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回來參加簡報會議,」我的口氣很僵硬,邊將最後一張桌子併上,「凱倫說我可以參加。」
我衝到走廊上,往醫務室去,克雷格又試著以堅定的男中音對他說:「伊凡,聽我說,嘿,兄弟,看著我,兄弟。伊凡……」
「哈囉?」
「享有特殊待遇的朋友嗎?」
克雷格手機的另一端,傳來值班人員的聲音,「請幫我接維多利亞.奧利佛,」他向對方要求。
「吃藥,伊凡。」
我的心頭一緊。這麼多年來,許多小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即使他們的媽媽根本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我們有聊一下,他也知道每年這時候對我來說比較難熬。」
苯海拉明嗎?吵鬧聲中,我以唇語對克雷格說。
我不知道,而且這是我頭一次這麼想找個知道我過去的人談談這件事,所以我去找韋恩警長,想問他那天晚上究竟是幾點抵達我家。從我和媽媽談話到爸爸開槍殺了大家,這中間真的有兩小個時嗎?
「要是我可不在意在他肩膀上哭泣呢!」D.D.語帶評論地說。
丹妮爾
「那克雷格的運氣有好一點嗎?」
那男孩的聲音瞬間飆高,很危險的感覺,他的情緒更加激動。我大步走進房間時,克雷格開口對他說:「伊凡,我要你深呼吸——」
「妳是為了我回來的嗎?」幾分鐘之後警長問道。我們已經清潔完畢,現在正把幾張小桌拼成大長桌,為緊接著的職員會議做準備。另外一位長得像喬治.克隆尼的警探,正在刷洗地毯上的血跡,這工作讓他保持著忙碌的模樣,實際上卻耳聽八方。D.D.繼續說:「因為我有話想和妳談談。」
「噢,伊凡。」克雷格疲憊地說。
「是偶爾會一起吃披薩的朋友。這份工作真的會累翻人,下班後也沒什麼多餘的時間去約會。」
五分鐘後他還沒出現,於是我去找他。
我繼續留在辦公室,從觀察窗裡看著。警察們終於不見了,我可以到桌子那邊,加入照護人員們。我突然間意識到,警方已經灌輸某些想法給我,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也許露西的死應該怪罪於
和圖書我。
伊凡抓起電話,拿近耳朵旁邊。他微笑著,聽見媽媽聲音時,有一瞬間他露出明亮而輕鬆的笑容,姿勢放鬆,不再四處亂動。
警察局的值班人員告訴我韋恩警長兩年前在睡夢中過世了,我無法相信。韋恩警長應該要一直活著的,這是他欠我的。
「克雷格和我是朋友。」
在這幾天,家人的回憶總如同浪潮般襲來,刻意不想記住的回憶將我灼傷,但現在突然有了新的資訊。母親本來就打算離開父親?她當時已經遇見了一個「好男人」?也許父親殺了家裡所有人是因為她的婚外情,而不是因為我反抗他?
「談談萊特福特這個人吧?」在我身後的D.D.發問,「不知道是我亂想,或是他真的對妳有意思?」
原本在擦窗戶的我停下手邊動作,轉過頭去看著警探的雙眼。「安德魯和我並不是一對,從來都不是。我們約會過一次,那時候他不停拿父親的事拷問我,他說我太老派,但我並不覺得討論我那位犯下殺人重罪的父親,會讓一切好轉。所以,我們私下的關係就在那時候結束了。」
除了每年這該死的一個禮拜之外。
我愣住了。就像他們以前一樣?我往後退幾步,遠離門口他看得見的地方。
「妳今天和克雷格一起離開,」她平靜地說。「而且你們看起來很自然。」
「我毀了沙發!」
「血好黏,好溫暖。我不知道她會流血流成那樣,我想我毀了沙發。」突然間,男孩開始哭泣。「克雷格,你覺得媽媽會恨我嗎?打給她,你一定要打給她,幫我跟她說對不起。那是個意外,我不知道她會流血流成那樣,我不知道!」
克雷格並沒有回話。
「我得去看報告了。」我喃喃地說,接著快步離開公共區域。我無法再面對這些警察,不想讓他們看見我臉上驚慌的神情或是誤解我的悔恨。
「克雷格送我出去,」我向她承認。「他在這方面很體貼。」
「我是個很壞、很壞的男孩,」那小孩低聲說,聲音低到我幾乎聽不見。「沒人會喜歡像我這麼壞的小孩。」
「喵——嗚——」警長拉長著尾音,顯然和*圖*書是想輕鬆面對我刻薄的話語。「很多人說,克雷格追妳追了好幾年,所以他算是跑到終點線了嗎,丹妮爾?」
我感覺自己的心被刺穿了,臉上血色盡失。「但是……我的過去已經結束了,家人也都走了,還有誰要傷害我?」
