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進攻

露西在樹枝上動了動身子。「那是這裡的教誨嗎?痛等於愛情?」
丹尼爾離開崖邊。露西的心撲通撲通狂跳,丹尼爾顯然不是要睡覺,她擔心他會做出什麼傻事。丹尼爾開始奔跑,抵達懸崖時已是非人類的速度——然後躍入空中。
「有時只要幾秒,有時需時數年。但他不會睡上整年,不管他再怎麼渴望。」
丹尼爾。當氣流包圍住她,與他同在的渴望突然來襲。多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品嚐他的唇——露西腦中只能想著這些。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待在他的懷抱中!

比爾歎了口氣,伸手抓住空中的黑色團塊,拉向自己。「妳知道,這是妳的暗影。我能操縱它,但它仍是妳的宣告者、妳的過去。」
他們來到旁生著蘭花的小徑,過彎便是另一處原始海濱。茅草屋頂的小屋高架在淺藍的海水邊,小屋後,一棵棕櫚樹顫動著。
露西跪坐著啜泣。她不知道任何有關這死去女孩的故事。她有預感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
比爾豐|滿的臉頰抽搐,像是被人踩到痛腳。「這個嘛——大多時候,其他墮落天使會陪伴在他身邊。」他說,不看露西的眼睛。「他們會介入,然後妳知道的,試圖安慰他。」
「呼吸!」比爾引導她。「會在這裡最過去的人,多數是因為恐慌得不到足夠的氧氣,而不是真的得不到足夠的氧氣。」
她走出宣吿者來到快速流動、旋轉的迷霧中,每吸一口寒冷稀薄的空氣都刺得她的胸腔發疼、喘不過氣來,冰冷的白霧吹開她的頭髮,帶著濕氣順著她張開的手臂滲入衣物,繼而消失。
「這是什麼地方?我們在中國嗎?」她問。
「可是——」
「別叫醒他!」比爾連忙指示。「惡夢總是充斥在他的睡夢中,但那也還是好過清醒。在妳的靈魂停泊於新的人生之前,丹尼爾的整個生活就像是種折磨。」
「過來。」她咬牙說。
露西和比爾手牽著手以雙人舞的優雅姿態降落在海岸。露西很感激(也有點訝異)比爾能如此平穩地把她弄下船桅杆;不過一踏上堅固的地面,她就將手抽出他骯髒的爪子往圍裙上抹。
她的前世跪倒在地,抱著頭前後搖擺。驚恐的神情閃過丹尼爾的臉。在白色衣物下的他渾身僵直,簡直像座雕像。他望著天空搖頭,嘴型說著:不!不!不!
「嗚呼哀哉。」比爾說。
露西靜靜走過墓園大門,比爾沒有跟過來。他蹺腳坐在長滿青苔的祠堂上,挑爪子裡的髒東西,露西拉低頭上的圍巾遮掩住大半的臉。
「誠如我說的,他偶爾會失眠……那才是事情真正有趣的時候。不過,妳不會想看的。絕不會。」
比爾噗嗤一笑。「妳以為從山頂目睹她人生最後的三分鐘,就代表妳瞭解她的一切?」
「他不會展開雙翼的。」比爾說。
比爾高舉雙手。「我以為妳只是想見證妳和丹尼爾之間共享的真愛。」
「也、也許吧,」露西結巴。「我才是起火燃燒的那一個啊!」
露西跟著人群退開,然後躲到距離幾塊墓地遠的祠堂後,觀察丹尼爾接下來的行動。
「的確,他們似乎沉浸在愛河中。」露西聳肩。「只不過——」
在她身後幾呎有人吹哨。「妳確定妳準備好面對這一切了嗎?」是比爾。他顯得氣喘吁吁,像是才剛趕上她。
露西瞇著眼睛點頭。
「怎麼樣?」比爾一直將自己的小臉擠在露西旁邊,觀看望遠鏡單邊的鏡頭。「妳有什麼評價?」
但他們沒有接觸。露西一直看著他們。丹尼爾一直很小心不靠近她。他是否認為不擁她入懷能讓她多留些時日呢?是否認為永遠不碰她就能智取詛咒?
