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娜說。
小娜打斷他的話,誇張地叫苦:「怎麼又這樣啊。」
莉莉保持安靜不和海瑟說話,海瑟不明白原因,但她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擔心這件事。莉莉就是這樣的個性:前一分鐘還怒氣沖沖的,下一分鐘就堆滿了笑容。這陣子她較常站在暴怒情緖的那一邊,當然也就比較嚴肅。她對於自己要穿什麼和頭髮要怎麼弄都很在意,變得較安靜;除非是鼻子被牛奶嗆到了,否則也不太發笑,睡覺前也很少要海瑟為她說故事了。不過海瑟只覺得她正在成長罷了。卡普鎮上也沒有太多事情可以讓人露出笑容。在青松拖車園區裡更是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事值得讓人微笑。
海瑟搖搖頭。她想要說的是:跑得遠遠的,直到我全身爆裂為止。把我和卡普鎮之間拉開一哩又一哩的距離。把過去的海瑟留在後頭,讓她燒成灰燼。然而她只是聳聳肩。「我想,到某個地方去吧。六萬七千元足夠買一大堆汽油了。」
「可能是扭到了。」道奇說。他也坐了下來,但隔了些距離。
「你們這些人不算。」海瑟說,接著發現自己的說法不太對,咯咯笑了起來,「別見怪。」
在水塔後方幾百呎遠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水泵機房,座掩在樹林間。海瑟可以聽見裡面的機器運作著,嗚鳴聲隔著牆傳出來。他們停下來,道奇用肩膀頂開門。門沒有上鎖。
等到海瑟、小娜和畢夏抵達人群聚集的地方,就在水塔的正下方,海瑟的臉泛起油光。一如以往,這裡的氣氛是興高采烈的,儘管每個人輕聲細語,但情緒仍然激動又緊張不安,有些人設法把一輛卡車開進了樹林。卡車引擎上架起了一個探照燈,照亮了兩個水塔和中間的木板條,也點亮了如絲般的雨幕。總有人間歇的亮起點點菸頭,卡車上的收音機開著,一首搖滾老歌夾在各方的說話聲中。大夥今晚必須要更為安靜,他們的位置離大馬路還不夠遠。
小娜忽略她的話,「希望麥特.賀普雷的腦袋變成黏巴巴的美味乳酪。」
有人高聲喊著薩福的名字。接著爆出了掌聲,掌聲隨著他蹣跚走完剩下幾呎的同時愈來愈熱烈。沒人聽見狄金報出來的時間秒數,也沒人注意到雷伊此時爬下了梯子。
「他就在我後面……」小娜轉過身掃視著人群,但是卡車的車頭燈把每個人弄成了剪影,所有的人像是用黑色畫筆畫出來的一樣。
「小娜是個白癡。」畢夏回答。他脫下帽子,抓抓頭,他的頭髮彷彿是電流通過一樣,立即根根豎立起來。畢夏說過他的超能力就是擁有電磁力的頭髮。海瑟唯一的超能力,就是隨時都能長出一顆憤怒的紅面皰。
「小娜,別弄了。」海瑟說:「等到情況許可,我們會找些冰塊敷在上面。」
突然間,一道刺耳尖銳的聲音響起。
終於到了星期六,她沒辦法再繼續逃避。
「畢夏,我們懂你的意思。」小娜說:「可以放點音樂嗎?」
一吋接一吋,她盡可能快速前進而不提起任何一腳。
道奇終於回來了。「外面沒人了。」他說。
他帶著冰桶跟她們繼續前進。等他們走到22號公路,便停下來為小娜的腳踝做了一個臨時冰敷墊。冰桶裡還剩下三罐啤酒,剛好一人分一罐;等待公車的期間,三個人在雨中的路邊喝了起來。小娜喝了幾口之後開始傻笑;她和道奇互相開玩笑說,抽根菸可以讓公車快點出現。海瑟知道自己應該要感到快樂。
「不要說謊了!」薩福厲聲說著:「你打中了我的胸部。你想要讓我掉下去。」
「我答應妳。」小娜說。空氣中瀰漫著些微的木炭味。「妳呢?如果妳贏了,妳要做什麼?」
「我不敢相信妳竟然說服我做這件事。」海瑟坐進車裡後,畢夏這麼說道。天空正下著雨,雨勢並非由上往下浙淅瀝瀝落下來,反倒比較像是從一張巨大的嘴噴出來的。撐傘或穿雨衣都沒啥意義,因為它是突然間從四面八方襲來,吹得衣領裡、襯衫袖子底下,以及背部下方全溼了。
薩福也站起來了。他的眼神很瘋狂,漆黑的眼珠充滿憎恨。群眾噤聲不語,愣在當場;海瑟再次想著,自己可以聽見雨聲,一百萬顆雨滴同時分解。所有的東西懸宕在空中,準備向下墜落。
她左右移動朝木板前進,盡可能把背用力緊靠著水塔,祈禱著從底下看上來時,自己看起來不像實際感覺的那麼恐懼。
「我喜歡妳的名。」道奇輕聲說道。
接下來,薩福及時快速的拯救了自己。他的左腳回到了木板上,身體不再像鬆弛的鐘擺,瘋狂的左右擺盪。他站起來了!
