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一見鍾情

她的胃突然一沉,彷彿搭乘雲霄飛車衝下第一道斜坡。她的肌膚開始顫抖,跟著是一股輕微搖晃、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覺襲來,露西的眼皮狂跳,可是直覺要她別放開莉絲的手。
「懇請公爵,」露西轉向公爵。「給我這個榮幸,親自呈獻獵槍。」
安.瑪麗將露西身上的束衣拉得更緊,露西驚訝地望著自己的倒影。假髮讓她看來多了五歲,而且她確定自己的胸部從沒這麼豐|滿過。無論是在哪一世。
「看吧?」耳邊傳來比爾興高采烈的聲音。「沒有文字可以形容,對吧?」
安.瑪麗才剛帶上門,比爾就從水底冒出,噴得浴室裡到處都是冰冷的肥皂水。他滑過衣櫥,來到鋪著青絲的腳凳休息,然後指了指露西的禮服、假髮,然後又回到禮服上。「嗚啦啦,高檔貨。」
「嗯——」露西沉吟,頭往後靠上沾滿肥皂的浴缸。「聽起來是她很重要的夜晚。所有人都出席舞會時,我該怎麼做?」
「莉絲公主!請您原諒我!」她以法文說。「他們告知我這房間是空的,我、我剛才幫伊莉莎白公主放好水——」她指著露西泡在裡頭的浴缸。「正要帶公主和她的侍女上來。」
正當她在浴缸邊攪動濕透的衣服時,比爾緩緩浮上洗澡水,在水面上露出一隻腳。他浮出部分的浴缸水帶著石像的沙礫,變成污濁的黑色。
露西想立刻轉身,但莉絲比較通曉禮節——絕不背對國王——她欠身退出門外,表現出謙卑恭謹的絕佳態度,動作優雅得像是沒有腳一般——直至她來到鏡子門的另一側。
路易十五登基時不過五歲。他遵照父親的遺願,與西班牙公主結成婚配,但公主仍是牙牙學語的孩子。這份親事宛如煉獄,沒人期待年輕、病弱的國王能夠久活並和西班牙公主產下後嗣,畢竟公主本身也很可能活不過二八年華,因此,國王必須另尋妃子、產下子嗣。這解釋了這場奢華舞會的起因,以及那列少女為何盛裝打扮。
她真的走進了莉絲的身體。
此時,她明瞭比爾口中「3D」的意義。
「妳現在是不是很高興我逼妳洗了個澡?」比爾問。「減少另一瓶使臭氧層破洞的香水。」
「無妨。」眼見女孩真的急了,露西很快地說。「這之間一定有什麼誤解。」
3D要怎麼進行?
它們成了洋紅色的菱形高跟鞋,優雅的銀色蝴蝶結繫在腳踝。
「請您務必原諒我。」女孩一個欠身說。
露西眨眼,莉絲也眨眼,兩人在一同時刻眨眼——一次眨眼,露西在莉絲眼中看見自己……接著又在自己的眼中看見莉絲……然後——
「還記得我告訴妳——」
「見好就收」,比爾曾警告她。趁她還沒失去性命之前。
丹尼爾瞇起眼睛。「我們不該待在外面,莉絲。他們在接待室等妳。」
「莉絲。」他輕聲說。「妳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情嗎?」
「別叫她們,我們意見有些相左。」露西連忙說,又害怕自己說了太多會暴露身分。「她們為我選了最,呃,可怕的禮服,所以我將她們趕了出去,妳知道,這是一場非常重要的舞會。」
女孩屈膝行禮,準備關門時,比爾將他長角的頭抬起水面窺探,然後低喊:「衣服!」露西用腳壓下他。
