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妳再度面對他時,妳不會害怕。
「是它嗎?」坎恩逆著風大吼。
坎恩的光芒退回迷霧中,伴隨著一個挫敗萬分的咕噥聲。
因為記憶回到更為久遠之前。比墮落還要久遠?
一道瀑布,一滴長長的冰涼水珠墜落一道石灰石懸崖,露西在它下方,指尖劃著水,將一片水蓮分開。她自水中升起時,濕透的長髮先是聚攏在她的肩膀,然後滑下,她在一片潮濕的石頭潟湖裡,從瀑布另一面的急流走出來。而丹尼爾在那裡等著她,彷彿已經等了她一輩子。
「我在那裡,」她低語。「我在——」
她腳下潮濕的地面在某處由綠轉為焦黑,另一處則化作死灰;身邊的山谷到處可見冒煙的深邃火山口。露西聞到屠殺的腥臭,烤焦的肌肉和腐敗的氣味如此濃烈,撲鼻而來,直抵她的口腔上方。在她走過時,火山口嘶嘶作響,聽起來像響尾蛇。塵土——天使塵土——遍布滿地。塵土飄浮在空氣中。落在地面和岩石上,像雪花般飄落在她臉龐。
「痛!」一道尖銳的痛楚劃過她的背,露西大叫。她的軀體因為感到一種陌生的劇痛而抽搐起來。她的眼睛盈滿淚水。她的耳朵鳴叫。她想她會痛到吐出來,但遍布她背部的激烈痛楚,慢慢集中到在她肩胛骨上端的兩小塊區域。
她的眼神望向正上方的光球。它愈是接近,便愈大、愈亮。
然後她明白了:這些是天使。這就是墮落。
露西不再置身於冒煙的火山口和流星般的天使所墜落的原野。
臉龐,身軀。翅膀。藍色蒼天的背景。
但丹尼爾只是看著史提文。
雨中,露西走在丹尼爾身旁,她的黑髮貼在臉上,借來的外套沾滿雨水,感覺上有一千磅重。
「他是菲力。流放者現在站在我們這邊。」丹尼爾說。
他們墜落得愈深,這漫無目標的隊形便變得更為鬆散。單一存在變得獨立而清晰可辨。她無法想像任何天使或她的朋友曾經看起來像是這樣。最窮困僚倒的凡人在碰到一生中最悽慘的狀況時,也沒有這些天使這麼迷失和失控過。阿琳是他們其中之一嗎?坎恩也是嗎?
「但是,」法蘭茜絲卡接著說,「學生們仍舊驚慌失措。幾個最大的金主叫他們的孩子退學。」她停下來。「我希望這一切都值得。」
氣溫驟降。當天使們飛進一道她無法看清的強風時,雨勢變大。現在,雨滴猛擊丹尼爾的翅膀,聽起來像是冰雹打落在冰雪上。
「當我去找我在赫斯頓的前世時,」她開始說,「我明白我們的愛比任何前世裡的真實身分都要深沉——」
「丹尼爾?」
「搞不好是螞蟻養殖場也說不定,」史提文說。「自從露西從宣告者回來之後,我們便在等候丹尼爾的指示,追蹤你們的進展,希望在你們需要我們時就近待命。」
她和丹尼爾默默抓住對方的雙手。他們的翅膀頂端向前拱起,像在親吻,就像夸雍馬拉克的天使翅膀。他們又哭又笑,馬上親吻起來。
史提文正用毛衣擦拭他的眼鏡。他將眼鏡掛回鼻子上,重拾他的專業口吻。「墜落的範圍很廣,安娜貝拉。想想要給一億五百八十二萬七千八百六十一位天使掉落所需的空間——」
露西看著一排山羊遊蕩過濕答答的原野,聚集在杏樹叢旁。丹尼爾突然從高處往下撲時,她的胃一陣傾斜。當他們落地,露西和天使們離白色小茅屋大約有四分之一哩遠。
「還有呢?」
「我們就是會知道。」
丹尼爾的下巴收緊。「不。」
「在古中國——」她停下。這個前世的意義與其他前世有所不同。「你教導我,我們的愛比任何專橫的戰爭更重要。」
「她在發燒。我不知道。噓。」
「很高興你趕來了。」丹尼爾說。
