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很幸運,輪到我了。
夜晚對他們而言是可怕的回憶和新的恐懼,過去他們遭受過的邪惡對待,會在潛意識裡集結出現,有孩子因此醒來並放聲哭泣,有孩子因此醒來並大聲尖叫。有些人醒來後,整個人處於作戰狀態。反正就是戰鬥或逃跑,不是每個人生來就只知道逃跑的。
他回到餐桌的時候,我看見夜晚在他臉上留下憔悴的線條,他想要說話,但我不讓他說。
韋恩警長並沒有認出我,過去九年我肯定變了不少。我的深色頭髮留長了,剪成時髦的髮型,留著過長的劉海。我穿著低腰牛仔褲,搭配從都會衣著買來的黃色條紋上衣;海倫阿姨已經成功改造她那窮酸白人樣的外甥女,我現在是波士頓的時尚女孩,至少我們兩個是這麼想的。
「噓……」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勾引韋恩警長,但那並不是我原來的計畫。那件事發生前三天,我在波士頓遇見他,那時他帶著妻子、女兒、外孫們到公眾花園去看天鵝船。那天陽光普照,是個美麗的春日,鬱金香搖曳生姿,小孩們邊尖叫邊追著鴨子和松鼠,跑過那片綠油油的草地。
韋恩警長主動和我握手致意,並介紹我認識他的妻子、女兒以及外孫。他粉飾太平,就像制止酒吧裡打架鬧事的人一樣,他好像說我是某個老朋友的女兒,久別重逢。我們聊著那天天氣多好、公園多漂亮,他告訴我其他孩子的事情,他有個成年的兒子住在紐約,外孫女總是躲在媽媽的雙腿後面,還有他那愛追松鼠的外孫,他們令人驚嘆不已。
我把筆管麵裝盤,淋上紅色醬料。
過去痛苦的經驗讓我們學習到,八樓的窗戶雖然以安全玻璃打造,但無法時時刻刻抵擋憤怒的孩童,畢竟他們手上還有約九公斤重的床頭櫃。
我穿著超低腰牛仔褲與有釦子的白色上衣。我把深色的長髮放下,我喜歡這個模樣,燈光下令人驚豔的深色頭髮。
我跟他說和*圖*書
那年秋天我就要去讀大學了,然後韋恩警長再次跟我握手致意,全然無聲的贊同。他看著我,看著我這麼多年來變成什麼模樣。
「噓……」
我讓他進來,這個曾經救過我的男人,在這短暫的時刻裡,他也屬於我了。
孩子們直到晚上十一點才就寢,有些人的床墊放在燈火通明的走廊上,因為他們害怕黑暗;有些孩子只能獨自一人睡在漆黑的房間;有些人需要音樂和其他噪音,特別是某個小孩,他喜歡聽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因為那像母親的心跳聲。我們依照每個孩子不同的需求,給予不同的環境。
「別這樣,」他說:「妳不應該……這樣不對——」
「丹妮爾……」這是他最後一聲無助的請求。
我解開上衣的第一個釦子,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一吋一吋地露出古銅色的赤|裸肌膚、修長的線條、貼身內衣褲的一縷蕾絲花邊。
「噓,」我說:「噓……」
我把地址給他,我秋天才搬進那間公寓套房,算是準備進大學的一小步。我暗示他可以先過來接我,然後我們一起去吃晚餐,但我已經知道另一套劇本。
韋恩警長到達的時候,我看得出來,他對眼前的畫面並不是很高興:狹小公寓正中央放著漂亮的桌子,空氣裡瀰漫著義大利麵和醬料在鍋裡翻騰不已的氣味。
韋恩警長發現站在遠處的我正看著他,又把頭轉向站在他身旁的女人,然後他一定想到什麼了。那股使人不得安寧的熟悉感正喀喀作響,他猛然轉身,正好看見我。
她進來之後的頭一個小時,就大便在自己手上,然後吃下那坨大便,給了護士們一份見面禮。二十分鐘之後,照護人員開始觀察她,發現她把枕頭裡的填充物狠狠扯開,塞進不同的洞裡。我們只拿走了枕頭,因為露西不讓我們處理那些填充物。一個小時過後,她以指甲劃開手臂,用鮮血在牆壁上畫圖。
我請他在餐桌前坐下,為他倒了一大杯紅酒,我自己則什麼也沒喝,因為好像有點不大妥當。我還放了些音樂,他的樣子不像是聽九吋釘樂團的那種人,所以我放了張輕爵士。和*圖*書
幾年過後,我完成了大學學業,從事兒童醫護的相關工作,這時我才終於了解那晚我對韋恩警長造成的傷害。我傷了他,把那樣的痛苦烙印在他身上,強迫他背負我的傷痕。在往後的人生裡,這品德高尚的男人都要帶著那晚失格出軌的記憶,和他的妻子、女兒以及外孫們共度餘生,他知道自己不是個盡責的丈夫、父親以及社區人民的保母。
