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從來沒把自己要殺的男人的襯衫穿到身上過。這樣讓我覺得親密得奇怪,就好像你跟戀人第一次做|愛之後,穿著他的襯衫舒展身體躺在床上。
他再度聳肩。
「我可以帶你到下面的地下室。」我說道。
刀子除去了他的上衣,暴露出他的左側。我著迷地瞪著他裸|露出來的肩膀,看著他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肌膚站起來的雞皮疙瘩。他的乳|頭在他心臟的正上方形成一個圓形花苞的樣子。
如同我料想的,我在普塞爾的浴室裡找到一小批急救補給品。毫無疑問,做他這行的人知道自己會有不可告人的傷口,也會因應情勢準備好他的醫藥櫃。
我點點頭,並不意外。然後我射殺了他。左太陽穴兩槍,典型的幫派處決方式。接下來我撿起卡巴刀,很講求實際地把「告密者」這個字眼刻在死人皮膚上。我必須把先前劃在他胸前的三個X遮掉,這種記號會讓D.D.華倫這樣機靈的警探直接找上我。
「而你答應過要放走我丈夫。我猜我們兩個都是騙子。」
我光聞味道就知道了。血液濃厚如鐵鏽的味道深深滲進水泥地裡,無論多少漂白劑或石灰都無法除去這股味道。有些人會在自家地下室裡蓋工作室,顯然約翰.史蒂芬.普塞爾在地下室蓋的是拷問室。
當下一次冬天來臨,新雪降下時,我懷疑我會不會看到新雪就想吐,我能不能撐過去。
另一次聳肩。我真希望普塞爾突然之間冒出了老婆小孩。如果他有的話,我會怎麼做?我不知道,但我想傷害他,就像他傷害到我一樣。
「你記得你那天早上在廚房裡告訴我的話嗎?」我悄聲說道。「你告訴我,只要我合作,沒有人會受傷。你告訴我,只要我交出我的值勤武器,你就會讓我的家人離開。然後你轉身就害死了我丈夫。」
我的臉感覺很怪。很嚴厲,很猙獰,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我要自己回想那個整潔的地下室裡揮之不去的漂白水與血腥味,還有我要是讓普塞爾有機可乘,他會樂意施加在我身上的痛楚。這樣做沒幫助。我應該要當個警察,不是殺手。然而每個暴行都從我身上奪去某一部分,我再也討不回來。
「懂了吧?我說的是實話。」他吼道:「我才不是問題所在。你生命中的那些男人才是。」普塞爾再度大笑,血流下他的臉,讓他看起來就像我感覺上那麼瘋狂。我突然間明白了,我們是同一個豆莢裡的兩顆豆子。我們是戰爭中的士兵,被參與戰事的將軍利用、虐待、背叛。
凌晨一點和_圖_書十七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回貨車上。我喝了兩瓶水,吃了兩條精力棒。右肩熱得發燙,手指刺痛。我覺得體內空蕩蕩的,我的雙脣有一種奇異的麻木感。
我仍然神經緊張,全身疲憊,還有一股恐懼感沉沉地搏動著;我蹲下來,把霰彈槍舉到齊肩高度,然後衝進黑暗中。
我慢慢站起來,然後被自己嚇了一跳:我搖搖晃晃,差點昏倒。
我靠近了一些。「你愛的是誰?」我在血淋淋的雪地裡悄悄說道。
普塞爾停止大笑。
我碰上油槽、熱水器和變電箱,兩個被各種清潔用品壓彎的塑膠置物架,一堆束線帶和捲起來的繩子,還有一條捲起來的粗水管,最適合用來沖洗掉最後剩下的髒亂殘跡。
在這個開關的空間裡,有洗衣機、烘衣機、水槽和一張厚重的不鏽鋼桌。這張桌子的周圍有溝槽,就像在停屍間裡會看到的那種。溝槽會通往桌子底下的一個托盤,那裡可以接上一根軟管,把盤中的內容物抽到附近的水槽去。
我需要來自上方的燈光。這會毀掉我的夜視能力,卻也會讓任何等著撲上來的歹徒迷失方向感。