她錯愕萬分、驚奇不已——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她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必須將事實大聲說出來,身旁必須有丹尼爾和其餘天使在此目擊,才會讓她覺得這是真的。
雨滴輕打在丹尼爾的羽翼上。雷電滾過他們眼前的天際,閃電在夜空中畫出漣漪。露西原本陷入沉睡,或說陷入一種類似沉睡的昏沉狀態,因為當暴風雨來襲時,她一下被驚醒,精神恍惚。
「別催我,我們得把她帶到對的地方。」
自我知識的禮物。蒂這麼告訴她。妳一定要記得如何去夢妳早就知道的事。
「我們跟和_圖_書著那老太婆的地圖指示前來,」坎恩邊說邊撥弄爐火。它已經燃燒得剩下餘燼,但他的翻動令它重新轉旺。「但我仍在納悶,我們怎麼能肯定就是這裡。時間不多了。我們該怎麼確定?」
「喔,露欣達。」丹尼爾低語,手摀住嘴巴。
別去想比爾,她告訴自己。妳不害怕。
「丹尼爾。時間——」
之後她以眼角餘光瞥見身側出現波浪般的大片白色物體。這時,夫使們集體驚呼一聲。
「幸好這位流放者有你的信物,不然我們可能會——」
剎那間,寥寥幾位墮落天使就在他們頭頂上方數百呎高處……然後近到露西可以辨識出光亮容器中他們那古怪和黑暗的身體。身體凝止不動,但似乎無可否認的充滿生氣。
她霎時睜開眼睛。當他們飛越數不清的暴風雨時,她抓緊丹尼爾繞在她雙手上的臂膀。
史提文拉開門讓他們進入小屋,小茅屋有個泥土地板和茅草屋頂,角落裡有一堆毯子,火爐附近有個簡陋的爐子,房間中央則有四張搖椅,排成一個四方形。
她不知道。她看不見它。她什麼都看不見,除了這片絕妙的銀色|色調暈染出的白色光芒。光亮像包裹般開展,直到露西可以辨識出在她眼前延伸的一大片白色草地。原野兩旁排列著璀璨的白樹樹叢。
突然間,她發現這是她和丹尼爾在地球上的第一次相遇。這就是她一直在哀求的時刻。這就是丹尼爾始終不願談論的時刻。
一陣火與黑煙的爆炸將丹尼爾震出露西的視線範圍。更多爆炸即將來臨,超過一百萬個爆炸就要發生,它們會如拳頭般重擊地球,將所有碰上的生物打成肉泥,露西低頭俯身,用手遮住眼睛,張開嘴巴,再度尖叫起來。
「丹尼爾,」露西說。「你該和我解釋一下。」
遠處有道宛如漣漪般的白色脊架。露西直覺它很重要,然後,她看到還有七道脊架,在空中環繞著某樣非常明亮的東西、形成的巨大拱門。露西無法直視那個明亮的物體。
它們光彩奪目、飄浮在空中、又不可思議的輕盈,是最精緻、最能反射光芒的純淨物質;她的翼幅完全展開大概有三十呎,但它們感覺起來很巨大,她不再感覺疼痛。當她的手指劃過背後的翅膀下緣時,感到它們有幾吋厚,毛茸茸的,它們是銀色,又不是鋇色,宛如鏡面,它不可思議又無法避免。
他們之間有種緊繃的沉默。所有天使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因為我看到它的樣子了,露西的腦袋突然尖叫起來,因為不知怎的,我也在場。
眼前又是一片黝暗。還剩下多少時間?她記不得了。儘管露西一度喜歡解開微積分的複雜驗算,但數日子似乎成為不可能的任務。想到她曾咬著橡皮擦、坐在木桌前計算微積分,身邊圍繞著二十個凡人小孩,這情景差點讓她大笑出來。那真的曾經發生在她身上嗎?
「妳的朋友全都沒事。他們找不到能控告我們的任何證據——」
為什麼呢?現在他們已經來到特洛伊的原野,靠近路西法應該會降落的地點;他們衝到這裡來阻止他。這禮拜他們經歷了這麼多,難道只是為了坐在茅屋裡、什麼也不做地枯等?