她下意識舉起雙臂保持平衡,不再想著麥特、德蘭妮或是畢夏在底下仰望著,以及其他任何事情;只專心想著這稀薄的空氣、兩隻腳、腿部的可怕刺痛感,以及想要縱身往下跳的強烈渴望。
「我聽過流言。」小娜謹慎的說著:「不過我不相信。」
「小娜加入了,不是嗎?怎麼沒聽你數落叨唸她?」
小娜搖著頭。「認真點,海瑟,」她輕聲說:「妳參加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你在胡說什麼?」雷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卡車的車頭燈照亮了他的臉龐。他的嘴唇一定被石頭割傷了,正流著血,看起來一臉卑鄙醜陋。
「我要去洛杉磯,」小娜突然說道:「如果我贏的話。」
她感覺很冷,突然間力氣也用盡了。她在完成挑戰之後感覺到的那股興奮已經消失了。她又溼又餓,最不想做的事情便是坐在這個可笑的水泵機房裡度過下半夜。她拿出手機,傳簡訊給畢夏。你在哪?
「你覺得我們應該要等多久?」小娜問道。
「四十二秒。」小娜驕傲的說。海瑟甚至沒聽到他們宣布了自己的紀錄。
突然間她察覺到一股寂靜,笑聲和說話聲之間出現了停頓,彷彿每一個人在同時間屏住氣似的。接著,她發現.霍利斯特就在他們的頭頂上方,一步步接近木板條,她的臉色一片死白和驚懼——挑戰從此刻正式開始。
「不會太久。」道奇回答。
「我很好。」她回答得過於急促了些。
「妳是想說,妳希望會如此。」小娜假裝手裡舉著玻璃杯,「敬德蘭妮的梅毒。」
他們走進樹林裡,一路踉蹌的盡可能走快一點,遠離由那些擴音器傳出來的轟鳴聲、尖叫聲和燈光。這裡一片漆黑。道奇把手機拿在手上,手機在他們腳底下m•hetubook.com•com
的溼軟葉子上投射出微弱的藍光,四周淨是溼涼的蕨類和覆蓋著苔蘚的亂樹。
「梅毒。那會把妳變成白癡。會在腦袋裡面弄出很多洞,就跟瑞士乳酪一樣。」
「我是說,我們以前甚至沒說過話呢……」或許是察覺到自己這句話有點不禮貌,小娜的聲音變小了。
海瑟很訝異會在這裡看見薇薇安.崔格,她一個人站著,跟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她把頭髮編成黑人辮子頭。在月光下,她身上那些穿了洞的地方微微閃爍著。海瑟從來沒見過薇薇安在任何社交場合出現過,除了蹺課和在「圓點快餐店」當服務生之外,還真沒見過她做哪些事。出於某些理由,連薇薇安都到場的事實讓海瑟更加緊張。
道奇站起來。「在這裡等一下。」他說完之後,溜出了小屋。
「妳瘋了。」海瑟嘴裡這麼說,不過卻是真心笑開。
海瑟立刻認出麥特的車子,他從一個叔叔那裡繼承了這輛二手吉普車。車子後面的保險桿貼滿剝落一半的貼紙(他曾積極地用鑰匙刮乾淨),彷彿他開著車子往後跌進了巨大的蜘蛛網一樣。
薩福把他攔下來。兩個人又在地上扭打成一團,所有人立刻蜂擁向前,每個人都在高聲吶喊,有些人推擠著想看個清楚,有些人則是跳進去要把兩個人拉開。海瑟全身被人擠壓著,她感覺到有一隻手碰了她的背,讓她差一點跌倒。她本能的伸手去抓小娜的手。
她甚至不需要找理由偷偷溜出去。晚上稍早的時候,她的母親和繼父老波就出門到安奎鎮上一家酒吧去,這表示他們不到清晨時分是不會踉蹌回到家門的,或是更有可能直到星期天下午才會出現,兩眼充滿血絲、渾身菸味、餓著肚子,以及滿滿的壞情緒。
「她是個賤貨。」小娜以實事求是的口吻說道:「我打賭她會把泡疹傳染給他,或者更糟。」
有一會兒,沒人說話。海瑟再發了簡訊給畢夏。到底怎麼回事?
