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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霍夫曼逼她承認。可是她怎樣也不肯收回罵他的話。」
「大約五十里。」
我沒轉頭,但感覺得到她盯著我側臉看,試圖在女兒的人生地圖上繪出那塊失落的大陸。
「真巧,我丈夫也是警探,他在布里吉頓當了三十四年警察,明年就該退休了。我們討論過退休後要不要住加州,可是發生了這事,他大概就不願意來了。他假裝不在乎,可是他很在乎。我想他在乎的程度不比我少。」她的聲音浮在高速公路的噪音之上,好像脫離了肉體的靈魂在對自己說話。
「令嬡中槍之前曾對我說,有人恐嚇她,打電話恐嚇。她認不出那人的聲音是誰,但說也奇怪,聽起來像是布里吉頓的聲音。」
「我們結婚太久了,感覺上他無所不在。無論如何,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以前我在這裡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幸虧你來接我,否則我一定迷路。」她茫然地說。
她再度陷入沉默,車子開進了霧區,我怕發生連環車禍,所以放慢了車速。霍夫曼太太一直往後看,彷彿擔心布里吉頓會追來。
「她有沒有說目擊者是誰?」
「她承認胡說?」
「他可以說是個白手起家的人,我跟霍夫曼和他出身於同一地區,所以才會得到幫他收租的工作,在大蕭條時期多虧了這份收入。大蕭條嚇不倒狄婁尼,他借錢來開創他的承包事業,積極主動,爬得很快,還娶到奧斯本參議員的大女兒。要不是四十歲就英年早逝,真說不準最後能爬多高呢。」
天全黑了。右邊遠方的長堤市燈光閃爍,在陰沉的天空下像餘燼一堆。那裡就是我度過苦澀年少的地方。
「真的?」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是學校的人?」
「怎麼幫?」
「海倫為什麼認為他說謊?」
「他沒有開槍,」她糾正我,「那是意外。」
「海倫的前夫現在陪著她父親?」
後來,當車子開到太平洋角的時候,她說:「海倫為什麼就不能嫁個傑出的丈夫?怪了,她有腦子、有美貌又有格調,就是吸引不到傑出的男人。」
「你是說,為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她要對爸爸說這種話?因為她想惹他生氣。他們兩個老是看對方不順眼,從霍夫曼第一次打她之後就開始了。兩個人一吵起架來,她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海倫罵他是瀆職的納粹走狗?」
「布里吉頓?我們家就在那裡。」
「噢,不用,謝謝。我在飛機上吃過了。瑞士牛排。這趟飛行很有意思,我以前從來沒坐過噴射機,可是剛剛卻一點也不怕。」
「那很好。」我把她拉回狄婁尼案。「妳剛剛說,你們就住在狄婁尼槍擊案發生的那棟公寓裡?」
「我姓亞徹,令嬡的系主任蓋斯曼博士要我來接您。」
「他在楓園教書?」
「她在說傻話。」
「對。」
人群邊上站在自己行李箱旁邊的,是枯老版的海倫。她穿黑色裙裝,外罩黑色外套,還戴著黑帽和黑手套,外套的破爛毛領像隻老鼠似的。
「可是蓋斯曼博士說立刻就可以結案了。」她聲音裡的悲傷轉為強烈的憤怒,要求彰顯正義。
「我知道,霍夫曼太太,海倫說那是布里吉頓追來了,妳明白她的意思嗎?」
「也許吧。」我不想跟珍貴的潛在證人吵架。「我正從另一個角度調查,也許您能幫我。」
「怎麼可能,那太荒謬了。她怎麼可能看見一件根本沒發生的事?」霍夫曼太太雖然嘴硬,但聽起來又有那麼一點不確定。
不知道那不可限量的前途是怎麼消失的,她給了個說法,但我想那只是個說法,不是事實。
她明明快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瞪大眼睛環顧四周明亮的燈光和人群,臉部肌肉緊繃到好像隨時要大叫。我抓著她細弱的上臂,硬拉著她離開那裡,過馬路,上我的車。我們繞出停車場,開上高速公路。
「狄婁尼先生是什麼人?」
「他真好。」她極其微弱地笑了一下。「你也是。」
