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我想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這時,我的房門被打開了,一片黑暗之中,光線照亮地面的一小塊,父親的身影隱隱約約出現在門邊。
我在尋找自己從未找到的答案。
丹妮爾
我不確定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我下床了嗎?我撥了九一一報案了嗎?我努力想喚醒母親嗎?或者我是在替娜塔莉和強尼止血,好讓鮮血不再從被打爛的腦袋或破碎的軀體汨汨流出。
「妳覺得呢?」法蘭克醫生總會如此反問我。
我非看不可,我得記住一切。身為唯一的倖存者,那是我的責任。
他從主臥房開始,先在床邊逮到我母親,接著走過去找我姊姊,當時十三歲的姊姊把頭探出房門外,可能是想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十一歲的哥哥強尼也現身走廊,他試圖逃跑,被我父親射中背部跌下樓,卻沒有一槍斃命,過了一會兒才死去。
海倫阿姨為我找來法蘭克醫生,還讓我念私立學校,那裡採小班教學,意味著時時刻刻都會有人看著我,也有很多一對一輔導。然而,前兩年我根本什麼也讀不了,我一個字也看不下去,記不住如何算術。每天早上光是起床就耗去我泰半的精力,做不了什麼其他事情,沒交到朋和_圖_書友,也不看老師的眼睛。
「喔,丹妮乖,我美麗又可愛的丹妮乖。」
後來我搬去跟海倫阿姨同住,當時的她是個嫁給工作的商務律師,年過四十且膝下無子,那樣對我來說正好。她在波士頓市中心有自己的公寓,但只有一間臥房,所以頭一年我都睡在沙發上,反正那一年我根本睡不著,於是海倫阿姨只好陪著我一起熬夜看重播的《我愛露茜》,我也試著不去回想那件事。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接著一個月過去,然後一年也過去了。
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畜生,」等我們平靜後,海倫阿姨對我說:「他媽的都是那個畜生害的。」
我納悶她是恨我父親殺了她姊姊,還是恨他給她留下一個拖油瓶。
我活下來了,雖然我不一定總是記得,但我活下來了,這就是倖存者最終的責任。
某些照片裡,娜塔莉、強尼和我三個人坐在門廊前摟著彼此,看起來好開心,但我再也記不得他們是什麼樣的哥哥姊姊,是會欺侮我?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容忍我?他們是否想過自己會在某天晚上死去,我卻活了下來?在那個豔陽高照的下午,他們是否曾想像自己的夢想永遠不會實現?
我長大成人,念了大學,成為一名兒童精神科護士。現在,我在波士頓一間完全隔離的兒童精神病房工作。那裡有個幻聽的六歲男孩、有個自殘傾向的八歲女孩,還有一個無法與家中弟妹獨處的十二歲的大哥哥。
根據警方的報告,那天晚上我父親喝醉了,在他把子彈裝進佩槍之前,至少已經喝下五分之一瓶的威士忌。我父親因為工作時神智不清,被上司罵了兩次,在案發前一週丟了警局的差事。把我抱出屋子的韋恩警長以為這樣的處分能幫助父親重回正軌,或加入匿名戒酒協會,但顯然我父親另有打算。
直到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見一個男人傾身親吻小女兒的頭頂,不經意流露出父親的溫柔。小女孩抬頭看著他,圓圓的小臉亮起百萬瓦特電力的迷人微笑。
一瞬間,我的心碎落一地。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為我做這種工作是想拯救像我一樣迷失的小孩,或者其實更自以為英雄,我是想避免自家悲劇再次發生。
我日復一日坐在那兒,試著回想所有細節,母親的雙眼、姊姊的尖叫聲www•hetubook•com•com、哥哥傻笑的模樣,腦袋中容不下其他東西。
我開始流淚,斷斷續續地啜泣著走在波士頓的大街上,踩著蹣跚的步伐回到海倫阿姨的公寓。四個小時後,她回到家,看見我依舊坐在沙發上哭泣,也不禁悲從中來,和我一同哭泣。整整一個星期,電視上播著《蓋里甘的島》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沙發上哭。
有些孩子會進步,盡可能地展現他們最佳的狀態,任何人來看都會覺得那是一種勝利;有些孩子會自殺;還有些孩子會殺人,他們會成為你在報紙上看到的頭條新聞:「問題青少年縱火犯案」、「長子殺光全家」。即使是毫無關聯的_人也可能遇害,總是會有人因此死亡。
我父親殺了全家,唯獨留下了我。這是否意味著他最愛我?抑或最恨我?
但,我怎麼可能沒有罪惡感。
接著是更多嘈雜聲,雖然眼前什麼都看不見,我的耳朵卻靈光得很:先是沉重的腳步聲,接著身體砰一聲倒在樓梯上,然後房門外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們是急症照護機構,沒辦法治好這些孩子,但可以利用適當的療法、照護環境及任何我們想得出來的辦法,穩定他們的狀況,然後觀察他們,找出他們與眾不同的原因,寫下m.hetubook.com.com建議給最終處置這些孩子的專家參考,好決定他們該受到安置、住進長期照護機構,或是回家接受監管。
我靠著他的肩膀點點頭,但我怎麼可能閉上眼睛呢?
記憶中,有另一個男人走進房間,用安撫的聲音對我說:「現在沒事了,妳安全了。」然後抱起我,當時我已經九歲,實在不適合像個嬰兒般被人抱在懷裡。他要我閉上雙眼,什麼都別看。
「丹妮乖,」父親的歌聲嘹亮。「我美麗又可愛的丹妮乖。」
希望我能告訴你我母親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家人過世後,我搬去和海倫阿姨同住。她和我母親是親姊妹,從遺留下來的照片可以發現兩人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而海倫阿姨的眼睛是藍色的,依邏輯判斷,我想母親的眼睛應該也是藍色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記得那晚把我吵醒的尖叫聲,我原以為那是媽媽的聲音,但根據警方的記錄,那應該是姊姊的聲音。當時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那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味道,經過這麼多年,那氣味在我記憶裡hetubook.com.com卻依然深刻,原本我以為那是火燒產生的煙味,但其實是無煙火藥,那味道就這樣飄散到走廊上。
我已經不大記得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剛開始你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然而時間會模糊記憶,特別是童年的回憶。一年一年過去,那些細節也會漸漸褪去。法蘭克醫生保證適應技巧會有效,心靈上自然的進步會療癒傷痛,沒什麼好感到罪惡的。
最後,父親拿槍對準自己的前額,扣下扳機。
「這是倖存者的罪惡感,」法蘭克醫生會柔聲提醒我:「那完全不是妳的錯。」
這些我當然都不記得了,但十八歲生日那天,我讀了官方的調查報告。
但你還不認識我。
感覺有點像在倒數計時,差別只在於我們不知道終點在哪兒,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樣糟,然後你就會開始接受一樣糟的生活了。
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裡。海倫阿姨長得很像我母親,這些年來也真的成了我的媽媽。我腦海中記住的是海倫阿姨的眼睛,我聽見的是她的聲音,夜裡是她的雙手抱著我,我的心好痛,我想要記起母親,但她已經離我而去,我的記憶抹殺了母親,比我父親的槍還有效率,所以我必須查看警方的報告和案發現場的照片,那也是現在我腦海中僅存的母親的畫面,照片中我母親瞪著鏡頭,表情異常呆滞,額頭中央還有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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