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知道。在我夢中是棕色的。可是……有可能吧。小嬰兒出生的時候眼睛不都是藍色的嗎?」
「今天早上。」
「我們想要了解的是,你如何撐過悲慘的童年,而那段時間對你現下的處境又有什麼影響。」D.D.對她的夥伴投以銳利的眼神。
「他媽的沒錯!」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被悶死的?」D.D.問。
「不想。」
「其實我也才剛想起一部分的過去。」
「沒有。」我猶豫了下,摸摸我的身側。「我、呃、我猜可能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我知道我最後進了醫院,傷得很重。然後我阿姨來了。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我母親,我阿姨也從來沒提過。我猜……我猜說不定我對她做了什麼事。」
「對!」
「嗯。」
「不要。」麥可的語氣再次變得嚴峻,這個男孩聽起來就跟大男人一樣憤怒。
這回面談的場地從她的小辦公室換到規模不小的會議室,裡頭有一張容得下八個人的長桌。房裡還有另一個人,歐警探。她倚著白板,身穿淺藍色的男版襯衫,釦子全都扣得好好的。
「麥可,你們可以想念他。他並不是一直都那麼壞啊。我想他有時候也對你們不錯的吧。我想你一定喜歡那些時刻。我想你一定很想念那樣的爸爸。」
經過了一整年的緊湊訓練,我評估眼前對手的實力,然後轉身逃跑。
「了解。」
「看著我的雙眼,查莉。」歐警探突然繞過桌子,走到我面前。「看著我的雙眼,告訴我你不是殺人凶手。」
「我四點出門——」
比什麼還要大?每天早上醒來,知道我做的惡夢是貨真價實的現實,我母親半夜挖掘墓穴,頭上纏了一條條吐信的毒蛇,這樣還不夠嗎?
D.D.走到她身邊,我發現兩人今天的穿著還挺相配的,D.D.也穿了件藍色上衣,材質換成絲質。D.D.配了一條黑色便褲,歐的深灰色長褲有著一條條跟鉛筆線一樣細的藍色灰色直條紋。D.D.的金色短髮放下來,鬆散的捲髮幾乎讓她剛硬的臉龐顯得柔和了些,歐濃密的棕色長髮在她的後頸盤成一個大大的髮髻。
「你的房東在家嗎?」D.D.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她身上。「她有沒有看到你進出家門?她能為你擔保嗎?」
「查莉……史丹真的死了嗎?」
「你覺得呢?」歐警探開口,她的語氣更具壓迫性。「你跟那個女人一起住過。告訴我們事情可能是怎麼發生的。」
這不是我想出來的話。我只是重複記憶中破碎的語句。我清醒過來,搖了搖頭,彷彿是想甩掉腦中的聲音。「他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算有吧。」
「我愛她。她會哭,然後我會努力……我愛她。」
上車前,我確實地看了看左右兩邊。我在車廂末端找了個靠牆的位置,這裡可以看見每一扇車門,監視來來去去的每個人。我的黑色皮製郵差包放在大腿上,雙手交扣,環著包包外側。
我打量乘客的臉龐,對上一雙雙眼睛。
我眨眨眼,雙手握緊郵差包的背帶,依然擺出逃跑的架式,歐警探突然不再跟我說話,現在她轉向D.D.那邊。
我什麼都沒說。我不知道。
「為什麼是你?」歐的嗓音清晰。「你活下來。他們死了。你一定有想過吧,這一定有什麼原因。你更願意合作,願意當個乖小孩?他們只是哭鬧不休的小鬼——」
歐警探搖搖頭。
「那昨晚呢?」
「太好了!」
「沒辦法。他們要關閉那間公寓。整修什麼的。」
歐警探不斷指控,卯足全力向前衝。「你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下定決心,覺得至少要宰了某個混帳?你是怎麼挑選目標的?你接到的私人電話?讓你特別在意的案子?還是從報告勤務狀況的警察口中聽到的?他們有多麼無力,那個案子有多爛,你聽到了,也記住了。你得知那些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在你母親家,櫃子裡的保鮮盒,沒有人幫得了你們。」