比爾攤手,等她說完內心的想法。
「他甚至沒碰她。」露西低語。
「我從某個準備從市場回家的肥婆身上搶來的。放心,她有充足的自體燃料。」
「因為那把火焰。但為何……」露西開口,卻又停下來。「我的家人想要舉辦葬禮?」
丹尼爾首次提到懲罰時,曾說有幾世單單一個吻就能害死她,更糟的時候,類似的親密舉動也會殺了她。好比一次的接觸。
「我想離開了。」露西突然對比爾說。
露西點頭。
船頭撞上尖銳的熔岩群,留下粉碎的慘狀;主帆破損,茶色的帆布成了襤褸的布條飄蕩在風中。空氣聞起來就像暴風雨後的早晨,但這艘船風化得很嚴重,看來已在此好些年了。
露西沒理會他,直接奔向桅杆,她不願地將腳伸向釘在桅杆旁、最上面的木樁上。
「妳說呢?」比爾回答。「妳聽了或許會很訝異,但女孩子可不會主動送上我的大門。」
於是,露西扒開泥濘的地表,直到整齊躺在地上的花朵破碎散亂,直到弄髒一身美麗的貂皮大衣,直到她的雙手和臉都布滿泥土,她不停地挖,並將挖出來的泥土撥到一旁,尋找去世的自己,渴望找出些許關連。
他將厚重的外套披上露西的肩膀,露西將它拉緊,貂皮大衣不可思議地柔軟保暖。感激之情在她心頭蕩漾,露西伸手握住比爾的爪子,不在意它冰冰黏黏的。
「我是。」
「我們要怎麼到——」露西再次張望找尋宣告者,可放眼望去沒半點影子,只有無盡的蔚藍天空。「由我來為妳安排。把我當作妳的導遊,然後當自己在度假!」
「比爾!」
她再次喘息,這一次是因高度而恐懼。
經過用心地吸氣後,露西覺得好過了些,她拉緊身上骯髒的貂皮大衣,享受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但她還是不習慣眼前的風景。
但兩人只和*圖*書是站在那裡。就連此刻兜圈子散步時也絕不逾矩。
丹尼爾還在墜落。那是段漫長的距離。露西看著他的身體愈變愈小。
露西尖叫,可怕又駭人的叫聲,直到比爾用他的髒手摀住她的嘴。她推開比爾跑向懸崖邊,然後往前爬。
「需要一詞不正確。他們可以睡覺,只要他們有那個意願。丹尼爾總是在妳過世後睡上個幾天幾夜。」比爾搖頭晃腦,像是回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好吧,不是每一次。大多時候,他會這麼做。失去唯一心愛的事物想必是很沉重的負荷。妳能責怪他嗎?」
「噢。」露西一屁股坐回原位。「對喔。」
丹尼爾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露西一跳。
「妳這一世的父親在那裡建了座小屋——海灘上最棒的居所!」比爾清了清嗓子。「事實上,那是海灘上唯一的居所。當時英國人還沒探索島的這一邊,所以當妳老爸外出捕魚時,這地方幾乎是屬於妳和丹尼爾的。」
只有丹尼爾留下來,如同死物般動也不動。
「千真萬確,我已經達到來此的目的,也準備好立刻啟程了。」露西也試著起身,但樹枝在她的重量下搖晃。
但是沒有成真。
她甚至說不出口。
「只有他相信妳的靈魂在其他地方。他留下是因為這是能擁抱你們之間回憶最近的地方。」比爾飛到相當靠近丹尼爾的位置,石翅膀的鼓動吹得丹尼爾的頭髮沙沙作響。露西簡直是用推的趕走比爾。「他會試著睡到妳的靈魂停泊他處、找到下一具軀殼為止。」
可是這對事情沒有幫助。
如此篤定反而嚇著了露西自己,因為先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她也沒浪費時間自豪——但她知道如果麥歐司和雪兒碧在這裡,此時八成會高興得翻筋斗。這是她至今在沒有借助外力的情況下,做過最漂亮的一次召喚。
露西困難地吞嚥。丹尼爾八成已遠走高飛,因為露欣達早已離開人世。
露西目不轉睛地看著,閉著眼睛沉思的丹尼爾是如此俊美。露西半是愛憐、半是困惑,而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她凍得無法忍受,必須踏腳、搓揉雙臂來取暖。
「我知道,那會扭曲未來。我不想改變過去,我只想知道原因——為什麼我會不斷死去?我原本以為是因為一個吻、一次接觸,或和肌膚之親有關;但事情似乎更複雜。」
她的棺木。
露西畏怯地看著一雙腳出現在樹頂的棕櫚葉中,然後是一個女孩,只穿了連身裙、頭戴著一個大花冠,在抛下四顆毛茸茸的棕色椰子後,才敏捷地爬下節狀的樹幹回到地面。
露西等著他張開翅膀。等待他展開羽翼時的聲響和榮光,就像過去見到的那樣。那一幕總是提醒露西,她有多愛他。
「別氣,妳需要這外套!」他聳了聳肩。「穿上它身體健康。」
