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就別抱怨。」
他笑笑,但嘴角那一搐,表明了那是苦笑。「家人?我背叛妻子,連自己正值青春期的女兒發生什麼事都不曉得。你告訴我,麗碧,如果我永遠沒回到那個家,你和愛胥琳的人生會糟到哪裡去?」
愛胥琳把蔬菜瀝乾後,我要她把菜放入燉肉裡。我在櫥櫃找到大蒜粉和辣醬油,隨興將這兩種調味料加入燉肉,這時,愛胥琳和米克在一旁繼續皺著鼻子。
我想吃漢堡,但沒在冰箱裡找到,奇怪,今早要做早餐,打開冰箱拿培根肉時,我明明看到了漢堡肉。想也知道,一定是他們拿去當午餐吃了。炭烤漢堡肉?
「還驚嚇愛胥琳。」
「口氣好一點。不然看我下次怎麼收拾你。」
綁匪要清掉自己曾留下的痕跡,準備結束這場任務。
週一下午三點鐘。
米克以狐疑的眼神看著我。「這不是肉桂捲。」
「由她煮嗎?」老季將叉子戳往我的方向。
「威靈頓牛排。」我靜靜地說。
賈斯汀緊繃著下巴。他顯然中計了,但就連我都覺得這個陷阱很莫名其妙。
「她最喜歡什麼食物?」
「在波士頓?」
說完後米克大聲大笑。其實,看他這種反應,我反而覺得比較舒服,只不過他那雙眼睛太銳利,而且笑得過久,嚇得愛胥琳往父親靠近,而我則移動到準備桌的另一端準備做麵包。
「他們不會放我們走的。」我劈頭就說,坐臥難安地躺在下鋪。「明天,下午三點,他們拿了錢之後就會殺掉我們。」
然後,對著永遠存在的監視器瞥了一眼,就消失在我們視線之外。
我們抵達商業等級的廚房。米克伸手往廚房大大一揮。
「喂,我曾經靠軍糧度日,就算是爛泥巴我也吞得下去。」
我明白了,這就是我始終不安的原因。他肩膀的那種線條,我認得。還有他的語氣。他做了決定,這個決定顯然把我和愛胥琳的安全置於他自己之上。
我任由丈夫抱著我,專心感受他的手臂帶給我的保證,傾聽他的心跳。然後,我把頭埋入他的頸窩,因為我知道,我曾經這麼愛這個男人,但現在不管怎樣,都不可能再有這種感覺了。
「菠菜。」她堅持。
「你沒有其他人可以綁架了嗎?」
我想告訴他,我需要我們三個在一起。我想告訴和-圖-書他,如果我們可以平安返家,一切都沒關係。可是,老天爺啊幫幫我,此刻,我看見的未來,竟是一瓶漂亮的橘色處方藥,裝得滿滿,還有白色藥丸……
「狗可是改不了吃屎的喔。」
沒想到,這次米克反而一派輕鬆,揮手要我們走出牢房時,甚至對我們咧齒而笑,也沒要我們上銬,更沒要求我們前後排成一列。就像上次老季帶我們去廚房一樣,這次米克也走在最前頭,放任我們一家三口自由地跟在後頭。要不是他的右手輕撫著腰際上的泰瑟槍槍套,他這會兒的走路姿態真可說是吊兒啷噹。
「她很堅強。」
「這點很重要嗎?」
「那就不要吃。」
「胡說。」賈斯汀躺在我對面的下鋪,雙手擱在腦後,看著上方。「他們是專業綁匪,不會讓九百萬美元溜走的。」
女兒白了老季一眼,說:「是嗎?這是專業窩囊廢給的建議嗎?我的意思是,你先綁架我們,現在竟敢當起我們的人生教練?」
「喂?」米克喊我,語氣頗嚇人。我趕緊回神,專注眼前的工作。