「我直接回家。前一天晚上我值了整夜的班,完全沒睡。我累壞了。」
「在哪?」
「我恨她。」這三個字在我來得及收回之前,從我口中冒出。說出來之後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她怎麼能這麼做?殺了她的孩子,然後把他們的名字刺在心口?她以為她還愛著他們?她以為她有資格讓他們離她那麼近?」
「知道你終於救了一個小孩,事後你有什麼感覺?一定很過癮吧。你知道的,你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是警官,不過我們也是人。我們了解你做過的事情,也知道你這麼做的理由。」
「我不記得有個弟弟。只記得他的名字。可能是她告訴我的,也可能是我自己找到那個保鮮盒。不知道。我看到屍體。我記得那個名字,卡特。我將他的名字當成我的一部分。這是我紀念他的方式。」
D.D.清清喉嚨。「和-圖-書根據警方的報告,屋裡似乎曾經起了些衝突。最後你被捅了一刀。你母親一定是逃走了,因為顯然撥打九一一報案電話的人是你。」
我搖搖頭,揉揉開始抽痛的太陽穴。「你們說說看有沒有艾比嘉兒的紀錄?我向我阿姨提到這個名字,她說沒有。只有兩個寶寶。羅莎琳德跟卡特。沒有艾比嘉兒。」
「那種病很痛嗎?她有受到折磨嗎?她死前有沒有很慘、痛得要命?」
「她是怎麼死的?」
歐警探打破沉默:「真的嗎?你連自己被捅一刀的事情都忘了?」
「精神病患。」D.D.聳聳肩。「代理孟喬森症候群的起因是自戀,女性的物化心理,藉此傷害自己的小孩,只為了獲得外界的同情。殺害嬰孩跟那些作為的差異不大。她認為懷孕是極度不便的狀態,甚至認為嬰兒是她們獲得外界關注的競爭者。所以她做出了那些事。」
「逃避。逃跑。這就是你擅長的事情。」
兩個人都全心投入自己的工作。
「昨天離開總部之後,你去了哪裡?跟你阿姨說話、跟朋友出門、帶狗去散步?」
「他的名字是卡特。我知道的,即使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知道。」
歐警探揚起眉毛。「喔,我以為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我喜歡庭院。有樹林什麼的。這間公寓很亮。米卡喜歡窗戶。她昨天在窗戶前站了一整天。她還笑了。」
「可是你說你們找到她。」
「我覺得我們不該去。我們應該要失蹤。我們應該要繼續躲在這裡。我覺得這樣比較安全。」
「可是你記得的是棕色。」D.D.說。「藍眼睛可能會變深,可是小嬰兒的眼睛顏色不可能一開始是棕色,然後才變成藍色。」
「那你為什麼知道他們是被悶死的?」
存活下來的女孩幾乎什麼都記不得。這個女孩在屋裡遊蕩,她的妹妹跟弟弟卻住在衣櫃裡,死去。這個女孩偷走了她手足的名字。
我微微一縮。「她殺了他。生下他,殺了他,你們是這麼想的。」
「你們喜歡新家嗎?」
「她想要回到他身邊。她想要帶我們回去。還不到兩天,她就覺得日子好難過,她需要她的男人,就算那個人敲碎了我們的手指。我對她尖叫,查莉。我叫她不要這麼做。我說她答應我們不會這麼做,可是她哭得更厲害,拿起電話。查莉,她為什麼會這樣?她為什麼不更愛我們一點?」
我抬頭望向歐警探。「跟你說,人可以欺騙自己。在知道某件事的同時,也可能不知道那件事。人們常常如此。這叫做因應措施。」
「閉嘴。」我希望我的聲音夠強硬。但聽在我耳朵只是吐氣般的低語。我清清喉嚨,又試了一次。「你想要打擊我,隨便你。可是不要拿他們下手。你不能挑他們的毛病。他們只是小孩子。別再扯到他們,否則我就離開這裡。」
我繼續死盯著地板。無法聚焦。視野開始搖晃,那片藍灰色的手編地毯化為波濤起伏的悔恨之海。
我這輩子都在恐懼自己是不是傷了媽媽。現在我希望可以回到那一刻,傷害她。說不定我只要對她動手,在這一生裡,至少有個值得回憶的時刻,能夠帶給我安慰。
