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D.D.簡潔地說道。
「一級謀殺。」
「你在做什麼?」那男人問道。
我更愛你,他死去的時候曾經這樣告訴我。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用冷靜的灰色眼睛瞪著我。他認為我在威脅他的家人嗎?我是嗎?
我沒有說話。我反而在聽一首歌,在我內心深處播放著。我想要的聖誕禮物就只有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
她量了我的脈搏,要我用眼睛跟著她的手指動,然後滿意地點點頭。顯然我只是處於疼痛狀態,而不是處於危急狀態。那位護士讓自己確定病患沒有立即危險之後,就退出門外。
「什麼?」
「你的客戶,泰莎.瑪麗.李歐妮已經因為她丈夫布萊安.安東尼.達比之死被起訴。我們已經向她宣讀過她的權利了,現在正在等待移送法院。」
華倫警長宣讀了我的權利。我沒說話;還剩下什麼話好說呢?她銬起我的手腕,準備要把我帶走,然後就碰上第一個物資補給方面的問題。我沒有衣服穿。昨天下午入院的時候,我的制服就已經被裝袋貼上標籤,送到犯罪鑑識實驗室去了。現在我只穿著一件醫院的睡衣,就連D.D.都明白,一個波士頓警察拖走一個傷痕累累,除了病患用長袍以外身無寸縷的州巡警,要是被拍下照片會帶來什麼樣的政治風險。
我想著,這樣很好,連我自己都覺得像個陌生人。這樣很適合接下來要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動作緩慢,把胸罩跟毛線衣拉過我傷痕累累的頭。牛仔褲比較容易,不過事實證明綁鞋帶是不可能的。我的手指抖得太厲害了。
「不能留下血跡。」我冷靜地說道。
手銬涼颼颼的,喀一聲鎖上。
也許我只是想聊聊天,因為要是不這麼做,我可能會說出所有不該說的事情。舉例來說,我用的是雪,因為雪比較容易鏟,又不會留下蛛絲馬跡,像是十幾個空冰袋。而且布萊安很重,比我想像中來得重。所有的鍛鍊、所有的加斤添兩,就只是讓我跟另一個殺手可以使勁拉著額外四十磅下樓,然後拖和_圖_書進他那個工具各歸其位的寶貝車庫裡。
埋葬我自己的丈夫,最難的部分是什麼你知道嗎?
我在倒數,雖然我不知道是在等什麼。
「你什麼時候臨盆?」我問,然後D.D.像是被槍打到似地往後一縮,同時,在五呎之外,巴比發出猛吸一口氣的尖銳聲音。
「沃爾瑪超市。」我站起來說。
他的眼睛瞪大了。「早有惡意預先計劃的謀殺?你失心瘋了嗎?誰授權起訴的?你最近到底有沒有正眼看過我的客戶啊?瘀青的眼睛、骨折的臉頰,喔對,還有腦震盪?」
「他是父親嗎?」我問。
所以我坐在廚房的硬木椅子上,做著我以為永遠不必做的守夜工作。然後在這整段時間裡,我就是沒辦法決定哪一樣比較糟?射殺一個男孩,然後在雙手血跡猶新的時候逃走?還是射殺一個男人,然後坐在那裡,等他的血乾涸,好讓我能夠清理乾淨?
