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砸了。」他口氣冷靜地回答:「我懂。蘇菲還好嗎?」
起初我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接著故事點點滴滴浮出檯面。布萊安在早上六點打電話給愛尼斯太太,那時候雪才剛開始下。他一直在觀察天氣,然後照著他那種愛追求刺|激的天性,決定今天是滑粉狀雪的理想日子。蘇菲的託兒所今天一定會停課。愛尼斯太太可以幫忙看顧她嗎?
我的手指從我瘀青的眼睛遊走到更高兩吋的裂傷旁,痂才剛剛成形,拉扯著我的髮根。然後我往後摸,摸到仍然從我頭顱後方突出的腫塊。那腫塊摸起來很熱、很敏感。我讓我的手落下來,轉而握住洗手檯邊緣。
「小心啊,布萊安。」我靠著他的肩膀悄悄說道:「記得,我不像別的女人。」
這些是我知道的事情。我猛然發動我的巡邏車,打開警示燈跟警笛,一路蛇行奔向三十分鐘車程外的我家時,我記起的就是這些景象。
這些字眼堅硬清脆地脫口而出。布萊安抬頭張望,真的顯得很驚訝。「滑雪啊。莎拉沒有跟你說嗎?隔壁的那個女生啊。她帶蘇菲回家了,對吧?」
「你覺得現在問這個問題很有趣嗎?」
我終於歪歪扭扭地停在我們的磚造車庫前,我的巡邏車前端抵著人行道,後半部在街道中央,那時候我的手在發抖。我亮著警示燈,衝出巡邏車外,然後奔上通往黑暗房屋的積雪樓梯。我的靴子撞上第一塊凝結的冰,我剛好及時抓住鐵欄杆,才沒有一頭栽到下面的街道上。然後我爬上樓梯頂端,拉著我的前門,用一隻手找我的鑰匙,另一隻手大力敲門,雖然黑眼睛似的窗戶,已經把我不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了。
我站在洗手檯旁邊,瞪著自己在鏡中的反射。
「好啦,」護士爽快地說道:「第一步,讓我們來轉個圈。」
「而且你打電話給愛尼斯太太了?」
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但我還是設法弄清楚了。布萊安絕對是去滑雪了,不過他根本沒有帶蘇菲去愛尼斯太太家。他在放裝備的時候,遇到十五歲的莎拉.克里蒙斯,她住在隔壁的公寓大樓裡。她當時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剷雪,他開始跟她搭話,然後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同意看顧蘇菲到我回家為止,好讓布萊安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出城去。
「好啦,好啦。對。絕對不是開玩笑的。沒打電話給愛尼斯太太是最嚴重的錯誤。我很抱歉,泰莎。我早上會打電話給愛尼斯https://m.hetubook.com.com
太太道歉。」
她伸出她的手臂讓我保持平衡。我的膝蓋劇烈顫抖著,而我滿懷感激地把一隻手放在她手臂上。
「D.D.,還有巴比,快一點啊,」我喃喃說道:「我女兒需要你們。」
「布萊安!」
到了一點,我的同僚跟我設法把狀況最糟的車禍清理完畢,把大約三四十臺故障的汽車移到別處,還把至少二十來個受困的駕駛打發上路。清理這條公路,讓剷雪機跟砂石車終於能派上用場,讓我們的工作變得容易些。
他換了個態度,沒有爭辯。
驗屍在一小時前開始了。Y字切口切開我丈夫的胸膛,拆開他的肋骨,撈出三顆子彈,是從有我指紋的九毫米Sig Sauer裡射出來的。然後是鋸子的聲音,他們開始切開他的頭骨頂端了。
星期一早上八點……
早上十一點,在我平常收班的四小時之後,我設法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電話。我並不擔心,我想布萊安跟蘇菲在外面玩雪。也許在玩雪橇,或堆雪人,或是在水晶藍的四月雪底下挖出紫色的番紅花。