「妳就在那裡面的某個地方。」他拍了拍露西的鎖骨。「妳會蹦出來的,等到——等到時機對的時候。但現在,妳完全溜進了前世的體內,就像可愛的烏龜進入借來的殼,只是事情比那複雜了些。當妳在莉絲體內時,妳們的存在會交融,所有好康都會隨之而來——她的記憶、喜好和舉止——算妳幸運。當然,妳也必須克服她的缺點,我記得這一個習慣把腳放進嘴裡。妳自己注意點。」
「很好。」露西說,試圖模仿赫斯頓的露欣達,表現得不可一世。然後加上一點雪兒碧的唬人態度。「動作快,安.瑪麗。我可不能因妳慢吞吞的動作遲到。好心點,拿件禮服給我。」
比爾明顯在暗示什麼,但露西並不明瞭,然後她想起比爾在他們潛入上個宣告者前說的話。
「妳嚇壞我了。」比爾說。「我不知道……我是說,當她死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不知道妳會不會被困在裡面……但又不確定。」他搖頭驅趕這種想法。
「你不明白嗎?這是我離開現代的丹尼爾以來,遇過最棒的事情。而且——」
「所以……現在沒有人看得到這一切?」露西問,緩緩對站在莉絲前方的棕髮美少女揮手。少女沒有躲開、沒有眨眼,永遠凍結在嘻笑的表情中。
露西害怕地看了看四周,更嚇人的是,行列中的其他女孩完全沒有動作。事實上。露西放眼望去的所有人都靜止hetubook.com•com不動,就像整個派對被按了暫停鍵。
樂隊開始演奏青年芭蕾舞團的開場曲,瞬間轉移房裡的焦點。露西隨著所有人的目光看去,然後倒抽一口氣:她認得站在門口單眼戴著眼罩、凝望全場的男人。
而露西——更正,莉絲——是公爵最先挑選出來的屬意人選。這就是她心中感到沉重、痛苦的來由:莉絲不能嫁給國王。因為她愛的是丹尼爾。她愛了他好幾年,可是此生,丹尼爾是僕役,兩人被迫隱藏他們之間的愛。露西感受到莉絲令人發麻的懼意——如果今晚她得到國王的青睞,那麼她與丹尼爾共度一生的希望將完全消失。
禮服是由層層黑色緹花綢組成,在腰間收緊,螺旋式地愈貼近地面愈展開,形成華麗的鈴鐺狀,露西的頭髮被盤起塞進豐盈捲曲的黑色假髮下,胭脂和蜜粉讓她的臉龐閃閃動人。她穿的襯衣多到感覺像是有人掛了二十公斤在她身上;穿著這堆東西要怎麼移動?更別說是跳舞了。
水面只在她頭頂上方數吋。
「噢,說什麼會讓人驚豔呢?就說鐵匠為沙皇工作過吧。」比爾靠在國王的餡餅上,貪婪地吸氣。「這看起來挺好吃的。」
「您已經準備好了,小姐。」安.瑪麗恭敬地說。「請容許我告退。」
等露西開口和丹尼爾說話時,聲音顯得相當鎮定。「我不在乎那卑鄙的公爵想殺我。我寧可死也不願意放棄你。」
大廳非常宏偉:十二只枝形吊燈從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白色蠟燭灼灼生輝。這裡的牆壁並非由鏡子組成,而是黃金,鋪著拼花地板的舞池簡直像要綿延至另一座城市;舞池邊,長桌鋪設白色亞麻桌巾,上面安置好幾套高級瓷器,淺盤裡放著蛋糕和餅乾,水晶高腳杯裡盛裝著色澤如紅寶石的葡萄酒。幾十張餐桌上,上千朵白水仙探出上百只暗紅色的花瓶。
「是嗎?」露西拼命思考,希望說出口的話能比她內心的感覺尊貴。「不准帶、帶她上來,也不准帶她的侍女上來,這是我的房間,我希望能安靜沐浴。」
「別走。」丹尼爾請求,不顧露西已發出白熾的光芒。
「是啊。」
比爾才為露西開門,遠方管弦樂隊的樂聲和人群禮貌低聲交談的聲音便立即傳了進來。似乎有什麼在引誘她下樓,也許是丹尼爾,也許是莉絲。
露西獲得國王全副的注意力。他坐在王座邊緣。