我想要的聖誕禮物就只有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
當我剷起雪放到我丈夫屍體上的時候,我哭過。熱呼呼的眼淚在白雪上面形成了細小的洞,後來我必須堆上更多的雪,同時我的雙手抖得控制不住。我讓自己集中精神。一鏟滿滿的雪,然後是第二鏟,接著是第三鏟。結果花了二十三鏟。
D.D.怒視著我。我隨她去。畢竟是她逮捕了我,她幹嘛氣成這樣?我不要從家裡來的衣服,在我被關的期間,沙福克郡監獄會把個人物品從我身邊拿走鎖起來。我寧願穿著病患睡袍抵達。為何不呢?那種樣子會為我博得同情,而我會接受我能得到的所有幫助。
我認定他還不知情。也有可能他察覺了,卻不是真的知道,男人有時候就會這樣。我發現這點很有趣。
「會痛。」
「什麼?」
我用好的那隻眼睛注視著她,激她來注視我這張腫脹成茄紫色的爛臉,然後提出批評。
「頭怎麼樣?」她簡潔地問道。
我警告過布萊安。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他,我是個知道太多事情的女人。如果一個女人知道我所知的那和_圖_書
種事情,你不會去招惹她。
「有喜歡的服裝嗎?」D.D.問。
我沒有說話。
「不能用囚衣,」D.D.低聲跟巴比爭論:「她的律師會爭辯說我們讓法官有偏見,讓她穿著代表監獄的橘色被帶到法官面前。病患睡袍有同樣的問題,只是這回會讓我們看起來像是沒血沒淚的混蛋。我們需要衣服。簡單沒特徵的藍色牛仔褲,毛線衣,像這類的衣服。」
「這是在搞什麼!」他大喊。
D.D.只是瞪著他,然後轉回來面向我。「泰莎,是冰還是雪?說嘛,就算不是為了我們,也要為了你的律師著想啊,告訴他你用什麼冷凍屍體。」
我什麼話都沒再說了。D.D.跟巴比也安靜地坐了足足十到十五分鐘。三名執法人員之間沒有任何眼神接觸,到最後門砰然打開,肯恩.卡吉爾闖了進來,黑色羊毛外套在他身旁翻飛,稀薄的棕色頭髮亂糟糟的。他猛然停步,注意到我上銬的手腕,然後帶著一個好辯護律師該有的全部火氣轉向D.D.。
「班很優秀。我們有過的最佳法醫之一。」她繼續說道:「別的也許法醫不會注意到,不過班熱愛細節。顯然人體就像任何其他的肉一樣,你可以凍結再解凍,不過卻免不了會——他是怎麼說的?——對密度造成某種改變。他感到你丈夫四肢上的肉有些不對勁,所以他採了幾個樣本,把這些樣本塞到顯微鏡下面,接下來要是我懂那一堆科學就有鬼了,不過基本上他確定那些肉在細胞層次上的損害,跟凍結的人體組織是一致的。泰莎,你射殺了你丈夫,然後把他放到冰塊上。」
在於等著他的血流乾。等他的心臟停下來,等最後一點血在他的胸膛裡凝結變冷,要不然他就會滴血。他會留下一道血跡,就算痕跡很小,我又用漂白水清過,光敏靈還是會讓那道痕跡現形。
D.D.華倫警長跟巴比.道奇警探在早上十一點四十三分來找我。我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迅速又有目標。我只有一丁點時間;我利用這個時間把藍色鈕釦藏https://m.hetubook.com.com到醫院床頭桌最下面的抽屜深處。
二十三剷雪,埋住一個成年男人。
D.D.靠得更近了。「所以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顯然你在爭取時間。你必須做完某件事。是什麼事呢,泰莎?你丈夫的屍體躺在車庫裡冷凍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她朝我走來,瞇起眼睛,就好像在仔細觀察某種特殊的野生動物。我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一隻手攤開來放在腹部,另一隻手撐著臀部。我也注意到她的臉色蒼白,眼睛下面有黑眼圈。顯然我讓這位好警探熬夜了。我得一分。
如果我運氣好。
最後一樣要我照著規矩玩的不必要提示。
這是我跟蘇菲唯一的聯繫。
然後我打開浴室的門,再度伸出我的雙腕。
「就在幾個街區外。六號牛仔褲,中等尺寸的毛線衣。要是有內褲我會很感激,再加上鞋子跟襪子。」
「泰莎.瑪麗.李歐妮,」D.D.開口了,我則挺直我的脊樑。「你因為謀殺布萊安.安東尼.達比的謀殺案被捕。請起立。」
「我沒有要買衣服給你,」D.D.不悅地說道:「我們會從你家拿些衣服來。」
「你有見過法醫嗎?」她現在這麼問,換檔到比較像是交談的模式。她在我面前停步。從我坐在病床邊緣的有利角度,我必須抬頭看著她。
我們大步走進明亮的白色走廊,檢察官從牆邊撐起身體,準備好帶著勝利的榮耀領導遊行隊伍。我看到警督,他看著他麾下鐐銬加身的警官時,他凝視的目光穩定,表情深不可測。我看到其他穿著制服的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我曾經握過那些手。
