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車越過鄉間前往機場,把租來的車還掉,搭飛機去雷諾。不到中午就把另一輛租來的車停到了喬大方的門口。
他領我到走廊盡頭,走下一段樓梯,進入一個陰暗的大房間。大片玻璃窗外群山已經變黑,背後的天色也黑了。我認出那是西雷諾的山。湯米一開燈,窗外景色就看不見了,他在屋裡的舉止像在自己家。
「能。」
「昨天下午,你一離開他們就走了。」
後來,我聽見有人講話。
「我想你還沒搞清楚情況,如果再繼續這樣,說些什麼謀殺之類的瘋言瘋語,你會怎樣,知道嗎?」他嚴肅地搖搖頭。「太浩湖很深,你可以潛很久,沒有氧氣筒,腿上綁著水泥塊。」
我用人家學都學不來的獨特口音說:「育哪以擠(去哪裡洗)?」
第一個掘墓者說:「還是幫他把眼睛洗乾淨吧,別把他弄瞎了。」
等我靜下來,他才說:「史瓦茲先生等著要跟你說話。你要不要先清洗一下?」
史瓦茲又朝下看我,那雙眼睛的眼珠中央顏色很深,讓我想到深深的太浩湖,以及腿上綁了水泥淹死在湖裡的可憐亞徹,情緒大受影響,只能極力抗拒。湯米.蘭伯格說:
「什麼時候?」
他從抽屜拿出一個長信封,交給櫃檯這邊的我。裡面的信用黃色便條紙匆匆寫就:
「你可以坐熱椅子,沒椅墊,禿頭上通電。」
「好,很好,狀況很好,內外都很乾淨,你換輛新車之後說不定還可以帶點錢走。」
其實我得一路靠著牆移動,才能抵達浴室。湯米.蘭伯格站在一旁看我洗臉漱口,我盡可能不去看水槽上方的鏡子,但最後擦臉的時候終究還是看了。我有一顆門牙變短了,鼻子像水煮馬鈴薯。
他一時語塞,在心中上演了一個後空翻,再度立定腳跟。「哎呀,何必租車,在我們這裡你不用花那麼多錢就能擁有自己的車。」
他緊繃起來,但只脫下帽子扔給湯米,沒出手揍我。他的頭全禿光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重心放在腳跟,身體後傾,眼神朝下高傲地看我。
J.艾德格.胡佛先生就在此時走了進來,他一定會讀心術,因為他說贊成我的計畫,打算上呈總統。我摸摸額頭,既熱且乾,像塊熱敷墊。胡佛先生消失了,自動鋼琴還在彈同一首曲子,旋律狂亂,搭配現況正合適。https://www.hetubook.com.com
「薩塞克斯.阿姆斯您好,我是方斯沃。」
「你是個勇敢的年輕人,我喜歡。我不想傷害你。你看怎麼辦?拿點錢算了?」
「去拿,我幫你顧店。」
我說是的。他揮手要我往鐵皮屋走,喊道:「嘿,庫拉提先生,客人上門了!」
以一步之遙緊跟在後的人也是同樣裝束。那人比他高十多公分,有雙彷彿看見什麼都能不為所動的眼睛、歷盡風霜的臉和老派西部保鑣特有的病態冷靜。他的老闆在我面前站定,他就像狗似的守在旁邊。湯米上前走到他的旁邊,像他的徒弟。
有個灰髮男子走了出來,穿著質料輕薄的淺色西裝,有種廉價的節慶感。他黝黑的臉坑坑洞洞,像埃伯斯坦創作的青銅像,而且兩邊不太對稱。近看我才發覺,他兩隻棕眼中有一隻是玻璃做的,所以永遠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
「你都忙些什麼?謀殺?」
「就這些?」
紅木市來電,告知「壯漢」弗瑞德.尼爾森的事。他在二〇年代就有前科,起初在舊金山碼頭幹壞事,又蓄意傷人,但撿察官撤回告訴。一九二八年進藍琵幫當打手。一九三〇年因涉嫌謀殺被捕,出庭但未受審。一九三二年因大宗竊盜案進了聖昆丁監獄。一九三三年越獄未遂,刑期加長。一九三六年越獄成功,至今仍然在逃。
我躺在一個房間裡,房間有牆,其中一面牆有窗,窗外的山有白雪覆頂,天色由黃轉綠再轉藍,漸漸變暗。暮色籠罩了這個房間,像藍色的煙。
「為什麼我沒看見?」
我坐www.hetubook•com.com下來,閉上眼睛,我的眼睛到現在還不太能聚焦,不管看什麼東西都有兩道邊線。我很怕有腦震盪,我現在怕的事可多了。
下一個進來的人有雙綠眼睛,散發出一股寒氣。他有冷酷的鼻子,還有笑的時候只向兩邊水平拉開的那種嘴。雖然年近六十,但是皮膚曬得夠黑,身體精瘦敏捷,戴著淺色的軟呢帽,穿著薄大衣。