「告訴我。」
「當然了,你現在跟警察一起工作。你知道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他們沒辦法施展身手。」
兩名警官什麼都沒說。
「我很遺憾。」最後我只能這麼說。
希望今天已經是一月二十一日。老實說我需要那場戰鬥。
年長的警官聳聳肩。「說真的,你母親身上背著遺棄屍體還有隱瞞孩子死亡消息的罪名。無法從骨骼判斷那個孩子是個死嬰,還是生下來之後遇害。不過呢,可以推論看看……」
星期五下午三點。離星期日晚上八點還有二十九個小時。天空終於恢復晴朗,呈現澄澈的藍,在波士頓嚴寒的冬日中,這樣的天氣格外少見。
根據我現在的工作,這句話激發了我的興趣。在知道某件事的同時,也可能不知道那件事。「醫生幫你縫好傷口,可是沒有人找到你媽媽。她過去不斷搬家,我猜她一定是馬上離開那個地區。能夠避開追捕這麼久,她一定是編造了假名。所以我從鄰近幾個州下手,尋找年紀與外表和你母親差不多的人,包括右臀鳳梨狀的胎記。感謝聯邦政府的數位化政策,這幾年來,過去的無名屍身上的特徵全都整理到全國性的資料庫裡。我在科羅拉多那邊找到一具相符的無名屍。當然了,你應該要提供DNA樣本來確認屍體的身分,不過除了胎記之外,那具屍體還有兩個特別的刺青:羅莎琳德跟卡特這兩個名字,刺在左胸上緣。」
我的心跳恢復正常,繼續走向地鐵劍橋站,這時我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如果真有人看到,那個人應該是躲在我住處的後院偷看吧。」
和*圖*書我張開嘴巴。閉上嘴巴。再次張嘴,吐出一個我預想不到的名字。
「警方接獲九一一報案電話後抵達現場。他們發現你渾身是血。經過更進一步的搜查,在走廊的櫃子裡找出兩個裝了人類遺骸的塑膠罐。他們發布通緝令,可是從來沒有逮到她。」
「我不懂。」過了一會我又說:「我阿姨對我很好。我阿姨是正常人。我真的很喜歡小狗小貓,從來不會玩火柴。可是我媽媽,我自己的媽媽……她對我做那些事情,好獲得別人的注意。這樣的我還算得上是幸運吧。」
我希望我帶了鬱金香,這樣在這個房間裡至少能有個朋友。
她半信半疑地斜眼看我。「你給了我們兩個名字去查,羅莎琳德.葛蘭特、卡特.葛蘭特。」
「覺得無助?」
「所以在早上四點後,有人見過你。」歐警探。「但是在四點前沒有。」
「我只是個孩子。」
在我心底,我發現這可能是最後的脫逃機會。
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幫忙。可是我太小、太無力,無法對抗全知全能的媽媽,到最後,我把自己無法改變的一切忘得精光。
「我在醫院裡。他們切除我的盲腸,還有其他的……東西。我記得醫生是這麼說的。」我聳聳肩,再次感受到自己的言行有多麼不合宜,我把自己的愚蠢全都暴露在這兩人眼前。「我知道我的身體被切開,然後縫合。」我再次聳肩。「那時候我才八歲大,這很重要嗎?」
「你們要繼續待在那裡,還是她打算搬回來?」我沒想過史丹的死會讓多米嘉回到那間舊公寓、甚至告訴別人她做了什麼,我是如何幫了她。
「對。」
「她比較早出生嗎?」D.D.問。
對方可能正在跟蹤我。此時此刻。說不定已經跟蹤我一個星期了。甚至從一年前開始:湯姆.馬克瑞斯警官,在工作期間不斷探查我的底細。或者是我的阿姨,跟我將近一年沒見面,卻突然出現在住處門口。或者是某個許久不見的朋友,中學的同學,我雖然記不得對方,但昨天翻過了畢業紀念冊,稍微有些印象。某個我不會馬上起疑心的人。某個更聰明、準備夠久、接近我的時候不會觸發我心中警鈴的人。
「或許你可以拯救其他孩子。讓他們不會繼續承受你跟你弟妹受過的苦。」
「艾比嘉兒。」我哀悼似地重複了遍。我舉起手,伸向前,彷彿是想觸碰某個根本不在這裡的人。
「男孩子都是討厭鬼。」我聽到自己這麼說:「男孩子長大以後變成男人,他們只想從女孩子身上得到一樣東西。」
我阿姨說醫生建議她最好讓我自己想起來。在我準備好之前強迫我回憶,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心理傷害。