沒來由的,她就是知道她和比爾會來到這裡,即使她無法確定這是什麼地方;她只知道午後的天空會因一場猛烈的風雪而無法放晴。潮濕的雪渗入她的黑色皮靴,從脚趾頭傳來刺骨的寒意。
「真的嗎?」比爾貶眼,嚇得從樹枝上站起來。
「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們飛翔在海面上的同時,露西開口問道。海水清澈得可以看見墨黑的陰影在水底移動——一大群魚正沿著海岸線悠游。
「妳會怎樣?」
「嗯?怎麼樣?」比爾用手肘頂她。「我不是答應要帶妳見識愛情嗎?」
「我準備好了。」露西敲開宣告者,抱住自己抵抗裡面傳出的海風。「等等,」她看著飛在身旁的比爾說。「什麼是3D?」
「他們一直很小心。」她的聲音緊繃。「我們都看到事情發生的過程,比爾……沒有原因。她根本什麼也不知道,為何還會死?」
但他只是睡著,甚至沉得沒有察覺露西跪在他身邊,她渴望碰他、叫醒他,可是又不知道當他睜開眼睛時,該對他說些什麼。
她再次點頭。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在身上刺丹尼爾的名字,就代表我比原本還要愛他嗎?」
她的笑聲。在她認識丹尼爾後,才瞭解自己能發出如此輕快的笑聲。
黑色的沙灘上,拿著椰子的女孩,露露,跑了起來。沙灘的另一端,衝向她的則是丹尼爾。
前方,一身黑衣的送葬者哀傷地緊依偎著彼此尋求溫暖,使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團愁雲慘霧。只有一個人獨自站在人群後方的角落,低著頭,沒戴帽子的頭露出金髮。
「哈!看誰和鳥兒一樣落腳在高處。」比爾的聲音蓋過浪潮。他出現在船腐爛的帆桁頂端,雙手平舉像是走在平衡木上。
宣告者終於順從地脫離百香果樹、飄上空中,直接來到露西面前。
「但是我看不到——」
「所以,露露當然是一見鍾情。」露西喃喃道。這就是她擔心的:同樣輕率、必然的愛,和赫斯頓令她困惑的情感無異。
「很好。」比爾搓揉宣告者的一角——暗影的顏色逐漸轉深——再用爪子抓住黑點猛拉。它的作用就像門把,不好聞的霉味從中流出,露西開始咳嫩。
「沒有紋身,他們只是——」露西沒再說下去,前世的她消失在小屋中。隔了一會兒,露露拿著棕櫚葉封好的一小包東西再次現身,然後攤開葉子拿出像是木梳的工具,梳齒在陽光下閃耀,如針一般銳利。丹尼爾躺在席子,看著露露把木梳浸入裝滿黑色粉末的大貝殼中。
「我在莫斯科時曾見到他們,但事情根本不像你說的那麼一回事。你有事情瞞著我和*圖*書。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當他在——」
「如果我們在這兒站得夠久,就會是中國。」比爾說。「但此刻,這裡是西藏,感謝達賴喇嘛,那是他的住所。」他指著巨大的宮殿。「很華麗吧?」
「但是他根本不傷心。整場葬禮他都顯得興致缺缺。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我會……」
他沒有穿上衣,露出黝黑精壯的身子,只穿了件海藍色的鬚邊五分褲,赤腳跑在沙上。他才剛潛水回來,海水在他的肌膚上閃耀。露西嫉妒海水,也嫉妒沙子和所有能夠觸碰丹尼爾的東西,尤其是當自己困在這棵樹上時。不過她最嫉妒的還是前世的自己。
「如果他沒碰她,那是什麼誘發她的死?」露西轉向比爾。他抬頭看著天空。
「外套口袋。」比爾說。「用不著謝我。」
「按部就班有什麼不好的?」比爾問。「現在的小孩就是喜歡速戰速決——我呸、我呸、我呸。」
沒有人與丹尼爾交談,甚至是看他一眼,露西分不出他是否為此感到難過,或者他寧可被人遺忘。
「護送妳到安全的好位置。」比爾再次拖著她飛上天空,直到兩人穿過遮蔽天空的葉子。等他們通過樹林,比爾帶她飛向到高處結實的樹枝,然後把她丟下。在這兒,整座海灘一覽無遺。
露西的腳第三次滑開木樁。她剛才一直屏住呼吸,努力不往下看。她困難地吞嚥,終於伸手抓住比爾冰冷粗糙的爪子。
「妳依然無法改寫歷史,露西。妳無法改變故事。如果妳試著——」
「慢點。」比爾抓住她外套的領口。「妳有看見任何可供躲藏的地方嗎?」露西看看貧瘠的風景:全是些懸岩峭壁和遼闊的空間,連個遮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們已超出了林木線,伙伴。雖然妳很纖細,卻和隱身扯不上邊。妳得留在這邊。」
「妳需要幫手嗎?」
「那根本不用十分鐘。」
露露迅速地給他一吻才動手。
「拿去。」他拿出深色貂皮大衣。「妳應該會冷。」
什麼感應也沒有。
「我們不是來度假的,比爾。」
她要怎麼下去?又要怎麼上岸?