狄金假裝沒聽到:「這用來測試勇氣和平衡——」
海瑟和道奇各在小娜一旁支撐她,三個人一起走過水塔下方,回到先前還擠滿人的空地。如今能證明群眾曾在這裡的證據,是他們留下的垃圾:被踩扁的菸蒂、大麻菸、壓扁的啤酒罐、毛巾和幾把雨傘。卡車仍停在泥土裡,但引擎停止了。海瑟猜想警察晚一點會要拖車過來拖走它。這裡的氣氛靜肅得怪異,整個場景怪異到令人發毛,讓海瑟以為每個人被神祕吸入了稀薄的空氣裡。
「那麼,給我一個理由。妳自己說過,『恐懼遊戲』根本就是愚蠢,還說了一百萬遍。」
不過薩福一回到地面之後,立即撲向雷伊。薩福的個子比雷伊矮小也比他瘦弱,但是從後面攻擊時,飛速的動作出乎人意料。雷伊瞬間倒在地上,臉趴進泥土裡。
「我很確定這份愛不是兩情相悅的。」小娜說道。這讓海瑟笑起來,也不那麼緊張了。
畢夏喃喃說著什麼回應她。海瑟感到一陣噁心,再度覺得心碎。當你如此悲哀的時候,沒有人應該快樂,更別說是你的朋友了——法律應該要明文規定。
「畢夏!」
「答應我,不要拋下我一個人,好嗎?」小娜說道。海瑟很高興聽她這麼說。儘管這裡所有人都是她的同學,是她認識一輩子的人,她仍然感到突如其來的恐懼,害怕自己在群眾中迷路了。
或許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不過,這仍讓海瑟的胸口微微發痛。她想念以前的莉莉:雙手沾滿黏答答的胡椒博士,呼息充滿口香糖的味道,頭髮永遠亂糟糟,她手裡拿的杯子也總是髒兮兮。她想念莉莉的眼睛,在黑暗中張得大大的,翻過身來低聲說著「海瑟,說故事給我聽。」
「妳覺得——」海瑟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妳覺得真的會有人愛上我嗎?」
「還有清醒力!」
他聳聳肩,把香菸放回夾克裡。他把手機放到地板上,使得他的剪影黑中帶藍。
有一會兒,除了一個細微的砰砰聲響(某個東西在水管裡移動著),以及屋頂上雨水的嘶嘶聲響之外,屋裡是安靜的。
「所以呢?她還是個白癡啊。在友誼上,我對於白癡蠢蛋採取開放接納的政策。」
「我們來平分那些錢。」她脫口說道。
「開始計時!」狄金的聲音從下方轟隆隆的爆出來。海瑟知道自己如果還想繼續比賽,就得前進了。
「你他媽的混蛋,竟然朝我扔東西!」
如果出聲大叫或是表現猶豫,都會被扣分。
她覺得自己在靜瑟中移動著,當然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狄金根本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巴,老是對著擴音器拚命說話。這一切全因為自己害怕,害怕的同時仍繼續可笑兼可憐的想著麥特,納悶著他抬頭往上看的同時,是不是仍把手放進德蘭妮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
海瑟光聽車子的聲音就知道畢夏已經到了。畢夏的父親以前開過修車廠,而他自己更是一個車迷。他很擅長建造東西,很多年以前他利用銅片為海瑟做了一朵玫瑰,有著鐵條的莖幹和小螺絲做成的尖刺。他身邊總是會有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破銅爛鐵,然後再好好修補一番。他最新的戰利品是一輛別克的薩伯瑞。引擎運轉時像個老人被安全帶給壓得喘不過氣而拚命咳嗽。
「好痛唷。」小娜說著,眨著眼睛不讓淚水落下來。海瑟幫她站了起來。
「這可是恭維耶。」小娜抗議道。
「我能說什麼呢?我就愛這些破銅爛鐵。」
下一個人輪到薩福.凱勒。海瑟忘記找畢夏這件事了。她整個人怔住不動,注視著薩福站上木板。從安全的地面看上去,上面的景致幾乎算得上是美的:柔和的雨霧、薩福的手臂張開著、深黑的身影襯著後面的雲。雷伊還沒有爬下梯子來。他一定也在某處觀看著,不過他應該是移到水塔後面去,因為水塔前面看不到他的人。
艾薇芮嬌笑著,捏了捏畢夏的手。「我先去拿罐啤酒,好嗎?我馬上回來,待在這裡唷。」然後轉身消失了。
「什麼?」小娜眨著眼睛問。
「來吧!」她想辦法站了起來,把小娜夾在她的手臂下。
時間如瀑布般流瀉,彷彿生活被設定快轉一樣。
「我相信妳。」海瑟說。
「我不行了。」她說。
卡車的引擎故障了,出現了短暫的突突噪音。一切暗淡下來,好幾個人叫嚷著表示抗議。幾秒鐘之後,當m•hetubook.com.com引擎運作回復正常,海瑟看見了麥特:站在燈光的光束裡,笑著,一隻手放在德蘭妮的牛仔褲後側口袋裡。
她仍記得兩人第一次開著車四處閒逛的情景,慶祝麥特在失敗三次之後終於通過考試拿到了汽車駕照。麥特停下車,再發動時車身一陣突兀的抖動,害得海瑟覺得自己可能會把他買給她吃的甜甜圈吐出來;不過看見他如此快樂,她也跟著開心。
「我的腳踝!」小娜抓著自己的腿,驚恐的說道:「有人踩在我的腳踝上。」
艾薇芮.華勒斯擠過人群,快速把自己投進畢夏的懷裡,彷彿他才剛從什麼巨大災難中把她拯救出來。當畢夏彎下腰親吻她時,海瑟撇過頭去。艾薇芮身高不過五呎一吋,站在她身邊讓海瑟覺得自己像是站在玉米罐頭上的綠巨人。