隔天,我打電話給他。我說很高興能在公園巧遇,他的女兒很漂亮,外孫們也都很可愛,可是我有些疑問,我不想令他為難,但希望能一起吃個晚餐,一次就好。
她不可能知道的,我一直不停地對自己說。她不可能知道的。
我不給他機會思索這是什麼情況。
這是露西的第一個晚上,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只是把背靠在她的門口,念故事給其他小孩聽。我偶爾會從銀色的圓頂天花板上看著露西的舉動。這裡的走道寬廣,每隔一段距離都策略性地裝置著鏡面圓頂——這是我們的安全系統,這種設計能映照出病房內病患的行為舉止。
這裡的孩子睡覺時間都不長,有些更狂躁的孩子們,外表骨瘦如柴,但其實每三個小時就要進食一次,完全看不出食量之大;還有些孩子們就是無法入眠。
當然,這些回憶緊跟著他,對他的傷害可能比對我還多,因為他們在他心中是真真實實的,然而早在好久好久之前,他們在我心中就已化為幻影。
他要我放心,他覺得這間公寓很棒,醬料聞起來很香,我們當然可以在家裡吃,只要我覺得舒服自在就好。
「丹妮爾。」這個聲音終於再次出現,過去幾年我只能在夢裡聽見。我的夢總是充斥著血與暴力的畫面,最後總會有一聲安穩的低語解救我。我往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我馬上對他說:「進來吧,進來吧。」我臉上堆滿燦爛的笑容和青春的朝氣。「很抱歉這裡很小,住在市區就是不一樣。」他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我就拿起他的外套,邊跟他閒聊,邊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我告https://www.hetubook.com.com訴他,我知道原本是說要出去吃,但我有點緊張要在大庭廣眾下討論這種事,如果他不在意,晚餐可以吃我自己做的義大利肉醬麵,雖然不是什麼大廚師,但我還在學習,吧啦吧啦吧啦……
然後他們繼續原本的行程,循著蜿蜒的小徑走到天鵝船;我看著他們剛剛駐足、現在空蕩蕩的地方。
他將酒一飲而盡,誰能怪他呢?
我領著他的唇到我的胸前。終於,我感覺他的唇覆蓋著我內衣之下的乳|頭,這時候一股迫切的欲望將我淹沒,純粹的欲望,比任何傷痛都更深沉的欲望。
這時我突然認真起來。
他看著我,這唯一的倖存者啊!
我想這種懲罰已經算是輕的了。
這時候,他的妻子和女兒也注意到我了。他女兒面露疑惑,納悶著我為何靠近他們。他的妻子(她叫作雪拉)肯定還記得我,她非常鎮定,我看得出來她眼裡流露出靜謐的同情。
我必須得到他。
你想知道兒童精神科護士是個什麼樣的職業嗎?歡迎光臨波士頓兒童評估門診,也就是眾所周知的PECB。我任職的精神病房位於規模宏大的科克蘭醫學中心頂樓。我們總相信這裡有波士頓最美的景致,畢竟我們服務的對象是最難搞的市民,這樣才公平。
露西是個原始兒童,意味著她長期遭受嚴重虐待,以至於人性全無。她不|穿衣服,不用餐具,也不管基本的衛生條件。她無法言語,也沒受過大小便的訓練。從檔案上看來,她出生後,大部分時間都被關在沒插電的冷凍庫裡,只有子彈般大小的洞讓空氣流通。結果就是,如今九歲大的小女孩卻像野生動物一樣,一個不小心,就會逼得我們像對待野生動物一樣對待她。
我沒有問起父親的事,只是不斷挖掘韋恩警長擁有的那些美好而閃耀的記憶,像是愛笑的母親、總是調皮搗蛋的強尼以及熱心照顧小動物的娜塔莉。從他口中,我得知姊姊曾經收留一隻被卡在車子下的受傷野兔,照顧牠直到痊癒,長大後還想從事與動物有關的工作;我哥哥總喜歡爬到樹上,然後叫我媽媽過去看,這樣她就會舉起雙手,發hetubook.com.com出好像很可怕的尖叫聲。
在那之後,夜晚睡覺時,我不再聽見他的聲音,只能獨自面對血跡斑斑的畫面和無煙火藥的氣味,沒有人會再來把我從父親家裡抱出去了。