露西捲起赫斯頓女僕服一層層的裙子,以免被沙灘拖住,同時加緊腳步跟上。此時,她皺著臉停了下來。
比爾拉出露西腳後方的暗影,就像揮舞紅斗篷的鬥牛士。暗影的邊角有銀光閃動。「光說不練假功夫,妳準備好要身體力行了嗎?」他問。「妳準備進行3D了嗎?」
「他會張開翅膀,對吧?」她的呼吸急促。「他知道自己會不斷下墜直到……」
乍見這個暗影,就和她在雪蘭樹林裡召喚的其他暗影沒什麼兩樣。可是這一次,露西可以看見暗影本身的特別之處;那不是描繪出特定目的地的影像。而是閃著奇異的銀光,暗示這隻宣告者會帶她至靈魂需要前往的下一個地點。
他們來到彼此身邊。露露抱住丹尼爾,而丹尼爾將她抱起來旋轉。他放下露露給予她無數個吻,吻她的指尖、手臂,然後一路往上來到肩膀、頸部、嘴唇。
比爾歎息。「妳看我的模樣像是需要徴求我的同意似的。妳的過去是屬於妳的。」
鮮花在家族成員剷過泥土後,跟著散布在這塊墓地上,然後參加葬禮的人們各自蹣跚地走回大街;葬禮結束了。
他會失控嗎?他會用手扒開墳墓冰冷的泥土、捶打墓石、咆哮直到再也留不出淚來嗎?丹尼爾不可能如外表般冷靜。這是沒辦法偽裝的。可是他鮮少看向墳墓。他在雪地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她在赫斯頓遇到的丹尼爾,不管他有多麼高興見到她,都不是真的瞭解露西;至少不像她的丹尼爾一樣瞭解。丹尼爾現在在哪兒?
「我能和露露相處多少時間?」她問。「在事情發生之前?」
她深色的長髮蓬鬆,絲絲秀髮如鑽石般反射陽光:露西完全知道頭髮在腰間擺盪、搔過手臂的感受。陽光將露露的肌膚曬成蜜色——露西從來沒曬得那麼黑過,就算是到祖母位在比洛克夕海濱的家待上整個暑假也不曾——臉和手臂還紋上某種深色的幾何圖形。她和露西極端不同,但又確實是露西。「哇!」露西低呼了聲,被比爾拉到長著紫色花朵的灌木後。「嘿——噢!你在做什麼?」
於是,比爾陰鬱地跳上她的肩膀,像是騎馬般地抓住她的領子,與她一同消失在黑暗中。
他聳肩。「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也不能告訴妳任何事。」
聲音滲透露西的肌膚直往心底去,丹尼爾的聲音在喊她,他需要她。露西移向聲音的來源,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站了起來,彷彿她可以走下樹梢飛向他——接著,比爾抓住她的手肘。
「妳曾住在這裡。」比爾沿著彎曲的海岸線行走,在深色的沙灘上留下小小的爪印。「妳的父親,和其他十個住在木舟可抵達範圍的土著,都喊妳——總之,發音就像露露。」
「按部就班沒什麼不好,我只是——」露西沒再住下說。
比爾吸飽一整個肺部的空氣。「妳感受不到嗎?這裡是大溪地北岸!」他咚的一聲落在露西身旁,踢高肥短的雙腿,高舉灰灰短短的手臂,然後將雙手扣在腦後。「妳不覺得這裡是天堂嗎?」
「我指的是紋身,滿腦子黃色廢料的女孩。我很喜歡刺青好嗎?」
「怎麼回事?」露西跪下來觸摸他。
「就像米蘭達。」露西想起《暴風雨》,高一莎士比亞研究時閱讀的和圖書愛情故事。
跑向露露的丹尼爾,是露西印象中他最快樂、最自在的一次,讓她感動得想落淚。
一七七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色鬼!」露西很想打他,可是她一點也不想碰比爾。
「露露!」
他們抵達棕櫚樹林的缺口。淡水和鹹水在海洋與內陸的池塘間交會成河流,也形成漩渦,露西小心翼翼地踩著少數幾塊平石過河。汗水滲透她的襯裙,露西很想脫下身上悶死人的洋裝,直接潛入海裡。
「總之,丹尼爾是個叛逆的探險家。還記得方才那艘船嗎?那是妳出色的男友從喬治三世的皇家碼頭偷來的。」他回頭看船隻的殘骸。「不過布萊船長和他兇惡的船員還得花上好幾年時間,才能追蹤丹尼爾至此,等到那個時候……妳知道的。」
「她內心發生了變化。」
露西摸了摸口袋(她從普魯士葬禮過來一直穿著同一件外套),拿出全新、奢華的小型望遠鏡。她沒費神問比爾,他在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弄到這玩意兒,只是拿起望遠鏡對焦。
在那裡。
「他這麼做是因為——」露西自言自語。「因為他想要贏得她的愛。否則,他只是占著詛咒之利;因為不論他們被怎樣的輪迴束縛,他對她永遠是……真愛。」那為何露西無法完全信服呢?