布萊安跟我在婚後四個月第一次大吵。四月的第二個星期,一場出人意表的暴風雪裹住整個新英格蘭。前一天晚上我在值勤,到了早上七點,麻州收費公路因為多起車禍、被棄置的車輛與恐慌的行人而亂成一團。我們深陷在泥沼之中,大夜班進入白天班的時候,甚至有更多警察被召來,而且大多數急救人員都出動了。歡迎你在冬季狂吹的東北風中,進入一個制服警察生活中的一天。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必須說出來。
「這不是開玩笑的!」
他把滑雪板斜靠在牆上,放下滑雪袋,把鑰匙拋在廚房桌上,然後在他剛開始脫靴子的時候,他看見了我。他似乎先注意到我的制服,凝視的目光自動轉向牆壁上的鐘。
「愛尼斯太太——」我開口。
「是啊,」我丈夫表示贊同,囁嚅著說道:「我弄得一團糟。我應該打電話給她的。我很抱歉。」
布萊安把我拉向他胸前。我讓他擁抱我。我甚至讓雙臂滑過去環繞他的腰。
到最後,隨著我的手猛力一轉,我扭動門鎖裡的鑰匙,推開門……
星期一早上八點……
「顯然是——」
蘇菲跟我設法消磨那個晚上。我發現你可以在想要殺掉配偶的同時,還是做個有效率的家長。我們吃了乾酪通心粉當晚餐,玩和_圖_書了好幾局「糖果島歷險」紙上游戲,然後我把蘇菲放進浴缸裡洗澡。
我想要瘋狂地、拼命地奔出醫院,憑著某種奇蹟,我會發現蘇菲站在人行道上等我。我會把她抱進我懷裡。她會快樂地大喊媽咪。然後我會抱著她、親吻她,然後告訴她我對一切都很抱歉,我永遠不放她走了。
「那就像是捧著玫瑰花瓣。還沒密合的部分薄如紙張,薄到讓你可以看透,輕盈到如果你呼一口氣,就會把這些骨頭從你合起來的掌心裡吹走。我知道這些事情,布萊安。這些事情我忘不了。布萊安,這表示你不能隨便應付我這種女人。你不可以把我的孩子交給陌生人,你不可以光為了出去玩就拋下我女兒。你要守護蘇菲。要不然你就滾出我們的生活。你懂了沒?」
他沒講話。
「喂,那時候已經八點了,我想你隨時會回來。」
「我一直工作到一點。而且要不是愛尼斯太太打電話給派遣中心,讓他們緊急呼叫我,現在我還在工作。」
「呃,好吧,那麼我終於回家了不是很好嗎?」
星期一早上八點。
我瞪著他,手插在腰際,活脫脫是吵鬧潑婦的縮影。我他媽的才不在乎。
晚上十點,我洗了個熱水澡,然後換上乾淨的制服。我沒有把勤務腰帶從槍櫃裡拿出來。我沒信心讓自己手上拿著本州島發給我的Sig Sauer配槍。
「我知道我搞砸了!」他終於放棄他的靴子,兩手往空中一甩。「我是新手!我以前從來沒有過老婆跟小孩,而且就算我愛你,也不表示我不會偶爾犯傻。老天爺啊,泰莎……我就快要再度出海了。我只希望能享受最後一天快樂時光。新鮮的雪,在粉狀雪上滑行……」他吸氣。吐氣。站起來。
「當然!」
「你怎麼能這樣做?」我聽到自己這麼說。
「她喜歡莎拉嗎?」
布萊安一直沒說清楚他幾時回來,可是他告知莎拉,我遲早會出現在家裡。蘇菲看到我的巡邏車從街上開過來,然後就是這樣了。
「在。」
起初幾分鐘,我頭骨內的痛楚整個爆發,然後穩定下來,變成一種隱隱約約的淼鳴。我的半張臉還是腫脹敏感,我的腿感覺虛弱不穩,不過整體來說,我比過去十二小時進步。我可以站,可以坐,可以吃乾土司。這個世界要小心了。
「我以為你死掉了!我以為蘇菲也死了!」
十點十https://www.hetubook.com.com五分,我丈夫終於從前門走進來,背著一個巨大的袋子跟他的高山滑雪板。他吹著口哨,花了一整天進行激烈體育活動,讓他的行動有一種手腳靈活的優雅。
我穿過廚房的速度快到我幾乎起飛了。「你娶了我!」我對著我的新婚夫婿尖叫:「你選擇了我,你選擇了蘇菲,你怎麼敢讓我們失望!」
「那麼晚了?該死,抱歉啊。我一定是忘記時間了。」
蘇菲很喜歡十來歲的青少女,她覺得這種計劃變更很令人興奮。顯然她跟莎拉耗掉這個早上在街道上滑雪橇、玩雪球大戰、還看了一集莎拉用TiVo錄下來的《花邊教主》。
然後,也許,只是也許,我可以回家去。
蘇菲。坐在她房間的地板上,周圍都是兔子跟明亮橘色花朵的畫作,跟她最喜歡的碎布頭髮娃娃。媽咪,你回家了!媽咪,我愛你!