星期四晚上,我坐在兒童病房的走廊上,觀察新受理的病患。她的名字叫露西,今天下午進來的,在她抵達之前,我們只有二十四小時準備,時間根本不夠,但我們仍然盡力而為。這裡大部分的孩童是兩個人一間房,但露西有自己的房間。大部分的房間有兩張單人床,還有桌子和成套的衣櫥,露西的房間有張墊子和一張單人毯子,就這樣。
對於我們這位新病患的第一項觀察結果:任何形式的關注似乎都會使露西貶低自己。只要有看著她她,她就會傷害自己。
我把日式床墊收起來,拉出紙牌桌,鋪上我最愛的花卉圖案桌巾,以紅色、黃色的陶盤搭配色彩濃豔的桌巾,正中間是朵令人驚豔的紫花。兩根白色長蠟燭插在水晶燭架上,那是我母親的結婚禮物,她打開包裹時肯定是歡欣愉悅、充滿期待。
外衣下,我穿的是全世界最輕薄的香檳色半罩式內衣和蕾絲丁字褲,我不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但我知道如何善用自己所擁有的。
到了下午四點,我們一致同意將露西關在她自己的房間裡,並派一名工作人員監視她。對於一般病童,照護人員每五分鐘就會確認並記錄他們的所在位置,就是所謂的五分鐘確認法。但是對於露西,職員們會盡可能小心觀察,每隔二十分鐘便記錄一次。
丹妮爾
我翻開第一名病患的資料表,感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我最近常常工作到很晚,越來越多班要輪,越來越少時間睡覺:我必須讓自己保持忙碌,特別是每年的這個時候。
我們先吃晚餐的沙拉,他正襟危坐的,葡萄酒一滴都沒碰,視線直直望著他的盤子。他老得很瀟灑,身材剛好,強壯但不肥胖,灰髮長在那張寬闊、蓄著大鬍子的臉龐上,行事簡潔俐落,這點很吸引我。
我從背影就認出那是韋恩警長,但並不是看外表,而是他移動的方式。他踏著平穩的步伐走過人行道,一邊驅趕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孩,慢慢將m.hetubook.com.com他們趕回家族的人群中。
我聽得出來他有些勉強,但他是個品德高尚的男人,所以他的品德戰勝了一切,把他帶到我身邊。
露西好像在聽故事,蜷著身體躺在地上,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那樣子彷彿猫咪在看著自己的爪子。我念得快一點,她的手就動得快一點;我念慢一點,她的節奏也隨之調整。
接著他主動幫忙洗碗盤,我看著他在我那小小的廚房裡忙來忙去!經過情緒緊繃的兩小時加上一整瓶雲香緹葡萄酒,這時他的動作已經不太平穩了。他把盤子堆在水槽裡,一個一個洗過,再把它們堆起來浸泡,接下來是平底鍋、他的葡萄酒杯、我的水杯、兩支叉子、兩支湯匙以及兩支刀子。
我也安頓下來,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壁。走廊上有超過六名職員四處走動,在我們病房裡,夜晚是文書工作的時間,只要一有機會,我們便會善加利用,趕上進度。
這可憐的男人還能說什麼呢?這可憐的男人還能怎麼辦呢?
我數著還有四天,就要滿二十五年了。努力平穩地過日子,這是倖存者的義務。
如果露西知道,多年來我也都把自己藏在墊子下才能入睡,不知道她會怎麼想。
他問起我阿姨、我的學校課業以及未來計畫,我向他描繪了一張新生活的藍圖,告訴他我有在進步,他想聽的是這些話。他曾經抱著我走出我父親的家,手臂緊緊環繞我骨瘦如柴的肩膀,溫暖地在我耳邊低聲說:「寶貝,別看,妳現在安全了,沒事了。」
在那個當下我就知道,我得再見韋恩警長一面。
我跨坐在他的腿上,將襯衫全部打開,臀部抵著他的胯|下輕輕搖動,他再度試著抗議,嘴巴說著模糊的字句。我假裝沒聽見,雙手撫過他的小平頭,觸碰他堅毅的肩膀線條,當身上的白色襯衫滑落到地板上,我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回應我,我弓起背部,把自己交給他。
二十分鐘之後她消失了。從圓頂天花板上扭曲的映像中,我總算看見她的腳從墊子下伸出來。當她不動的時候,我轉過頭直接看她的房間,她似乎把自己藏在墊子下,然後沉沉睡去。有時候她的腳會抽動一下,大概是做夢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