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住了。說不定還倒抽了口冷氣。試著思考該有什麼感覺,該如何回應。這一年來,我接受訓練,學習如何攻擊、反擊、防禦。我應該擺出拳擊手的姿勢,雙手舉到臉前。幫我拍張照!我的教練總是如此大吼。我應該準備送出一記直拳,緊接著是第二拳、左鉤拳、上鉤拳。
「為什麼?你現在的年資應該夠你拿來換班了吧?」
這不正是人生的核心問題嗎?你會後悔自己做過了什麼事,還是從未做過哪些事?
「狗可以進勤務中心?」
我爬上副駕駛座,純黑的皮椅確實舒適。鬱金香獨占後座鋪著塑膠布的硬邦邦位置。對於遭到逮捕的暴民來說是很完美的座位,但是不怎麼適合一身光滑毛皮的狗兒。鬱金香溜下來兩次,終於放棄,乖乖趴在椅子下。
「幸好你沒事。」我答得簡單。「抱歉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弄清楚現場狀況。下回我會更努力。」
只剩兩次機會。我只替自己多排了兩次班。
我沒有訂正他的猜測。我當然是赤手空拳戰鬥。拳擊手套對於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會有什麼幫助嗎?
他打斷我。「你沒辦法帶她上地鐵。」他指了指鬱金香。「這裡願意接受她,可是波士頓的大眾運輸系統可沒有這種雅量。」他像是要嚇唬我似地說道。
湯姆推開門框,走進小小的茶水間。他湊向鬱金香,伸出一隻手。
「什麼?」
輪到我聳肩了。「我還滿喜歡這樣的工作。每一次值班都會遇到不同的狀況,你得要夠果決。我這個過動兒最能勝任這份工作。你呢?」
我刷完水槽,瞥了他一眼,打開水龍頭沖洗菜瓜布。馬克瑞斯警官大概三十五歲上下,藍眼睛,棕色短髮。氣質有些粗獷,但他將自己壯碩的形象運用自如。讓犯人一看到他就放棄逃跑的念頭,舉起雙手投降。
「你說電話按鍵是什麼意思?」馬克瑞斯警官又問了一遍。
我想投入馬克瑞斯的懷抱,回憶再次被人擁抱是怎樣的感覺。
「馬克瑞斯警官。」
「要不要來頓晚餐?」他輕鬆地提出邀約。「今晚。在我們值班前。我可以來接你。如果你想帶著鬱金香,可以到我家,我煮給你吃。你想在外面吃也行。」
「還沒想過。有什麼對象可以介紹嗎?」
「你會滑雪?」
我盯著他。「你怎麼知道我住哪?」
這時馬克瑞斯警官一手按住我的手臂。
「她叫鬱金香。」
我依然猶豫,難以忽略心底的直覺。D.D.華倫警長建議我信任我身旁的警察。他們跟蘭迪或潔姬沒有牽連。他們不可能是問題的一部分,所以我應該讓他們成為救星。
拒絕還是接受?