我回到巡邏車上的時間終於久到可以喝一小口冷咖啡,同時察看我的手機,它在我腰際響了好幾次。我只注意到愛尼斯太太的一連串來電,這時我肩膀上的呼叫器響了。是指揮中心試圖要聯絡我。有一通緊急電話,他們試著要轉給我。
他回頭解開靴子上的鞋帶。「我忘記了。我正要把蘇菲送去愛尼斯太太家,可是那時候我碰到莎拉,而且她就在隔壁——」
然後我才領悟到蘇菲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一個鄰家女孩站在門口。她舉起手向我打招呼。
我眼睛周圍的皮肉發黑充血,看起來像個茄子。我幾乎沒辦法分辨我的鼻樑在哪裡,或我眉毛上方的界線在哪裡。我想起早期洛基系列電影裡的那些場景,他們要用剃刀切開他腫脹的皮肉,好讓他能看得見。我可能必須試試這招。今天時間還早。
「你。死。哪。去。了。」
在那之後,我逼自己把我的勤務腰帶放回主臥室的槍櫃裡,然後小心翼翼地轉動密碼鎖。我還記得別的事情,知道別的事情。
他遲疑了一下,比較沒那麼肯定了。「蘇菲在家嗎?」
「開車回到這裡的整個車程……布萊安,你曾親手握過一個嬰兒的頭骨嗎?」
我到家了。蘇菲很高興,莎拉也因為能夠卸下這個意外飛來的責任而鬆了一口氣。我想辦法找出五十塊錢,然後打電話給愛尼斯太太,向派遣中心回報,接著把因為熱巧克力和青少年電視節目而亢奮不已的女兒送到外面去堆雪人。我站在後面的露臺上監督,身上還穿著制服,同和_圖_書時向布萊安的手機撥出第一通電話。
在護士往後一站,指示我踏出笨拙的第一步時,我記起我婚姻中的那個時刻,還有其他時刻。我設法在早上六點吃下乾巴巴的土司,沒有吐出來。七點半時,他們把我移到床旁邊的椅子上,看看我能不能好好地坐直。
我又想起我希望能重新擁有的所有時光。回想那些我應該說「好」的地方,我應該說「不」的時候。那樣布萊安就還會活著,為了他下一次的大冒險正在替滑雪板上躐。而蘇菲也會在家裡,在她房間的地板上玩。葛楚德依偎在她旁邊,等待著我。
「泰莎,」他用更輕的聲音說道:「我永遠不會蓄意傷害你或蘇菲。我愛你們兩個,而且我答應下次會表現得更好。有點信心好嗎?我們兩個人都在適應新狀況,我們一定會犯一些錯,所以拜託……有點信心吧。」
在我劈里啪啦快步下樓走進廚房的時候,我的勤務腰帶在我腰際大聲地鏗鏘作響。在那裡我終於停下來,吸幾口氣讓自己穩住,然後提醒自己,我是個訓練有素的警官。少用點腎上腺素,多用點智慧。人就是這樣解決問題。人就是這樣保持自制。
「你把我的孩子留給一個陌生人!在我需要你在這裡的時候,你出發去玩了。而且你把一個非常好的老太太嚇壞了,她下星期吃的心臟病藥物搞不好要加倍!」
「你把蘇菲留給一個陌生人一整天——」
「媽咪?媽咪,你在家裡了!」
布萊安臉色發白,不再弄他的靴子了。「噢……喔。」
我的肩膀垂了下來。爭鬥之心遠離了我。我洩憤的時間長到足以感覺到那股安心:我的女兒沒事,我丈夫很安全,而且到頭來那個下午過得好好的。
但是現在已經一點半了。沒看見布萊安,也沒看見蘇菲。而且沒有人在家裡接聽電話。發生什麼事了?