「蓋斯曼博士在電話裡說,你找到了嫌犯,是個年輕女孩子。學生怎麼會開槍射老師呢?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可是說不定她應該留在伯特身邊才對,誰www•hetubook.com.com知道呢?也許她不離婚,這事就不會發生,有時候我覺得無論跟哪個男人在一起都比單身一個人好。」
「她認識伯特.哈格提之後很快就結婚?」
「妳上回來是什麼時候?」
「霍夫曼太太?」
「那不是真的。我不是說海倫說謊,只是她誤會了。狄婁尼槍擊案清清楚楚就是場簡單的意外,海倫要是以為她自己比父親更了解實情,就錯得要命了。」
「他就是在這個頂樓開槍射自己的?」
「將近二十年前。當時霍夫曼還是海軍,他在海岸巡邏隊當士官長,奉派到聖地牙哥。那時候海倫已經離……離開家了,我想旅行對我應該也有好處。我們在聖地牙哥住了一年多,真的很好。」她呼吸得好大聲,好像要很用力才能回到現在。她小心翼翼地問:「太平洋角離聖地牙哥很近吧,是不是?」
「他能來,只是不肯來。他明明可以請假。我想他是怕不能面對吧,還有血壓高也是個問題。」她又遲疑了一下。「你在調查我女兒的命案?」
「狄婁尼有遺孀?」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說:「海倫連這個都告訴你?你……你是她的男朋友之類的?」
「路克.狄婁尼。」她說。「他是非常成功的承包商,不光在布里吉頓做生意,還遍及全州。我們住的公寓就是他的,他在鎮上有好幾棟房子,現在依然是狄婁尼太太的。如今房價比當年高得多,但當年他也幾乎算是百萬富翁。」
「有沒有可能海倫自己就是那件案子的目擊者?」
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開口。「希望霍夫曼別喝酒。酒對他的血壓不好,要是他出什麼事,我會怪自己。」
我提起她的行李,很小很輕。「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或者喝點東西?這裡有家挺不錯的餐廳。」
「我是偵探。」
「我同意。」
「我們是朋友。」我發覺這句話我說得很肯定。我們只相處過憤怒的一小時,但是她的死照亮了我們的關係。想到這裡,我眼睛好痛。
「是啊,可是自己唸了那麼多年一直沒拿到學位。他教新聞學和英文,hetubook.com•com幫忙辦校刊。他從前在報社工作,所以海倫才會認識他。」
「可是他不在這裡。」
「十九歲,她在那年夏天離開了家。」
「你們總不能都不來呀。」
「十九歲的時候?」
「她和父親出了什麼問題?」
「怎麼可能。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都超過二十年了。而且就連在當年它也沒對任何事造成影響,海倫之所以印象那麼深刻,是因為事情發生在我們住的那棟公寓裡。狄婁尼先生在清理一把槍,槍走火,射死了他。就這麼簡單。」
「我不會說那是離家出走。」但她明明差點就這麼說了。「只是有個暑假她不見人影,她在工作,在芝加哥一家報社工作。後來進了大學,也一直都讓我知道她在哪裡。只是她父親……」她說到一半就打住。「我一直從家用裡拿錢出來幫她,直到她父親進海軍為止。」
「想不出。那一定是她幻想出來的,她那個人最愛亂想。」
我沿著海岸向北開了很久,抵達機場時霧已散去,只留下陰沉的暮色。我把車停在聯合航空大樓的停車場裡。照停車場小姐給我的票根看來,現在是六點二十五分,我過馬路前往那棟明亮的巨大建築物,找到被旅客團團圍住的行李轉檯。
「霍夫曼是這麼說的,而且霍夫曼從不說謊。」聽起來像唸咒,而且這招她從前就用過。
「是的,我是厄爾.霍夫曼的太太。」
「是的。」
「真可惜他今天不能和妳一塊兒來。」
「沒有,她讓他等了五、六年,其中有段時間他在軍中。伯特在戰時表現很好……很多男人在戰時表現良好,但之前和之後卻都不怎麼樣。總之伯特那陣子充滿自信,打算要寫一本書,辦一份自己的報紙,帶她去歐洲度蜜月。後來他們確實去歐洲度了蜜月,除了美國軍人權利法案的津貼,我也補貼了一點旅費,那是所有計畫中唯一付諸實現的。他就是沒辦法在一件事上定下來,等他終於定下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去年春天他們離婚,我不樂見,卻也不能怪她。她一直都比他好,打從結婚就一直是這樣。而且無論www.hetubook.com.com怎麼說,海倫是個很有格調的人。」