「你很注重團隊精神嘛。」
車子抵達哈佛廣場,馬克瑞斯警官放慢車速,讓清晨的陽光、車潮、大學生通過。他繼續沿著道路,繞過一幢幢磚房,鑽過天橋下,在一片綠地旁左轉,直直開向我的住處。
我等到巡邏車離開視線範圍,終於吐出一口氣,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憋著氣。我轉身走向房東家,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瞄到不尋常的動靜。我猛然抬頭,恰好看見房東家隔壁那幢屋子二樓窗邊有一道剪影。
我得知馬克瑞斯警官住在葛洛夫納。也就是說加上九十三號州際公路北向車道早晨的尖峰車潮,他要多繞一個小時的路。我再次拒絕。他直接把我帶到他的巡邏車旁,所有的警察都是開巡邏車回家。
馬克瑞斯警官搔搔鬱金香的耳朵,但那雙眼還是看著我。我沒有回頭,拚命刷洗水槽。到處都是咖啡漬跟水垢。我快瘋了。
除非……依照戰爭電影的邏輯,馬克瑞斯警官叫了我的名字,代表我接下來就完蛋了。可是在我的人生裡,如果我叫了馬克瑞斯警官的名字,他可能就成了下一個犧牲者。這就是我不讓人接近的原因:不只是為了減少能夠傷害我的人,也為了減少可能會被我傷害的人。
我的視線從茶水間沾滿咖啡漬的流理臺移到馬克瑞斯警官身上,他靠著門框,打量耐心坐在我腳邊的鬱金香。
「沒有女朋友、沒有小孩、沒有寵物。一對父母、一個煩死人的姊姊,還有三個可愛的外甥跟外甥女。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他又換了個話題:「你有什麼嗜好?」
我跟馬克瑞斯警官說我住在劍橋區的哈佛廣場旁。那裡離我的住處夠近。鬱金香跟我可以走回家。
鬱金香站在我身旁,看著他離開。
「不是每一個勤務中心人員都能撐過訓練課程。」馬克瑞斯警官又說。
八十四小時的倒數。我跟著馬克瑞斯警官上了他的車。
「康科特?」
「以前在大學曾經試過從雪坡上滑下來。摔斷我的前十字韌帶。越野滑雪可能比較適合我。你的家人呢?,」
「那槍呢?你怎麼知道他有槍?」
「幹得好。」他突然稱讚道。「我想……查莉,謝謝,我是認真的和圖書,謝謝你。」
我已經握住門把——好消息,警車前座的乘客可以自由上下車。「謝謝你送我們回來。」
他嘆息。「查莉,你這顆胡桃的殼還真硬。」
馬克瑞斯警官將注意力轉移到鬱金香身上,她正緊緊貼著我的腿。我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手。沒有婚戒,不過這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多少警察會戴戒指,他們不想在職場上洩露太多個人資訊。
七點四十二分。早班人員莎拉.杜菲準時現身,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獎勵。她登入系統,清點值勤警察名單,接著我們花了三十分鐘回顧大夜班的出勤紀錄,讓她在指引警察時更能掌握狀況。應付居家環境的抱怨時,這個程式特別有用,同一個報案人可能會在某人上班時連打兩通電話進來,接著第三通電話是由下一梯的值班人員接到。如此一來,第二名值班人員就知道這個狀況處理到一半,事態可能變得更糟,無論報案人是否同意,警方或許要採取更強硬的手段。
「我喜歡打掃。」
「你是在訓練課程中學到這招的嗎?」他平靜地問道。
我拿萬用抹布擦淨流理臺,用菜瓜布料理處處是刮痕的金屬水槽。九個月前,我開始替茶水間購入新的清潔用品。相信我,這事總要有人做。
「我爸是警察。這種故事上演了千萬遍,但我就是無法擺脫。我也喜歡這份工作。每一次值班都會遇到不同的狀況。你得要夠果決。」
他轉身走向警局大門。鬱金香和我一同跟上。受到出乎意料的關注,鬱金香的步伐格外有勁。
或許,他是個大男人,我是個女孩子,今晚我們共度了萬分緊張的時刻。我累得半死、熱血沸騰,他也累得半死、熱血沸騰,低沉的笑聲、寬闊的胸膛,觸碰他是如此的容易。