「我聽到她……和他……」海瑟沒辦法把那個兩個字真正說出口。跟小娜比起來,她知道自己可能有點拘謹。她對於這一點既感到難為情,同時卻又覺得驕傲:她就是無法明白到處跟人打情罵俏有什麼好。「在他媽的植物園裡。」
海瑟替莉莉做了焗烤通心麵。莉莉坐在電視前方,繃著臉安靜吃著。莉莉的頭髮從正中央分開來,梳得很整齊,聚攏到頭部後方紮成圓髻。最近她都把頭髮梳成這樣子,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老太太困在一個十一歲孩子的身體裡。
同時間,畢夏對海瑟揚起眉毛,說:「別說話。」
「老天啊,你不能一次說完嗎?」
「嗯。」海瑟仍然站著。她的身體靠著門板,聽著雨滴聲,此刻雨水咚咚敲在地上的聲音明顯許多。她不安的聽見在雨聲之下,外頭的叫嚷聲仍然持續著。她不敢相信畢夏到現在還沒回覆她的簡訊。畢夏總是在第一時間就回覆訊息的。
「小娜!」海瑟用手肘奮力推開人群,慶幸自己的大塊頭派上了用場。小娜試圖要站起來,當海瑟伸手扶她時,她痛苦的尖叫一聲。
狄金終於忍不下去了,他猛力把擴音器自嘴邊移開。「李,閉上你的烏鴉嘴。」
「別客氣。」道奇回答。海瑟看不見他的臉,不過他的聲音裡透著不尋常的感覺,像是被嗆到了一般。
當她開始爬上通往東側水塔底下支撐架的梯子時,抓著冰冷滑溜金屬的手指變得麻木;她想到麥特會注視著她的屁股,這場景實在非常尷尬。
海瑟
或許他那時候都是在說謊,避免傷害她的感覺。
「羅傑斯,別廢話了。」有個人大喊,引起一陣歡呼和零碎的笑聲。另一個人則是出聲:「噓——」
海瑟覺得兩人一起成長的歲月、彼此的友誼在黑暗中更為清晰:她們那一次拿小娜母親的抱枕來練習接吻;她們第一次抽菸,海瑟還嘔吐;上課時互傳的祕密簡訊、在書桌底下和書本後面比來比去的手勢。所有一切都是屬於她的、她和小娜共有的,這些時光棲息在她們內心裡,就跟俄羅斯娃娃一樣,裡面儲存了好幾十個小小的自我。
「畢夏在哪?」海瑟問道。此刻,她開始覺得一切很不錯,一種生氣勃發的感覺在全身上下蔓延著。四十二秒。挺不賴的。
「拜託了,」她把帽T的帶子繫緊些。「別說你『比較有道德、比較高尚』的那套廢話了。你自己從以前就一直觀看比賽了。」
「老兄,我一定會摔下來的。」
金花了四十七秒的時間通過木板條,拖著腳步一吋一吋前進,右腳永遠保持在左腳的前方。她安全抵達第二座水塔之後,用兩隻手臂擁抱了水塔一會兒,底下的群眾這才同時舒了口氣。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小娜問道奇。
晚上七點半,她收到畢夏傳來的簡訊,通知她他在路上了。莉莉退回「角落」,海瑟都是如此稱呼她們的臥室:一間狹窄擁擠的房間,裡面擺放著兩張幾乎是彼此緊靠的床鋪、一個缺了一條腿的抽屜櫃,打開的時候會劇烈搖晃、一盞缺了一角的檯燈、一張有著髒汙的亮漆床邊櫃。衣服則是堆在各地,像極了一堆堆的雪。
「祝妳好運了,海瑟巧克棒。」小娜說:「不要往下面看。」
有一會兒,她升起一種莫名的嫉妒,那感覺從四面八方緊緊攫住她。當然了,道奇當然會喜歡小娜。她長得漂亮、喜歡咯咯笑、個子嬌小而且可愛,就像是你會在人們皮包裡看見的小寵物。就跟艾薇芮一樣。
她的胃一陣翻攪。怪異的是,他的手摩擦著德蘭妮臀部的事實,要比看見他們在一起更讓她反胃。他從來沒有這樣子撫摸過她,甚至還抱怨過那些公開把手放在對方屁股上的情侶都應該被槍斃。
這種聯想如此突如其來,她立即從心裡驅散掉。她不在乎艾薇芮,也不在乎道奇是否喜歡娜塔莉,這跟她沒有關係。
之後,道奇突然出聲道:「我們以前說過話。一次。在去年的回校營火晚會上。妳把我的名字叫成戴夫。」
她的腦袋裡如有洪鐘鳴響,她的嘴嚐起來有金屬的味道。結束了,挑戰結束了。她的雙臂突然間覺得無力,肌肉因為鬆懈下來而虛弱,她只能笨拙的爬下梯子,最後幾呎則是直接滑落下來,還踉蹌了兩步才能讓自己站穩。群眾圍上來,捏她的肩膀、拍她的背。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微笑。
接下來是菲力.哈特,他花的時間更少,採用了鋼索人短步伐的省略走法。再接著是梅爾.崔西。他尚未安全抵達對面,狄金已經舉起擴音器,如雷的轟出下一個名字。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要告訴他事實:當麥特拋棄她時,她才第一次真正了解原來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小人物,無足輕重。
「我說,夠了。」但是一分鐘之後,畢夏靠過來低聲說:「知道嗎,我不能把她放在口袋裡。她會咬人呢。」他的嘴唇突然撞上海瑟的耳朵(她很確定這純粹是意外),讓她忍不住笑了。
這是對所有參賽者的訊息和邀請函。
停頓了一會兒,海瑟說:「妳知道,我也愛妳。若不是有妳,我早就崩潰了。我是說真的。我會被強行帶走,被關在病房裡,搞不好用我的馬鈴薯泥畫外星人呢。」