「那他們會抓我進牢,這破車是我剛租的。」
有太多其他有趣的事要做要想,那個瞪著我的光點又回到心上,它動,我的手就隨之而動,摸了摸臉,感覺好糟,我討厭廢墟。
那光點像根釘子,釘在我腦中,不許我讓步。我罵它,但它不肯走。它在心跳聲好大的紅色黑暗之中寫下了清楚的字句:你給我撐住,沒得商量。
「別喊我笨蛋。」
「也許是因為他們走後門,連要搬去哪裡都沒說,但是羅伊離開之前打了一通長途電話,打去雷諾。」
我在旅館房間熬夜做筆記,整理約翰.布朗的故事。這故事看起來挺離奇,但他真誠的態度讓它有了可信度,再說,要查證也很容易。在剛剛的談話過程中我幾度無比確信約翰.布朗說的是真話。噢,應該說是約翰.蓋爾頓了。
「那是什麼地方?」
我滿嘴繩子和血,想吐出來,引起的連鎖反應卻痛得我倒回床上,很想吐,還忍不住發出慘叫。湯米.蘭伯格站在那裡看我。
我想說:「哈囉,湯米。」卻說成了:「呼兜,偷椅。」
「回洛杉磯,只要你回去,我就當你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做。」
「笨蛋,不要用汽油。」
他朝大個子點點頭,大個子就開始脫外套。
「我就是。」他的笑容很市儈。「我能為您做什麼嗎?」除了微微的地中海口音之外,句尾還有點女性化。
「蒙根警官在嗎?」
他把我往門的方向推,鐵皮屋裡傳出撕嘶聲,還有噴漆甜甜的麻醉劑味。庫拉提打開門,後退一步,一個戴著護目鏡的男人轉過頭來,他原本正拿著噴槍在給一輛藍車噴漆。
我過街到對面旅館,打電話去羅伊住的那間薩塞克斯.阿姆斯旅館,門房接起電話:
接著,大個子的臉彷彿變紅,我眼前一黑,心中那個光點跳出來主導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會兒。史瓦兹的聲音還在說笑:
我聽見液體在罐子裡晃動。
「史瓦茲先生,要我好好伺候他嗎?」
「史瓦茲先生,可以讓我說句話嗎?我沒有殺那個傢伙,警察搞錯了。他一定是跌了一跤,自己撞在刀上。」
模模糊糊看見一張臉,是庫拉提的臉。我翻身從側躺變成仰臥,用雙腳踢他,有一邊腳跟踹到了他的下巴,他倒下去,有東西掉到地上滾開。他站起身來,用獨眼俯視我,嘴上有血,一腳把我踩回有土味的黑暗之中。
「蘭伯格夫婦退房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筆記寄去我在好萊塢的辦公室,然後前往警局。蒙根警官的位子上坐了位理了平頭的年輕警官。
「一個叫喬大方的二手車商,我想他大概是羅伊以前的老闆。」
「彼得?彼得是誰?我沒聽過這個人?」
「也不想傷彼得.卡利根,是嗎?我想一定是。」我講話順多了,但眼睛還沒法準確聚焦。
「你看起來好慘。」史瓦茲的聲音也帶寒氣,而且非常軟,彷彿不必費力,別人理應聽見。「我是奧圖.史瓦茲,你知道吧。我很忙,沒時間可浪費在私家偵探身上。」
「也從沒去過聖塔泰瑞莎?」
「亞徹?昨天給你十元美金鈔票的人。羅伊在嗎?」
「但你從中得到教訓了嗎,獨眼龍?照我說的去做。」
「有個叫羅伊.蘭伯格的人昨天打電話給你。」
湯米打開自動鋼琴,鋼琴叮咚彈起一首歌詠西班牙小鎮的曲子。他面對我,握著槍,隨著音樂跳了幾步,似乎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
我聽見庫拉提公牛似的呼吸聲。他吐了口痰,沒有應聲。我雙手綁在身後,臉貼著水泥地,想要眨眼,卻動不了眼皮。
蒙根
「閉嘴!閉嘴!」史瓦茲伸手在頭上拉扯那只存在於想像之中的頭髮。「為什麼這世上沒有聰明人?全是白癡!」
「我是亞徹,羅伊.蘭伯格在嗎?」
這是個糟糕的下午,一會兒又變成了糟糕的晚上。某人的鼾聲吵醒了我,我聽了一會兒,發現我屛住呼吸,鼾聲就停;我一吐氣,鼾聲就起。我很久沒注意自己鼾聲有多大了。
庫拉提捏捏鼻子,看起來很有智慧,但受驚嚇和*圖*書的樣子也還在。他露出開朗的笑容,像父親似的摟住我的背。「進來聊吧。」