「棕色眼睛。」歐警探突然打岔。「會不會是藍色?」
「關於你的童年,你記得什麼?」D.D.問。
「八歲。」我低語:「八歲那年,我希望我已經死了。」
一個瘋狂的母親。兩個遭到殺害的手足。
「艾比嘉兒?」歐警探尖聲問道。她跟D.D.警長互看一眼。「告訴我們艾比嘉兒的事情。」
可是我沒有等她說完。她們沒有逮捕令。她們不能逮捕我,她們不能抓住我。
「喔,我了解的。問題在於你有多了解自己?」
我楞住了,小心翼翼地看著兩名警官。「是監獄嗎?警方終於抓到她了?」我停頓一秒。「不對,要是她落網,一定會上法庭,會有人聯絡我。我是目擊證人。」我又猶豫一會,腦中的齒輪轉個不停。「精神病院?她崩潰了?終於暴露了她心裡的那個瘋子,所以他們把她關起來。」
我盯著那個牛皮紙封套。覺得太不公平了,我弟妹的人生竟然被塞進這個小小的資料夾。他們應該要受到更好的照顧。我們都需要。
「什麼?」
D.D.對她的同伴皺起眉頭,顯然與我有同感。或許沒有。說不定這只是黑臉白臉的新劇碼。不過我察覺了幾件事:她們根本不需要找我來總部,談論二十年前發生在別州的命案。她們也沒有提到那個臉書頁面,或者是如何設下誘餌,為明晚的期限做好準備。她們手邊只有一個牛皮紙資料夾,裡頭放著關於我童年的報告。
「我要走了。」我抓起我的郵差包。
「你……你還怕她嗎?」
「別擔心,她不會跑到別的地方。」
「像個小嬰兒。她對我笑。大大的棕色眼睛。」
「先生小姐?」我只擠得出這個詞。
「她傷了我。她殺了兩個小寶寶。她當然瘋了!」
「記得嗎?沒有出生證明。沒辦法說得太死。」D.D.盯著我的眼神跟歐警探一樣尖銳。「在你的夢中,艾比嘉兒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我沿著人行道走向哈佛廣場的地鐵站,每次突如其來的聲響都會嚇我一跳。我想我和-圖-書把金牛座手槍丟在家裡也算是件好事,因為在這個階段,無論是對自己還是他人,我都是個危險份子。
他稚嫩嗓音中的激|情讓我心頭一驚,微微一縮。
「我知道。」
「什麼?不對。我是查莉。查莉。我多了兩個名字並不代表我忘記自己的名字。」
「很好,麥可,聽到你這麼說真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查莉——」D.D.開口。
我什麼都沒說。血液中奔流的罪惡感與羞愧令我一時說不出話。麥可,還有他妹妹米卡,還有他媽媽多米嘉,我曾經試著拯救的一家人。我奪走了小麥可的父親,鐵桿從他染血的胸口刺出。
「這個名字寫在保鮮盒外頭。」
她們有求於我。問題在於我要付出多少。
「昨晚怎麼了?」
「你說你跟你阿姨說過話。」歐打斷我們的對話。「她來這裡拜訪嗎?還是說你打電話找她?」
「我們的鄰居,蓋瑞.提爾頓。他現在接受自己是個女人,所以我們叫他緹莉先生小姐,不過不能叫他變性人,因為他會生氣。」
「不知道。等等。不對。我帶著鬱金香,鬱金香不能進屋子,可是外頭太冷了,所以我帶她從後門偷偷溜進去。」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D.D.重複了遍,咀嚼每一個字。「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年輕警探嚇得瞪大眼睛,D.D.擋在我們中間,一手按住同事的肩膀。
「不知道。可是她活得比較久,對吧?」
「我房間——」
我茫然地望著她,無法理解。「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在醫院裡醒來,我阿姨帶我回去,我拚了命地不去想我的過去。我記得最清楚的幾件事只發生在夢中,或許它們也不是真的?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刻意抹去生命中的前八年。如果接下來的二十年也像那樣染上汙點,我也會將它們抹去。你們說得出第一天上學的情景、三年級的時候養過的狗兒、在畢業舞會穿的禮服。我有我的辦法。」