「妳真了不起!」小娜擠過人群,奔向海瑟。小娜用手臂攬住她的脖子時,她幾乎感覺不到那手臂的重量。「剛才很恐怖嗎?妳有沒有嚇壞啊?」
「海瑟.尼爾,我把賭注押在妳身上。」畢夏低聲說:「我想讓妳知hetubook•com.com
道這一點。我不希望妳參加比賽,我覺得這很愚蠢。不過,我賭妳會贏得勝利。」他把手臂繞過她的肩膀,用力摟了一下。他腔調裡的某個東西讓她記起一件事:她曾短暫的愛上過他,不過感覺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下方是令人炫目的燈光,那種只會在死前見到的光。所有人都融入陰影當中,在那麼一刻,她擔心自己已經死了,一個人孤零零的置身在微小空無一物的表層上,兩旁只剩無盡的墜落,直接落進底下的黑暗。
畢夏又把帽子戴上,掩蓋住一頭亂髮。畢夏是她認識少數比自己還高的男孩之一,麥特也頂多跟她一樣高,五呎十一吋。有時,她對此心懷感激,但有時卻又因為這一點而討厭他,彷彿他藉由「比她高」的事實來證明些什麼。他們兩人直到十二歲的時候,身高都還完全相同,分毫不差。畢夏的臥室牆上還有一個由鉛筆畫上記號的身高測量尺,可茲證明。
警察。
她這時已經爬上半截的梯子了。她進一步想著,如果她此刻仍這麼在意內褲的線條明不明顯,就表示她反而沒那麼害怕高度。這是她第一次開始感到更多的自信。
「海瑟.尼爾!海瑟.尼爾,站到臺面去!」
突然之間,她做到了。她抵達了第二座水塔,發現自己抱著塔身,身體盡可能緊貼著,跟金先前的舉動沒兩樣,身上的T恤全溼透了。歡呼聲響徹天際,幾乎要淹沒下一位參賽者的名字:雷伊.韓拉罕。
薩福揚起拳頭,而雷伊扭曲著身體,努力推開薩福。
海瑟轉過來看著她。小娜看起來有點挑釁的意味,彷彿準備聽到海瑟說出嘲弄她的話。「去做什麼?」海瑟問。
「是有一點啦。」海瑟說。
「我愛妳啊。」小娜說:「畢夏愛妳。妳的母親愛妳。」海瑟扮了鬼臉,小娜繼續說:「海瑟,她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愛妳。莉莉也愛妳。」
「如果我們當中有人贏了,就平分獎金。」這些話說出口之後,海瑟就知道自己是對的,「每人各一半。知道嗎,三萬元還是可以買很多汽油。」
「走吧!」他說。
「阿門。」海瑟舉起手臂如此說道。
「老天!」小娜重重的舒口氣,挪動身子坐到地上,表情扭曲的把左腿往前伸展。「好痛。」
或許他覺得她終究沒那麼可愛。或許她讓他覺得丟臉。
海瑟有時候都忘了小娜總有本事把她逗笑。「我希望不會如此。」她試著擠出微笑:「他先天腦袋就不靈光了,我不認為他還有多少腦細胞可以燒壞。」
「比泡疹還糟?」海瑟懷疑地說道。
在那當下,小娜只是瞪著她然後她說:「好的。一人一半。」小娜笑了起來,「我們要不要握手一言為定?或者勾小指?」
這個想法讓她大為驚駭。如果她「真的」不認識麥特.賀普雷:這個男孩在她唸出英文字母兼打嗝時會鼓掌叫好,有一次甚至注意到她白色短褲外面有一點經血滲出來,卻沒有大驚小怪,還假裝一點都不覺得噁心,那麼她怎麼能期望自己真的能「明白」這一類的人,明白他們會做出什麼事情。
海瑟盡可能放慢腳步;晚上和妹妹莉莉窩在沙發上看電視;關上手機不再執著於隨時檢查手機有無麥特的訊息。她不想和畢夏提到這件事,他只會不斷告誡她反正麥特就是個白癡;至於小娜則是在刻意冷淡她三天之後,才終於承認她已經不再那麼生氣了。
海瑟感覺胸口被揪緊。她靠過去,把一隻手放在莉莉的頭上。莉莉猛然轉過身去。「比利小羊,妳為什麼會這麼說?」
如今,她已經可以聽見樹林間傳來的隱約樂聲,以及狄金從擴音器傳出來如雷般的聲音和劈啪的聲響。從底下看上去,水塔表面滿布塗鴉以及五個隱約的印刷字(哥倫比亞郡),被亮晃晃的燈火照射得一清二楚。水塔站在細細的銅鐵架上,看起來像是兩隻發育過度的昆蟲。
一切陷入混亂。光束掃過人群,照出一張張慘白、怔住的臉;大家跑著推擠著要出去,躲進樹林裡。海瑟數了數共有四個警察,其中一個警察把另一個人壓在地上,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她的嘴巴乾澀,嘴唇發白,思緖無法集中。她的帽T沾滿了泥巴,寒意滲進她的胸口。
「中獎了。」道奇說道。這是他整個晚上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海瑟知道眾人還在看著自己,只是搖搖頭。「一切發生得很快。」她回答道。話一旦說出口,感覺便好多了。一切結束了,她站在人群中間:空氣聞起來像是潮溼的毛絨衣和香菸味。非常真實。
海瑟靠過去,又感覺到背部有一隻手推過來:這一次更明顯、更用力了。她想要轉過身來看到底是誰在推她,但她還來不及轉身,就被推到地上,臉撞上了泥土。無數的腳踩著泥土,溼巴巴的土灑濺到她的臉上,有那麼一會兒,海瑟懷疑這一切:躁動的人群和推擠,是不是挑戰的一部分。她感覺到人群鬆散了一些,出現一個小缺口。
「謝了。」海瑟機械化地說著,心裡認為這建議實在可笑。當你站在五十呎的高空上,你的眼睛不往下看還能往哪兒看呢?