「噓。」他低聲哄我。「我會處理的,麗碧,相信我,反正你相信我。明天我會把事情搞定的。」
接下來,他打量愛胥琳,說:「是男朋友,還是你隨便找人上床?」
「他們痛毆你欸!」
去他媽的美沙酮。我要真正的藥丸。
「怎麼了?家庭主婦發飆啦?」
我張嘴,但說不出話。
死掉的一家人行走著。
愛胥琳幾分鐘就睡著。她爬到上鋪後,立刻不支倒床。她需要休息,賈斯汀和我需要談一談。
「不會吧?」米克問我。
老季忽然轉向我,說:「你會離開他嗎?」
我要愛胥琳打開兩罐菠菜泥,她一聽,立刻皺起鼻子。除了菠菜泥,我還打算加上罐裝的玉米粒、洋蔥和蘿蔔。
我聳聳肩。「用新鮮的漢堡肉及馬鈴薯當然會比較好,可是手邊沒這些東西,那就將就點吃。」
我那瓶美麗的橘色處方藥。兩顆、三顆、四顆氫可酮。整個人融化的美妙感覺。世界退離,沒有尖銳的稜角。沒必要擔心,沒必要努力思考,任憑波流帶著我。
「你不准做蠢事,」我聽見自己這麼說:「我們三個都要回家,一個都不能少。賈斯汀,我們是一家人。」
跟今早的肉桂捲相比,這個臨時拼湊出來的m•hetubook.com.com牧羊人派顯然沒那麼受歡迎。不過就像米克說的,當過兵的標準沒那麼高。
死掉的一家人行走著。
米克把自己的盤子裝了半滿,那眼神告訴我,為了證明給我看,他會把它吃光光。老季則以科學家般的冷靜眼神打量那盤千層麵,然後聳聳肩,挖下一大塊,另外幫雷達裝了一盤,放在旁邊。接著換我的家人。賈斯汀和米克一樣,盛了半滿,愛胥琳重重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挖下一小匙——分量大概只夠給小鳥吃。
「他們會付的,麗碧。非付不可。我們已經給了他們所要求的證據,而且保單條款是有效的,我認為,FBI會要求他們付。如此,明天才能依照計畫進行,這樣對大家都好。相信我,再過二十四小時,我們就可以拋開這一切了。」
米克來牢房,準備帶我們去廚房準備晚餐。他一出現在牢房門口,賈斯汀就整個人緊張起來。然後我們夫妻不約而同地分別站到愛胥琳的兩側。
老季說的對,家人根本是用來隨便糟蹋的——我們就是這麼彼此對待。相互猜忌、背叛,最後呢?
「我承受得住。」
「那你呢,麗碧?你需要什麼?」
「什麼?」
而老季則繼續保持他安靜敏捷的風格,以及,一切跟個人無關,反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然後他看著我,在他的眼神裡,我看到了一切。決心和惋惜。
牢房門在我們身後鏗的一聲關上,我轉身,發現米克笑得好開心,還對我瞇起眼,吐吐舌頭,以嘴型說:快了。
「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綁架我們。」我低聲說。
「你怎麼能這麼冷靜——」
我端詳丈夫,依舊無法相信他的話。這時我的雙手開始發抖。剛剛吞下的是美沙酮,照理說可以減緩我的戒斷症狀,可是,那種陰鬱絕望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可是,萬一保險公司不付錢——」
