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至於夜深人靜以外的其他時間,未來我得面對的每一週、每個月……我都努力告訴自己,我沒有變成庸俗的中年婦女,被丈夫拋棄,被青春期的女兒疏離,最後只活成自己人生的影子,沒有自己的身分認同和目標。
原來,徹夜在屋裡遊蕩,並不能讓明天不要來。
她的衣櫥上方有兩個復古的瓷娃娃,一個是賈斯汀去巴黎買回來的,另一個是她和我在古董店裡買的。這兩個娃娃都很貴,因此備受珍惜,可是現在,有著藍眼睛——雖然它們的眼睛沒有視力——閃亮長鬈髮和蕾絲蓬蓬裙的它們,被當成了飾品架,上面掛著一堆串珠鍊,以及一堆幾乎被她遺忘,已經纏繞打結的金色項鍊。娃娃的腳邊,還堆放著為數更多的絲質髮帶和美麗髮夾。
接著,我會轉身上樓,站在女兒的臥房外。同樣地,沒敲門,沒擅闖,沒打擾私人空間——現在,我已經有太多私人空間,不想再要了啊。我只會在她房門前的走廊坐下來,頭靠著牆,想著和*圖*書牆另一側的白色層架,然後,想著怎麼把層架上的東西加以分類整理。我們第一次帶她去看芭蕾舞劇《胡桃鉗》時買下的芭蕾舞伶音樂盒。一大疊她小時候最愛的書,包括《紅色羊齒草的故鄉》、《草原小屋》,以及《時光的痕跡》。這些書都被她雜亂堆放在那些整齊排列的精裝書的上方——比如《哈利波特》和《暮光之城》系列。
有時,進到女兒的凌亂房間,我會想劃一根火柴,來個焦土政策,燒光後重新來過。或者,我會想拍張照片,畫張地圖,設法把一個學步兒的夢想、小女孩的迷戀,以及少女慾望所交織的複雜景貌給永恆記錄下來。
可是,適當的止痛藥可以鈍化她的感覺,讓太陽沒那麼燦亮,最後,就可以不在乎丈夫是否搬到地下室去睡,女兒是否把自己關在走廊尾端的時間膠囊,或者,這屋子過大,床也過大,大到你覺得自己的人生孤單又淒涼。
最長,大概只熬到清晨五點半。接著,我會發和-圖-書現自己再次蜷縮在主臥房那張加大的雙人床上,看著破曉晨曦,看著明天終究朝我逼近,直到沉沉閉上雙眼,屈服於一個不管我想不想要,終究會來到的未來。
然而,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坐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列舉她所珍藏的那些東西。喃喃細數它們——就像天主教徒在唸玫瑰經——我彷彿可以說服自己,過去十八年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因為,我曾經愛過,也曾經被愛。這十八年,不全然是一場虛幻的謊言。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根本不睡,滿屋子遊蕩。伸手拂過廚房的花崗岩流理臺,回想著那天我和賈斯汀去採石場,研究一塊又一塊的天然石材,就在同一刻,我們伸手指著眼前這一塊花崗岩,然後兩人開心大笑。那感覺就像發現要好同學喜歡的顏色竟然跟我一樣,而且我們都愛同樣的寵物或同一支運動隊伍。
她有段時間迷上馬,所以,架子下層的後方角落塞了幾隻知名動物模型公司布雷爾所製作的和圖書馬。她跟媽媽一樣,有藝術鑑賞眼光,也渴望創作,所以,每次從我們位於鱈魚角的第二個家回來之後,那些隨手收集後擦得發亮的貝殼,以及串成美麗造型的海玻璃,數量就會變多。
最後,我會從地板上站起來,遊蕩到屋頂露臺,佇立在城市幽微的熒熒燈火中,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取暖,一步一步走向露臺邊緣……
況且,起碼可以讓我撐上一陣子。
我很堅強,很獨立,天哪,還是個從事創作的藝術家欸。
十八年的婚姻竟讓夫妻走到這一步。南北極的磁性降到最低,吸引法則失效。最後,我一晚又一晚站在漆黑的走廊,離丈夫不到二公尺遠,但他毫無感覺。
離開廚房後,我會遊蕩到地下室的酒窖。那裡所收藏的酒,是我悉心研究過後,買來要讓賈斯汀、他的生意圈朋友,甚至他的員工驚豔的。你一定沒想到,有多少水泥工、水電工和承包商非常清楚自己想喝什麼樣的酒。我成功地讓所有賓客找到自己要的味道和-圖-書,就連在工地當搬運工,渾身沾滿泥塵的老粗,也懂得欣賞奧勒崗州出產的黑皮諾紅酒,或者更強勁的西班牙紅酒。
我不會擅自打開那扇門,也不曾敲過門,更不曾趴在地上,試圖從底下的門縫偷窺他。我只是站在那裡,想著在我們的婚姻中,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怎麼看對方都不厭。我只要一出現,不用開口,彷彿就能跟他溝通,就能像磁鐵一樣將他吸引過來,讓他迫不及待打開門,將我拉入懷裡,飢渴地吻個不停。
但我從不曾真的整晚醒著。
止痛藥,是醫師開的處方藥,不是亂七八糟的藥。
就在我被迫失眠的第二個月,我打開家裡的藥櫃,然後,發現自己久久凝視著一瓶止痛藥。這是賈斯汀從藥師那兒拿到的處方藥,前一年他傷了背部時服用的。他不喜歡維柯丁這種止痛藥,說這藥會讓他工作時昏沉沉的——他工作時可禁不起昏沉——此外,他還毫不修飾地說,便祕的副作用讓他很想死。
後來,賈斯汀搬到地下室的房間。傭m•hetubook•com.com人套房——大家是這麼稱呼的,只不過我們家不曾請過傭人或保母,因為我想親自帶孩子。那個房間就位於走廊底部,跟酒窖門對門。半夜遊蕩時,我會站在房門口,躲在無窗地下室的幽暗深處,伸手貼著溫暖的木門,納悶在門另一邊的他睡著了沒。說不定,他出門去找她了,或者,他曾把她帶回這裡過——這個念頭讓我好痛,痛到反而有一種類似快|感的感覺。
打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這半年來,我開始喜歡不睡覺的感覺。有個階段,大概是從第二個月或第三個月開始吧,我甚至有點恐懼夜晚的到來。我在想,如果我醒著,眼睛睜著,身體動不停,就能成功地躲過明天,因為我不想要明天到來。明天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是一個沒有明說的期限,逼著我必須決定我的婚姻、我的家庭、我的未來。說不定,明天同樣令人感傷。明天代表寂寞,代表出租套房,代表週五晚上的蟑螂大軍,和我童年時學到的每件事,以及我巴不得能拋在腦後的所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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