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她父親,但我有很好的理由要見她。」
「真心喜歡艾力克斯。」
「我是妳丈夫的朋友。妳讓艾力克斯這三週很不好過。」
「顯然她不這麼想。」
她又打量了我一下。「這裡不適合你,亞徹先生。我想你在都會區念大學會比較自在,柏克萊或芝加哥之類的。我自己唸的是芝加哥大學,和這所學校截然不同,可說是相反吧。」
「先生,有何貴幹?」
布萊蕭舉起手。「等一下,蘿拉,她向你透露的事你有義務保密,我們可不想讓這傢伙跑回去告訴她丈夫。那可憐的女孩已經夠害怕的了。」
「那丈夫呢?」
「辦不到喔。」她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布萊蕭院長正在和各系主任開會,你找麥基小姐有什麼事?」
薩瑟蘭院長打開院長室的門,對他作個手勢。「布萊蕭博士,能不能給我一分鐘?出了件嚴重的事。」她臉色蒼白嚴厲,像個不想執法卻不得不執法的劊子手。
布萊蕭嚴肅地說:「我同意。」
「很好。」
「她很快就能拿到之前的成績單。」薩瑟蘭院長說。「她讀過二年制專科學校,還念過一學期大學。」
「這種事我做夢都不敢想啊,薩瑟蘭小姐。」
「那她一定是用了另一個姓,我確定她是這裡的學生,她打工幫布萊蕭院長的母親開車。」
「到九月底為止。」她查了查桌曆。「也就是說,她有九天可以準備文件,但是現在她得提前說明原委了,我們無法容許這種欺瞞。在我印象中,她是個挺坦率的女生。」她抿起了嘴,嘴角下垂。
「艾力克斯傷害了妳?」
「妳教拉丁文?」
我自我介紹,說明來意。
「也許有一點。」
「他不是我丈夫,不是真正的丈夫。告訴他,去宣告婚姻無效;告訴他,我還不想定下來:告訴他,我決定要把書唸完。」
「如果感激,」我小心翼翼地說,「那能不能讓我先跟她談?」
「薩瑟蘭院長,您認得她?」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人口販子。「按照我們學校的規定,除了家長之外,不得向其他人透露學生資訊。」
她走進隔壁房間,那房間裡有許多檔案櫃,一個個像豎立的棺材。她拿回一個資料夾,打開來放在桌上,裡面東西不多。
「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薩瑟蘭的口氣好像我不該有似的,「可是請不要驟下斷語。桃莉是個敏感的年輕女孩,有些事給了她很大的震撼。如果你能把他們隔開,那對他們兩個人都好。」
「她聽說那裡有工作機會,我就推薦了她。」院長看看手錶。「她現在可能就在那兒。」
「數不清。舉例來說,這裡的風氣非常落後,原本是某教派興辦的學院,道德氛圍一直都還停留在維多利亞時期。」為表示她個人並非如此,她動了動臀部。「聽說詩人狄倫.湯瑪斯來訪的時候……算了,我們還是別說這個好了。」她用拉丁文說:「不要說死人壞話。」
我守候的命運之門終和圖書於開啟,桃莉千恩萬謝退出門來,幾乎要行屈膝禮。但她轉身離開時,我看見那張臉既蒼白又僵硬。
「等左撇子.果陀。那個投手。」
「我可以去圖書館問。」
我把車停進大樓後方的停車場,旁邊有幾輛車貼著教職員識別證,多半是爛車舊車,只有一輛黑色雷鳥新車鶴立雞群。週五下午快要過完,大學生的週末多半從這時候開始,大樓入口對面的詢問處窗口內空空如也,走廊也杳無人蹤。
這話說錯了,她的嘴角再度下垂,原本迷人的胸脯現在變得有點嚇人。
「我並不想給她找麻煩。」
「恐怕不行。」
「是很低啊,布萊蕭院長的家境本來就好,他出身世家。他母親知道後反應如何?」她作了個表示受不了的姿勢,不知怎的我覺得自己也中箭了。
她似乎把這當成了羞辱,走回打字機前。我站在原處等待,聽見門內談話的聲音時起時落,最常出現的字眼是「預算」。過了一會兒,祕書說:
「這樣說太誇張了一點。」布萊蕭的聲調聽起來挺寬容。「那男孩子也不可能有多壞。」
即使如此,她還是個好看的女人。臉的輪廓細緻分明,上衣前方突出得像順風時揚起的三角帆。
「她是桃莉的導師。桃莉顯然對犯罪與變態心理學深感興趣。」