維?克雷格怎麼知道要打電話上哪裡去找伊凡的母親?怎麼知道她會接電話?試圖替小孩打電話給剛被小孩刺傷的父母,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除非你本來就知道他父母不會排斥、能堅強面對這種電話,除非你認識他的父母親……
男孩的聲音聽起來很哀傷,克雷格繼續保持沉默,讓安靜替他做他該做的事。
我忍不住回了她一句:「妳不覺得,他對妳來說太年輕了嗎?」
「我只知道大概是這樣,詳細的妳最好問他,別問我,我根本不信他那套。」
過去二十五年,我自覺已經做得不錯。我努力念完大學,從事一份我喜愛的職業,一年之中有三百六十天,我都很堅強,我不會一再地重複回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不會不斷地拿出家人的舊照片,不會想起父親那威士忌味濃厚的臭氣,也不會念念不忘九釐米手槍拿在孩子手中的重量。
我猜他是新來的病童,今天早上刺傷他媽媽的那一位,他把自己藏得好好的,試圖阻擋外面的接觸。他不想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這個奇怪的房間,奇怪的地方,這些奇怪的人不停地和他說話。
「什麼意思?」
「會一起去酒吧的朋友?可以坦承心事的朋友?」
我還來不及移動,克雷格也來不及搶回電話,他便脫口而出:
「聽起來是有私人交情。」
「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就像我們以前一樣。」
伊凡開始手舞足蹈,藍色雙眼流露著狂野,鮮血從他的鼻子上滴落,玷污了他的藍色條紋襯衫。「媽咪,媽咪,媽咪,媽咪,媽咪。」
我往裡面看,克雷格正坐在地板上,兩隻腳攤放著。他專注地看著留著金色鬈髮的小男孩,沒有注意到我。小男孩縮成一個球,克雷格摸著男孩的頭,輕聲對他說話,試圖鼓勵那男孩鬆開身體,但男孩不買他的帳。
「伊凡——」
「他開車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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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走廊上閒晃,經過許多睡在不同角落的孩子們,經過黑暗房間的門前、有著幾百瓦照明的房間的門前。我並沒有看見克雷格,但我聽見右手邊最後一間房傳來他獨一無二的男中音,不會錯的。
對於她的問題,我也沒有答案。這不可能和我有關,這一次我並沒有拿槍。我好想大聲地說,我發誓我並沒有拿槍。
「維多利亞,」克雷格把電話夾在耳朵下,再次開口說。「是克雷格,伊凡和我在一起。我想……他得聽聽妳的聲音,確認妳沒事。我想,妳也會想知道他一切都好,這裡一切都很好。」
「帶我回家。」
「然後開車送妳回家嗎?」
「但妳並不想原諒妳父親。」
「媽咪。」男孩再說一次。
我感覺得到空氣中飄蕩著寒冷的氣息,像片烏雲飄過太陽。我希望我昨晚沒有到這裡,這樣就不會發現露西的屍體吊在天花板上……
「我想回家,回家,回家。這次我會當個乖男孩,我保證,這次我會當個乖男孩。我不會再拿刀了。只要讓我回家家家家家就好。」
「不行,小傢伙。」
「他只單單對妳父親有興趣嗎?.」
伊凡旋轉著經過我,幾乎要把我推倒。我把紙杯遞給他,他迅速吃下安定文,然後看著克雷格,再次手舞足蹈。
我衝到走廊上再多拿些安定文過來。
我好冷,非常冷,無法控制地發抖著。
「我的感覺是如此。我對他而言是個很重要的挑戰,如果安德魯能讓我原諒我父親,敞開心胸接受光明,那他就能搞定所有人了;對他而言,我是很關鍵的得分。」
「媽咪,媽咪,媽咪,媽咪。」伊凡哀聲說道,他還在一旁快速旋轉著。
「先吃下藥,」克雷格告訴伊凡,這時電話裡傳來女人的聲音。「維多利亞嗎?」
「我知道。」克雷格沉穩地說。
我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主要是因為我不願想起和克雷格共度的那個早上。我已經拒絕他好幾年,最後我去了他家,卻讓他拒絕我。
「我不這麼認為。」