他說對了。那時我就愛上柳橙。它們是過往的回憶,也是現在我的痛苦所嚐起來的味道。
沒人再說任何話。
明天下午三點,他們拿到贖金後,就會殺了我們。公事公辦。簡單明瞭。尤其對方的頭上有著猜牙咧露的眼鏡蛇刺青。
「吃……那個。」
賈斯汀下床,將我摟入懷中,不在乎我渾身骯髒發臭,把我緊緊貼在他的胸口。
「像你這樣的漂亮女孩應該和-圖-書把標準設高一點才是。」
我不理會她,低頭吃自己的。其實不難吃。含鈉量是人體每天該攝取的四百倍,至於蔬菜,稀爛無滋味,而死灰色的肉絲吃起來像咬繩子,可是,除了這些……
不行,不可以讓他們食物中毒。要能撫慰身心的食物。而且富含鐵質、能補充能量的高碳水化合物,來補充我家人的營養,這樣,明天遊戲時間一到,我們才能充分準備好。
「她最喜歡的食物?我猜她一定知道你的最愛。」老季轉身直視著我。
真遺憾,因為賈斯汀和我其實滿想知道她的答案。或許,她對我們也有同樣的遺憾。
我痠脹的眼睛看著丈夫,這個傷害我但被我欺騙的男人。我發現自己哭了,為了我們曾經有過的家而哭,為了我以為我們可以共同營造的婚姻而哭,也為了我一直希望能給女兒打造的未來而哭。
「是鐵質。」我糾正女兒,她才剛剛大量失血。
他笑笑,但那笑容一點都不溫暖,我甚至敢發誓,他頭上的眼鏡蛇窣窣蠕動了起來。「還不曉得欸。不過,你們這家子真是超難對付的。多數人會哭哭啼啼,而你們三口,則是太……太多狀況。」
我的頭好痛。天花板上的刺眼燈光反射在不鏽鋼面板上,讓我的眼睛也好痛。可是,我仍強迫自己專心看著那些大到可以讓人走進去的食物儲藏櫃和冷凍庫。這兩個地方的食物都變少了,如果我回想第一餐用掉的義大利麵和醬汁,再對比一下現在的儲貨量……老季和他的同夥要不是曾經瘋狂大吃,就是……清掉了食物。
我走到冷凍庫和乾貨區,同時努力找回熱情,但滿腦子想的盡是怎樣毒死他們。沒煮熟的漢堡肉?沒妥善處理的雞肉?食物中毒是稀鬆平常的事,我當然可以想出法子。
「看起來好噁心。」
「這根本說不通啊。一大筆錢匯入他們指定的戶頭後,他們就走人,留下我們,這根本是奇蹟才會發生的事。我的意思是,他們一旦拿到錢,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殺掉我們,不是嗎?我們仍在監獄,仍在他們的手裡。」
我低頭看著盤子,以念力希望他們兩個不要再談論我。
「在你們的豪宅啊。你們的事業是靠著標下大合約,所以,應該會邀請重要人士到家裡,吃吃美食,喝喝美酒吧。」
賈斯汀忽然坐起身——頭差點撞到上鋪——倏地轉身怒目看和-圖-書著我。「你還是不相信我,麗碧?」
我從乾貨區拿了幾罐燉肉,回頭想拿起司時,發現起司也不見了。被他們拿去配漢堡肉了嗎?
我逼自己抬起下巴,咬字清晰地告訴他說:「不關你的事。」
我想念雷達,一方面是因為噁心的感覺又回來了,更甭提那種陰鬱絕望的感覺。戒斷症狀,不知不覺爬上了我,就像全身黑的突擊隊員一樣神不知鬼不覺。我需要藥丸。可是,真的想要嗎?