「我在想呀,也許我該回學校唸書,你讓唸書這件事變得好有吸引力,而且我那些有學問的朋友聊起傑克.凱魯亞克、尤金.波迪克等等偉大作家的時候,我這大字不識一個的傢伙感覺就像局外人。說真的,如果我想回頭唸書,你會推薦這所學校嗎?」
他有藉口可以離開了。兩位院長和桃莉關上門在辦公室裡密談,那位有閃亮短髮的女子對著關上的門皺起眉頭,然後打量我一眼,彷彿想找人當布萊蕭的替代品。她有張好看的嘴,有雙漂亮的腿,還有股掠食性動物的味道,穿著很有格調。
「貝格利?」他們對望一眼,然後看我。她問:「貝格利是誰?」
「是的。」
「等人。」
「我代表她丈夫來找她。我想你還是讓我跟院長談吧。」
「我想聯絡一位女學生,她的名字叫做桃莉.麥基,或桃莉.金凱德。」
「布萊蕭院長恐怕很忙,有什麼我可以幫您的?」
「你沒聽見,布萊,她跟我說了一些事,那是女人之間的悄悄話,我沒跟你講,也不打算講。」
「她現在好像挺安全的,但絕對不快樂。我一分鐘前才跟她說過話。」
「要想哄我,我喝酒的時候比較好哄,而且我真的想喝酒,尤其是波本。」
「金凱德太太?」
薩瑟蘭院長擺出沒得商量的樣子。「她不會回去,新婚之夜她發現了某件事,太過可怕……」
「剛和妳講話的人是布萊蕭院長吧?」
「當然,而且你沒給她找麻煩,麻煩早就在這裡了,現在只不過是揭露出來而已。我很感激你這麼做。」
走進院長室,她關上了門。我稍hetubook.com.com待片刻後走到門邊,聽見裡面模糊的女聲,卻聽不清說些什麼。對面布萊蕭院長的辦公室走出一群系主任,撇開眼鏡和駝背不看,他們還真有點像剛剛下課走出教室的男學生。
「他連蒼蠅都不忍心打,如果你真是他的朋友,一定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不會傷人,而我也不想傷他。」她特意戲劇化地說:「告訴他,他逃過一劫,值得慶祝。」
「感謝妳慷慨邀約,」我心想,也約得太突然了吧,「但下次吧,好嗎?我還得等左撇子.果陀啊。」
「看起來人不錯。」
她快步走過校園正中央的林蔭大道,走上圖書館的臺階。我追了上去。
一名頭髮剃得很短的女子走進大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她灰金色的頭髮閃閃動人,臉曬得很黑,逕直走到院長室門口,和原本獨自站在那裡的一位男士說話。
「如果妳對他有一點真心,那麼這三週應該也過得不好。有沒有?」
「但不是這樣的,」女孩大聲說,「把空間分成無窮多段純屬理論,影響不到實際上的空間移動。」
布萊蕭點點頭。「我們決定不去追究她的小小欺瞞。我們認為應該給年輕人改過的機會,只要不侵犯其他學生的權益就好。她可以留下,至少目前可以留下來,也可以繼續使用假名。」他還說了句學院派的幽默話:「『玫瑰即使換了名字……』你知道的。」
「她似乎不以為意,是位聰明的老太太。」
「她婚前姓麥基,婚後姓金凱德。我不知道現在用的是哪一個。」
「有沒有什麼?」她有點茫然。
她嘲諷的目光投向大樓入口,五、六位教授站在那裡,就剛才與院長的會議放馬後砲。
「他比較愛喝波本。」
「她的丈夫也想知道。」
有個戴玳瑁框眼鏡的女生和穿球衣的年輕大個兒從外頭慢慢走進來,靠牆站。她在講解阿基里斯和烏龜的事給他聽,好像是阿基里斯追烏龜,但依古希臘數學家芝諾的悖論,他永遠追不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可分割成無窮多的小單位,因此阿基里斯得花無窮多的時間才能越過那段距離,在此同時,烏龜又已經走到別處去了。
「不好吧,我最好先跟她談談,弄清楚她小腦袋裡頭在想些什麼。」
「請叫我薩瑟蘭院長。」
「有可能是她父親,就算不是,也和她離開丈夫的事脫不了關係。還有,無論她是怎麼抹黑丈夫的,我都不信。他是個好孩子,而且很尊重她。」
「不在,我剛才從布萊蕭太太家過來。對了,你們那位院長過得挺奢華,我還以為學校薪水很低呢。」https://m.hetubook.com.com
她臉紅紅的,眼中散放出翡翠般的光彩。「布萊,這位就是我說的那位偵探,亞徹先生。」