然而現在馬克瑞斯警官開口向我說話,關注著我。根據戰爭電影的邏輯,他這招等於是判了我死刑,我將在下一幕被炸飛。
我不喜歡他站得這麼近。我不喜歡他以警察的方式打量我,像是想從我身上挖出秘密,察覺我的偽裝。
「少來了,查莉。」馬克瑞斯裝出強硬的語氣。「別再浪費我的力氣。你今晚救了我一命,至少我可以替你省下計程車資。」
過完今天,離二十一日只剩三天。蘭迪跟潔姬都是在晚間遇害。我抓了大概的時間,在心中將自己的死期訂在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八點。也就是說我剩下八十四個小時。扣掉每天早上六小時的睡眠時間hetubook.com•com,我意識清楚的時光只有六十個小時。
在學生時代,我長期為記憶問題所苦,再加上有限的集中力。我在學校裡過得很辛苦。喔,潔姬一次又一次對我不及格的分數搖頭。不過呢,這份危機引出了我的潛力。不會有人想找我組隊參加機智大賽,可是如果某人闖入你家,我就是你最好的幫手。我計畫讓噴發的腎上腺素在二十一日那天與我相伴。
「太冷了,不能把她丟在外頭。」彷彿這句話就可以解釋一切。
「確實。」他垂眼瞥過我膝上緊握的拳頭,敏銳地說道:「我猜你的手指關節不是清掃時弄出來的。」
馬克瑞斯警官開下九十三號州際公路,轉進史達羅大道。快到了。透過前後座之間的隔板,我只看見鬱金香的頭,她坐了起來。
我僵住了,瞄到一片不動如山的鏽斑,刷得更用力。
「除非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湯姆。」他固執地重複道。
鬱金香在後座哼哼,她感覺到我們離家不遠。還剩四條街、三條、兩條、一條。馬克瑞斯警官踩下煞車,右轉,開過半個街區,停在房東那間灰沉沉的三層樓屋子前。
我聳聳肩。「我整夜工作,白天都在睡覺。跟你說,這對女孩子的社交沒有半點幫助。」
「抱歉,那時候我的反應有點慢。」我突然回道:「報案人躲在衣櫃裡,沒辦法說話。」
或許大部分的人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獨自死去。從未被人真正地撫摸過。從未與人發生真正的關係。住在這個星球上,卻從未留下任何痕跡。
「不是。」
他點點頭,或許真的解開了他的疑惑。
「你只是不信任我。」他繼續說:「還是不信任所有的男人?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曾經對你做過什麼不禮貌的事情,如果我冒犯過你,請告訴我,這樣我下回就能改進。」
他楞了下,左手握住方向盤,瞄了我一眼。「你是認真的?」
「我是個警察。」他的語氣沒有半點變化。「我查過了。」
我想起來了。掌心貼著男人溫暖堅硬的肌膚。粗糙的鬍渣。從身上散發出的飢渴氣味,他想要我,正如同我想要他。這會讓我變得有些魯莽,有些失控。
「不用——」
「昨晚那通電話真是不得了。」他又說。
「電話按鍵。」
我沒有反駁,只是爬出車外,放鬱金香下車。她優雅地跳出來,在覆滿白雪的人行道上跑了幾圈。馬克瑞斯警官透過車窗打量我,沒再多說什麼。我關上副駕駛座的門和*圖*書。幾秒鐘後,他的巡邏車開上車道,離我們遠去。
他終於放手。身邊的鬱金香輕輕哼了聲,她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
我就像是戰爭老片裡跑龍套的小演員。沒人想費心記住名字的新人。
「你是哪裡人?」從交流道開上九十三號州際公路時,馬克瑞斯警官問道。
疲憊與腎上腺素。對任何人來說是相當危險的組合,不過對於我這個只剩八十四小時生命的人來說特別危險。
「她有名字嗎?」
「以前在科羅拉多做過。我需要工作,沒有大學文憑。勤務中心沒有門檻,符合我的需求。」
這一年來,沒有人摸過我。如此隨性,如此守禮,如此和善。
「湯姆。」
「你為什麼會來勤務中心上班?」他問。
我想笑。我想哭。
馬克瑞斯警官拱起眉毛。「那你確實有嗜好啊。戴著手套還能搞出這些傷痕,你一定很認真吧!」
「你好像都在值大夜班耶。」我把焦點轉回他身上。
「新罕布夏。」