「李歐妮太太?」她問候,然後立刻臉紅了。「我是說李歐妮警官。」
「該死!」他爆炸了,立刻跳起身站好。「我應該要打電話給她的。在開車的時候應該打。只是路況真的很差,而且我必須兩手放在方向盤上,等到我上了高速公路,路況比較好之後……喔不……」他呻|吟著說道。他癱坐回椅子上:「我搞砸了。」
愛尼斯太太同意了,不過她至少需要一兩個小時才能趕到我們家。布萊安可不覺得高興。路況會越變越糟,還有其他有的沒有的問題,所以他提議在他上山的時候順路把蘇菲帶到愛尼斯太太m•hetubook.com•com家安置。愛尼斯太太比較喜歡這個主意,因為這樣她就不必坐巴士。布萊安會在八點鐘到那裡。她同意準備好早餐等蘇菲來。
我一吋吋前進,我的腳踏著小小的步伐走走停停,緩慢卻穩定地帶著我越過鋪著油布的灰色地板,越來越接近廁所。然後我進到裡面,輕輕地關上背後的門。護士已經補充了淋浴用的清潔用品。今天的第二個測試——看看我能不能靠自己尿尿跟洗澡。隨後醫生會再檢查我一次。
「莎拉做得還好吧?我是說,蘇菲還好吧?」
「泰莎,那只是一通電話。而且沒錯,我下次會努力表現好一點。」
我的心臟真的跳出胸腔了。我及時轉身抱住投入我懷裡的蘇菲,她擁抱我好幾下,然後開始喋喋不休地說明讓她很興奮的玩雪日,速度快得讓人喘不過氣,又講得很冗長,讓我又開始暈頭轉向了。
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廚房,無人的客廳。我衝到樓上;兩間臥室都沒有人。
他沒講話。
晚上八點半,她在床上熟睡。我在廚房、客廳和冷得刺骨的日光室之間踱步。然後我回到外面,希望可以靠著清掉屋頂積雪、鏟開側面樓梯跟後院露臺的雪,燃燒掉我越來越旺的怒火。
布萊安點點頭,似乎正在考慮什麼。「所以……為什麼我惹了很大的麻煩?」
「還好——」
「就我看來是。」
他沒接。
搖晃的第一步讓我頭暈眼花。我眨了好幾下眼睛,然後那種迷失方向的感覺不見了。上就是上,下就是下。這是進步。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拒絕想像立刻跳到我心裡的那些可能性。像是一具青少年的屍體從一輛車裡彈出、纏在電線杆上的模樣。或是一輛舊式的、沒有安全氣囊的車子,方向盤柱有可能怎麼樣嵌進一個成年人的胸膛,留下一個男人完全不動地坐在那裡,幾乎像是在駕駛座上睡著,直到你注意到他嘴角有一行血。或是某個八歲女孩,才三個月前,我們必須從一輛四門轎車被壓爛的前端把她切割出來,她幾乎毫髮無損的母親則站在那裡,尖叫著說剛才小寶寶在哭,她只是轉頭看一下寶寶有沒有事……
「那麼至少一切到頭來都好好的。」他回去弄他的靴子。
我的心跳直線上升。我反射性地伸向我停著的巡邏車方向盤,好像這樣做能穩住我似的。我模糊地記得我得到許可,拿起無線電聽到愛尼斯太太恐慌的聲音。到這時候她已經等待五個小時了。蘇菲在哪裡?布萊安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