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霍克斯已經拿了丹比家的手機,妮可則準備了客廳的那幅畫。
他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愛胥琳繼續在床上翻來覆去,我用雙手搓臉,因為沒半塊肥皂或半條毛巾。接著,我一時衝動,決定用空的塑膠罐裝水,把頭靠近小小的水槽,將半罐水往頭上澆,然後以指尖用力地搓頭皮。我可以感覺到水濺得到處都是,但我不在乎,我就是無法再忍受我的頭髮臭味,一秒都受不了,還有肌膚上黏膩的灰塵和髒污持續給我的搔癢感。
他們朝北移動,早上十一點鐘抵達郡警分局。中午十二點,丹比家的那幅畫已經掛上牆,他們也擬妥並預演了六套贖金交付過程的劇本。妮可負責接電話,其他人在一旁支援。
賈斯汀沒在床上,而是坐在地上,背對著牢門,猶如我們的守衛般。他整晚就是這樣度過的嗎?他抬起頭,雙手擱在立起的膝蓋上,但顯然仍沉浸在思緒中,一根手指失神地拍打著另一手,彷彿在思索什麼解決方式。
十二點半,吃午餐。
「我不想去,可是他們強迫我去。」
韋特沒睡覺。他檢查手機,清空訊息,以便接收分局其他人傳來的訊息。他旗下的偵查員果然捎來一些新消息:週六晚上,里托騰鎮某間備有美沙酮的診所被人闖入,可能跟這個案子有關,但也可能無關。加油站員工打電話進來,說週六早上曾替一輛白色廂型車加油,該車子上有兩名很凶的壯漢,害他很緊張,還說,從那輛車子的外觀和那兩個人惡狠狠的模樣看來,很像在運毒。他們後來沿著九十三號公路往北駛去。其中一人的左眼下方有三顆淚滴https://m•hetubook•com•com形狀的刺青,感覺起來曾服過刑。
「還有小葛楚德。」
「我知道。」
「對,我知道你不會想主動離開我。我希望你知道,我也永遠不想讓你走。」
「要帶餅乾。」
「有看過一些。」
一點半,兩點,兩點十五分。兩點半。
泰莎在五點半醒來。房間仍昏暗,她大概睡了三個小時吧,頂多四個鐘頭,而且搞不清楚自己是被什麼吵醒的。接著,她看見房門悄悄地打開,蘇菲的蒼白身影出現。
「好。」
我玩起每天早上猜時間的遊戲。感覺像是天亮有段時間了,八點,九點,十點?說不定,如果今天下午還活著,我就可以去報名參加生存訓練營,當全世界最老的女童軍,學習如何根據樹上的苔蘚來辨別方位,如何根據同一棵樹在地上的影子來確認時間。從中學到一些新的生存技巧,因為我原本會的招數似乎不怎麼管用。
賈斯汀把他那張腫脹的臉,連同頭髮,放入水中浸了一下。然後趁著公共區依然寂靜無聲,放耳只聞那足以擾動神經末端的燈管嗡嗡聲,他開始做起伏地挺身,接著是仰臥起坐,最後再把手撐在上鋪,做起站姿的伏地挺身。
「我們是女人,」我把水罐遞給女兒,說出澳裔美籍音樂人海倫.瑞蒂所寫的歌詞——這歌詞後來變成女權運動的著名口號——「聽我們怒吼吧。」
「明天……嗯,是今天……我會去北方,我們會再找得更仔細。」
我懂了。我懂綁匪在幹麼了。他們正忙著準備離開這座監獄,準備結束這場遊戲,準備亡命天和*圖*書涯。
三點鐘一分。
韋特再次研究地圖。
「電力中斷了。」賈斯汀喃喃說道。
他們沒有一早就來找我們。通往外界的那扇窄窗外,天色已大亮,我醒來後,在床上輾轉反側,又打了一會兒盹,夢到眼鏡蛇和橘色藥瓶子對我發動攻擊。第二次醒來,我強迫自己坐起身,面對現實中的煤渣磚牢房。我聽到上鋪的愛胥琳也輾轉反側,喃喃說著夢話,潛意識裡焦慮難抑。
「媽咪?」
早晨時光一點一滴消逝,慢慢確切地腐蝕我的神經。我在兩張床鋪之間踱過來踏過去,踱到頭髮乾,囚衣也乾。我不敢說自己變乾淨,但起碼……沒那麼髒。
他們是故意讓我們變虛弱、疲憊、忐忑嗎?這一定是老季的心理戰。等三點一到,他叫我們做什麼,我們都願意做,只求他賞麵包一口。
女兒飄忽似地進入房間,無聲無息,連泰莎都不確定她清醒了沒。有時蘇菲會夢遊,有時會說夢話,但其實那夢話更像是睡著後的尖叫。
三點鐘。
「那山裡呢?你有沒有去看看山裡的所有小木屋?」
他們有沒有漏掉什麼?有沒有錯失什麼訊息?一定有。計畫、準備,最後,總是會漏掉什麼。
蘇菲來到了泰莎的床邊,雙眼睜大大,一臉警戒。
他們能知道的都知道了,該掌握的都掌握了,現在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早上六點鐘,他醒來,沖澡後穿上昨天的制服,到樓下和凱文碰面,兩人互問各自的進度,然後拿了咖啡,前往丹比的豪宅。他們比預定的集合時間提早半小時,卻仍是最後抵達的。
我默默地把水罐裝滿水。
我走到馬桶旁,賈斯汀背對我——這是最極限的隱私了。
不過,那一刻就快到來https://m.hetubook.com.com。三點鐘。
萬一嫌犯沒打電話來呢?萬一案子就這麼結束,沒有戲劇性的結尾,而是無聲無息地告一段落?丹比一家人已經死了,詐騙犯正遮掩犯行。沒有營救行動,只有哀戚的尋屍過程,漫長無盡,數天,數週,數月,甚至數年。
「陰冷黑暗的地方。」