「你可以在哈佛廣場放我們下車。」我說。
「我送你回家。」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默默瞪著他。
「那你是怎麼問出那些訊息的?」
「準備要慶祝我們相識滿六個月。希望她會送我花。你有養什麼寵物嗎?」
他的手沒有離開,那雙藍眼睛直盯著我的臉。我抬起下巴,表情平淡。「就是知道。」
「常帶她來?」
「還好。試過越野滑雪。」
我把寬寬的背帶繞過腦袋,黑色的皮包裡有我裝滿子彈的手槍,掛在我屁股旁。我拎起鬱金香的牽繩。
「鬱金香很不錯喔。」
孤立帶來的真空狀態突然間差點把我吸乾。孤立、疲憊、腎上腺素。
「北邊,在山上。」
我放下抹布。抓起我的郵差包。「我問問題,報案者按一次按鍵代表是,兩次代表不是。就這樣。」我替他解惑。
我尷尬地低頭,要是我戴上手套,或者至少把手塞在腿下就好了。我的手指關節一片狼籍,雙手小指跟無名指的每一個指節全都腫脹發紫。其他的指節布滿擦傷,新舊都有。職業拳擊手的雙手。一點都不漂亮,沒有半點女人味,但我仍舊喜歡這樣的雙手。
「大部分的警察都是這樣的。」他說:「你們勤務中心呢?」
他輕笑一聲。「你們認識很久了?」
我的雙手還擱在膝上。我想到包包裡裝滿子彈的手槍,他們不讓我掛著槍套上班。「馬克瑞斯警官。」
我剛下班,覺得自己是腳踏實地賺到十四塊五毛的時薪。我精和-圖-書疲力盡,同時受到腎上腺素刺|激,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很危險的狀態,對我而言更是如此。
快到哈佛廣場了。他沒打算放慢車速。看得出來。他知道我家住址,認定他得要送我跟鬱金香回家。或許這是違法的,或許他是想證明他知道什麼,證明他可以得到什麼資訊。
「謝謝你送我們回來。」我又說了一次。
這個想法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真想哈哈大笑,又想嚎啕大哭。
「你把我們放在哈佛廣場吧。」我乾脆地說道:「鬱金香可以散散步。」
馬克瑞斯警官聳肩。「我一開始上大夜班是因為菜鳥都只能排到那種時段。不知道耶,我想我是個夜貓子。我不介意時間早晚,其他警官多半有家室妻小、貓狗寵物什麼的,對他們來說,大夜班麻煩極了。讓我輪這個時段好像比較合理。」
「總是單打獨鬥。」不完全是如此,但我就是想這麼說。「被關在陰暗的房間裡,眼前只有幾個螢幕跟大量的爪哇咖啡,這就是我們眼中舒適的環境。你知道機場塔臺控制人員跟走鋼索的特技演員加起來是什麼嗎?就是九一一接線生。」
這個想法將我掏空。帶走我的疲憊與不安,在黑暗中默默打轉,直到我想跟哪個陌生人同床共枕為止。我只是想在短短的一瞬間感受到真的有人在乎我。
他說對了。我花了三十美元搭計程車來這裡,車資幾乎是我今天薪水的三分之一。要是又搭計程車回家,再讓國稅局抽一筆,我乾脆別工作算了。
「你不是住在哈佛廣場。」
他點頭。「差不多。」
他從來沒在下班時間找上我。大部分的警察都不會。誠如D.D.華倫警長所說,我支持著他們,他們也覺得自己是我的靠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勤務中心人員的消耗率極高。也就是說大部分的警察都在等待我上工滿一年,看我是不是還願意待在這裡,私交什麼的之後再說。
我很想知道去年的這個時候,潔姬到底在做什麼。我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那幾天見過哪些人。我還有一個疑問:假如她知道,假如我們過去三劍客之中的參謀軍師預見了她的死期,她會有什麼不同的反應?
我一看到那道人影,他,或者是她立刻退開。百葉窗垂下。窗邊空無一人,街上只剩鬱金香,還有後頸寒毛全都豎起來的我。
我在位置上扭了扭,望向窗外。「未婚。你呢?」
他發出飽滿閒適的笑聲,讓我感到超出想像的愉快。
「拳擊。」我終於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