「我知道。」她回答。
「請問。」她問身旁的兩位女士。不自然的灰色捲髮在兩人頭頂形成了雙塔。「那些女孩為什麼排在那兒?」
「慢著!」露西喊住女孩,她再次緩緩推開門扉。「我需要妳幫我打扮,好參加舞會。」
比爾已經警告她3D很驚險,但露西怎麼可能會有心理準備面對這麼多的情緒:莉絲心中所有的恐懼和疑惑、所有的希望和夢想一擁而上,超出她所能負荷。
「我現在就想看到它。」國王將雙臂交叉於胸前,這舉動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輕。
靠近樂隊的另一群仕女圍著盛裝潘趣酒的水晶碗,露西替自己拿了一杯。
「槍……槍柄是手工雕刻的櫻桃木。」她稟報國王的詳情,來自於在王位旁大聲嚷嚷的比爾。「槍管的雕花是由——」
法國,凡爾賽
衝過宴會廳,經過一對對跳著舞、光鮮亮麗的男女和樂隊,她旋風似地從鵝黃色的房間來到另一間全數裝飾成深黃綠色的房間。她跑過喘息的淑女和咕噥的紳士們、硬木地板和厚實奢華的波斯地毯後,燈光愈來愈昏暗、賓客愈來愈稀少,最後她找到通往戶外的格紋門、推開它們,在束腹下喘息著呼吸新鮮的自由空氣,然後踏上由純白大理石打造、環繞整座皇宮二樓的寬敞露台。
只有露西變了。成千的話語和影像襲擊她的腦袋:位於阿爾卑斯山麓茅草屋頂的鄉下房子。一匹紅棕色的馬名叫高駒,到處是稻草的氣味。一朵長莖的白牡丹橫放在她的枕頭上。然後是丹尼爾,丹尼爾。丹尼爾,以扁擔挑著四個沉重的水桶從水井那兒回來。打理高駒是他每天清晨的第一要務,為了讓莉絲騎牠。只要能幫助露西,就算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丹尼爾也總是無微不至,即使他正忙著幫她父親做事,他紫色的眼睛永遠在找尋她,丹尼爾在她的夢裡、心裡、懷裡。這就像她在莫斯科摸到教堂大門、露西嘉的記憶閃過她腦海時相同——只是更強烈、更震撼,簡直是她的一部分。
「可是——」
露西沉回浴缸。這兒又是哪裡?她的手撫過水面,撥開綿密的泡沫。一塊枕頭大小的海綿浮起,令她想起自己最後一次沐浴是在赫斯頓,真是髒透了,她拿海綿擦洗臉龐,然後著手脫去其餘衣物。
「妳會變胖嗎?」國王望著露西馬甲緊束的腰間,不假思索地說。「我喜歡她現在的模樣。」他對公爵說。「不希望她和*圖*書變胖。」
她大大吸了一口氣,雙腳踩到底部站起,抹去眼睛裡的水——她在浴缸裡。
「獵槍可由僕人明日取來。」公爵說。
「噢!」她大叫,聲音和往常無異。她低頭看著雙手,它們也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她舉起手摸自己的臉龐、頭髮、假髮。一切都和先前相同。但是……但是有什麼改變了。
比爾的臉映入眼簾,他一臉擔憂地盤旋在露西上方。她俯伏在平坦處,身下是光滑的石頭,耳邊傳來水滴聲,沁涼的空氣中聞得到霉味,她已回到宣告者體內。
他們轉頭看她,而且三人都瞇起眼睛,彷彿他們可以立刻分辨出露西不曾受過參加上流社交舞會的訓練。
「那一個。」他慵懶地指著她。「要她上前讓我看個仔細。」
坐在王位上的身影只比孩子大一點。
「那打獵呢?」國王問。
比爾立刻飛到她面前,手指抵著厚唇要露西安靜。「只有瘋子才會和隱形的石像說話,」他不贊同地說:「而許多舞會不會邀請瘋子。快點閉嘴。」