如果我是個真正的硬漢——就說像藍波吧——我會用筷子把子彈挖出來,然後用牙線把傷口縫起來。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做,所以我把白色紗布蓋在傷口上,然後用一條條白色的醫療用膠帶把那個血淋淋的布包貼起來。
「原來是你在兩個鐘頭前殺了他。」
我沒辦法把我的黑色高領毛衣拉過頭,只好用手術用剪刀剪開衣服,然後彎腰靠在水槽上,把雙氧水直接倒進那個血淋淋的洞裡。
他聳聳肩。
我拾起霰彈槍,撤到外面,普塞爾仍然靠著屋子癱坐,閉著眼睛。我以為他昏過去了,不過當我踩著嘎吱作響的腳步穿過雪地的時候,他的眼睛睜開了。
我把刀尖擱在薄薄的棉布上方,然後開始劃破它。
「你是他媽的警察,你不覺得你應該知道嗎?」
人是被帶來這裡等死的。
「我不打小報告。」普塞爾咆哮。
她已經不見了。普塞爾獨自站在廚房裡,用槍指著布萊安。蘇菲已經被帶走,被陪著普塞爾來的第二個人帶走。某個讓布萊安覺得可以安心去應門的人。某個有辦法領到州警津貼的人。這個人認識謝恩,自認為有足夠力量控制涉入此事的所有人馬。
「那她在哪裡?」
在好幾小時值得慶幸的麻木之後,我的冷靜開始出現裂痕。那股味道。我的女兒。味道。蘇菲。
我從和*圖*書褲子腰帶後方抽出一把點二二口徑半自動手槍,我在普塞爾的浴室裡發現這把槍被黏在馬桶水箱後面。對於他這種人來說,這很難算是備用武器,不過還是可以完成任務。
我需要幫助。我應該去急診室,應該要……
「沒有人,」他疲倦地回答:「從來就沒有。」
普塞爾是個老派的人。生於刀劍,死於刀劍。
必須有點塊頭,才能抓住一個掙扎的六歲小女孩。
「你這小賤人。」
我停下來。我瞪著他。然後就在那一刻,我悟出拼圖裡一直失落的那一小塊。星期六早上的慘劇讓我整個人暈頭轉向,以至於我從來沒有好好思索過出入接應的問題。我從來沒有像警察一樣分析過這個情境。
我用水把三顆止痛藥衝下去,然後從普塞爾的衣櫃裡替自己找出一件深藍色法蘭絨襯衫。這件襯衫大了兩號,而且聞起來有柔軟精跟男性香水的味道。下襬垂到大腿中間,我必須笨拙地捲起衣袖才能空出雙手。
另外一撮頭髮,也許還有一點耳朵。「三。」
「你是對的:我會把設備帶上來這裡。替我省下拖著你這蠢貨到處跑的麻煩。」
「我不會殺你。」我說著,劃開黑色T恤。
「第三槍,在這裡。」這次我確實是下刀頗深。在我舉起卡巴刀的時候,血從刀鋒邊緣湧出,點點滴滴流到普塞爾的腹部上方。
我閉上我的雙眼。啪一聲扳起開關。然後,我站在午夜之後降臨的深沉寂靜之中,等著聽見我有待拯救的女兒發出第一聲哀鳴,或攻擊者打算突襲時的衝刺。
蘇菲,我來了。
普塞爾讓這個地下室保持得井井有條。沒有戶外傢俱,雜七雜八的盒裝廢物、或做他這行的男人適合的裝箱聖誕節裝飾品。
在我的想像中,大部分的人在他拿起第一把鉗子前就開始口齒不清地招供。而我猜想,開口也救不了他們。
他的臉色蒼白。雖然現在天寒地凍,但他的上脣上方冒出一點一點的汗水。他大量失血。他可能快死了,而且他自己似乎也知道,然而他看來並不訝異。
最後的細節:我回到屋裡的時間長到足以自行動用普塞爾的清潔用品。我用紙巾跟漂白水擦去我在屋內留下的任何血跡。然後我把我的靴子換成他的,在泥巴跟雪地裡到處踩踏,直到我的足跡消失,只剩下普塞爾的足跡。
「你答應要來個公平決鬥。」普塞爾突然這麼說。
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該被信任。
普塞爾哀嚎著,在他的束縛之下打顫。「你完全信錯人了。現在你卻來傷害我www.hetubook.com.com?我是在幫你!你丈夫不是好東西。你的警官朋友還更糟。你這笨女人,我是怎麼闖進你家的?你以為你老公會就這樣讓我進去嗎?」