「丹尼爾和我……一起……住在這兒?」
每當海浪沖上黑色沙岸,水便從岩石縫中噴起十數呎;海浪使得船的殘骸——和露西抓著的帆桁——劇烈搖晃,露西覺得快吐了。
西藏,拉薩。一七四〇年四月三十日。
「我確定。」露西顫抖著唇沒有回頭,直到比爾俯衝靠近她的肩膀。
橫木隨著左傾發出嘎嘎聲,而後又隨著緩緩右傾咯吱作響。擺動平穩且沒有間斷,就像把它接在非常短的鐘擺上。
這想法令她感到脊椎發寒。露西跪了下來,將雙掌插入泥土,深色的泥土濕冷凍人,埋在其中的手幾乎立即變成了紫色,可是她毫不在乎地接納這股痛楚,她希望丹尼爾這麼做,感受她在地底的身軀、發了狂地渴望她回到人世——活在他的懷中。
「也許那是最好的方式。」
可是露欣達.布萊斯不認識這些人。他們對她不具任何意義,即便看見他們臉上的哀傷也一樣,這讓露西感到麻木和怪異,這裡,她只在乎丹尼爾,她渴望奔向他身邊,卻不得不制止自己。
「你知道原因。」露西說。「告訴我是什麼?」
比爾出現在她身後,掠過她的肩膀。「他看起來像是在睡覺。」
比爾緩緩鼓掌。「我想妳準備好了。」
而丹尼爾,沉睡且難以接近。
熱風吹得她的頭髮往臉頰飛,也吹掉了她的女傭帽。身下的橫木再次擺盪,露西的腳滑了一下摔在上面,勉強在滾下去之前抱住它——
一片接著一片,無數的雪花落下,接著空氣中瀰漫著風雪,整個世界變得冰冷蒼白。露西呼出的氣息在冰雪中凝成白霧。
原本在露西肩膀歇息的比爾飛上天空。「妳看看她。」他的石爪子指向棕櫚樹。
這些男性一定和她的前世有關,曾愛過她。女人和孩子在男人身後不停哭泣,想必露欣達.穆勒對他們來說也很重要。也許她曾是這些人的全世界。
只有空虛和孤寂。風雪呼嘯而過。
「沒錯。」比爾說。「她別無選擇只能愛上他。不過,這裡有趣的是丹尼爾,妳看,他不需要教她織帆、或捕捉一整季的魚來贏得她父親的信任,或是證據三——」比爾指著沙灘上的愛侶。「同意依照當地習俗將全身刺青,丹尼爾只需要出現在她面前,露露就會不顧一切地愛他。」
可是露西沒有順著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因為她聽見附近傳來笑聲,於是轉頭找尋來源。
隔著幾呎,兩人面對面站著。她的前世將黑髮梳成髮髻,身上亞麻編織的洋裝是淡淡的粉紫色。青春無邪的她對著丹尼爾微笑的同時,還緊張地前後搖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丹尼爾的眼中帶著戲謔,將懷中一大束牡丹一朵朵交給她,讓她笑得益發開懷。
「少來,妳只需要找出在船上行走如平地的本事。」
透過望遠鏡仔細觀察,露西發現兩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有碰到對方的一根手指。為什麼?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露西一踏出這個宣告者就感應到即將來臨的無情冰雪,她在墓園門口,萬物都覆蓋在白雪中,身後是植著兩排樹的道路,光禿禿的枝椏對著蠟白的天空張牙舞爪;面前是隆起的地表,探出白雪的墓碑和十字架就像參差不齊的骯髒牙齒。
她聽見窣窣聲,感覺身體停在半空中,於是睜開雙眼,比爾鼓起肥短的翅膀聚風,單手撐著她的重量,緩緩將她帶向海岸。沒想到比爾那麼靈巧。露西意外發現自己放鬆下來——飛翔的感覺對她來說已屬平常。
它在呼喚她。
「好吧,它有個不怎麼響亮的學名——入魂——不過對我來說,3D聽起來有趣多了。」比爾潛進黑暗的隧道後,勾著手指要露西跟上。「相信我,妳會愛死它的。」
刺鼻的煙霧襲向丹尼爾。他閉著雙眼、淚濕兩衿,和看著她死去的其他世同樣悲慟。只不過這一次,多了些震驚與不信。事情變了,出了差錯。