「丹妮爾,想談談週年紀念的事情和圖書嗎?妳還記得二十五年前,妳父親槍殺全家人的事嗎?」
克雷格對著電話說:「妳可以嗎……不會太勉強嗎?一下子就好,我想他還承受不了這麼多……不,妳得照顧妳自己,我們會負責照顧他。維多利亞……維……這次就相信我吧!伊凡需要妳是健康的,這是妳兒子需要的。」
,「聽著,」我不耐煩地說,「我沒有和誰交往。我應付孩子們,把男女關係視為垃圾,就這樣。」
十五分鐘過後,職員們開始聚集在公共區域。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大家都遲到了些,但是由於稍早發生的事件,所以遲到並不令人驚訝。整個精神病房感覺還是怪怪的,我記不得過去是否也曾有孩童們接二連三嚴重發作,記不得我們什麼時候也像那些孩子們一樣緊張不安。
「小傢伙,你得在這裡待一陣子。我們會照顧你,幫助你平靜,控制自己的情緒,直到你覺得自己變得更堅強。別擔心,這裡是個很棒的地方,我們會照顧你的。」
我聽不見對方怎麼回他。伊凡在一旁轉來轉去,像個穿著藍色襯衫、流著鮮血、不停旋轉的金髮回教苦行僧。
「我傷了她。」男孩低聲說道。「我拿了刀子,得用刀子,一定要,一定要。」
男孩從克雷格身邊滾開,往門口邊衝去,我伸出雙臂及時擋住他的去路,他像顆皮球一樣蹦蹦跳跳地逃離我,然後撞到旁邊的牆壁。但他這一次不再試著逃走,反而是不停地用頭撞牆壁板,接著他發出挫折的尖叫聲:「啊啊啊啊啊……」
「賤女人,下次妳就逃不了了,」伊凡對收音處大吼。「下次我會把妳該死的心臟挖出來!」男孩把電話往地板上丟,把自己的身體往牆上衝撞,並瘋狂地用頭撞牆。
「好問題,」警長若有所思地說。「還有誰要傷害妳?」
現在只剩下海倫阿姨和我記得母親的微笑、姊姊咯咯的笑聲以及哥哥傻呼呼的笑容,但是這樣還不夠,我需要更多人記得,更多資訊。
「沒有。」
「但是你撥了九一一啊!」克雷格告訴他。「伊凡,這是個很聰明的想法,你做得很好。」
我明白這位警長是在刺|激我,但我依舊要很努力才不會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這時我注意到遠端窗戶上也留下一些血滴,於是我拿起穩潔,繼續忙著清理。
一股寒冷的空氣直竄過我的背脊,在我的手臂下輕輕低語……
這位警探話題轉得也太流暢了吧?我幾乎要順著回答了,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最後一刻,我聽見自己說:
他搖搖頭。「他會產生逆向反應,去拿安定文。」
我為孩童們服務,並且告訴自己絕不回頭看過去的事。
克雷格交出電話。「就一句話,伊凡。聽聽你媽媽的聲音,知道她沒事就好。跟她說你也沒事,然後就結束。」
D.D.挑著眉毛。「這就是萊特福特的目的嗎?在靈界幫你們安排一場『會面』?」
「這間兒童精神病房在八樓。」克雷格開始說話。「沒錯,是全面封閉的病房,急症照護病房,是很好的機構。維,不會有事的。」
這番話不禁令我心生戒備。當然,警察可能訪問過醫院裡的每個人,而我和克雷格也並非在大半夜裡偷偷摸摸離開,任何人都有可能看見我們一起離開,並且向警方報告。
我發現自己在等克雷格,等待他的出現讓我踏實。
「媽咪,」小男孩低聲說話。「我想要我媽咪。」
我回去的時候,伊凡的額頭被割傷,鮮血流過他的鼻子,克雷格正拿著他的手機,試圖吸引男孩的注意力。「伊凡。伊凡,看著我,我們打電話給你媽媽,現在就打,好嗎?看著我,伊凡,看著我。」克雷格在手機上按下一些號碼,伊凡也不再拿頭撞牆,他看著克雷格,他的身體顫抖,要努力才能保持平靜。那男孩已經消失了,他的眼眶泛起血絲,眼神閃爍著,臉頰蒼白,雙手緊緊握拳。許多小孩在經歷精神疾病、情緒過度發作之後,要花上好幾天才能復原,然而眼前的伊凡卻已經像是準備好開始第二回合。
D.D.歪著頭,好奇地看著我。「兩個與這間精神病院有關的家庭遭人殺害,時間點正好與二十五年前妳家的命案相差無幾,而昨晚,妳負責照顧的病童遭人吊死。妳到現在還不覺得這一切和妳有關嗎?」
「我不想,我覺得恨他比較自在;我不需要怪力亂神的靈異接觸,也不需要和一群什麼人一起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