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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還在做夢。」我說。「他自稱是南加州一位有錢老太太的孫子,妳知道這件事嗎?」
他不安地問:「房間還可以吧?」
「不用找。弗德烈先生,你有個兒子。」
他對我笑得露出一口黃牙,好像我會覺得這笑話好笑。
「妳兒子企圖心很強。」
「對。」
「真的很抱歉,自從發生意外之後,他就變得不一樣了。」
「大學?他上大學了?」
「給我五十分就好,少五十分錢妳又不會破產。」
「好嘛,收回就收回。但是妳放心,我還是有酒喝。鎮上好朋友多得是,他們知道我值得請。」
「那是他在別處學的。」
「我一直沒他消息,怎麼會知道。」
他躡手躡腳走到走廊前端,招我走進一扇敞著的門,然後靜靜把門關上。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兩人站在黑暗之中,像要商量什麼陰謀,聽得見他激動的呼吸。
「你有多久沒見到他?」
「噢,才不是。我每天做牛做馬才讓我們沒餓死,你呢?你做了什麼?你喝酒花得比我賺得還快。」
「因為這是事實。你認識席歐?」
「你說他們姓漢伯格?」
「顯然是彼得叫他做的,他是跟著彼得逃家的對吧?」
屋裡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偷偷摸摸走來走去幹什麼?」
「用刀刺死?」
我看看這老人的臉,實在很難想像他的基因能生出那樣的孩子。弗德烈就算曾經帥過,也早已讓歲月磨得蕩然無存,滿臉斑駁,乾枯憔悴,黑眼睛像兩顆釘子,把臉皮釘在骨頭上。
他十分謹慎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有,怎麼樣?」
「沒有,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你騙人。」她光著腳跺地板,身體在睡衣裡抖動,灰色的髮辮在身後搖晃如錨鍊。「你昨晚才在樓下臥室跟那些小伙子喝葡萄酒。」
「一個年輕流氓。」
那女人聽了我的話,顯得很和*圖*書不安,好像以為我拐著彎在怪她。
我把照片還給弗德烈太太。她把照片湊到燈光下,仔細端詳,好像一看再看就能重新塑造過往。
「那又不用錢。」他一副有理的樣子。「而且妳不應該在陌生人面前用這種態度對我。」
「快走開,」她說,「睡覺去吧,老頭子。」他搖搖晃晃走開,褲子的吊帶拖在身後。胖婦人轉身對我說:
他把那隻寶貝手抱在洗衣板似的胸前。「這不只是妳的錢,也是我的。」
她勉強在這種狀況下找出了一點希望。「至少他沒殺人,對吧?」
「席歐真是個好看的孩子。」她幽幽地說。「原本他念書什麼的都很好,可後來有了些怪念頭。」
「噢,很好。」
她雙手叉腰逼近,他嚇得退到門邊。
「我正要跟你說。過去這兩星期他們就住在樓下,他們租房間的時候自稱姓漢伯格。我哪裡會曉得他們在躲警察?」
她緊握雙手壓在胸前,乳|房讓拳頭一擠,像發起來的麵糰。「我這輩子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居然生出一個謀殺犯。」
「他受了重傷。」她好像故意不說清楚。在層層脂肪之下,她和兒子一樣有種難對付的聰慧。她換個話題說:「看你付的是美金,你從美國來?」
「我一個星期沒喝了。」
「噢,如果那叫企圖心的話,他一直都很有企圖心。他在大學裡學的就是怎麼騙人?」
我點點頭。她的頭也隨我的動作微微移動。她繞過我走到床邊坐下,但目光始終在我臉上。
「為什麼從加州大老遠跑來這裡?」
「別問我。我從不過問房客錢從哪兒來。他多半時候都在房間裡研究賭馬的東西。」她機靈地皺著眉低頭抬眼問我:「你是警察?」
「我兒子?是不是我兒子殺了他?所以你跑來找我?」
