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緊急按鈕。某個地方一定有——
「州警招惹不得,長官。」
我花了將近三年時間,才對布萊安下了這種定論。也許一直以來都有跡可循。也許起初我只是太高興有個男人像布萊安一樣,似乎很愛我跟蘇菲,所以我忽略了那些跡象。對,他有時候情緒不穩定。在剛開始六個月的蜜月期過後,這間房子變成他發揮龜毛精神的地盤,蘇菲跟我每天都會被訓一頓——要是我們在流理臺上留下一個盤子、把牙刷留在牙刷架外面、把蠟筆留在桌子上的話。
我手臂上有個新的割傷。我往手臂上一拍,往外踢出一腳,擊中那女人的膝蓋。
我揚起小刀。
「你入獄才不到二十四小時,怎麼會有自制小刀?」
我猜她是在午夜過後不久回到她床鋪上的。我手腕上沒有錶,囚室裡也沒有鐘,所以我必須在腦袋裡估計時間。這讓我整個晚上有事可做——我想現在是……凌晨兩點,凌晨三點,凌晨四點二十一分。
「動手啊!」我對她唯哮。「來啊,賤貨。讓我看看你有啥本事。」
我又扭了一次小刀的刀尖。
只是所有旅程都必須結束。
又有一記重擊直搗我的肩膀。她們瞄準了我的臉、我腫脹的眼睛還有碎裂的顴骨。我舉起雙拳,擺成經典拳擊手姿勢,護住頭的同時,朝著最靠近的攻擊者衝過去。我抓住她的腰,然後把她甩回衝上來的烏合之眾之間,還靠著肢體碰撞糾纏撞倒兩個人。
我們有軟趴趴的鬆餅、蘋果醬跟牛奶可吃。艾瑞卡把蘋果醬倒到她的鬆餅上,全部捲在一起,三大口就吃下肚,再用另外四大口解決掉牛奶。然後她看著我的餐盤。
所以我對他微笑,然後把那把小刀戳進他的肋骨之間。
「完全沒往外看……」
女獄警開始點名,整個監禁區正式活了過來。我的室友艾瑞卡已經醒來一個小時了,她蜷縮成胎兒的姿勢來回搖晃著,眼睛盯著某樣只有她看得到的東西,同時低聲喃喃自語。
還有金呢?我背後有喘息的扭打聲響。警官遇襲,警官遇襲,警官遇襲。
接著我站起來,在我的褲腿上把小刀擦乾淨,然後按下緊急按鈕。
我彎下腰去,把那個受刑人長長捲捲的黑色頭髮往後撥,然後像親密愛人似地在他耳邊細語:「告訴穿黑衣服的男人,我會去找他。跟他說他就是下一個。」這時候他哭了出來。
「留在我身邊,」我對她尖叫:「留在我身m.hetubook.com•com邊,我會讓你安全的!」
她衝上來了。白痴。我閃到左邊,然後打直手臂劈她喉嚨。她扔下小刀,抓住她被壓斷的氣管。我拾起小刀,然後跳到她身上以便取得主控權。
金.瓦特斯。她跟營區裡的某個人約會,當然了,也曾經跟著出席過幾次團體聚餐。她是沙福克郡立監獄的獄警,我現在想起來了。
然後我唱給整個監禁區聽:「我想要的聖誕禮物就只有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
看到我似乎讓他很震驚。
「不知道,長官。」
金的腳趾不再舞動了。她還是懸在半空中,那條黑色手臂仍然圍在她喉嚨上,而她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
「整個過程我都在自己的牢房裡……」
她走到下一間牢房。艾瑞卡前後搖得更厲害了。我朝著有欄杆的窗戶外面張望,試著說服自己,跟我監獄裡的獄卒有私人交情並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我要見我的律師。」
謝恩與我跟他對質。他否認有這回事,振振有辭。可是在某種程度上,我能做或說的事情其實不太多。那些錢神奇地歸還了,而我又再次不問許多問題,不想知道我不願知道的事。