面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露西鬆了口氣,再次感激能有比爾相助,她需要幾分鐘習慣她是——她其實是——
「你還沒看到我的鞋子呢。」她拉高裙襬展示一雙尖頭鞋:翠綠的鞋跟鑲著玉雕的花朵,映櫬她修飾胸前的翠綠蕾絲,更是她見過最美的鞋,更不用提有多合腳了。
「她問我有什麼大事!」比爾抓住她的肩膀。「不過是太陽王駕崩後最大的舞會罷了!再說,誰鳥這場狂歡的聚會是由他剛長毛的胖兒子舉辦的?舞會依然會在樓下,凡爾賽宮內最大、最豪華的宴會廳舉行——所有人都會到場!」
「我?幫、幫您著裝?」
「妳能幫我找件衣服嗎?」露西頭撇向衣櫥問她。
「丹尼爾。」她朝著丹尼爾奔去。丹尼爾也朝她而來,紫羅蘭色的雙眼熠熠生輝,滿面笑容地張開雙臂。當他們終於找到彼此、露西被抱個滿懷時,她覺得自己也許會因幸福而爆炸。
露西複誦比爾的話並加上:「我願將槍枝獻給陛下觀賞,如果您允許我回寢室取——」
某種沙沙聲出現在露西頸部附近,把她嚇了一跳。「是我。」比爾飛上她的披肩。「別怕。」
「家父是傑出的獵人。」露西說。她的腦袋不停運轉,尋找某個——任何一個——可能幫助她逃離這場面的契機。
受到莉絲和她自身恐懼的驅使,露西的心跳加速:她改變了歷史嗎?莉絲的人生是不是應該有不同的發展?
「我真的要這麼做嗎?直接走下樓、假裝——」
「我剛說,咱們別再那麼做了,好嗎?」
十分鐘後,露西站在廣角的三面鏡前,欣賞安.瑪麗拿出衣櫥的第一件禮服以及衣服胸口的繡工。
「那概念和3D相同。妳必須親身體驗才能理解。」
房間遙遠的另一端,一排約莫十名精心打扮的年輕女孩正站在金色大門外說說笑笑。
嘩啦。
兩名僕役緩緩開啟宴會廳前的金色大門後,直挺挺地站在左右兩旁;排在露西前方的少女興奮地笑著,接著房裡逐漸靜了下來。在此同時,露西正在尋找離開這裡、奔向丹尼爾懷抱的捷徑。
「啊哈。」比爾以默劇的表演方式在空中靠上一面看不見的牆。露西面前鼓動的雙翼模糊得只看得見軌跡。「妳知道有些事情美好得無法用陳腐的言語形容?好比說,丹尼爾吻得妳意亂情迷時,或是當妳看見他的羽翼在夜空中展開時,擴散至妳全身的燥熱——」
可是露西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聽進比爾的話。這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次。她要再試一次3D——比爾是怎麼稱呼它的?入魂?她要看其他前世直到她們的人生盡頭。她會一世接著一世不停重複,而且從其中一世找出事情真正的起因。
「那麼我該和妳的父親同床共枕嗎?」國王譏諷地說。
她拔腿狂奔。
「發生什麼事情了,比爾?」她尖聲問。
「回小姐,我叫安.瑪麗。」
露西不在意比爾說的那些事。她會找到丹尼爾的,不論他是不是貧窮的馬廄男孩。露西簡直迫不及待,在莉絲的體內,她甚至可以擁抱、親吻他。
她轉身——他來找她了——丹尼爾站在露台的另一邊,穿著樸實的傭人服,表情疑惑、戒備,同時又無可救藥地陷在愛裡面。
露西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的視線掃過舞會(但刻意避開公爵),發現她認得所有提示時間、地點的事物,也突然瞭解國王為何有了婚約還要另覓妻子;她認得宴會廳中在她身邊穿梭的人們,知道他們的故事、也知道誰嫉妒她;她知道穿著緊身禮服該如何站立,才能自在地呼吸,還知道如何評斷舞者的舞技,因為莉絲從小便接受社交舞訓練。