然後,她的手指終於碰到堅硬的物體:木棺蓋,她閉上雙眼等待和她在莫斯科相似的感應——她碰到廢棄教堂的大門時,記憶的片斷湧入她的腦海,也體驗了露西嘉的人生。
「我不知道,總之快一點,」他們身後的太陽正逐漸西沉,拉長沙灘上愛侶的影子。「和*圖*書求求你,我希望能留下一個美好回憶。我不想看著她死。」比爾困惑地皺起臉,卻沒說半句話。
露西深吸了一口氣後,回頭看著比爾說:「你到底要不要跟上來?」
「換句話說:不要那麼心急,妳可能會忽略自己想要什麼。」
沙灘上,丹尼爾坐了起來,扶著露露的肩膀,溫柔地吻她。刺青的胸膛還在流血,但兩人並不在意。他們的雙唇膠著,視線難分難捨。
露西早已起身。她看了看墓園四周,然後目光落在她墓碑後方延伸出的陰影。那裡!就是那一個。
他們的笑聲每隔一會兒就會傳進露西的耳裡。
「我想。」她坐直了身體說。「告訴我,會發生什麼事?」
「感覺好些了嗎?」比爾問。
「他們是路德教徒。」比爾點頭。「千年來每個穆勒都在這塊墓園有塊墓碑,所以前世的妳也有一塊。只是墓碑下沒有東西。不過,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東西。妳最喜愛的洋裝、兒時的玩偶、《聖經》等物品都埋在底下。」
覆蓋在白雪下的他翻了個身,唇間逸出痛苦的呻|吟。
「這就是我為何要拉著妳上來這裡,他不是在對妳說話,他說話的對象是她。」
「露欣達和丹尼爾在哪兒?」
露西吞了口口水。難怪她覺得裡面很空虛。「所以丹尼爾——所以他才不看墳墓。」
「什麼?」
「比爾?」露西轉頭看他駝著背坐在她肩上。「沒關係,」她溫柔地說。「你不用解釋,讓我……自己體會。」
「你不贊同他……要我別靠近前世自己的論調?」
「但這是為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天使需要睡眠——」
「照過來,」比爾在她肩上輕聲地說。「妳不在那裡面,妳知道吧?」
露西走向墳墓,接著突然停在自己的墓地前。鬆散的土地下躺著一具棺木。
「而他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千古以來的謎題:哪個比較可憐?」
「那是個象徵,露西。」比爾煩躁地歎了口氣。「妳太實際了。換個方式想:丹尼爾是露露此生初次見到的俊男。在丹尼爾被沖上岸的幾個月之前,那女孩的全世界就是她的父親,和幾個胖土著。」
露西掙扎著要呼吸。
雪花吻上露西的鼻尖。
「妳愈來愈熟練了。」比爾說,聲音帶著些許挖苦。可是露西沒浪費時間去釐清它。
前方遠處,銜接陡峭山坡的是座宏偉的皇宮,深紅的屋頂上是一層莊嚴的白,外牆裝飾著露西數也數不清的樓梯,活脫脫是古老神話中的宮殿。
「未來的浪潮。孩子。」他說。
當露西來到人群後方,葬禮已接近尾聲。灰色墓碑上刻著名字:露欣達.穆勒。一名年紀不超過十二歲、黑髮、膚色蒼白的男孩流著淚幫助父親——露西這一世的父親。——鏟起第一把泥土灑上棺木。
「這是什麼地方?」露西緊張得不敢做出任何大動作。
她在什麼地方?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開闊藍天,在疑似地平線之處則有道深藍。露西低頭。
露西的心在「渴望撫慰丹尼爾的痛苦」,和「叫醒他只會讓事情更糟」之間拉扯。
比爾靠向露西的肩膀。「等有精彩畫面再叫醒我。」他打著呵欠說。
「山岳,」他說:「很美!」
時間已是黃昏,兩人獨占這座墓園。丹尼爾跪在露欣達的墳墓旁。雪不斷落在墓園裡,使露西的肩上積了一層雪,睫毛上也凝結了一大片,弄濕了她的鼻尖。她渾身緊繃、小心翼翼地繞過祠堂邊。