「我沒有——」
「我指的是你每天晚上接到的那些電話。被爸爸毆打的小男孩,被臨時保母騷擾的小女孩。你能做什麼呢?其他人能做什麼呢?也只能記下他們的名字跟電話。嗨,孩子,你的人生爛透了,我紀錄一下你的留言。我敢說你回到家之後一定是滿肚子火,一心只想動手。我敢說你想你不是警察,你可以施展身手。你可以開槍、毆打、逃跑。你可以改變現況。」
「你真的認為我們會相信?」黑臉歐警探率先開口:「你在心中抹去你的童年?」
他馬上掛斷電話。我把手機塞回提包裡,衝進地鐵站趕車。
「不知道。沒有出生證明。」
「艾比嘉兒。」我低語。
他沒有回答。
我抬頭看她。「你是他媽的白癡嗎?」
「你什麼都忘了。這樣你又算是什麼?」
我掏出手機,接起電話,心裡有些好奇,卻又覺得這一天終於來了。
我猜這是很合理的想法。九歲大的麥可為他的父親致哀,同時也慶幸他已經死了。
「我在急診室裡。」我聽到我的低語。「我母親餵我吃燈泡碎片。我在急診室裡,吐血,有一個護士,看起來人很好。我記得我那時候想要告訴她。如果我可以告訴她那個寶寶的事情就好了。可是我做不到。我沒有說出口。我母親把我訓練得太好了。」
我背後傳來吱嘎的聲響。腳步聲,沉重地踏過硬脆的積雪。我跳到路旁,猛然轉身。兩名大學生大步走過我身旁,半張臉埋在麻花圍巾下。男孩抬頭看了眼我太過激烈的反應,眼中閃過笑意,一手環上身旁女孩的腰部,讓她貼得更近。
D.D.對歐皺眉,然後轉頭對我說:「你有沒有試過去找你母親?」
「她死了。」D.D.說:「博爾德那邊將她列為無名氏。我想到那晚她捅了你一刀之後,可能用了假名——」
「不知道!」我舉起雙手。
「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患有代理孟喬森症候群的母親會隱瞞嬰兒的死訊。否則她們的困境、大量的外界支援、情緒滿足感要從哪來呢?我很想知道查莉還忘記什麼事情。她還做了什麼事。」
「媽媽說我們還不用付錢。」
「拜託,我抹去了大部分的人生。我的記性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說。這輩子的第一個星期,這輩子的最後一個星期。不知道。我不會執著於事物之上。或許這樣很扭曲,但是很有效。每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來。根據我阿姨帶我離開前的那一小段記憶,我根本就不想清醒。我還活著。對此我深感失望。」
如果凶手膩了呢?如果對方不想在每年的一月二十一日殺害毫無抵抗的年輕女性呢?說不定他發現二十日的機會更大,他的第三個受害者,也就是我,絕對料不到死期來得這麼快。晚上八點也是個模和*圖*書糊的時間,根據前兩次凶案的大致發生時間推斷的結果。說不定今年凶手覺得早上更適合。或者星期六半夜,甚至是星期日早上。一年的期間內可以發生很多事。凶手可能搬家了、換工作,甚至墜入愛河,生了小孩。
「有住址嗎?」
我離開椅子,在會議室裡踱步。雙手握拳,我需要沙袋。我想要打穿眼前的隔間牆壁。運氣好的話,我會打到牆上的木釘,撞碎我的手腕。現在我需要肉體的痛楚。
「你知道的。你努力不讓人看到你的行蹤,而且很成功。」D.D.說。「所以沒有人看到你。」
「我母親以前會摸我的頭髮。」我輕聲說:「在半夜,我做了惡夢的時候。她會摸摸我的頭髮,唱歌給我聽。我愛那樣的媽媽。我想念她。」
「查莉,我爸爸是怎麼死的?」
我點點頭。
「科羅拉多。」D.D.說。
「可是你剛才說你不記得他。」
「說說羅莎琳德的事情吧。」年輕的警探開口。
「因為我沒辦法先宰了她!」
「逃跑。」
「哪裡?」
我搖搖頭,這兩人熱切的態度令我困惑。「我阿姨說是兩個嬰兒,警察只找到兩個。」
「可是他沒有接電話。」麥可繼續說下去,不帶多少情緒,迅速地說完他要說的話。「隔壁鄰居緹莉接了電話,緹莉先生小姐說史丹從逃生梯摔下去。他說史丹死了。」
「早上呢?」又輪到D.D.。