這又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對海瑟來說,眼前一切似乎都在消退,就像是自己在看一部電影,但是聲音卻慢了好幾秒才出現。她現在沒辦法阻止自己不往上看,看向那唯一的光束,那不過幾吋寬的木板條就這樣橫伸在離地面五十呎的空中。「驚天一跳」是一項傳統,感覺上有趣的成分要多過任何其他意義,比賽者就這樣撲通的躍入水裡。而這項挑戰則可能會砰鼕的撞上結結實實、擠滿人的地面。掉下來肯定沒機會活命。
「好了,好了。」畢夏裝生氣的樣子倒還挺真實的。「夠了。」
「前幾天發現的。」道奇回答說道:「我那時在調查環境。介意我抽菸嗎?」
「我們要去哪?」海瑟低聲問道。她的心怦怦狂跳著。小娜根本沒辦法把重量放在左腳上,因此每隔一步,她的身體便重重壓在海瑟身上。
「妳要去哪裡?」她說。
接著她又想到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她的屁股,心裡因而閃過一絲驚慌,猜想自己內褲的輪廓會不會透過牛仔褲秀出來;她實在無法忍受丁字褲,也不明白那些會穿那種內褲的女孩是如何忍受的。
莉莉再度躺下去,蜷縮在她的毛毯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妳還會回來嗎?」
「我很想你https://m.hetubook.com•com呢。」畢夏退開之後,艾薇芮如此說道。她仍然沒有正視海瑟。她有一次無意間聽到海瑟喊她「蝦子臉」,明顯的從那之後就沒打算原諒她。不過,艾薇芮看起來的確有點「蝦樣」,全身繃得緊緊的、皮膚還呈現粉紅色;因此海瑟也不覺得自己錯到哪裡去。
進到裡面,聞起來有霉斑和金屬的味道,這沒有隔間的空間裡擺了兩個大水缸和各種生鏽的電子設備;整個房間機器聲響持續不斷,音量就像是一千隻蟋蟀同時鳴叫一般。他們再也聽不到樹林裡傳來的叫嚷聲。
「最適合拿來做口袋的襯墊了。」海瑟也贊同的說道。
海瑟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後悔過,後悔自己在沙灘上臨時決定參加比賽。接下來的幾天,她更覺得整件事極端的愚蠢荒唐。也許她在沙灘上吸進了太多酒味。也許看見麥特和德蘭妮在一起的畫面讓她的精神暫時失常了。這種事情是有可能發生的,不是嗎?像是一個人發瘋,拿著斧頭把前妻砍成碎塊之類的,人的心靈防衛機制不就是建立在這種事情上嗎?
這一整天、一整個星期,海瑟既焦急的希望能看見他,同時卻又祈禱不會再見到他。
海瑟強迫自己離開水塔,緩慢移動踏上木板,木板邊緣除了幾顆已然扭曲的螺絲以外,再無任何安全防護。她腦裡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木板在她的體重壓力下猛地裂開,驚人的快速下墜。幸好,木板支撐住了。
「謝謝你,」小娜脫口道:「幫助我。這真的很……我的意思是,你其實不需要這麼做的。」
「請不要告訴我,這跟麥特.賀普雷有關。」他說道。接著,還翻了個白眼。
海瑟再度站起來,走到門邊去。道奇還沒回來,她好奇他此刻在做什麼。
「是嗎?」小娜不安的咯咯笑兩聲,「我真蠢。我大概喝醉了。記得嗎,海瑟?我們喝了那些難喝的飲料。」
海瑟感覺到體內一陣痛楚。她在道奇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種熟悉的渴望、一種空虛,她當下就清楚明白:道奇喜歡娜塔莉。
不對,更像是一隻有著兩個圓形金屬關節的昆蟲。因為即便是在遠處,海瑟可以看見一條窄窄的木板架在它們兩個中間,距離地面有五十呎的距離。
不過,畢夏的手機還是直接轉到語音信箱。麥特和德蘭妮可能一起待在某個溫暖舒適乾燥的地方。而她不斷記起自己待在高空中的情景:蹣跚走在脆弱的木板條上,以及腳跟上的那股強烈渴望,告訴她應該跳下去。
海瑟朝她走過去,蹲下來。小娜總是說她想要當演員,不過海瑟從來沒想過她是認真的,至少沒有認真到會付諸行動,更不會認真到為了這理由而挑戰「恐懼遊戲」。
他拍了拍方向盤,踩下油門開上公路。薩伯瑞發出抗議的尖叫哀鳴,緊接著是好幾下明顯的砰砰聲響和恐怖的嘎嘎聲,感覺引擎就要散開了。
海瑟轉過來面對小娜,突然激動起來。
如果德蘭妮在這裡,她真的會嘔吐出來。她真不該喝思樂冰的。
莉莉沒回答。海瑟坐在那裡好幾分鐘。她的心在胸膛鼓譟著,坐在黑暗中感覺無助和孤單。接著,她聽到莉莉的呼吸聲,知道她已經睡著了。海瑟彎下身體,親吻妹妹的頭。莉莉的皮膚又熱又溼。海瑟突然有股渴望,想要鑽進被子裡和她一起躺著,把她叫醒,為所有的事情向她道歉:廚房裡的螞蟻、天花板上的水漬、從外面飄進來的煙霧氣味和叫喊聲、她們的母親柯絲塔和她們的繼父老波,以及她們硬被塞進一個如錫鐵罐般狹窄的可悲生活。