「那要看打分數的是誰。」
「不用搞成這樣呀,妳為什麼不能放下手中正在進行的事,和艾力克斯再試試看?他在等妳,他現在就在鎮上。」
「沒啦,拉丁文我只會一點點,希臘文更不行,能教現代語文就不錯了。對了,我叫海倫.哈格提。剛說了,我不建議你在太平洋角唸書,這裡的水準雖然每一年都有提升,但廢物還是不少,你站著不動都能看見一些。」
「我不知道。我還沒時間想這個,也不想討論這個,不管是跟你或跟別人。你真是艾力克斯的朋友?」
「問題是,我可是拿了錢要讓他們複合的。好吧,我會好好想想,再和艾力克斯好好談一談。」
「你不如去找薩瑟蘭院長試試,她是主管女學生的院長,辦公室就在走廊對面。」
「這樣啊。」
協商陷入僵局。我想逗她笑,便說:「我們也有規定,不得透露資訊。」
「但我們學校既沒有桃莉.麥基,也沒有桃莉.金凱德。」
「那一定是被我傳染了,我是禍水。」
她停步的樣子活像被我射了一槍。我出於本能抓住她的手臂,她甩開我的手,張嘴似欲呼救,卻沒發出聲音,路上和臺階上的其他學生都沒注意到她這無聲的尖叫。
「這種工作總得有人做。」我語帶防衛。「金凱德太太不告而別,欠她先生一個交代。她有沒有向你們說明?」
布萊蕭院長還在,而且比之前看起來更像學生,只不過頭上沾了點夜裡落下的霜。
「到底是哪一個?」祕書有點不耐煩。
「亞徹。這考試我沒過關?」
「說到經驗,我也有,而且是多年經驗,我受過輔導訓練。如果你乖乖在外頭等,我就打電話去圖書館找她。」我轉身出門,她又冷不防放出最後一箭:「請不要試圖半路攔她。」
他對她的興趣顯然沒她對他來得大。他長得很好看,不過文靜得有點憂鬱,是那種會引發女人母性熱情的類型。雖然波浪般的棕髮在太陽穴一帶有點灰,但看起來像個大學生——畢業後埋首書中二十年,一抬頭才驚覺中年已至。
「她想在這裡讀什麼?」
我拿照片給她看。
我走到外面,站在詢問處旁看布告欄,上頭貼了舞會、聚會、詩社和法語早餐會等等有趣的學生活動,看在我眼裡卻只覺得心酸。一來是因為我自己沒能上大學,二來是因為我可能毀掉了桃莉上學的機會。
「我問話很有經驗。」
「就算等到世界末日,我也不會回他身邊。」
她漂亮的眼睛迷住了我。望進那雙眼裡就好像望進冰山美麗的核心,所見盡是綠色的冰和熾烈的冷光。
我說:「也許她說謊。」
「怕她丈夫?真教人難以置信。」我說。
「怎麼會不懂,想像你自己站在足球場上,你站在二十碼線上,有隻烏龜在三十碼線上,朝著另一個方向爬。」https://m•hetubook.com•com
想不到她年輕的聲音如此堅定,堅定得甚至有點刺耳。她的眼睛有些什麼讓我覺得不太對勁,太乾太定、睜得太大,這是雙忘了怎麼哭的眼睛。
男孩點點頭說:「這我懂。」
這座校園是九月棕色山麓下的一片綠洲,建築物大多很新很現代,以打了孔洞的水泥板和亞熱帶植物作為裝飾。有個男孩光腳坐在路旁棕櫚樹下看書,為了我暫時放下手中的沙林傑,指出行政大樓所在的位置。
「照片裡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
「內容並不聳動,她沒控訴金凱德,反倒把分手的錯怪在自己頭上。她說她想繼續唸書。」
「但這是桃樂絲.史密斯呀,她為什麼要用假名入學呢?」
說得像是要孤身前往月球,一去不回。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有點競爭的味道。「很榮幸認識你,先生。老實說,」他想擠出一點笑容,「這種情況之下我的感覺有點複雜。很遺憾你需要跑這一趟來我們學校。」
「我看你有點像是個反知識分子,你姓……」
「我也是。」她說。
「她絕對沒說謊!我聽得出那是實話。我勸你回去找她那個丈夫,不管他在哪裡,告訴他,你找不到她。如果你肯這樣做,她會比較安全,也會比較快樂。」
「進來。」這種簡潔嚴肅的語氣我已經漸漸聽慣了。「等什麼呢?」
「哈格提教授怎麼知道?」
「你是家長?」她謹慎地問。
我站在那裡聽他們講話,外頭桃莉拾階而上朝玻璃門走來。她頭髮顏色很深,身穿格子呢裙和羊毛衫,先在門上靠了一下,才把門打開。從法戈拍照那天到現在這段時間裡,她恐怕過得很糟糕,皮膚蠟黃,頭髮沒梳,眼神恍惚掃過這邊,卻彷彿沒看見我。
