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第二章

我強迫自己呼吸空氣,穩定自己耗弱的神經。毛巾,就是它!把毛巾捲起來,伸到馬桶後面,從另一邊推出藥罐,我拿到了!
手裡緊握著鎮靜劑,我躡手躡腳地來到走廊上。家裡一片寂靜,我好害怕,不知道等一下會發現什麼?
我選了藍色馬克杯,他近期的最愛,然後倒了杯自來水——這樣他如果忍不住往我臉上一潑,起碼還比較好收拾。我的手已經在顫抖,我吸了幾口氣,鎮定呼吸。他還沒發火。記得,他還沒發火,還沒。
我轉開藥罐蓋子。「甜心,該休息嘍。休息一下之後,你會感覺好點的。」
下一刻,我伸出一隻腳,踢在他的後膝上。他跌落下來,這時我掙開手,快速跑到浴室,急忙打開藥櫃,慌慌張張地翻找那個橘色藥罐。
他的拇指掠過我那脈搏劇烈跳動的喉嚨,好似已經在心裡彩排著夜晚的獵殺行動。
「看看妳珍貴的地毯,怎麼樣?」他輕蔑地說。「幹,這樣還有什麼特別的?」
「我要殺了妳,」他現在比較平靜,可以講話了。
接著他用髒髒的手指環繞我的脖子,溫柔地摩擦頸擦頸後的凹陷處。
「妳把刀子鎖起來了,」他重複說著:「妳把刀子鎖起來了,但妳確定全部的刀子都有鎖起來嗎?有嗎?有嗎?有嗎?」
他挖起一坨屎塗抹在自己赤|裸的肚子上,作為回應。
一旦你開始放棄,一點一滴地放棄,你就無法回頭了。
他聽起來並不憤怒,但通常都是這個樣子;有時候暴風雨說來就來,前一刻他還在看電視,下一刻他就要把家裡客廳給拆了。其他時候,他總是遊走在爆發邊緣,說對話做對m•hetubook.com.com事,就能重拾平靜;說錯話做錯事,就自己看著辦……
但這些事情照樣發生。這不是突然的,而是一點一滴累積,由一個個決定拼湊而成。一旦你開始放棄,一點一滴地放棄,你就無法回頭了。
「我好渴。」他說。
「求你別這樣,甜心,」我再度低聲說,拼命想表現出和緩的聲音,「求你,寶貝,放開我,我好痛。」
「別這樣,」我低聲說,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說,或許是因為總得說些什麼吧。「求你,求你,求你不要這樣。」
我說過,一旦你開始放棄,一點一滴地放棄,你就無法回頭了。
我拿著馬克杯進客廳,放在玻璃咖啡桌上,垂下眼瞼看他。如果他的雙腳平放在地上,我就能安心地繼續動作;如果他的雙腳開始抽動,可能是輕拍地板,或者轉動肩膀,通常這表示他重重的拳頭可能會突然飛過來,那我就得趕緊離開,去拿一顆安定文,讓他吞下去。
這就是孩子,伊凡。
現在一片寂靜,暫時都過去了,我回到他的臥房。燈光下,我欣賞著他安靜平穩的臉部線條,他前額左邊幾綹金髮蓬亂鬈曲。他睡覺時,雙唇總是緊緊閉著,像個小嬰兒一樣。我的手指拂過他柔潤的雙頰,拉起他的手;他已經放鬆下來,不會傷害人,不會破壞東西,我把他的手握在手裡。
我才剛恢復呼吸,他就抓起那塑膠馬克杯,朝我的頭旁邊砸過來。
他微笑著,很開心的樣子。我本能地將視線移往曬物架,上頭的東西已經散落在廚房地板上,我把刀子放在架上嗎?我今天早上是不是才洗了和-圖-書一把刀子?我記不得了,但這會讓我付出代價,每次總會有什麼事情讓我付出代價。
我離開沙發。現在是星期四傍晚,以波士頓而言,這晚悶熱又潮溼,相當詭異,這種夜晚最適合去海邊或者就泡在游泳池裡。當然啦,我們是哪兒也不去,整個下午都在家裡,泡冷氣房看歷史頻道。原本我希望平靜的夜晚能安撫他,但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然後我看見他臉部的肌肉線條開始放鬆,藥物開始發揮效用了。他的手垂落,又開始微笑。這次他笑得很甜,彷彿一道穿越暴風雨的陽光,而我好想哭,但我沒哭,我沒哭。
我的手碰到罐子,罐子掉落地面,滾過瓷磚。
接是我不想聽見的聲音——他赤腳踩在走廊上發出砰砰的聲音,這時我聽見他轉了個彎,奔向廚房。
「我一定要殺了妳!」他在走廊上大吼:「我要把妳千刀萬剮,劈開妳的頭,吃妳的心,喝乾妳的血。我要殺了妳,我要殺了妳,我要殺了妳。」
我倒出幾片藥錠在手掌上,走近他身邊,近到他身體的熱氣和惡臭直接湧進我的鼻孔裡。我慢慢用一隻手指打開他的嘴巴,把第一片快速溶解的藥錠放進他嘴裡。
我接近走廊底,寬敞的起居室就在我的左手邊,緊接著是正式的餐廳,然後右手邊是高級的廚房,繞個圈就能走到圓拱玄關。我躲在角落那棵垂死的榕樹後頭窺看,然後踮著腳尖走進起居室,提防他可能埋伏在L形沙發後面、電視音響櫃旁邊,或是那片破爛的絲質簾幕底下。
十分鐘之後,他躺在床上,我脫|光他身上的衣服,用浸過肥皂水的毛巾擦拭他的身體;hetubook.com•com不過,經驗告訴我,糞便的氣味還是會在他的皮膚上久留不去。之後他會問我那是什麼味道,我會以自己的答案來欺騙他,因為這是我從過去的經驗裡學到的。
又一陣砸東西的聲音,接著是一片安靜,我發現自己屏住呼吸,彎著身子貼在馬桶上,使勁搜找藥罐。寂靜繼續蔓延,比破壞的聲音更令人焦躁不安。
但他不放手。我判斷錯誤,沒注意到一些徵兆,現在他已經走向黑暗的那一邊了。我可以隨心所欲,暢所欲言,反正沒差了:現在的他就像一頭猛獸,只想找個什麼來傷害。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他拿起馬克杯,雙腳平穩,肩膀放鬆。他嘗了一口,停下來……
「我會很快地殺了妳,」他向我保證。「用刀,把刀身滑進這裡,就是這裡。」
我在廚房裡找到他,這時他已經脫下牛仔褲,在地毯上大便。他抬起頭看著我靠近,一抹惡意的勝利表情浮現他的臉龐。
現在沒空想這些事了,我得專心,我得找到他,安撫他,給他吃藥。
安定文、安定文、安定文。該死的,安定文究竟放在哪?