「好啦,我也有聞到。」比爾說。「這隻宣告者相當古老。」他以手勢示意露西上前。「女士優先。」
她朝著自己的葬禮走去。
露西在她窺視的其他世界看到強烈的熱情和渴望,和這裡截然不同。露西渾身煩躁,渴望見到他們實際的接觸。既然她不能碰丹尼爾,至少她的前世可以。
「看到那棵棕櫚樹了嗎?」比爾用空出的那隻爪子指出。「最高的那一棵,沙灘上的第三棵?」
這是一艘非常大的帆船,在距離海岸沒多遠的位置遇難。
露西回應呼喚,觀想自己的內心描繪那道光,引領暗影離開地面。
露西狠狠瞪了他一眼。
潮濕的木杆延伸至腳下一百呎處,止於木甲板上。噢,原來這是桅杆!露西就坐帆桁上。
只有露西看著女孩突然化為火柱。
在他們談情說愛的期間一次也沒碰到她。而今丹尼爾又得等待另一個不知事情是否會有不同的下一世。在那樣的失敗後,怎麼可能還存留著希望?這一切太不合理了。
「他究竟在做什麼?」露西終於開口。
「慢點。」他飛到露西面前。「妳不想先知道點背景嗎?」
黑暗的碎片主動脫離白雪,形體愈靠近愈清明;深黑色的暗影比落在露西身上的白雪還要冰冷,像一大張黑紙飄來。展開暗影塑形時,露西的手指凍得發麻、顫抖。暗影中心吐出的強風仍帶著熟悉的腐臭味,等到寬大的影門定形時,露西已上氣不接下氣。
女孩淡褐色的雙眼激動地瞪大,如神魔附體,尖銳的叫聲在群山間迴盪。丹尼爾雙膝落地,將臉埋進雙掌中,接著伸手想要碰她,可是他的手只能停在半空中,無法觸及她的肌膚。他的身體頹喪地顫抖,別過臉不忍看最慘烈的時刻。
露西迫不及待地闔眼,順從渴望召喚宣告者。等她重新睜開眼睛,她看見附近百香果樹的影子中有什麼東西在動。於是她集中精神,用全副心力召喚它,直到宣告者開始顫抖。
「我得過去!」她說。
「太遲了。」比爾回答。「要開始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你逼我用望遠鏡……噢!」她僵著身子。「等等!」露西想起她在死前的眼神曾經有所改變。於是,她突然明瞭:「這次害死她的並不是眼睛能看見的東西……」
她所站的懸崖外是山豁,農田和水稻零星散布其中,兩旁則是高聳入雲的山脈。
「對,他會直接撞擊幾千呎之下的地面,」比爾說。「摔斷全身骨頭。不過妳放心,他死不了的。雖然他希望他可以。」比爾轉過來對著露西歎息。「現在,妳相信他是真心的嗎?」
露西回頭看沙灘上的愛侶,距離小屋不遠處,露露領著丹尼爾走到鋪在沙上的編織席。丹尼爾從腰帶拔出一把短刀,劈向其中一顆椰子,劈了幾刀後,他剝開頂端,將椰子遞給露露。露露喝了一大口,椰奶流出她的嘴角,再由丹尼爾替她吻去。
她所處的位置高得驚人。
「我覺得我要吐了。」
可是丹尼爾的羽翼始終沒有穿出背部。抵達懸崖邊時,他像普通男孩一樣衝了出去。
「妳不會想看那幾世的,露西。那是他的另一面——」
「準備好什麼?」
「幹嘛?」比爾說。「我覺得這名字很可愛啊,露露。露露露露露露。」
「還記得我在赫斯頓提過的事情嗎?在妳和羅蘭的談話之後?」
「好啦。」比爾捏了捏露西的手說。有一瞬間,露西感到指尖奇怪的暖意,但是那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比爾的手指冰冷如石,他緊張地深吸了口氣。「呃,咳,普魯士,十八世紀中旬,妳住在漢德爾(Handel)河岸旁的小村莊。挺不錯的。」比爾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大坨痰後繼續說。「我剛說到,呃,妳的生活,事實上還——不賴——」
可是他們不在這裡。這裡只有露西自己,所以她只能繼續前往下一世,觀察露欣達與丹尼爾的更多面貌,汲取一切直到事情開始理出頭緒。露西摸索暗影濕黏的邊緣尋找裡面的門閂或門把。宣告者終於應聲而開。