「如果你擔心的是臭蟲問題,我們今年https://m.hetubook•com•com春天才燻煙消毒過。」
「他叫湯米.蘭伯格,湯米和他哥哥羅伊可能躲在安大略……」
紅房子二樓有扇窗透出朦朧燈光,前廊地板在我身體的重量下呻|吟。我敲敲破舊的門。門旁窗裡貼了張「房間出租」的告示。
「一點點。」
我沒打算在這兒過夜,但是可以給他錢。我打開皮夾,給他兩張一元美鈔。他抖著手接過。「我沒零錢找你。」
「當然,我有間很不錯的房間可以給你,只要花你……我想想。」他摸摸下巴邊上的黯碴,發出刺耳的聲音。那雙遲鈍的眼睛對我上下打量,做著愚蠢的算計。「兩塊美金?」
「對,那個爛傢伙教壞了他,叫他去對付自己的爸爸。」
「捅死彼得的人是誰?你說是個年輕流氓?」她又問。
「他又惹麻煩了?所以你才來這裡?」
「我沒有。」
「我想先看房間。」
我心想,說不定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彼得編了個故事,然後在一個與死者極其相似的人身上賭了一把。這房間被彼得弄髒了。
「一分也別想。」她說。「你以為我會讓你再發酒瘋?休想。」
他大概也正要睡,襯衫敞著,肋骨都數得出來,褲子的吊帶垂著。他帶我上樓,走路偷偷摸摸,到頂樓時停下腳步,舉起一隻手指要我噤聲。樓下走廊的燈光把他佝僂禿鷹似的影子打在牆上。
「我就知道。」她臉頰發抖。「他高中還沒畢業就拿刀捅他爸,差點出人命。現在真的變成謀殺犯啦。」
「房客都還沒住進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別人在?」
「老鼠有很多種,不肯給丈夫一點小錢來安撫腸胃的妻子就是最壞的鼠輩。」
「妳認得他,對吧?弗德烈太太?」
「或許吧,但我只是過客,我住加州。」
「是啊,然後一杯再一杯,直到感覺老鼠爬進衣服裡為止。和_圖_書下回我不會再照顧你了。」
我還沒回答,房門就一下子打開,有個穿著棉布睡衣的矮胖婦人掃過我身邊,推了弗德烈一把。「你怎麼可以背著我租房子給人家?」
「就是同一天發生的事。」她睜大眼睛望著遠方。「他用切肉刀捅他,捅出了一個恐怖的傷口,弗德烈在床上躺了好幾星期,到現在都沒完全復原。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竟會做出這種事情,我復原不了。」
「我剛從底特律開車過來。」
「我想令郎跟此事有關。」
皮特鎮很暗,只偶爾有幾盞街燈,不夠亮,再就是滿天繁星,亮度更弱。開在艾妲.萊克勒告訴我的這條街上,可以從房屋和房屋的空隙間看見河,下車時還聞到了河的味道。青蛙的合唱使夏夜有了脈動。
「我和警察合作辦案。妳確定妳不知道彼得為什麼來這裡?」
「什麼事?」他聲音啞得像在講悄悄話。
「不,但他們在外頭用的可能是這個姓。妳認識羅伊和湯米?」
她喊:「那就趕快上床睡覺。」
「可以,不過要小聲一點,老太婆……弗德烈太太已經睡了。」
「什麼樣的怪念頭?」
「我沒說我們是好爸媽,他要的東西我們給不了。他對自己一直有夢想啊。」
「能不能讓我看一看?也有可能我們說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有個叫彼得.卡利根的人幾星期前死在那邊,是讓人用刀刺死的。」
「我想這裡和別處並沒什麼不同,他一個人飄泊……這種人在我這邊多的是。他這輩子大概跑了不少地方。」她仰望天花板上的陰影,燈已經靜止不動,影子也不再搖晃,由中心向周圍像漣漪似的擴散出許多同心圓。「告訴我,先生,殺他的人是誰?」
「我就知道他不會有好下場。」她說。「人都有感情,但他離家後沒寫過一封信。這些年他都在哪裡?」和_圖_書
「為什麼這麼說?」
「我是弗德烈先生,如果你是要租房間,那找我也一樣。」