我把他清理乾淨,也把自己清理乾淨。我會把盤子放進洗碗機裡清洗,再放回碗櫃,收垃圾那天,還會把地毯放在路邊,但這些都可以晚一點再做。
一聲尖叫傳來,聲音裡透露出全然純粹的怒氣,我知道他剛發現我把廚房裡的刀子鎖了起來。那是兩個禮拜前,趁著他深夜睡著的時候上鎖的。一定要提早預防,一定要。
他又想用棍子打我,然後更多水潑灑到沙發上,接著我們開始奔跑;我想快跑到樓下的藥物櫃前,和-圖-書但他決心要把我壓在地板上,這樣就能把我的頭重重地往地板上砸,或是用手抓住我的喉嚨。
我站在廚房裡,掙扎著自己的選擇,一杯飮料裡潛藏一堆地雷:首先,要先猜出什麼是適當的飲料,再從玻璃杯/馬克杯/茶杯裡選擇適當的容器,更別提是要加冰或去冰?要放吸管或不放?要給餐巾紙或茶杯墊?
我一步一步往前,手裡緊握緊著藥罐慢慢走,彷彿抓著防狼噴霧器。
他在做什麼?他發現了什麼東西?我錯過了什麼事情?
他從旁邊抓住我,拿我朝護牆板撞去,護牆板猛力碰撞我的肋骨,那力量好似要弄斷我的骨頭。
我思索著他會不會今天晚上就把我殺了。
然後我會想,通常這種時候我總會想,我還愛著他;我好愛他,所以我的心比我的骨頭還要痛。而現在,就算是現在,我都得小心翼翼,不想傷到他。
「水。」我笨笨地回答。
我悄悄穿過起居室,慢慢靠近餐廳,所有陰暗角落也盡收眼底。我努力聽後方傳來的聲音,因為廚房的後門與玄關相連,他只要繞個圈,便能從後面襲擊我,很簡單的。
我們來到起居室角落,他抓住我的腳踝,我的右膝因而重重落地,我反射性地踢回去,聽見他挫敗的怒吼聲。我掙脫了,又往前多走了四步。
「我會在深夜殺了妳,但我會先把妳叫醒,讓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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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著我的手腕,用力一擰,那力道好大,我感覺自己小小的骨頭都絞磨在一起了。
我踉蹌地往後退,與其說是塑膠杯往我身上砸的力量使然,不如說是暴力引起的驚嚇逼得我往後退。www•hetubook.com.com
「賤女人!妳這賤貨,賤貨,賤貨。」
又把杯子放下。
以前我不會接受這種火藥味濃厚的要求,我會要他好聲好氣地說;我會提醒他:我不是你的僕人,你必須尊重我。
我遺漏了什麼嗎?有什麼事沒考慮到嗎?我會因此付出什麼代價呢?
他現在八歲了。
「死女人,給我拿酒來,不然我把妳的臉打爛。」
該死,我需要安定文,現在就要。
「你想喝什麼?」我主動問道。
我穩穩地靠近他,拿出一罐安定文。「求你別這樣,寶貝道我愛你,求求你別這樣。」
安定文滾到馬桶後面,我的手抖得太厲害,摸不到它,沒辦法讓它滾出來。這時我聽見砸東西的聲音,櫻桃木的櫥櫃門被用力打開,小杯子和大大小小的盤子往義大利進口瓷磚上丟。幾年前,我把家裡的餐具全部換成美耐皿和塑膠材質,但這件事情只讓他更生氣。他一定要破壞廚房,每次都要,如果沒什麼東西可砸,只會讓他更加抓狂。
我拿出藥片。
「這是什麼鬼東西?」他大叫道,距離我被水潑溼的臉,大約只有五、六公分。「這是什麼鬼東西?」
我腦中充斥著許多畫面。有一次,他手裡拿了支肉槌從餐具室衝出來,打斷我兩根肋骨,我連逃跑都來不及。還有一次,那是他第一次挑了把剁肉刀,原本想砍我的手臂,但因為他實在太生氣了,反而劃了自己大腿一刀。我擔心如果逃了出去,他會割到動脈,血流不止,所以我按兵不動,用力抽走他手中的刀子。然後他開始痛苦啜泣,我安撫他,我們兩個人受傷流的血就這麼滲進玄關的波斯地毯中。
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伸手拿出藥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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