住起身。抓住我的耳機,閉緊雙眼,站在陰暗的勤務中心,彷彿這樣就能幫得上我的警官,就能給他一點助力。鬱金香哼了幾聲。我咬住下脣。
我回到無線電。「四六一呼叫九二六。報案人陳述她不知道丈夫是否持有武器。她不知道丈夫今晚是否有嗑藥,但陳述他過去曾經嗑藥。」
「妲恩,你在臥室裡嗎?」我低聲詢問,希望她不要斷線。
這對我有好處。我很清楚這是違法的行為,伸手按下按鍵,切斷全程錄音的勤務系統,用我在大賣場買的預付卡手機撥通她的電話。
我試著避開星期日。家務事讓每個人抓狂——報案人、局裡的警察,還有我。
她泛灰的口鼻掛上我的大腿,我不斷拍撫她的腦袋,直到雙手不再顕抖為止。我們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
她看起來像是某種獵犬。獵兔犬,某天我聽法蘭西絲喃喃說出這個詞。我用圖書館的電腦查詢,這種狗兒是中小型的英國獵犬。鬱金香的外型確實符合其中的某些特徵——黃褐色的短毛,四條腿套著白長襪,寬闊的白色肩頸。捲曲的尾巴、下垂的耳朵,漂亮的寬臉。鬱金香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狗。叫她老太太也不為過。我想她身上一定有一段故事,我很清楚她的感受。
現在我穿上厚重的灰色連帽運動衫,從枕頭下掏出我的點二二手槍。一年前,我還沒碰過任何槍枝。連普通手槍跟左輪手槍、邊緣底火彈跟中心底火彈、點二二手槍跟點三五七手槍的差異都看不出來。
「四六一呼叫九二六,線上有一名女性報案人。」我簡潔地報告。「陳述她的丈夫在生氣。她的丈夫喝醉了。她怕他。」
我的金牛座半自動手槍的紫檀木握把上嵌了一些電鍍花紋。重量是三百四十克,跟我的手掌形狀相當契合,我越來越喜歡指間溫暖的木頭觸感。我覺得這把槍很美,但它的價位合理,不是什麼昂貴的武器。
「寵物,狗兒?」警察會想知道屋裡是否有狗。
我掛斷電話,切換到接聽報案電話的耳機。
那條不是我的狗在前門門廊等我。法蘭西絲狹窄的後院被五呎高的木板圍籬包圍,若非如此,我想那條狗會在後院等門。她就是這麼聰明。和*圖*書
嗶。
「妲恩,他今晚有嗑藥嗎?」
「我屁股變大了。」一個男性的聲音說道。
我深吸一口氣。
「九二六呼叫四六一,報案人的地點?」
我叫她鬱金香。她從六個月前開始在這附近逗留。沒有項圈,沒有名牌。起初她只是在路邊跟我一起慢跑。我猜她餓了,想要討東西吃。但那時候我沒有給過她食物。不是我的狗,不是我的問題。我只是想在下午運動一會兒。
我試著問出切實的資訊。「妲恩,海寧太太,你不知道你丈夫是否持有武器?」
我不意外。更新了資訊。
我抓起無線電對講機的速度慢了半拍。
我花了好幾個月思考這個問題。現在我下定了決心。
走向她時,我發現她在發抖,突然間覺得好對不起她。
「了解。女士,你在家嗎?」我唸出螢幕上的住址;她確認無誤。「請問你的名字是?」
我的ANI ALI螢幕亮起。姓名、電話號碼、住址躍上螢幕。我戴起耳機,按下通話鍵。
我站在可愛的小房間中央。兩張小床靠著左側牆面,背後是色澤明亮的IKEA書櫃,門邊是疊在老舊微波爐上的古董型二十吋電視。這是行動、戰鬥、抵禦的空間。我可以伸直雙臂,雙手握住金牛座手槍,它是手臂的延伸。我的手槍裡填滿五點七公釐子彈。或許火力不大,但我有九發子彈的機會可以彌補。
在每週兩次的練習中,J.T.要求我每回都要打光子彈。他一次又一次地教導我絕對不要遲疑。評估威脅性。下決定。全力捍衛自身安全。
「四六一呼叫九二六。你是披薩外送員。重複一次。你是披薩外送員。男性目標很有可能持有武器,即將開門。五、四、三、二——」
驚嘆的沉默。「最好是啦!」顯然凱特先生今晚喝了些比啤酒還烈的東西。
「屋裡有孩子嗎?」
沒有回應。
九二六,也就是湯姆.馬克瑞斯警官回應了我的呼喚。「九二六呼叫四六一。」
嗶。
我等了會。但她沒有道謝。很少人會這麼做。
除了這種狀況,平時的工作量可說是小菜一碟。
「天啊,你怎麼會知道?」
過去兩週來,我一直試著想像一月二十一日的景象。J.T.陪我模擬了許多次——想像也是一種練習。
只有三分之一的來電是真正的緊急事件。通常我會接獲路人通報危險駕駛、倒在路上的死傷動物,偶爾會有人抱怨吵鬧的鄰居。報案者的資訊跳上我的ANI ALI螢幕——ANI代表的是號碼自動辨識系統(Automatic Number Identification,ANI),ALI則是發話點自動辨識系統(Automatic Local Identification,ALI)。家用電話最好追蹤,螢幕上立刻就出現對方的名字、電話號碼、住址。手機和網路電話(比如說智慧型手機的APP)會轉交給州警局處理,由他們分析發話地點,因為這類電話號碼跟實際住址沒有關聯,我無法指派警察前去處理。
去你的福爾摩斯,我真想這麼說。可是我們的無線電對話和報案內容皆是全程錄音,以備後續使用,所以我乖乖回答。
沉默,嗶。接著是我第一次聽到的雜音:妲恩的啜泣。「妲恩,再撐一分鐘。」我承諾。「為我再撐一下下。再一分鐘就好。」
我回到報案人這邊,聽她淺淺的呼吸聲,豎起耳朵關注背景的雜音。是丈夫在呼喚妻子的名字嗎?是震怒的男子砸爛玻璃的聲音嗎?還是樓下有人敲門,代表馬克瑞斯警官來了?我什麼都沒聽到。
我再次闔眼。這正是我描繪出的景象,我就是知道。妲恩的丈夫站在那裡,站在衣櫃的另一側,握著填滿子彈的手槍等待他的妻子。只要有第三者來此,警笛、穿著制服的警官、響起的門鈴……
嗶。
「你是說警察還是你丈夫?」不過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你要穿外套啊。」我對她低語,撫摸她的耳朵,抓抓頸子周圍的厚厚皺摺。她靠在我身上,貼著我的腿,我再次感覺到她的顫抖。攝氏零下七度,還在下降中。不能帶她進屋,因為我的房東會宰了我們。可是我也不能把她丟在外頭,冷和-圖-書得發抖。
「你不能這樣下去。」我繞過屋角,看她起身迎接我,尾巴像揮鞭一般甩來甩去。「一月不適合露宿波士頓街頭。」
我嘆了口氣,裝作從來沒有接過這種電話。「了解。請問這位臀部膨脹的患者是居住在西卡林頓街九十五號嗎?」
那他在做什麼?我真想大叫。這男人是怎樣?安安靜靜地發脾氣?