「我的妻子廚藝很好。你自己吃過很多次了。」
「我們就要回家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樣,明天下午三點,你和愛胥琳,就會在返回波士頓的路上。我的家人會平安無事的。」
「家人?」他終於開口。「根本是用來隨便糟蹋的吧。」
「你會替她種一棵橘子樹嗎?」老季問賈斯汀。
老季轉向賈斯汀。「說啊?」
「這是老季要求的條件,他要整個過程簡單化。其實,我也同意這麼做。要嘛全有,要嘛全無。這樣才會給保險公司製造壓力。」
我要賈斯汀處理速成的袋裝馬鈴薯泥,而我則把燉肉倒入平底鍋,加入橄欖油和瀝過水的珍珠洋蔥。看起來真像給狗吃的食物,但聞起來算香。我提醒自己,當年我和母親也都是靠廉價食品廠商荷爾美的冷凍水餃度日的啊。我們有個鄰居更扯,年紀一大把,三餐幾乎都吃罐頭貓食——因為這比鮪魚罐頭便宜——目的就是為了把錢省下來買更多伏特加酒。
「吃法式鹹派嗎?」我問他。
「你們經常宴客吧?」老季忽然問道。他直視著賈斯汀,又吃了第二盤,米克也是。
最後,米克押著我們回牢房,這次一樣沒給我們上銬,給我們徒留一絲自由的假象。
「菠菜。」她以發抖的語氣說道。
老季離開,我們清理餐桌。雷達來吃晚餐了,在餐巾紙底下塞了兩顆藥。我趁著端麵包給他,迅速拿走那兩顆藥,然後,把剩下的牧羊人派放回冷凍庫時,趁沒人發現之際,將藥丸乾吞下去,暗自希望它們不再是美沙酮,而是我平常吃的氫可酮。
「什麼?」
是因為想到九百萬美元即將進帳,心裡很樂嗎?或者是高興進入倒數階段了?不到二十四小時,這一切就會結束。我們會離開這裡,可能是活著被警方帶出去,或者被綁匪殺死,等著被抬出去。說不定,米克高興的,根本不是即將拿到的錢和-圖-書,而是因為終於有機會能報復我。我無法想像雷達冷血地開槍殺我們,但我知道,米克會迫不及待地這麼做。
「你回去後,」老季催促我回答。「明天晚上,就該做決定。」
回到家時,我們得著的不是撫慰,而是被迫面對殘破的人生。
「Gesundheit。」他以德文的「祝你健康」回應我,意思是要我小心一點。
「我喜歡肉桂捲。」他說:「現在去變魔法吧。」
當然,我們一家三口也得吃同樣的食物,這代表我會怎樣?六個人同時上吐下瀉?如果綁匪因此癱軟無力,他們大概會直接把我們關在牢房發臭。甚至把交付贖金的日期往後挪,這樣一來,我們就得在這地獄多待上幾晚,等著他們復原。
我真的應該吞一顆藥,來一杯酒之類的。
丈夫繼續看著老季,緩緩地說:「新鮮的柳橙。我們去度蜜月時,曾經從果樹現摘柳橙來吃,任何店家賣的,都比不上那種滋味。」
「什麼不會?」
「偶爾。」賈斯汀說。我的丈夫坐得直挺,鼻青眼腫的臉看起來謹慎提防。
「我們到時會去中控室,他們傷害不了我們的。這是我設的局,我告訴老季,明天時間一到,我們就用雷達的手機撥打到我的手機,到時波士頓的FBI探員會接起電話,我們看得見他,他也看得見我們。讓他們親眼確認我們仍活著,然後,你、我和愛胥琳就移動到中控室,鎖上門,確保我們不會有事,這時,他們開始匯入贖金。一拿到贖金後,老季和他的同夥立刻退場。我們就在中控室等著當地警方到來,他們會把我們送回波士頓,讓我們回歸正常生活。」
我們會死。
「替她蓋座溫室啊。難道,你不會蓋溫室?」
「萬一警方不願付贖金呢?到時,不可能有機會重新談判,或者確認的……」
「是牧羊人派。」
女兒採取跟我一樣的策略。「不關你的事。」
老季笑笑。如果說米克的放聲大笑讓我害怕,那老季的微笑就讓我不寒而慄。他往椅背一靠,叉子擱在盤子上。
接著,我找到一盤冷凍的千層麵,決定將蔬菜燉肉鋪在底層,上面放現成的馬鈴薯泥,然後在上頭均勻撒些奶油。將整盤放入烤箱後,我開始準備揉麵糰,賈斯汀清洗餐盤器皿,愛胥琳去擺桌。
「別這樣說。你的女兒需要你!」
我抬起頭,所有人都看著我,包括愛胥琳也是。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