「海倫遺傳到他的好記性,不管他們承不承認,父女倆相像得很,而且無論怎麼吵,都還是很愛對方。海倫離家,音信全無,傷透了他的心。他沒再問起她,可是難過了很久,從此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男人了。」
「你指的是她所說關於布里吉頓的事?」
「她們的父親是美國參議員呀。記得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開打,他們會穿紅外套騎馬去獵狐。不過他們家向來是非常親民的。」
她湊過來端詳我的臉。「她還說了些什麼?」
「出什麼名?」
「是啦。好在有伯特陪他,伯特縱有千般不好,至少不是酒鬼。」
「別忘記,狄婁尼死了,她也死了,所以她死前對朋友說的話算是得到了證實。」
「怎麼說?根本沒那個人呀。她爸叫她給個人名,她說不出來,只好承認自己胡說。」
「是的,可是別妄下斷語,出事的時候,她人在好幾哩外的主屋裡。鎮上當然有些閒言閒語,但她跟新生兒一樣天真無辜,出身非常良好,奧斯本姐妹在布里吉頓可是出了名的。」
「是啊,住一樓。我們幫狄婁尼先生收租,所以自己的租金非常便宜。他留下頂樓自用,當作私人辦公室,有時也開派對,或用來招待貴賓。州裡很多大人物都是他的朋友。我們常看見他們進進出出。」她說得好像那是特權似的。
「她當時多大?」
「她和父親不合,與一起謀殺案有關。」
「沒有必要吧,我從不談論我丈夫的案子。他不喜歡我說這些。」
「錯」和「要命」用來形容死者是很沉重的字眼。她戴黑手套的手猛然舉起摀住了嘴,垂下肩膀不發一語,這乾瘦像蟋蟀似的女人一時之間沒了聲音。
「對。今天早上他來楓園,送我到機場。伯特是個好孩子,我不該說他是孩子,都四十歲的成年人了,可是他感覺上一直沒那麼大。」
「狄婁尼是什麼樣的人?」
「她向來討厭布里吉頓,從念高中的時候開始,她就把人生所有不順心的事怪罪給那個地方,迫不及待想要離開。」
「霍www.hetubook•com.com夫曼太太,跟我說說狄婁尼槍擊案的事。」
「是他工作上的事情,至少最後的導火線是。」
「唉呀,我隨便說說的啦,他們兩個總共有沒有說過兩句話都不知道,可是你也知道,年輕女孩子對老男人常有些幻想。他是附近最有成就的男人,海倫企圖心又很強。真有意思,她怪他爸是個輸家,其實她爸不是,最後她自己結婚的時候卻挑了伯特.哈格提,要說這世上真有輸家的話,伯特才是呢。」
「為什麼?」
「過去和現在總是有關連的,那起命案說不定和海倫的死有關。」
她開始口無遮攔了,可是話太多,也扯得太遠了點。這是很自然的事,女兒的死在她的生活中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
「但是她說有目擊者親眼看見某人開槍射狄婁尼?」
「你記性真好,跟霍夫曼一定處得來,霍夫曼的記性可好了。戰時擴建之前他對布里吉頓所有的建築物如數家珍。每一間工廠、倉庫,每一個住家,隨你挑哪條街上的哪棟房子,他都說得出是誰蓋的、屋主是誰;還能告訴你誰住在裡面,之前有誰住過,他們有幾個孩子、多少收入,你想知道什麼,他都說得出來。我可沒誇張,你去問他所有同事都會得到同樣的答案。他們都說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但他只做到小隊長就再也升不上去了。」
「假設海倫的死和狄婁尼槍擊案真有關連,」我說,「妳想得出是什麼嗎?」
「你確定?」
只有那頭鮮豔的紅髮不太合乎這個場合。她的眼睛紅腫,神情恍惚,彷彿心神有一部分還留在伊利諾州。
「我了解,後來她離家出走了。」
「妳說海倫對他有興趣?」
「霍夫曼太太,我不認為凶手是她。」
「就單憑想像。她說有目擊者親眼看見某人射殺狄婁尼先生,但我說那是做夢。沒有目擊者出來作證,而且霍夫曼說不可能有目擊者。事情發生的時候,狄婁尼先生自己一個人在公寓裡,想清理一把上了膛的槍,結果子彈射進了臉。所謂另一個人,一定是海倫做夢夢見的。她有一點迷戀狄婁尼先生,他長得好看,而你也知道年輕女孩子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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