「妳還真有教養!」比爾噘嘴認同。「他們就像費迪南和米蘭達:英俊的外國人在她的海岸遭遇船難——」
「你從哪兒——」
露西發現自己掛在橫木上。
「我想要離開這裡。」露西說,但不管多努力,她就是無法引導暗影成為固定的形狀,她沒有望向沙灘上的情侶,卻依然感覺得到黑暗聚集於海灘上方的天空,而那可不是雨雲。「比爾,幫我?」
法屬波里尼西亞,大溪地
「呃,好吧。」比爾扶她站穩。「我們要去哪兒?」
從他的胸骨開始,露露將木梳壓上他的肌膚。她的動作俐落,下手又快又狠,每次移開梳子都會在丹尼爾的皮膚上留下污濁的刺青塗料,露西可以看出雛形:格子狀的胸甲,圖騰會占據丹尼爾整個胸膛。露西唯一踏入刺青工作室的一次,是在新罕布夏州和凱莉一起,因為凱莉想在臀部刺個粉紅色的愛心,刺青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但凱莉的叫聲沒有停過;可是在這裡,丹尼爾沒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平靜地躺著,眼神從未離開過露露身上。整個過程花了許久時間,露西的汗珠滴入腰際。
「這也表示,妳完全不曉得它會帶妳到什麼地方,因為我沒辦法控制這點。」
「別急。」比爾飛在樹枝上說。「急迫和宣告者旅遊不怎麼相容,就像酸黃瓜和巧克力。」
「動動腦。妳不在裡面。此刻的妳是一把塵土,消失無蹤,沒有軀體可以埋葬,露西。」
這裡的景色美不勝收。清澈透明的海水沖刷這奇特、美麗的黑沙海灘,柑橘和棕櫚樹林因橘色果實的重量彎垂在海岸;樹的後方,朦朧可見雨林間突起的低矮山脈,瀑布將它們分為兩半。這裡的風不再那麼猛烈,稍微平緩些,還帶著扶桑花濃郁的香氣。不難想像拋下整個人生在這裡度假是什麼感覺。
比爾拉著她往前,然後完全離開桅杆。潮濕的海風打向她的臉龐,吹得她的裙子在腰際翻騰。露西尖叫著閉起雙眼,等著掉入下方腐爛的甲板。
普魯士。一七五八年一月七日。
「他愛我的那一面,是吧?就算那很黑暗、邪惡或煩人,我也必須親眼見識,否則,我還是不明白他經歷了哪些事情。」
露西終於見到懸崖幾百碼外的兩道身影,她得攀過幾塊巨石才能靠得更近,不過這不算什麼難題。泥濘的外套下,露西駝著背小心翼翼地穿過雪地,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也和普通男孩同樣墜落山崖。
一聲恐怖、淒厲的叫聲響徹山谷。丹尼爾痛苦的聲音不停迴盪,一聲多過一聲,彷彿有上百個丹尼爾同時叫喊。露西拿起望遠鏡,看見丹尼爾將手中的花拋在地上。
露西發現自己站在有生以來見過最高的懸崖邊。她吃驚地後退時,踢到一顆圓石。露西眼睜睜地看著石頭滾了幾吋便垂直掉下懸崖,不禁感到暈眩。
「別叫了。」
「他們只是聊天,就像是陌生人對彼此調情,可是他們看起來又很熟稔。我實在搞不懂。」
露西看著他。
丹尼爾沒有落淚,甚至不像其他人望著墳墓,反而雙手交握在前、望著遠方——不是望著天空,而是遙遠的彼端。他的雙眼有時呈現紫羅蘭色,有時是灰色。
「不過什麼?妳知道刺青有多痛嗎?看看那傢伙,他讓刺青看似微風輕拂過。」
「不是?我以為這是愛的巡迴之旅。」他搓了搓額頭,石片從他的頭皮散落。「是我誤會了嗎?」
「那會花上多久時間?」
「我相信。」露西輕聲說,因為那一刻她只想隨他跳下懸崖。她對丹尼爾有同等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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