那是波旁公爵,國王的堂www•hetubook.com•com兄。
「陛下,」公爵開口:「那不適合皇后。您已經有許多陪您打獵的同伴,微臣也是——」
「噓——」丹尼爾摸著她的臉頰,瑟縮了一下。「隔牆有耳。他們常為了小事砍人腦袋。」
「怎麼了?」丹尼爾不停親吻她。「莉絲?」
丹尼爾微笑,卻淚水盈眶。
她邁開步伐走過舞池、繞過端著一盤盤鵝肝和甜酒的侍者。露西差點撞上莉絲身後的女孩,她一直想假借和朋友交談插隊。
「我不在乎。我不想回去,而且我絕不嫁給那隻豬,我只願意嫁給你。」
門口金色捲髮、莓色長裙裝的美女或許看不見比爾,卻看得見露西。見到有人在浴缸裡面。女孩向後退去。
「不好意思。」露西對莉絲說,莉絲瞪大了眼睛,一聲困惑又微弱的聲音溜出她張大的口中,可是露西不能等莉絲反應過來,她抓住莉絲的手。兩人的手就像拼圖般吻合。露西握得更緊。
「那還真是多謝你的幫助。」
門甩了開來,他抓住自己的尖鼻子、消失在水底。露西翻身將他踢到浴缸的另一邊。比爾再次浮出水面瞪她,然後用仰式漂浮在肥皂水上。
在莉絲體內的感覺真的很怪,露西既像是鬼魂、又像是被鬼附身的人。
「噓——」
「譬如莉絲死時是喜悅的。我是喜悅的。欣喜若狂——一切都如此美麗。」她的心思縈繞。「知道他會在世界的另一端等我,我只是逃離錯誤和沉重;愛情的美好超越死亡、超越一切;多麼驚人。」
「你從哪裡弄來那些東西的?」她問。
「我想是吧,可是妳要知道等我彈了手指之後,莉絲在這舞會的責任並不包含丹尼爾。這裡還輪不到丹尼爾出場,畢竟沒有守衛會放貧窮的馬廄男孩進來。」
他舉手摀住眼睛。「妳在這裡面攪和過了嗎,大白鯊?」然後用另一隻手抹去頭頂的泡泡。
露西撫弄禮服上的蕾絲,覺得這事十分荒謬。其他女孩都顯得耐性十足。也許她們是真心想嫁給滿臉青春痘的路易國王,雖然露西想不通那是為什麼;她們是如此美麗、優雅,從俄國公主——伊莉莎白(她寶藍色、天鵝絨製的禮服上裝飾著一圈兔毛)到瑪麗亞,來自波蘭的公主(圓圓小小的鼻子和豐潤的紅唇使得她風情萬種)都希冀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年幼的國王。
露西沒有回答,她走進充滿鏡子的長廊,面前兩位女士和一名男士正走向大廳門口。女士根本不是用走的,而是滑行,她們分別穿著黃色和藍色的禮服,在地板上拖曳。走在兩人之間的男士,銀灰色外套下穿著古典褶飾的白襯衫,鞋跟高度和露西的鞋子相當。二人頭上戴的假髮都高過露西頭上的一呎,看起來又大又重。看著他們,露西不禁覺得自己走路時,裙襬左右搖晃的模樣很笨拙。
「反正妳需要洗個澡。」他說。「今晚對妳來說非常重要,甜心。」
那是無瑕的光華。
露西並不害怕。她感到自由,更勝以往。
露西的手撫過丹尼爾絲滑的金髮。「我只是需要透透氣,還有找到你。」露西抱緊他。
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我早就警告過妳了!」他跳上浴缸邊緣,搖搖晃晃地走到露西面前。「就在我們要離開宣告者時。妳沒聽見是因為妳已經在水底了!」
她做了什麼?