「棍棒跟石頭也許會打斷骨頭,話語卻永遠傷不了人……」我拉起一大把他前額上方的深色頭髮。現在我情緖亢奮起來了,把頭髮用力往上拉,我可以看見他的頭皮跟著被提起。「四。」
決定是別人做的,我們只是付出代價。
「這樣吧,」我告訴他:「你跟我說我女兒在哪裡,作為回報,我會替你鬆綁。我不會給你刀子或任何類似的瘋狂玩意兒,但你可以對我開一槍。也許你可以勝過我,這樣算我自己不對。也許你贏不了我,這樣你至少可以驕傲地赴死,而不是在自家前院被五花大綁,死得像條豬。在我數到五之前,你可以做決定。一。」
布萊安在乾淨明亮的廚房裡死去。
我經過桌子、水槽、洗衣機跟烘衣機。在樓梯後面,我找到一扇通往洗衣間的門。我站在一旁,把手伸過去砰然打開門,背部仍然貼著牆壁。
「你女兒不在我手上!」普塞爾爆出一聲大叫:「我不對付小孩。我一開始就跟他們說,我不處理小孩。」
他縮了一下,卻沒放棄。「反正你他媽的都會宰了我。」
我把骽彈槍擺在我後面,在普塞爾摸不到的範圍。然後我抽出我的卡巴刀,用左手掌輕輕舉起來,掂掂斤兩。
我敢打賭,普塞爾花了很多時間把他的工具佈置成這個樣子。我敢打賭,他很享受讓他的工作對象看清楚整排工具,他們飽嘗恐懼的心靈會搶先一步,替他做完一半的工作。然後他就會把他們綁到桌上去。
在太陽升起之後的某一刻,警方會發現普塞爾的屍體被綁在房子旁邊,顯然受過折磨,已經死亡。他們會搜索他家,還會發現他的地下室,他們的半數問題就有了答案——做普塞爾這一行的人註定慘死。
我思緒中的苦澀讓我重新打起精神。我離開地下室,回到陰暗的樓上,只是這回我打開屋裡的每一盞燈。
可是我繼續動作,因為跟任何女人一樣,我很擅長自尋痛苦。
「讓你淺嘗一下自己的醫學技巧。」
我用刀鋒撥開他的衣衫。他的肚子意外地蒼白,腰部粗了一點,可是還算有線條。他有做訓練。不是彪形大漢,也許是拳擊手。他明白身體健康對他的工作很重要。必須有點肌肉,才能拖著不省人事的人體到地下室去,然後綁在桌子上。
「下一槍就在這裡。」我再度移動刀鋒。也許這次我割和_圖_書得深了一點,因為普塞爾在我下方顫抖著發出低沉的吸氣聲。
我蹲在他旁邊。
顯然在打斷膝蓋,削掉手指的同時,普塞爾喜歡保持整潔。然而從地板上的大塊粉紅色汙痕來看,這些東西不可能完全不灑出來。
我把刀子放在我後面,擺在霰彈槍旁邊。我的右臂在抽痛。這樣頻繁使用右手臂害得槍傷又冒血了。我可以感覺到新的溽溼感從我手臂上慢慢流下。雪地上有更多粉紅色的汙點。
「你會死在一個女人手上。」我告訴他,然後終於滿意地看見他的鼻翼怒張著。自尊心。當然了,對男人來說,最傷人的莫過於讓女人佔了上風。
當然,警方會捜索射殺普塞爾的武器,也會好奇謀殺他的人是誰。可是,並不是所有問題都該有答案。
普塞爾凝視的目光跳到刀鋒上。他還是什麼話都沒說。
舉例來說,布萊安已經知道他有麻煩了。他的重量訓練,最近採購的克拉克四十,他自己緊張不安的心境跟易怒的脾氣。他知道他陷得太深。而且沒錯,他絕對不會替約翰.史蒂芬.普塞爾這種男人開門,尤其是蘇菲在家的時候。
我聳聳肩,伸出手,然後削掉他一大塊豐厚的棕髮,大半是因為我就是想這樣做。「二。」
站在最上面的臺階,我的手擺在左邊牆壁的開關上,這時我猶豫了。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要地下室有燈光。我不知道我想不想看見。
我揮出刀鋒。我收割了大把頭髮,而且肯定還有一些頭皮。冒出來紅紅的血。滴進覆結冰的土地,在雪上變成粉紅色。
我做得太過火了,我想著,失去了一部分的自我。我在尋找我女兒,卻發現我體內存在著一個前所未知的深淵。找到蘇菲會減輕這種痛苦嗎?她的愛帶來的光亮會再度趕走黑暗嗎?