D.D.華倫警長緩緩唸出我的名字,讓每個字都擁有自己的重量與空間。她在大廳跟我碰頭。問起我的狗、我的槍,難掩臉上的訝異神情,甚至有些懷疑,納悶我竟敢赤手空拳踏入洛斯貝里區。
「說不定你們三個可以替你父親辦一場葬禮。」
「大概一歲左右。」警長低聲回應。
我盯著年輕的警探,心思一轉,此刻我終於明白了。歐警探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因為被我母親的行為嚇著。她怕的是我。
明亮的陽光照得我雙眼發疼,讓我低著頭,拱著肩膀,其實我應該要抬頭挺胸,直視正前方,接受周圍不斷變動的世界。街角積起黏稠的泥水,一道一道雪牆帶來大量的死角。
「麥可,別擔心。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你母親跟妹妹很幸運能跟你在一起。」
我獨自坐著,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安心。
「說不定你從來沒有看過他活著的模樣。」D.D.猜測。「法醫辦公室跟人類學鑑識專家討論過遺體的狀態。根據骨骼的尺寸,小男嬰的肢體差不多已經發展完全,但也可能早產幾個星期,甚至胎死腹中。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假設他在這個世上沒有待多久。」
「可能有其他的小孩。」D.D.柔聲說:「根據警方的報告,你母親常常搬家,很少在同一個地區待超過一年。說不定她就是用這招掩飾自己的身孕,不讓其他人問太多問題。警察當然捜查過其他的租屋處,然而她可能把其他的屍體埋起來,或者是丟在樹林裡,等等之類的。」
「她會找到別的混帳。」他的預言很可能會成真。
「也就是說沒有人看到你回家。」輪到歐警探開口。
「麥可,給她一點時間。你媽媽從來沒有獨自奮鬥過。她需要練習。」
她把一份檔案丟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我微微退縮。「來吧。這是完整的報告。妹妹。弟弟。母親。有看過嗎?」
「媽媽想去參加葬禮。她說他已經死了,說不定我們可以拿到一些錢。」
過了十二個月,我的疑問依然比答案還多。我的壓力大多來自那些無眠的夜晚、時鐘的滴答聲,現在離我如此接近,專屬於我的恐怖死期近得匪夷所思。
我聳聳肩,視線的焦點依然落在緊閉的資料夾上。「不多。我沒辦法……我沒有……」我清清喉嚨,又試了一次。「我甚至記不得曾經有個弟弟。沒有看過他的笑容,沒有聽過他的哭聲……只記得他的屍體。漂亮的小小身體,跟雕像一樣僵硬。」我頓了下,又清了清喉嚨。還是沒用。我別開臉,盯著地毯。「抱歉。」
我腳下的地板開始震動,下方的地鐵即將進站。「麥可,我得走了。謝謝你打電話給我。我可能會離開一陣子。如果你打給我,我沒有接的話……麥可,你要知道,我會一直想著你們。我對你有信心。你很堅強,你不會有事的。」
「怎樣的女人會做出這種事?」
兩人楞楞地看著我。我一手按住側腹,了然地瞪大眼睛。
「查莉……謝謝。」
已經太遲了,我看到圈套朝我逼近。已經太遲了,我閉上嘴巴。拚命倒轉腦中的錄音帶,試著回想他們問了什麼,我答了什麼。可是啊,我的記憶力爛得要命,記得太少,已經太遲了。
「她叫過你艾比嘉兒嗎?」歐警探。
「我研究過代理孟喬森症候群。從來沒hetubook.com.com有看過哪個案例是母親虐待其中一個小孩好引起注意,卻又暗中殺死其他孩子。不過呢,有幾個案例指出母親可能聲張她們懷孕的事實,加油添醋。然後等到孩子出生,趁夜悶死他們,對外宣稱是嬰兒猝死症。喔,那樣的戲碼,源源不絕的外界支援,左鄰右舍每天送來的慰問品。你可以看出得了那種病的人可以裝到什麼地步。她們甚至會覺得自己一定要不斷重複這樣的行為。
「你說你知道我母親在哪!」
「睡不著。我平常都在晚上工作。我去健身房。」
我想告訴他我才不怕。我已經長大了,隨時都可以開槍、揮拳、趕跑黑暗中的每一道影子。可是我無法向麥可撒謊。「是的,一直都怕。」