「我看到許多事情,比爾。許多我先前從不知道的事。」
「是危險得驚人。」比爾簡短地說。「我們別再那麼做了,好嗎?。」
「莉絲,妳聽我說——」
可是國王直盯著露西。臉上滿意的笑容令露西內心七上八下。
「握住她的手。」比爾含糊地說,「我保證那會讓她非常感動。」
露西點頭,她順了順莉絲的黑色禮服,微微揚起頭。「速戰速決。」
「別理他們。」比爾說。「每個時代都有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反正他們在妳身上得不到什麼。」露西點頭,跟在這三人身後,通過一道道嵌著鏡子的大門,進入極盡奢華、無與倫比的宴會廳。露西忘情地停下腳步低呼:「天啊。」
一進入這個粉藍色調的房間,露西就低下頭不看國王。高聳的灰色假髮愚蠢地平衡在他那小而嚴肅的臉上,淡藍色眼睛斜視排成一列的女爵和公主們(每個都很美,也都精心打扮過),就像吃不到食物的男人在覬覦烤乳豬。
比爾再次消失在黑暗中。她聽見瀑布的涓流聲。片刻後,傳來水沸騰的聲音。當比爾重新現身時,他泡了茶,端著放有茶壺的金屬薄托盤。將蒸氣裊裊的馬克杯遞給露西。
比爾在空中欠身。「您先請,公主。」
他們身後的階梯傳來腳步聲。公爵帶人回來了。丹尼爾抓住她的肩膀。
露西在水裡離開宣告者。

「吻我。」她懇求。丹尼爾的表情改變,不需要聽到更多。他將露西抱離地面、緊貼他的胸膛。露西弓背、抬頭親吻丹尼爾,刺人的灼熱隨她忘情深吻丹尼爾時流遍https://m.hetubook.com.com全身,直到喜悅使她暈眩、直到宣告者盤旋在上方使得星光黯淡,演奏出漆黑的交響曲。但是在那後方:有光。這是第一次。露西可以感到光芒透出其中。
她隨著聲音來到兩座寬大、弧形的金色階梯。樂聲隨著腳步靠近而愈發響亮。她拖著裙襬走過一個又一個空曠的迴廊,烤鵪鶉、燉蘋果和焗烤馬鈴薯等令人垂涎的香味也跟著傳來。然後是香水味——濃郁得令露西一吸入就咳嗽不止。
「哦哦!」比爾尖叫。「非常具有洛可可的風格。」
「告訴我3D怎麼進行。」
但露西無從得知,不是嗎?羅蘭曾告訴她:不論她對歷史作了什麼改變,那些變更都會立即成為已發生歷史的一部分。然而露西仍在這兒,這表示她拒絕國王所改變的歷史——似乎對二十一世紀的露欣達無關緊要。
上一秒,舞會就像刮壞的唱盤停擺不前。下一秒,所有進行到一半的對話、飄散進空氣中的香水味、流入喉嚨的每滴潘趣酒、樂團樂者所演奏的每個音符:重音、輕音……全都繼續下去,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某種怪異、深層的領悟踏出腦海的迷霧,顯現在她的記憶中。丹尼爾的吻打開一道門,解救她逃離沒有愛情的婚姻、不用嫁給惹人厭的孩子,同時解放她離開這身牢獄。這不是真正的她。這只是軀殼,懲罰的一部分,所以這副軀殼的死不屬於悲劇——只是故事一章的結束。一個美麗、必要的轉折。
「不需要假裝。」比爾搖頭。「而是接收這一切,接收那乳|溝,女孩,妳知道妳想要。」
「我知道。」她閉上眼睛。「但還有許多我仍不明白的事情,我不知道要怎麼阻止這件事發生。我不知道要如何破除詛咒。」
「下去吧。」國王彈彈手指,特許露西離去。
「什麼樣的槍?槍托有珠寶嗎?」
「比爾!」露西大叫。「你看不出我需要獨處幾分鐘嗎?」
「這裡只有妳,不是嗎?」露西說,暗自期望衣櫥內有合身——也適合參加舞會的衣物。「妳叫什麼名字?」
結婚?但她們看起來好年輕。露西的肌膚忽然又熱又癢,使她明瞭:莉絲也在那個行列中。