普塞爾的謀殺案會變得不重要——不過是另一個慘死的雜碎。謝恩會哀榮備至地下葬,他的家人會得到撫卹。
沒有人衝出來。沒有一個孩子用哭聲打招呼。
地板是溼的。我低頭看著,略感驚訝地看見自己的一灘血。血液現在從我的手臂上滾滾而下。
我在驚人的疼痛中猛吸氣,然後用力咬著下脣。
「里昂斯巡警死了。」我說。
可是我回到家的時候,蘇菲已經不在屋裡了。
我什麼都沒聽見。
我知道我再撐不了多久了。而且就像普塞爾,我並不害怕。我把自己交給命運。
我硬是撐開右眼,數到五,然後打開左邊眼睛。無罩燈泡的炫目光芒不像我害怕的那樣刺眼。我繼續用手臂抱著霰彈槍,血液繼續從我受傷的右肩和_圖_書上滴落,我開始下樓。
普塞爾的眼睛圓睜。他沒把握地看著我。
普塞爾抿起嘴脣。他不是傻瓜。
最後,我從我的行李袋裡拿出布萊安的克拉克手槍,然後用普塞爾的右手環繞著槍把,以便把他的指紋轉印過去。普塞爾的點二二進了我的行李袋,這把槍會被丟進我經過的第一條河流裡。克拉克手槍進了普塞爾的房子,黏在馬桶後面,比照他藏匿第一把武器的辦法。
這還重要嗎?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願意為我的孩子獻出生命了。犧牲一點神智健全算什麼?
然後我又上路了,霰彈槍擱在我腿上,血淋淋的手握著方向盤。
「那就是你要的,不是嗎?馬革裹屍。對於一個光榮的幫派分子來說,這是最合適的結局。」
最後一顆襯衫鈕釦。啪一聲彈開。最後一吋T恤。破成一條條。
要怎樣,請求支持嗎?
他們不會折磨一個小女孩。他們能從中得到什麼?蘇菲怎麼可能告訴他們什麼?
這個匪徒現在在顫抖了。我凝視著他的臉。我讓他看見我眼中的死亡氣息。我讓他看看他幫忙塑造出來的殺手。
我用刀劃過他的襯衫前襟。刀鋒彈掉了第一個,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鈕釦。普塞爾在襯衫下面穿著一件黑色T恤,上面有一條必不可少的金鍊子。
「我猜這是黑市買來的武器,」我說道:「序號被銼掉了。無法追蹤。」
這會讓我的下一個工作更困難。
我的臉一定變得很蒼白,因為普塞爾開始大笑。這聲音在他胸腔裡喀喀作響。
在潔淨白雪上的鮮血。
在搜索普塞爾家的時候,他們也會發現布萊安的克拉克手槍。彈道測試會發現殺死謝恩.里昂斯警官的子彈跟這把槍相符,提供了一套理論,說明普塞爾一度進入我家,偷了我丈夫的槍,後來他就用這把槍殺死一位極受敬重的巡警。
「你射了我丈夫的這個地方。」我喃喃說道,然後我用刀鋒標出那一點。血冒了出來,在普塞爾的皮膚上形成一個紅色的X記號。鋒利的刀鋒製造出俐落漂亮的切口。謝恩總是認真看待他的裝備。
在不鏽鋼桌旁邊是一張破破爛爛的折曡桌,各式各樣的工具在上面一字排開,就像是一位醫生的手術工具臺。每一樣不鏽鋼工具都剛清潔過,來自上方的燈光從剛磨利的刀鋒上反射出來。
普塞爾在全神貫注的著迷狀態下瞪著刀尖看。我可以看出他的想像力發動了,他開始明白這樣一把磨利的大刀可以對他做出什麼事。這時他坐在這裡,雙手綁在他自己的所有物上。他既無助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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