「你只要口頭上給我承諾就行,我是說話算話的人,你也是。」
「走廊那頭有間浴室,你能走路嗎?」
我坐起來,身下的彈簧咯吱作響。原來有個人靠牆站著,我現在才發現,他向我走來,我把腳放到地板上,轉過去面向他,動作緩慢小心,生怕失去平衡。
第二個掘墓者說:「就讓他瞎,給他個教訓。我的眼睛還不是瞎了一隻。」
瞎眼的恐懼真是最可怕的恐懼,爬上我的臉,又進入我的嘴,我想求他們救我的眼睛,卻有個固執的亮點在眼睛後面瞪我,讓我羞於啟齒,只能保持沉默。
「聰明人不會跟著你做壞事。」
「沒錯,他以前在這裡做過,現在又想回來。辦不到。」他雙手一攤,把羅伊掃進了垃圾桶。
湯米笑得很激動。「別做這種事,我不想傷你。」
「就這些了。」方斯沃說。「希望這些是你要的消息。」
然後它就被潮水衝走了,像船上的燈。我游泳去追,它又騰空升起,掛在黑暗寂靜的天上,像顆星星。我鬆手放開這個有心跳聲的房間,盪到空中,盪得好高好遠,越過了黑色的群山。
「你坐下吧。」湯米揮槍指指椅子。
「他們不會相信我的。」他發出不被了解的悲鳴。「他們肯定會一口咬定我殺人。我只是自衛,被槍射中的人是我耶,他拿槍射我。」
之前跟庫拉提爭論的那個不帶感情的聲音就是他的。聽見這聲音,我站了起來,因為史瓦茲離得近,我就打他肚子。他給打得弓起了身子,倒地喘氣。讓我快樂並不難,接下來挨揍的前幾分鐘,我很快樂。
我一定又失去了知覺。油在我臉上流,像眼淚。我想到一個叫安傑羅的朋友,他用自己在谷地山坡上種的橄欖榨油,黑手黨殺了他父親。
「殺點人算了,把大家統統殺光,你就能當老大了。」
「彼得是不是偷了你的東西?所以你派人殺他?」
「有很多,在家裡。」
一陣藍霧刺進眼睛,在灼熱的藍色黑暗中,我想起旅館門房方斯沃沒再跟我多要錢,然後後腦勺一陣劇痛。我順著藍色斜坡滑進了痛楚的深淵。
「他回雷諾了嗎?我正在找他。」
「抱歉,他下班了。如果您是亞徹先生,那麼www•hetubook.com.com他給您留了封信。」
「打去雷諾給誰?」
「庫拉提先生?」
「您好。」
「是喔!白癡!」史瓦茲把剛剛沒發的怒氣轉到了湯米頭上。「你這麼去跟警察講呀,別連累我就好,拜託。」
我還沒看出他是誰,庫拉提就用卡車保險桿似的肩膀撞我的背凹,把我撞得踉蹌撲向戴護目鏡的人。噴槍在他手中嘶嘶作響。
「為什麼?你就是個瞎了眼的笨蛋,以前是壯漢,現在渾身肥油。」這聲音很輕,沒有特色,沒有感情,幾乎聽不出意圖。「有沒有橄欖油?」
「那是庫拉提先生,他在後頭,你想找他說話?」
大塊頭朝我向前一步,轉過厚實的肩膀,用狗眼望著史瓦茲。沒想到史瓦茲竟然大笑,笑聲扁扁地帶著鼻音。
「你說夠了。」
「我本來就是老大,不必懷疑。」他嘴一嘟,看起來好怪,像個皺巴巴的舊傷疤。「誰都不能侮辱我!也別想偷我的東西。」
我想這大概是奧圖.史瓦茲的客廳,不過看起來更像旅館大廳或機構的娛樂室。擺設不帶個人風格,沙發有塑膠套保護。陳舊的吧台和滿牆的酒占滿客廳一端,點唱機、自動鋼琴、賭博輪盤和幾部吃角子老虎站在後端牆邊。
他是個年輕的壯漢,閃亮的黑色鬈髮蓋在額頭上,一隻手臂吊著繃帶,另一隻手握著槍。他熱切的眼睛和冷冷的槍眼都對著我的胸骨。
「你只要答應忘掉這件事,就可以了。」
「你不是喬大方吧?」
「你說你是誰?」
我集中精神希望他能把槍放下,給我點攻擊的機會,可惜他沒有。他愛握槍,對著窗上的倒影拿著槍擺各種姿勢。我開始在心裡給我那一區的國會議員寫信,主張立法禁止製造槍械,除非是為了軍事用途。
巨型看板上畫了個形似聖誕老公公的人在撒銀幣。停車場的角落有間小亭子,一排新款汽車擺在前頭當門面,後頭一畝地停的全是破銅爛鐵。最後面有一間用浪板搭的鐵皮屋,上面掛著「汽車噴漆」的招牌。我車都還沒停好,就有個打著生皮領帶的年輕人熱心地從亭子裡跑出來,對著擋泥板又拍又摸。
這一切令我好憤怒,我向湯米走去,他退到門邊,我腳下一個不穩,跪了下來,他用槍柄在我後頸敲了一下,很痛,卻是悶痛,讓我有點害怕。我扶著水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