我什麼都沒說。
顯然D.D.也想通了那一點。有個制服警察被叫來接受指示。這位巡邏警員被告知要去買女人的衣服時,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他消失在門外,譲我再度跟D.D.與巴比獨處。
「你用的是什麼?」D.D.突然問道:「冰袋?雪?你知道的,這個很妙。昨天我注意到車庫地板上潮溼的地方。我對那個很疑惑。」
「罪名是什麼?」卡吉爾要求知和圖書道,他聽起來義憤填膺得剛剛好。
我父親冷淡地站在門口,他的手臂交叉在他骯髒的白背心前面。就算在那種時候,我也明白我已經失去他了。我的答案再也不重要了。我有罪,我永遠都是有罪的。
我才剛坐回我那張醫院病床邊緣,隔簾就被扯開,D.D.大步走進房間。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還是必須咬住我的下脣,好克制住我尖聲叫嚷出來的抗議。
是時候了。D.D.站在一邊,巴比站在另一邊,我的律師殿後。
我回想起人生中的另一刻:我坐在廚房桌前,我剛洗過的頭髮在背上滴水,這時一位粗壯的警探一遍又一遍地問我,「你在哪裡拿到槍的,你為什麼帶槍,是什麼讓你開槍……」
「我想要的聖誕禮物就只有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我的……」
玻璃門滑開,然後這世界在閃光燈的白光中炸開來。
我慢了半拍才發現自己正在低聲哼著這首歌。幸運的是,兩位警探似乎都沒注意到。
然後我記起來了。「不,」我糾正自己,好像她從來沒開口過一樣。我望著巴比。「好幾年前你跟另一個女人結婚了,在一個跟州立精神療養機構有關的案子裡認識的。而你現在有個小孩,對不對?不久之前生的。我聽說過這件事。」
「蘇菲。」我低語著,因為我必須聽到我女兒的名字:「蘇菲,我更愛你。」
我知道媒體會聚集在停車場裡,當我站起來,把兩隻手腕伸給我的同僚時,我對自己情緒上的抽離感到佩服。謝恩很快就會以工會代表的身分趕到,我的律師也會來。也許他們會在法院裡跟我見面,我會在那裡正式被控謀殺親夫。
D.D.看了他一秒鐘,然後轉頭觀察我。
更多腳步聲出現在走廊上。最有可能是檢察官跟他的助理,他們不想錯過這個重大時刻。也有可能是某個頤指氣使的波士頓警方人士,隨時準備好要參與高調曝光的行動。也可能是州警高層的某些人。他們還沒要拋棄我,一個受虐的年輕女警官。他們禁不起顯得這麼不體貼。
「喔。」他說著就不追究了。
和-圖-書其他人一定都留在走廊上,病房沒那麼大,他們可能在走廊上等著大秀登場。
她跟道奇警探避到房間另一邊,迅速地開了個會。我坐回床鋪邊緣。一位護士進來了,她擔憂地觀察這個發展。現在她跨過來走向我。
我哼著一首歌。我綁好我的鞋帶。然後我站了起來,花了最後一分鐘檢查鏡中的自己。我認不出鏡中的自己。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凹陷的臉頰,塌下來的棕發。
要有指揮若定的風度。千萬別讓他們看出你在流汗。
愚蠢、可悲的混帳東西。
三根血跡斑斑的衛生棉條。兩顆門牙。說來很妙,這是能帶給你力量的護身符。
我沒有說話。
然後剛開始那個制服警察回來了,呼吸粗重;顯然他帶著過大的沃爾瑪超市購物袋一路跑著穿過醫院。他把袋子塞給D.D.,她得到這份榮幸,向卡吉爾解釋我的新服裝。
用三根衛生棉條塞住彈孔。二十三剷雪藏住屍體。
我納悶地想,是不是所有律師都上過表演學校,還是他們只是自然學會的,像警察一樣。
他們不看我,所以我也同樣地回敬。
我放了三根衛生棉條到布萊安胸膛後面的洞裡,作為一種安全措施。
有時候,那就是你為愛付出的代價。
「找個警察到她家去一趟。」巴比低聲回應。
我們沿著走廊向前走,走向大玻璃門,還有等在另一頭大嚷大叫如暴民的記者。
「不要。」我說著又坐回去。
「她在哪裡?」D.D.悄聲說,就好像她可以讀我的心一樣。「泰莎,你對你的小女兒做了什麼?蘇菲在哪裡?」
D.D.解開我手腕上的手銬。一迭新衣服交到我手上,吊牌跟其他尖銳物品已經拿掉了,然後我獲准消失到浴室去更衣。那個波士頓巡警做得很好。寬管牛仔褲,因為是全新的,僵硬得像硬紙板。一件綠色的圓領毛線衣。一件運動胸罩,素色內褲,素色襪子,還有白得發亮的網球鞋。
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回來拿回這個鈕釦。如果我運氣好,也許蘇菲跟我可以一起來,重新拿回葛楚德失落的眼睛,然後把這隻眼睛縫回她冷靜的娃娃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