「你應該這樣回答:那位窈窕奶爸,長官。現在告訴我,為什麼那位受刑人要攻擊瓦特斯獄警?」
「是聽到一些噪音啦,不過……」
這座塔在晚上發出噪音:無名的女子刺|激著正在呻|吟的無名男子;水管喀喀作響;這個巨大設施試圖安頓身子骨的嗡嗡鳴聲。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在某隻巨大野獸體內,整個人被吞下去。我一直觸摸著牆壁,就好像空心磚的粗糙觸感能讓我保持腳踏實地。然後我會起身去尿尿,因為夜色的掩護是我能得到最接近隱私的東西。
然後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讓人發冷的一聲喘息,有人同時想要吸氣跟呼氣。
然後我繼續移動。我可能還在尖叫,叫得很厲害。我不認為這種叫聲聽起來很正常,因為攻擊我的人退開了,到最後我才是攻擊她們的那個人,嘴脣都破皮了,手握成像是硬式棒球的拳頭。
七點半,早餐時間。
艾瑞卡坐在馬桶上。我轉身去給她一點隱私。
壞布萊安讓我心碎。然後好布萊安會重現,時間長到可以把那顆心拼湊回來。然後我們會繼續兜圈子,繼續往下衝進我們人生中的雲霄飛車之旅。
然而那個男性https://m•hetubook.com.com受刑人告訴任何願意一聽的人,我是死亡天使,拜託上帝拜託上帝拜託上帝,別讓我靠近他。
我變換位置,我踢騰著,戳刺著、還揮出重拳。我又回到二十三歲。看啊,這就是巨人殺手。看看巨人殺手確確實實抓狂發怒的樣子。
我臉上留著汗,手上滴著血,前兩個女人被打倒,第三個現在跑掉了,說來諷刺,是朝著她安全的牢房跑去,但第四個有個自制小刀可用,她以為那可以保她平安。她可能打退過攻擊性太強的嫖客和大怒的皮條客。我只是個神經兮兮的白人女孩,跟真正的街頭學校畢業生沒得比。
娛樂時間到,獄警打開我們的囚室。有些女人魚貫而出,有些則待在房裡。我再也受不了了。這十呎高天花板跟平開式上懸窗帶來空曠的幻覺,但牢房就是牢房;我已經晒了太多日光燈,我渴望自然的陽光。
好布萊安與壞布萊安的旅程分毫不差地在同時結束,就在我們家廚房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每個女人的人生中都有這麼一刻:這時她領悟到她是真心愛著某個男人,但他就是沒這種價值。
「誰攻擊獄警的,被拘留人?」
在此同時,我丈夫顯然敗給他內心深處的惡魔,把我們的存款帳戶賭掉了。
還有個壞布萊安。壞布萊安會在我洗完碗盤忘記擦流理臺的時候對我大吼。壞布萊安回話簡短又疏離,不但會轉檯看他能找到的任何強調男子氣概的節目,要是蘇菲或我抗議,還會把音量調大。
布萊安喜歡精確,他需要精確。
「聽起來好像有很多人被揍屁股……」
他提醒我:「我是個工程師,相信我,你不會希望一座水壩是由散漫的工程師蓋成的。」
我慢慢走到共同空間一頭的座椅區,那裡有六位女士聚在一起看《早安美國》。這個節目對我來說太過開心了。接下來,我到桌子旁邊碰運氣,四張銀色圓桌旁有兩個女人正在玩傷心小棧,同時還有另一個坐在那裡,針對只有她了解的事情格格發笑。
我睡著過一次。我夢見蘇菲。她跟我在波濤不定的寬闊海洋裡,盡全力踩水對抗節節高漲的波浪。
可是她的頭消失在黑色的水面下,而我往下潛、往下潛、往下潛,卻沒辦法再找到我女兒。
這總是讓我納悶:如果我是另一種妻子,他會不會是另一種丈夫?
