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蘭迪在二十一日當天沒有起半點疑心。這是我的猜測。警方從來沒有找到威脅紙條、可疑的行為等等。她的生活圈不大,可以自給自足,與她最親近的朋友應該是她的瑜伽教練,她說蘭迪沒有提及任何不尋常的事情。也就是說她的二十一日一如往常。起床。一模一樣的日常事務。沒有半點預兆、完全不知道這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天。
遠處響起醤笛。一輛、兩輛、三輛巡邏車。
我會想念這裡嗎?
我不斷想到這句話。並不是單純地死去,而是毫無抵抗地死去。
但它不在那裡。我往左右挖掘,然後捨棄所有的偽裝,雙手瘋狂地挖開雪堆,像是拚命耙地的梗犬。
什麼都沒有。
可能少一些?可能多一些?
掛完電話後,線路恰好讓給三起酒吧鬥毆事件,接著是兩件家暴、另一起車輛意外,這回是悍馬跟三輛停車場的車子。
我的凶案已經開始了。
十一點三十分。雪麗.華茲鑽進勤務中心,黑色捲髮用紅色頭巾包起來,書包長長的背袋掛在肩上。我們交接報案紀錄,我提醒她留意喝醉的維尼,還有他消失的身體部位。然後我把耳機交給她,離開www.hetubook.com.com辦公桌,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人已經搶先我一步了。
那個人正盯著我。
再來是文特沃斯路九十五號的維尼.佩爾。他想告訴我他掉了鼻子。我們找了一會(我引導他走進他家公寓的浴室),他在鏡中找到他的鼻子。原來維尼星期五灌了一整天的自家釀造檸檬酒。難怪他十分鐘後又打來通報他掉了嘴脣,完全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他的整張嘴巴不見了。
我哪知道?大夜班快結束了,可是交班的同事還沒來,我被困在辦公桌前,報案專線響個不停,充滿波士頓各處居民的各種恐慌。
凶手就在波士頓。
我無法想像。當J.T.的手環住我的喉嚨時,我嚇了一大跳,愣了幾秒,但隨之而來的是維持呼吸的直覺反應、反擊的欲望,我奮力掙扎,想要吸氣。
三點左右,我坐在位置上吃了我的冷雞胸肉跟半顆葡萄柚。到了四點半,報案電話的頻率下降,我甚至可以出去上個廁所。五點半,我用警局的電腦登入臉書;我想看看那個紀念蘭迪與潔姬的頁面。
我直直走向我的槍。在停車場的另一端,在尖和-圖-書銳的樹叢下。我看看左右。四下無人,所以我彎腰將它取回。
潔姬在二十一日早上哭了。我很確定。她起床時,心情跟我一樣沉重。沒錯。蘭迪去世整整一年,警方依然沒有任何進展,找不出任何重大突破。我們的童年摯友在不知不覺間死去,我們心中的問題依然比答案還多。
我處理了一堆車禍。車子撞到貓。機車撞到電線杆。喝醉的少年A撞到喝醉的少年B。
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在最後一刻才把它藏起來,沒有人看到。誰會預料到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後頸的寒毛豎立。我終於懂了。
星期六。早上七點。倒數十三個小時。
我想要戰鬥。無論今晚會發生什麼事,我都想要給予對方傷害,打傷那個人。無論輸贏,D.D.華倫警長跟她的辦案團隊都能夠從我的命案現場找到新的證據。我下定決心了。
真有趣,我的喉嚨堵堵的。我盯著ANI ALI螢幕,竟然有點哽咽。
早上七點、八點、九點。
沒有掙扎。
就是這樣。不用再倒數了。
我喜歡這份工作。我在乎我的警察,當他們的後盾,這是負擔也是榮耀。在這間和-圖-書黑暗的房間裡接聽電話,我覺得過去這些年來,我用一種小小的、微弱的方式改變了某些事情。
我跟上級說要去度假兩個星期。不需要為我的離去捏造戲劇化的理由。沒有人會問起我的未來、我在二十一日之後的人生。
蘭迪個性溫順,但潔姬可沒有那麼好對付。她在二十六歲那年一路當上大公司的副董,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
潔姬或許在二十一日另有安排,但她大概沒有想到自己的安危,沒有感覺到繁繞不去的惡意、些許的恐懼。或許這就是她去酒吧的原因。她很傷心,但一點都不害怕,或許是想在外頭度過愉快的夜晚。
我花了八分鐘讚歎長長的朋友列表、他們共用的回憶、苦樂參半的淚水,這時螢幕再次亮起,車子與行人的事故。行人受傷了,不過還可以打九一一報案,肇事車輛逃逸無蹤。
槍不見了。只剩下冰冷的洞穴,上頭蓋著砂土與城市的灰塵。
在新罕布夏,那天早上我開車到蘭迪的墓地,帶著一束從雜貨店買來的黃色玫瑰。我很緊張,怕會遇到她的父母,不知道該說什麼。然而墓園空蕩蕩的,我獨自站在厚厚的積雪中,在不到十度和圖書的寒風中顫抖,感覺淚水滑落,凝結在我的臉頰上。
我找到我的郵差包。我離開葛洛夫納警局。我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這樣比較好嗎?從來沒有看到自己的死神逼近,或者像我過去這年一樣,倒數每分每秒,在步步進逼的死亡威脅下,計畫時時刻刻。
這是敘述句,不是問句。這份工作便是如此。一定要有人接聽九一一電話,解決其他人的問題。
是誰拿的?
我叫維尼吞四顆阿斯匹靈,喝下三杯水,祝他明天早上好運。
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踉蹌地離開那片髒兮兮的雪堆。然後手無寸鐵、驚恐萬分地拔腿狂奔。
所以那晚發生了什麼事?她可能遇到誰、知道了什麼事,導致她消極地迎接她的死亡?
我在心中反覆思考,過去一年來我已經想過無數次了。找不到答案,只挖掘出更多緊張的情緒。
那些車子不見了。悍馬也好不到哪裡去,酩酊大醉的焊馬駕駛平安無事地遭到逮捕。
淩晨兩點,酒吧關了,電話線路炙手可熱。馬克罕街三百七十五號的提娜.林莫打來通報她的男友是個混帳。我猜她是逮到他上了她最要好的朋友。真可惜,身為混帳並不是公訴罪,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只能掛斷電話。康柯德大道八百九十六號的雀莉.魏斯接著打電話報告她住的公寓樓梯間冒出煙味。我們派出兩名警察,也通報了消防隊。警察逮捕了兩名喝醉酒的七十歲老翁,他們正勇猛地想要證明可以用屁點火。消防隊員笑了,把這當成一場鬧劇。
所以世界就是以這種方式終結,我記起中學讀過的T.S.艾略特詩句:不是砰然結束,而是拖著一聲嗚咽。
電話響起。我雙手顫抖。我不停工作、工作、工作,咬緊牙關、神經兮兮,雙手拚了命地想要按住我的金牛座。
九點十五分,柯林斯警長在門邊宣佈要跟我交班的同事生病了。他們正在找人代班,在那之前,我得要繼續撐住。
警方說她那晚見到一名女子。很有可能是陌生人,因為沒有朋友或舊識跳出來說她曾在最後幾個小時與潔姬見過面。所以她自己去酒吧,遇見她喜歡的對象,那個人看起來很不錯、舉止合宜,可以邀請她回家。
潔姬這天過得很安靜,很內斂。說不定她戴起珍珠項鍊來紀念蘭迪。或者是買來鮮花,或是在上班途中聽蘭迪最喜歡的旅程樂團CD。
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剩下八小時又十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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