她只是待在丹尼爾懷中,將頭埋在他那舒適寬闊的胸膛。她回到家了,丹尼爾環抱著她,雙手安置在她腰際,盡可能地將她拉近自己。露西感受著他的呼吸,聞著他頸上濃郁的稻草味,然後親吻他的左耳、下顎。輕柔地落下無數個吻,直到抵達他的雙唇,丹尼爾雙唇微啟迎接她的吻,久久無法分開,像是從她的靈魂深處傾倒而出,挹注了無限愛意。
「為什麼?即將發生什麼大事嗎?」
公爵出現在露西身旁,用他修長、冰冷的手,輕推露西的肩要她上前。「展現自我,公主。」他悄聲說。「這機會千載難逢。」
然後破除詛咒。
「譬如?」
如果露西在自個的體內,說不定會老實說出她對國王乏善可陳的體格作何感想,但是莉絲十分沉著,露西聽到她回應:「我期望自己的外貌和性情永遠能取悅國王。」
「這是當然。」公爵表示讚許後,開始幫露西說好話。「微臣相信,公主定能為陛下的喜好維持她的身材。」
「有……太多太多的愛。」她睜開眼睛時,火光正好穿透她的胸膛。光柱在夜裡爆發,急速上升的熱度和火焰直達天際,震開丹尼爾,也震得露西在莉絲死時徹底和她分離,陷入寒氣襲人的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一波波天旋地轉掌控了她。
渾身發冷的露西試著起身,可是發抖的腳讓她改變主意、盤腿靠著岩壁。她的衣著恢復為翠綠花紋的黑禮服。翠綠色的涼鞋立在一旁的角落,一定是比爾扶她躺下時脫掉的,在她……在莉絲……露西仍然不敢相信方才的事。
「那就……上吧。」比爾輕彈指頭。
「我已經聽見你們說的話了。」聲音從敞開的門邊傳來。波旁公爵雙手抱胸站立,冷笑面對待在尋常傭人懷中的莉絲。「國王真該聽聽這個。」說完,公爵便離去,消失在皇宮中。
星星照亮了夜晚。露西只渴望投入丹尼爾懷抱、飛向繁星。真希望他就在身邊,能帶她遠離這一切。
露西聳肩。舞會聽起來還不賴,可惜與她無關。
她忍不住嗚咽,眼淚流落臉龐,嘴邊露出極其溫柔的笑容。
這是她見過最大的浴缸,如一座小型泳池:腰果形狀、由平滑的白瓷打造,設置在看來像是美術館迴廊的寬敞房間中央;挑高的天花板掛滿巨幅肖像畫,畫中深色頭髮的家族顯得無比尊榮:金色玫瑰圈住每幅胸像,白胖的小天使翱翔其中的同時,還對著天空吹奏小號。每一面牆壁都(貼著松綠、粉紅及金色花紋的壁紙)是超大、豪華的木雕衣櫥。
「我在自個兒前世的身體裡。」她說。
一陣熾熱襲向露西,導致她有些站不住腳。「噢。」她說,單手扶著頭,隱約認得這種感覺,就像她目睹了上千次卻從未m•hetubook.com.com注意過。
「現在,沒發生什麼事。我必須讓派對歇息一會兒,以免妳嚇得失去控制。等我們正式進入3D,我再讓派對重新開始。」
丹尼爾在這裡,在馬廄或僕人的住處。他在這兒,而她會找到他。
然後:最些微的光。
露西深吸一口氣。比爾最後給她的指示是握住莉絲的手……
「比爾。」露西悄聲說。
「得知陛下喜歡槍枝,」露西努力維持有禮的音調說:「我帶來一份禮物——家父最有價值的獵槍。家父囑咐我在今晚帶給您,儘管我不知道是否有榮幸見到陛下。」
露西並不認識歷史課本照片上的所有公爵,但她非常熟知這一位。她知道他的所有事蹟,譬如皇家侍女如何取笑公爵小得可憐的權杖、他如何失去那隻眼睛(狩獵時的意外,該行是為了撫慰國王)、以及現在,公爵即將獻上他事先挑選過、適合嫁給十二歲國王的人選。
「那還用問,當然是等著取悅國王。」其中一名女性咯咯笑著說。「那些公主是來試試看,能不能哄國王開心、把她們娶回家。」
但是沒有。
一七二三年二月十四日
她拉起裙襬露出一雙鞋子。