艾瑞卡啜泣著。她又尖叫又哭嚎,持續不斷的程度讓www•hetubook.com•com他們終於把她送去醫務室,她在那裡接受強力鎮定,而且被留置觀察以防自殺。其他人接受問話,但是按照這種狀況的慣例,她們完全不曉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她大笑。
剩下的四個人終於後退了。我一直注視著她們,試著同時處理許多事情。其他被拘留者在哪?在她們自己的牢房裡嗎?這是自願的監禁,好讓她們不會跟著被打嗎?
女獄警走到我們的囚室了。她瞄了一眼前後搖晃的艾瑞卡,再瞥向我,我們四目相望;她在轉身離開之前,閃過一抹似曾相識的眼神。
「這個要求會透過適當管道送出。」
從此之後,我把我丈夫想成兩個人。有個好布萊安,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他會在蘇菲放學後去接她,然後帶她去玩雪橇,直到他們兩個都笑得臉頰紅撲撲為止。好布萊安會在我上完大夜班回家的時候,替我做好鬆餅加楓糖漿。他會摩挲我因為背負防彈衣重量而緊繃的背。他會在我睡覺的時候抱著我。
我醒來了,在我的嘴脣上嚐到鹽味。我沒再睡著。
「瓦特斯獄警欠我一張感謝卡。」
我的肚子捱了第一拳。我反射性地緊繃腹肌,往左邊一晃,然後把我的拳頭打進一個柔軟又性感的腰肢上。又來,記歪歪斜斜的拳頭;我壓低身體閃避,現在全憑直覺移動了,因為這就是為什麼新進警察要受訓。一次又一次去做不可能的事,然後這件事就變得有可能了。更好的是,這會變成例行公事,也就是說,在某一天,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好幾個月、好幾年的訓練突然之間可以救你一命。
「那位窈窕奶爸。」
助理副警監終於在我面前站定。他仔細審視我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表情判定我比實際上還要麻煩。他用四個字說出我的懲罰。「隔離監禁。」
金的身體跌落到地板上。那個受刑人搖搖晃晃地後退,抓住他的身體側邊。我朝他逼近。他倉促行動,轉過身去想奔向這一區的大門。我踹向他右膝後方。他絆了一下。我再踹他左膝後方。他倒在地上,然後翻過身來,抬起雙手擺出防衛姿勢。
壞布萊安聞起來像是菸、烈酒加上汗水的味道。他有強迫性的衝動非健身不可,這是心懷恐懼之人的心魔作祟。然後他會一次消失好幾天——跟哥兒們相聚的時候到了,壞布萊安會這麼說,但我們兩個都知道,他是一個人出門,因為這時他的朋友們都已經放棄他https://m.hetubook.com.com了。
蘇菲跟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告訴自己,妥協為上。這就是建立家庭的代價:你為了更大的好處,放棄你的某些個人偏好。而且布萊安會再度離開,蘇菲跟我則會花上樂陶陶的八個星期,在每個地方亂丟我們的垃圾。外套會披在廚房的椅背上,美勞作品會堆在櫥櫃角落,沒錯,布萊安出海的時候,我們就是玩瘋了的普通女生。
第四個攻擊我的人,帶了小刀的那個,被裝在屍袋裡離開。我看著他們拉起屍袋上的拉鍊,什麼感覺都沒有。
在你的世界終結的時候,你會哀悼嗎?在你已經抵達終點,此後再也沒有回頭路的時候,你會嗎?特殊緊急應變部隊如亂軍壓境,整個監獄都進入封鎖狀態。我被銬在我站的地方,兩腿搖搖晃晃,雙臂都是撕裂傷,我身上沿著腰際跟整個背部滿是新的瘀傷。
接著我用我個人用品包裡的物品刷牙和止汗。然後……然後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歡迎來到我在監獄的第一個整天。