愛胥琳看著我們夫妻的表情好似我們瘋了。她繼續原來的胎兒姿勢,蜷縮在上鋪的角落——在那裡,她可以一覽全室,同時又能安全地躲著。看她那樣子,我想起貓咪。看似不動,但並非全然放鬆,而是等著理由來發動驚嚇或突襲。
「還沒有。」泰莎將被子往下拉,蘇菲爬到床上,依偎著她。
賈斯汀.丹比的手機響起。
半夜兩點鐘,韋特放棄電話,改看地圖。最後,他的頭擱在地圖上睡著了,做夢還夢到地圖上各種X和O的記號,以及愛胥琳要他快一點,時間所剩不多了。
三點鐘二分。
「梳洗得美美,等著營救者?」坐在地上的賈斯汀慢條斯理說道。
「還有愛尼斯太太也跟我們在一起。」
韋特回頭繼續研究他的地圖。
「當然。」
「你有沒有去看看陰冷黑暗的地方?」
「可以換我嗎?」愛胥琳說,從上鋪看著我。
「我知道,媽咪,就像我知道你會來,我知道你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還有槍。」
就這樣,十幾樁目擊通報或線索打進了分局,只是沒人知道他們真正目擊到了什麼,或者這些線索指向什麼。
我停止踱步,轉而爬到上鋪,握著女兒的手。
沒有新進展可報告。其他探員仍在弄清楚安妮塔.班內特的財務狀況,同時有兩www.hetubook.com.com位基層員警坐在她家外頭監視她。另有探員駐守在保險公司位於芝加哥的總部,電訊公司已準備妥當,等著美東時間下午三點整的那通電話。
她說的是她的洋娃娃。我們後來把娃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縫了回去。「我希望現在失蹤的這家人也很幸運,蘇菲,我會盡我全部的力量去救他們,事實上,有很多的警察也都努力要救他們,可是,有時候,就是需要一點運氣。」
一點鐘,韋特跟當地警局和州警做了簡報,他們已經建立了通報系統,一有任何消息就會立刻散布出去。
有動靜。啪的一聲,日光燈的嗡嗡聲消失,光線閃了一下,接著,頭上的日光燈完全熄滅。我們的牢房從亮晃晃變灰撲撲,只有從窗戶射入的一絲光線。而公共區也緊接著陰暗一片。舞臺忽然沒了聚光燈。
泰莎摟著女兒瘦巴巴的肩膀。「我們很幸運,蘇菲,這聽起來很怪,可是我們回到彼此身邊,所以,我們很幸運。」
我搓了又搓,不斷地搓,說不定我是想直接搓掉我的皮膚,搓掉我可悲的存在。或者,說不定一年後,這些皮屑會變成DNA證據,讓老季和他的同夥被法院定罪。我脫落的死皮細胞散布在這間偌大監獄的狹窄牢房的小小水槽裡。
「你找到那家人了嗎?」
泰莎遲怯了一下。女兒竟認同起被害人了,萬一最後結果……或許她應該平衡一下女兒的想法,別讓她對這個案子有過度樂觀的期待,然而,像這樣的案子,那種情況有可能發生嗎?接著,她發現自己這麼告訴女兒:「失去你,是我這輩子遇過最糟的事,蘇菲,當我那天回到家,發現你不在時,我好緊張,好痛苦,好像有人一拳打中我的肚子。」
兩點四十和圖書分,兩點四十八分,兩點五十二分,兩點五十五分。
「要帶餅乾喔。」
蘇菲依偎在她身上。「那個女孩需要你。」
或者,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綁匪生病了?因故無法行動自如?他們該不會就這樣拋下我們吧?驅車離開,消失無蹤?要是這樣,根本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呀。到時候,我們會真的變成困獸,死掉腐爛。對,有水,可以讓我們撐一週,可是連續十四天、十五天沒進食……
我強迫她喝水,畢竟昨天她才流產失血。真希望有食物給她吃。我的食慾終於回來了,繞著小牢房走來走去時,肚子甚至發出飢餓的咕嚕聲。還真是巧啊,就在我終於想吃東西時,我們的綁匪開始不讓我們吃東西。
漁獵署也通報有一輛廂型車被棄置在克勞福德峽谷國家公園的路邊,車型老舊,顏色是深藍色,他們趨近查看,發現車子後半部扔了一堆空的啤酒瓶,而且散發出濃濃的大麻味,看起來車主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應該不是那種訓練有素的專業壞東西。
幾點了?我無法從太陽的位置來推算時間。
「對,還有愛尼斯太太。」
我好想念肥皂,泡沫的柔軟觸感,乾淨清新的氣味。但我還是繼續搓,又往頭上緩緩地倒了第二罐水,讓水順著我及肩的細柔髮絲淌流而下。最後,我往自己的脖子上潑水,捲起囚衣袖子,搓洗我的手臂。等我洗完,衣服已經濕透,煤渣磚的牆壁也被水噴得到處都是。我覺得好多了,準備好迎接這一天,隨時可以蓄勢待發的感覺。
一會兒後,賈斯汀也爬上來。我們坐在一起,手勾著手,等著任何事到來。
「好。」
「然後,一定要回家唷。我想你,媽咪,我想念你。」
「怎麼啦?」
企盼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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