我頭頂上方有盞燈亮了,飛蛾群起圍著它轉,像下錯季節的雪。一個身形佝樓的灰髮老人歪著他那張窄臉看我。
「你住在底特律?我從來沒去過,但聽說那裡很有意思。」
「很瘋狂,他以為自己是英國貴族的小孩,在嬰兒時期讓吉普賽人偷了去。他小時候喜歡自稱珀西瓦爾.費茲洛,聽起來像書本裡的人。他老是那樣……以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比身邊的人了不起。那些白日夢讓我很擔心。」
「只有高中的,他還沒畢業就逃家了。」
「那個孩子叫席歐多雷。」
「妳不可以這樣擺布我,好像我過氣了似的。不能工作又不是我的錯,我肚子有個洞。沒酒止痛就睡不著,也不是我的錯呀。」
「我來讓這裡透透風。」他打開窗戶,又側身走回我身邊。「先付我現金,我就租你每晚一塊半。」
「他在這裡住過,好幾年前了,租的就是這個房間。」
「你給我把話收回去。」
「我想找房東弗德烈太太談談。」
「怎麼會出這種事的?原因是什麼?」
「我一直在看。」
「這我不知道,弗德烈太太,他犯的是詐騙罪,人不見得是他殺的。」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不知他當時所在之處和命案現場有多遠,又有沒有不在場證明。「妳有沒有令郎的照片?」
「瘋狂加上任性。」她說。「他想離家自己去闖,那個彼得就慫恿他,假裝是為他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席歐有這種懶老爸,我又只找得到那種爛客人,所以他離開是對的。但是布丁好不好,要吃了才知道。你看席歐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馬上。」
「怕把房客吵醒。」他聲音雖啞,卻傳得很遠。
但錢還在他手上。他想把手握起來,把錢藏住,但她抓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的手。
「他不是孩子,他現在應該已經長大了。」
「發生了什麼事?」
「妳說他拿刀子捅父親?」
「不知道。四、五年吧,也許更久。他十六歲那年逃家。雖然這樣說自己的兒子很難過,但能甩掉那種廢物對我是種解脫。」
她的臉色緩緩變化,想表現出誠實又有感情的樣子。她用手臂撐著身子朝後仰,讓眼睛望向浮腫的身子、大而垮的乳|房、鼓鼓的肚子。兒子就是從那個肚子裡冒出頭來看見光明的。在她低垂的頭上方,小昆蟲圍著燈泡繞圈飛,想熾熱地死去。
他伸手開燈,燈連著電線懸在半空中,在天花板上打出套索似的光圈,也照亮了屋裡的東西,包括一個五斗櫃、一個附有大水罐和碗的臉盆架,以及一張讓許多身體壓到凹陷的床。這些家具讓我想起約翰.布朗在露娜灣的那個房間。
「我只不過是想喝一杯酒。」
這一絲希望瞬間化為烏有,快照裡的人就是他,只不過年輕六歲。他站在岸邊,背對河水,微笑看著鏡頭,知道自己很迷人。
「當然,他們先在河那頭拿臭掉的劣酒把你灌飽,再過來這邊跟我要錢。你今晚不許出家裡的大門。」
她這才轉頭對我說:「抱歉,先生,不是你的錯,但他不能管錢。」說完又毫無必要地加了一句:「他喝酒。」
「上大學。」
「錢還我。」
「他在加拿大做什麼?」
我看一眼牆上的壁紙,圖樣是牽牛花爬在棕色的格子上,一路爬上有水漬的天花板。我想我沒辦法在牽牛花滿牆爬的房間裡過夜。
「你們是以天數計費的嗎?」
她移開目光,弗德烈就往門邊走。她一把抱住,任他虛弱無力地抵抗,也掙脫不了,她的上臂壯得像火腿。她掰開他手掌,把皺巴巴的鈔票擠出來。鈔票落在她乳|溝上。他目送鈔票離開,彷彿那是上天堂的希望。
約翰.布朗?他不姓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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