非得正視自己到底有多自滿是很痛苦的。我知道布萊安常常往快活林跑。更切中要點的說法是,我知道他在那幾個聲稱自己去登山、回家時卻滿身菸酒臭味的晚上,去了哪裡。好幾次他對我撒謊,我卻隨他去。刺探他,就表示我會得到一個我不想聽的答案。所以我沒深究。
尖銳的刺痛。有某樣東西割傷了我的前臂,同時另一個拳頭也捱上我的肩膀。我再度橫跨一步,把我的手肘撞進攻擊者的腹部,然後我的手掌邊緣猛然砍進她的喉嚨。她倒地不起。
他幾乎露出微笑。但他反而把他的拇指朝著天花板和幾臺架好的攝影機一比。「這是監獄的常態:老大哥總是看著你。所以我問最後一次,被拘留人,你有沒有任何事想告訴我?」
從獄警的桌子旁邊傳來喀喀喘息的聲音。有個女人快要死掉的聲音。
「她們六個人全被你撂倒了?」
「事情發生的全程我都在睡覺,長官。真的啦,我真的在睡。」
那就是你看到的壞布萊安。他可以看著他巡警妻子的眼睛說謊。
星期二早上七點鐘。
「我要見律師。」我重複。
哭喊、痛楚、憤怒,是她們的還是我的,其實都不重要。移動、移動、再移動,我必須保持雙腳著地,正面對抗攻擊,否則就會被全然的數量優勢給壓垮。
「從企圖殺我的那個妓|女手上拿到的。」我頓了一下才補上:「長官。」
「沒時間了。」和_圖_書我看著助理副警監的眼睛,「我已經決定跟波士頓警方完全合作,」我大聲講給所有人聽:「打電話給D.D.華倫警長,告訴她我會帶她去找我女兒的屍體。」
我把小刀往下戳進他大腿的肉裡。他發出尖叫。我扭轉刀尖。
艾瑞卡起床了。她還在喃喃自語,沒在看我。她情緒激動。冰毒已經油炸了她的腦袋,她需要勒戒與心理衛生服務的程度更勝於入獄服刑。但話說回來,大多數的獄中人口都是這樣。
我抬頭看著那個大塊頭的黑人女子,結果她根本就不是個女人,而是個長髮男人,不知怎的滲透到這個區域裡。
我站在他上方,握著血淋淋的小刀。我的手在滴血,臉被打爛,只有一隻眼睛完好,看起來一定很可怕,因為那個大塊頭黑人男子尿溼了他橘色的囚服。
我朝她身邊繞過去。
然後有一天,我要付錢給水管工人,卻發現我們一輩子的積蓄都沒了。
我則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放手讓好布萊安走。
一個蓮蓬頭打開了。我沒有看。我不想知道。
我踏上前去,然後在下一秒,我的室友艾瑞卡就尖叫道:「抓住那隻該死的豬!」然後半打的被拘留人就朝我這裡衝過來。
壞布萊安不能再傷害我或蘇菲了。
他沒爭辯,所以他知道的事情或許已經比別人透露的還多。「去醫務室。」他現在這麼說,指著我被割開的前臂。
他們把金移到擔架上,她失去意識,卻還在呼吸。
我轉過身去。那個獄警,金.瓦特斯,看起來好像在跳某種怪異的舞步。她的身體在半空中,她的雙腳抽搐著像是要接觸地板,只是找不到地板在哪。一個有著一頭黑色長髮的大塊頭黑人女子就在她正後方,有著大塊肌肉的手臂挺起來圍住金的氣管,就算金的手指狂亂地挖著那條結實的前臂,她還是壓得死緊。
「不要。」他聲音粗啞地低語。
我沒有胃口。鬆餅在舌頭上嚐起來像是溼衛生紙。我盯著她看,同時還是慢慢地把鬆餅吃掉了。
然後我尖叫出聲。我尖叫、尖叫、一直尖叫,連續好幾天的憤怒無助與挫折終於從我喉嚨裡噴發出來,因為金快沒命了,我女兒可能已經沒命了,我丈夫已經確定沒命了,就死在我面前,好布萊安也隨之而去,然後那個黑衣男人還帶走我的女兒,只留下她最喜歡的玩偶的藍色鈕釦眼睛。我會抓到他們。我要他們全都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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