我恢復冷靜,揚起下巴,挺起肩膀。歐警探以雙眼向我探詢。我強迫自己迎上她的視線。「你不了解我。」
「不知道。尋獲時,她已經死了一陣子,當地執法人員要查明死因不容易。根據驗屍官的紀錄,死因很可能是重度酒精中毒帶來的併發症,肝功能衰竭之類的。」
我的腦袋亂成這樣,還真是神奇啊。
「艾比嘉兒怎麼了?」
直到身旁每一個乘客都起身遠離我。
我搖搖頭,盯著那個牛皮紙封套,待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你想見你媽媽?」
兩組相似又相對的女性警官形象。一個較為年長,一個年紀比較輕。一人精力充沛,另一人更有女人味。一雙直率的藍眼,另一雙則是深沉的棕色眼眸。
「她在這裡——」
「你是這麼想的嗎?」歐警探步步進逼。「你覺得自己很幸運?」
「有時候我會夢見寶寶在哭。感覺很真實。可是昨晚我夢見我母親在雷雨中挖墓穴。她的頭髮變成毒蛇,對我嘶嘶叫,我抱起躺在走廊上櫃子裡的小女嬰,逃出門外。當然了,我媽媽的頭髮不可能是蛇,小孩子不可能抱著嬰兒爬上樹,而且夢中那個寶寶的名字是艾比嘉兒,應該是羅莎琳德才對。」
「對,你們短時間內不用擔心。」我已經付了前兩個月的房租。頂樓加蓋,步行範圍內就有公園,還有一間不錯的小學。我努力找了很久,希望那間有人預先付帳的好房子能夠幫忙多米嘉領悟她就算自己養家也可以很快樂。不過這或許是我天真的幻想。我想替多米嘉做決定,把她抓出來,叫她抬頭挺胸。可是我只想到自己小時候躺在大大的急診室裡,又一次被我的母親傷害,什麼都沒說。
「她什麼時候來的?」
「跟我們談談你的夢境。」D.D.說。
「我要知道我母親在哪!」
「你有什麼想法,艾比嘉兒?」歐警探開口。
「她會沒事嗎?」他終於止住哭聲。我知道他指的不是妹妹,是他的母親。
「我、我是猜的。女性通常會這麼做,不是嗎?」
歐警探取回發言權:「警察讓你失望。」
蒼白的漂亮女娃娃,一動也不動。比她還要嬌小的男寶寶,身軀僵硬如石塊。這就是我過去二十年來試圖忘記的事物。羅莎琳德.葛蘭特。卡特.葛蘭特。我曾經愛過的妹妹和弟弟,在我母親的瘋狂舉止之下失去性命。那兩個寶寶,在走廊的另一端哭泣,即使我還是個走路東搖西晃的小孩子,我依然知道我要幫他們。告訴護士。抱著他們衝進雨中。
那兩人狐疑地盯著我。
接起華倫警長的電話時,我心中煩躁不堪。等到我得去波士頓警局總部一趟時,我更焦慮了。我丟下阿姨,讓她跟鬱金香留在我房間裡。她一大早開車到波士頓,神色疲憊,我沒有費多少功夫就說服她休息一下。我說我得在上班前處理一些事務。不需要跟她提到我要和本地的刑案調查人員見面。華倫警長找到我母親的下落了。她手邊還有更多我弟弟妹妹的情報,而我兩三個小時前才記起他們。不需要提到我越來越相信我的過去正為了某個理由朝我襲來。在審判之日到來前,我及時想起了我的失敗。
「有逮捕令嗎?」
我殺了他的父親,救了他們。我是天使,也是復仇者。我為了希望而傷害人。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
「對。」
我聽到九歲麥可的聲音。「她打給他了。昨晚。她喝酒,然後哭了,然後打電話給他。」
「你覺得她瘋了?」歐警探問。
麥可的聲音沙啞。他沒辦法繼續木然說下去,他在哭,這個小男孩被強大的、痛苦的啜泣掏空心力,我只能繼續站在原處,背靠著一片堆高的雪牆,在腦中尋找能夠安撫這個小孩,同時減輕我心中罪惡感的詞句。
歐警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愣愣地望著我,然後傾身向前。「你生氣了。」
「你想改變過去?如果回到過去,你就可以拯救你的妹妹跟弟弟?」
「那樣不對。她傷害我,她悶死他們,沒有人幫我們。他媽的沒有人做過半件事!」
「早上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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