「是的。」她的嗓音輕如細語。我猜這代表他人在不遠處。
我的房間位於這幢屋齡一百二十年的三層樓住宅的一樓後方。起先我很在意這點。我比較喜歡位於二、三樓的屋子,但是那一類公寓沒有空房,而且老實說都超出我的預算。最後我找上了注重居家安全的房東,法蘭西絲.畢歐斯。在面談那天,她說她在這幢屋子裡出生。在一個拉拔了十一個孩子的愛爾蘭天主教好人家裡長大。她一半的手足散落在各州,另一半則是早已去世。
嗶。
起先是沉默,漫長的沉默,我想報案人是否無法說話。最後終於有了聲音,小小的,顫抖的,恐懼的。是那家的女孩,不是男孩。她的年紀太小,記不起我的手機號碼,只能回歸到最原始的求助管道:九一一。
「凱特先生,請向上門的警察打聲招呼。」
最近我是上班族女孩用有限的預算尋求自保的活廣告。就現實層面的考量,我選擇了價值兩百美元的點二二手槍,而不是威力更大的兩千美元點四五克拉克手槍。我的指導教練J.T.迪隆曾借我用過他的點四五手槍。後座力差點震斷我的手臂,可是靶紙上的大洞令人驚歎。特種部隊跟各種特殊小組的突襲前鋒通常會佩戴這種手槍。面對未知的威脅,身旁圍繞著你能夠信任的夥伴,攜帶專屬於你這種人的武器,我很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九一一,請敘述你遇到的緊急狀況。」
我把金牛座收進槍套,穿上黑色厚外套,出門工作。
「有個警官正在趕往你們家。妲恩,他快到了。援手快來了。」我遲疑了下,苦思接下來該說什麼。我的第二要務是問出施暴者的外型,要是他想要逃離現場,馬克瑞斯警官就可以認出他,追上去。可是我不知道靠著電話按鍵要如何完成這個任務。
「你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嗎?」
點二二手槍不是全世界最好用的自衛武器。很多人選擇它是因為它的「隱密性」——方便攜帶的輕巧外型。可以塞在口袋或腰包裡,我還學到拿細鍊子將手槍掛在頸子上,看起來就像個真正的黑幫殺手。
嗶。
「妲恩,你丈夫還在生氣嗎?」
「幹嘛?」簡簡單單兩個字,充滿了威脅感,還有讓他妻子在衣櫃裡無聲啜泣的冰冷怒氣。
我好幾天沒見到她了——不是你的狗就是有這種問題。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家。有時候每天都看得到她;有時候她一週只露面兩三次。我想我也該鍛鍊一下自己的耐性。
我輸入資訊,繼續問下去。「他喝醉了嗎?」
除了ANI ALI監視器之外,我還有另一個工具:勤務事件同步傳輸系統。在這個系統輸入報案電話提供的所有資訊——車禍的細節、入侵者的外表,之類之類的。接著,我可以把這則訊息直接從我的電腦傳送到某輛巡邏車上的行動數據電腦。按下按鍵,咻,我們就能看到同樣的訊息。
我們達成協議,她從前門進出,我則是使用通往後院的門。我努力避開她,這不算太難,反正我每個星期值四天大夜班,回家就一路睡到中午。
我再次繃緊全身肌肉,肩膀聳起,後頸隱隱作痛。馬克瑞斯現在應該已經抵達現場。打開車門,抬頭望向屋子,試著搞清楚狀況。
聽到法蘭西絲說鬱金香在門口等待時,我便裝了滿滿一口袋的乾狗糧。我倒掉放在門廊的狗飼料碗裡的雪花。鬱金香感激地走上前。她看起來更清瘦了,後腿有一道新傷痕,右耳裂開一條血口。
「馬克瑞斯警官會開心死了。」我對直挺挺坐在我腳邊、仰頭盯著我的鬱金香輕聲說。未知的狀況——警察眼中最典型、最危險的案子。
「沒有。」
我依然無法想像一月二十一日。我只記得警方的報告——沒有強行進入的跡象,沒有掙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