不過,雨仍然是個問題。手指下的梯子橫檔變得滑溜,雨勢模糊了她的視野,也讓她的運動鞋底滑來滑去。等她終於爬上梯子頂端那一小截架在圓形水塔外側的金屬邊緣,再把自己拉上來時,恐懼又咻的擺盪回來。身後只有平順溼漉的金屬水塔,再來就是圍繞自己的空氣,再也沒有東西可以依附。在生與死之間,只有幾吋的差異。
「不會啦。」小娜回答。
「當然不會啦。」海瑟回答。她試著不抬頭向上看,也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掃視著人群找尋麥特的蹤影。她能看見一群二年級的學生聚集在附近,咯咯笑著,而雪娜.蘭伯特把自己包在毯子底下,喝著保溫瓶裡面的熱飲,彷彿在觀看足球比賽似的。
「海瑟,妳為什麼要參加?」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肘上,讓她停下來。「妳參加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這引來更多的笑聲。海瑟根本擠不出任何笑容。在她旁邊的娜塔莉則是躁動不安,一下子轉右轉左的,一下子摸著臀部的骨頭。海瑟也沒辦法問她到底在做什麼。
海瑟坐在副駕駛座。娜塔莉則坐在後座。娜塔莉在這方面很怪異,堅持要坐在正中央的位置,就算是車子裡沒有其他人也一樣,彷彿是個座位怪咖。她告訴海瑟,她不喜歡選邊,無論左邊或右邊,她覺得這樣子像是在拿自己的生命打賭。海瑟跟她解釋過百萬遍,坐在正中央反而更危險,不過小娜聽不進去。
「沒錯,但那是在我兩個最好的朋友發神經,決定參加比賽之前。」
「說什麼?」海瑟舉起雙手,畢夏用一根手指戳著她的臉。「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他說著,同時也戳了小娜一下。「妳也一樣。」
「我發誓,是有人故意重重踩下去的。」小娜傾向前,摸著腳踝附近的皮膚,突然猛吸一口氣。
就這樣,海瑟想著麥特,以及她差一點就要告訴他她愛他,她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妳知道這件事嗎?」她最後終於說出口:「關於麥特的事,我是指,他和德蘭妮的事。」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薩福猛然往一旁傾斜,失足,墜下來。海瑟聽到自己叫了出來。她感覺心臟衝向上顎。當薩福的手臂瘋狂揮舞,扭曲的臉發出驚叫時,她在那一秒想著: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從此再也不會一樣了。
又爆出了一陣歡呼聲。海瑟抬頭看去,雷伊已經走過木板了。狄金的聲音空蕩的回響著:「二十二秒!目前的最新紀錄!」
海瑟吞下一絲酸澀的味道。她討厭雷伊,韓拉罕。七年級的時候,她的胸部還沒發育,雷伊把一副運動內衣塞在她的置物櫃外面,還散布謠言說她正在進行藥物治療,準備變性成為男孩。「下巴長出鬍子沒?」當他在走廊上看見她時,都會這麼問。畢夏有一次氣到威脅要告訴警察,盧克.韓拉罕在雷伊打工的hetubook.com.com
地方「荷西的店」裡兜售大麻,如果有老主顧想要「特多的牛至」,這就是代號,那麼他就會在牛至下面塞進幾包大麻。
「歡迎來到第二項挑戰。」狄金的聲音轟轟響起來。
畢夏不見人影。而車子在畢夏那。
車子。她們需要離開這裡,或是躲起來。
「阿門。」兩人假裝相互碰了杯子。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海瑟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但是她已經非常疲倦了。
她其實可以走得再快一些,只要正常的前進,抬起腳移到另一隻腳的前面去,不過她就是沒辦法讓兩隻腳離開木板;如果她舉起一隻腳、一個腳跟或是一根腳趾,她都可能失足,直接晃向一邊下墜而死。她感覺到絕對的寂靜,安靜到可以聽見雨勢的嘶嘶聲,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淺顯而急促。
「我的小姐,沒辦法唷。」畢夏伸手到置杯架,把從7-11買來的思樂冰遞給海瑟。藍色的思樂冰,她的最愛。她吸了一口,頭部立即感受到一陣清涼。「收音機壞了。我還在修它的線路——」
「妳一定得繼續走!」海瑟感到絕望。畢夏那個傢伙到哪去了?她彎下身,用手臂勾住小娜的手腕。「靠在我身上吧。」
她一手抓著小娜的手臂,試圖把她拖向前,但是小娜又跌跤了。淚水在她眼裡打轉。
這次的挑戰很明顯了。
「我不行啊,」小娜重複說著:「我的腳痛死了。」
當畢夏把車子開下道路,撞上公園外圍那條狹窄、積滿泥土的單線小徑時。「禁止擅自進入」的牌子間斷的在迷濛的車頭燈前方亮起來。已經有十幾輛車子停在小徑上,大部分都盡可能靠向樹林那一側,有些車子甚至開進灌木叢裡而被遮掩了。