我沒費什麼事就找到了院長室,候見區有丹麥風格的摺疊傢俱和一名金髮女祕書。女祕書坐在打字機前守著那扇緊閉的內門。她有張蒼白的瘦臉;藍眼睛在日光燈下工作過久,顯得很疲累;講話的時候,聲音中懷著猜疑。
「我特別重視和新生的互動,想盡辦法幫助這位史密斯小姐……或金凱德太太,甚至還幫她在圖書館找到了打工的機會。」
布萊蕭的頭歪向我這邊。「她說了什麼?」
「暫時入學許可的效期有多久?」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大鬍子查克.貝格利,想到他那雙教人看不透的眼睛,那雕像似的眼睛。「和桃莉談話的過程中,她有沒有提到一個姓貝格利的人?」
「我明白了。」她有點像在對自己說。「她只有暫時的入學許可,這裡註明資料隨後會到。」
「私事。」
「請坐。」她說。「你有什麼問題?」
院長室敞著門,這位院長是那種乾乾淨淨、看不出年紀的女人,二十歲時顯得老,到了四十歲又顯得年輕www.hetubook•com•com。棕髮在頸後挽成髮髻,不施脂粉,只探了點粉紅色的口紅。
「很高興你這麼認為。」看來她與布萊蕭太太互動的經驗並非如此。「好吧,我來看看史密斯小姐或金凱德太太在不在圖書館。」
「除他之外還有別人。」
「我不懂,海蒂。」
「你會讓她繼續留在這裡?」
我尾隨她身後,感覺挺蠢的。這狀況讓我想起初中放學時跟在某個女生後頭的往事,我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問她,能不能給我幫她拿書包的榮幸。但桃莉真的很像當年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女生,我現在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我想見院長。」
「桃莉主修心理學,據海倫.哈格提教授說,她很有天分。」
她把頭髮向後撥,用力過度,以至於一隻眼睛朝上吊了起來,看起來有點像歐亞混血兒。「你是誰?」
「要我轉告妳丈夫的,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她似乎非常失望,失望得有點過分。我們多少都覺得對方有點可疑,和和氣氣道了別。
「她並沒對你掏心掏肺把什麼事都說出來。」蘿拉.薩瑟蘭激動得提高了聲調。「你以為可憐的孩子為什麼要用假名?就是怕他會找來呀。」
走到薩瑟蘭院長辦公室之前,她短暫停步,然後猛然向門走去,又在我和那兩位哲學家之間站住,想了一會兒。她臉色有些陰沉,因為心裡有事以致眼神茫然,卻美得把我給震懾住了。她又轉身猶豫了一次,才步履艱難地面對命運。
「麥田投手?」
「是啊,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布萊蕭太太家的工作也是?」她點點頭。
「找人嗎?」她問。
「哪方面?」
我走回行政大樓,林蔭大道上的假石板又平又滑,我卻覺得自己踩在深度及膝的地鼠洞裡。薩瑟蘭院長的門關著,我敲門後,她遲了一會兒才應聲,聲音小小悶悶的。
「別看他外表一副凶樣,其實他是個很好的學者,這裡的教職員中只有他一個是哈佛博士。他比我更能給你好建議。不過,老實告訴我,你當真想回學校唸書?不是在哄我?」
「你是她丈夫?」
「是啊。」她說得好像現在才想到似的。
「我想應該可以說是。他不明白妳為什麼那樣對他,他還年輕,很傷心。」
「金凱德太太,我有事要跟你說。」
「真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睛不看我,我覺得她說的不是真話。「說真的,我不明白她用假名怎麼能入學,莫非她有假證件?」她猛然起身。「抱歉,亞徹先生。」
「等左撇子還是等果陀?這可有差別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