露西在心裡暗叫不妙,但外在由莉絲掌控,她蓮步輕移。以無可挑剔的欠身向國王致敬後,再伸手讓國王親吻。那是家族對她的期望。
但是她還不能離開,至少不能在一切如此溫暖、美好之際,不能在丹尼爾仍狂熱地吻著她時離開。露西睜開眼,丹尼爾的髮色、臉龐和黑夜為強烈的光輝點亮,燃燒得更熾、更美。
「專心點,露西。」比爾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妳等會兒會被傳喚。」
「別說了。」露西的手不自覺地撫上胸口,永遠沒有話語能貼切描述出丹尼爾帶給她的感覺。比爾在尋她開心,但他的取笑並不會減輕她離開丹尼爾許久的痛苦。
比爾看到浴室的門把在轉動,於是拉長音說:「等會兒再繼續。」
光源來自露西內在深處。
「您的侍女呢,小姐?愛葛紗和伊萊思——」
樂隊演奏結束後,靠近門邊的男子上前宣讀卷軸。「沙弗伊的公主——莉絲。」露西抬起頭來,比她預期得更加優雅且自信,將手交給一名身穿淺綠背心的年輕人,被護送至國王的接待室。
露西深吸一口氣,細看每個少女,她在那裡,行列裡的第三個,一襲黑色長禮服、盛裝打扮,只和露西身上穿的有些許不同。她披著黑天鵝絨披肩,雙眼始終不曾離開地板,也不和其他女孩說笑,表情和露西的情緒同樣沮喪。
「是的,小姐。」
「好吧,我會假裝沒聽到你說的那句話。」露西笑彎了腰。「所以我下樓『接收』任何事情,可是等我找到前世的自己之後,又該怎麼辦?我根本不瞭解她。難道要我直接——」
「那麼我跑到哪裡去了?我的身體呢?」
「回神喔?」比爾用手指戳她的太陽穴。「妳準備好了嗎?加入舞會,看看妳能觀察到什麼——然後見好就收,如果妳知道我在說什麼。」
高高瘦瘦的他長得和乾旱時的菜豆同樣乾枯,不合身的藍絨衣裝、淡紫色的腰帶搭配他兩條竹竿腿上同樣為淡紫色的長襪,華麗的白色假髮和他乳白的臉一樣醜陋。
「那妳知道我會陪伴妳直到最後一刻?」丹尼爾凝視著她,滿懷溫柔和憂慮。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從來沒騙過她,也永遠不會,她現在可以看清這點了,他透露的訊息——所有露西早已開始自行學習的事物——足以讓她多活幾分鐘。
「真神奇。」露西低呼。「所以,如果我找到丹尼爾,我就能完全體會她對丹尼爾的感受。」
「妳在這裡做什麼?」
「對。」比爾靠近一個有些年紀的男士,然後在他耳邊搖頭鼓舌作為示範。男士站著沒動,指間的蝸牛只差幾吋就送進他的嘴裡。「除非我彈手指解除。」
每個吻都令她的身體逐漸接近那道光。這是回到丹尼爾身邊唯一的正道。離開人世前往下一個。只要能在另一世回到他身邊,露西願意一再死去。
「你大可警告我即將落水!」露西說。
「我再說清楚一點。」比爾說。「所有人都會到場,包括莉絲,雅敘麗——弗伊的公主。想起來了嗎?」他輕輕彈了一下露西的鼻子。「那就是妳。」
這一瞬間,她允許自己忘記即將和前世碰面的緊張、忘記自己能否趁還沒把他們的愛情弄得一團糟之前,再次找到丹尼爾——她允許自己像其他參加派對的女孩一樣,單純地感受這一晚:和這令人驚豔的禮服相比,呼吸困難又算得了什麼。
丹尼爾輕笑。「我也很想妳,在這過去……三小時以來。妳、妳還好嗎?」
過了一會兒,露西退開、凝視丹尼爾的雙眼。「我好想你。」
她睜開眼,但渾濁的溫水過於刺眼,露西很快又緊閉起雙眼。吸飽水的衣物拖著她下沉,她掙扎著脫去貂皮大衣,奮力踢向水面,迫切需要空氣。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