她猜想,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所謂的進化、事情的優先順序。
刺麻的感覺從雙腳延伸到大腿,再向上竄到手掌心。在那當下,她害怕的不是墜落,而是跳躍的衝動,向外跳入黑漆漆的夜空。
莉莉在黑暗中躺著,毛毯往上拉到下巴。海瑟以為她睡著了,正打算關上門時,莉莉轉過身面對她,用一隻手肘撐起身體。月光照進灰撲撲的窗戶,讓她的眼睛像是擦得晶亮的小石子。
「海瑟!」小娜臉色發白,一臉恐懼。兩人的手被猛力拉開,小娜跌進擠成一團的人堆裡。
小娜擺出她最擅長的純真表情。「這不公平吧,馬克思。我只不過是在想,她會是一個多可愛的配件啊。這麼嬌巧,方便攜帶呢。」
「我們得先等警察走光了再說。」道奇回答。他也開始喘氣了。
她胃裡的緊張不適感稍微減輕了些。接著,某個人切斷了音樂,群眾靜止不動,全場鴉雀無聲。她知道就要開始了。就在那一秒,她全身感到使人麻木的寒冷,彷彿所有的雨滴結晶化,凍結在她的皮膚上。
狄金繼續用力說話:「也用來測試速度,因為所有的比賽者都會被計時——」
「別鬧了,畢夏。」她其實大可以揍他的,光是聽到麥特的名字就足以讓她的喉嚨一緊,像是被綁住了。
「畢夏和小娜要來接我,」她迴避了問題說道:「我們想出去晃一晃。」
海瑟繞過一堆牛仔褲、T恤、內衣和捲成球狀的襪子,坐到莉莉的床上。她很高興莉莉還沒睡著,也很高興莉莉終究還是決定跟她說話。
海瑟再也受不了的笑出來。畢夏也笑了,笑容大到她可以看見他兩顆門牙交疊的部分。
「總之,我是個笨蛋。」小娜說著:「每個人都是這麼說我的。不過我不太可能會忘記像道奇這種名字,不會啊?我希望自己也有一個很酷的名字。」
道奇.梅森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突然間,他就這樣出現在她們面前,沒有遲疑或是出聲詢問,直接也用一隻手臂勾住小娜的手腕,這樣他和海瑟就可以帶著她行動了。小娜吃驚的叫了一聲,但沒有拒絕。這一刻,海瑟覺得自己很想親吻他。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耶。」海瑟指出。
「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要動……」
她不明白是什麼讓她想起這件往事,她現在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愛上畢夏。他就像是個哥哥,一個有點惹人厭的哥哥,老是覺得自己有責任要指出妳臉上長了個面皰。偏偏自己又老是長面皰,就一個,不多不少。
道奇突然喊了一聲:「等一下。」他說完,便讓小娜靠到海瑟身上去。他走到幾呎之外,從地上拿起某樣東西:攜帶式冰桶。海瑟看見道奇把手機的藍光對準裡面,發現裡面還有冰塊和啤酒。
海瑟只是用肩膀推了推她。「答應我,等妳出名賺到錢之後,不會忘記妳老早就認識的豆腐腦袋。」
「妳還好嗎?」當大夥下車時,畢夏低聲問她。他總是能看出她的心思,她對他這一點是又愛又恨。
儘管如此,這樣的想法仍在心版上輕敲著,如同雨滴持續啪搭啪搭往下落一樣:沒有人會愛她。
可惜,他搞砸了。
不過她聽見窗外傳來的輕微喇叭聲,因此只得起身,關上身後的房門。
海瑟注意到畢夏穿的衣服跟她上次在沙灘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褪色的「幸運符」藍色T恤、過長的牛仔褲還得在Converse帆布鞋上反摺好幾圈,這令她感到些微不舒服。他髒兮兮的金髮從那頂舊巴巴的四九人隊帽子底下,以各種誇張的角度冒出來,不過,他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倒是不錯,屬於畢夏個人的味道,像是一個裡面充滿了舊硬幣和井字遊戲的抽屜。
「我真希望這裡沒這麼黑抹抹的。」幾分鐘過後小娜說話了,身體動來動去。海瑟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她已經不耐煩了。
「衝浪。」小娜回答,接著翻了白眼。「豆腐腦袋,當然是去好萊塢。不然妳以為去做什麼?」
可惜,她的驕傲不容許她退出比賽。離第一項正式挑戰的日子愈來愈近。儘管分手這件事讓她想永遠躲開人群,儘管事實上她已經盡她所能的避開所有認識、甚至不太知道自己的人,消息還是傳到了她耳裡:靠近寇沛鎮的水塔表面被人隨意塗鴉,上面噴寫了一個日期。星期六,日落時分。
「你瘋了。」雷伊準備轉身離開。
那是高一的時候,他們在哈德遜戲院裡的後排位置笨拙的接吻過,她的齒縫間還卡著爆米花。接下來的兩天,他們走路時會輕牽著彼此的手;儘管他們從小學開始就是朋友了,突然間卻覺得彼此沒辦法好好說話。後來,畢夏提出了分手,海瑟嘴上雖說她明白,但心裡其實是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