「當我被關在埃及墳墓裡,我知道我永遠會選擇你的愛。」
「地點最重要。」羅蘭替他把話說完,靠在露西對面的搖椅扶手上,阿琳正蜷曲著身子縮在裡面。安娜貝拉環顧在窗戶上啼哭的雨水和狹小的房間。「那麼,這裡就是我們墜落的地點?我是說,我可以稍微感覺到它,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我拚命想想起來的關係,這感覺真怪。」
妳沒事。為了丹尼爾,妳得沒事。
「我才不累。」她抗議,但顯然她在撒謊。
「這些還不夠嗎?」
然後丹尼爾在她上方盤旋,他的紫羅蘭眼睛在懾人的恐懼中梭巡她的身體。「妳怎麼了?」
他在微笑。
丹尼爾傾身靠近搖椅,親吻她前額。「如果妳休息一下,情況會對我們有利。」
偽裝成朋友的小比爾一直隱藏著某種巨大而可怕的祕密,也許,對惡魔而言,友誼就是這麼一回事:愛總是帶著邪惡的氣味,滴水怪獸的軀殼其實是陰暗力量的外皮。
他們踊跚走上一條蜿蜒的泥巴路,露西睫毛上的一大滴雨水掉進眼裡。當她將水抹去,眨眨眼時,地球已經完全改觀。
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她的幻象中,比爾露出腐爛的黑色獠牙,大口吸入生鏽般的雲朵。他安靜地往高處竄去,這片死寂比他開口說話還要可怖,因為她的想像力填補了那分空白。他以路西法、邪惡和世界盡頭的姿態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然後他的臉消失。她眼前閃過一道新的景象,另一個前世:她的肌膚宛如營火般發出高熱,慾望在她胸口燃燒,這些感覺很奇怪,音樂震耳欲聾,人們大笑,朋友和家人環繞。露西看見自己跟著丹尼爾圍著火焰瘋狂舞蹈,即使在音樂消退,舔舐蒼穹的火焰從紅熱轉為銀溫時,她都能感覺到體內深處的動作節奏——
其他人都盯著她瞧,圍成一圈,彷彿他們在等待,天使們和流放者全都展開了羽翼。
「流放者在午夜時分拜訪了我們在開羅的冬屋,」法蘭茜絲卡緊縮起肩膀,好似想擋掉一個哆嗦。
她在穿越暴風雨的黑暗中看見幻象。她看見蒂放下一頭紅髮,長髮隨身舞動。老婦低語著:打破詛咒。她的頭髮變成血淋淋的觸鬚,像木乃伊的裹屍布般纏繞住她,然後又像個毛毛蟲的繭……直到她的身體變成一根叵大厚重的圓柱,猛淌著血。
他是唯一一個把羽翼藏在衣服底下的天使。他離開她,挺起肩膀,閉上眼睛,展開他的翅膀。
「沒錯,」史提文驕傲地說。「我的妻子管理嚴密,沒有任何破綻。」
法蘭茜絲卡本來在和史提文說話,現在她抬起頭來;「你想那是個好主意嗎?」
他們往下俯衝時,雲朵變得稀薄。底下是一座山谷,一大片岩石嶙峋的農田在東方與一條狹窄的海道接壤;巨大的木馬安坐在荒涼的地貌中,看起來很荒謬。那是過去的紀念碑,宛若幽靈。露西可以辨識出木馬附近有岩石累累的廢墟、一座羅馬劇場,以及一片現代停車場。
「請坐。」史提文領著露西到一張搖椅旁。她頹然癱坐進搖椅中,在他遞給她一個裝滿濃郁土耳其蘋果茶的金屬杯時,點頭道謝。他的手朝茅屋一揮。「這茅屋是很簡陋,但至少可以擋風遮雨,妳知道他們說——」
是流血了嗎?她摸索著肩後。傷口感覺相當新,一碰就痛,似乎有東西從她身體裡被拉出來。感覺不再那麼痛了,但她惶然不解。她慌張地轉過頭,卻什麼也看不到,只能聽到肌膚滑動和伸展的聲音,颼颼作響,彷彿新的肌肉在滋長。
「你是說一億五百八十二萬七千七百四十六位——」法蘭茜絲卡打斷他的話。
露西曾在上面那裡嗎?她幾乎感覺到彷彿是。
露西在感覺到丹尼爾將她自搖椅中抱起,走出安靜的茅屋外時驚醒。那不過是剛剛的事,丹尼爾一定抱了她一整夜。
「沒事,」他溫柔地說。然後他轉向法蘭茜絲卡快速地說:「它會發生的。」他將露西抱起。滑進她身旁的搖椅。他的手臂纏繞在她腰際。她最後感覺到的是他吻著她的太陽穴,在她耳邊低語。「讓她睡最後一覺吧。」
她的第一個想法是:現在我無所不能。
沒人吭聲。丹尼爾輕輕點頭。
他瞥了阿琳一眼。
露西站在丹尼爾身邊,他們就在白色茅屋外一片休耕的農地裡。霧雒從土壤中升起,蒼穹在經過大暴風雨的洗禮後呈現清澈的湛藍;東方山丘上仍有皚皚白雪,但山谷的斜坡平原散發出春天般的溫暖氣息。花朵在田野邊緣恣意綻放,白色、粉紅色和金色的蝴蝶到處飛舞。
一群如雲朵般的白鸛飛過天空,牠們將末梢是黑色的翅膀伸展開來,宛如棕櫚葉。牠們暫時遮蔽了太陽,在飛離前於天使翅膀上投下朵朵陰影。
她還來不及循著他的眼神向上望去,世界便開始旋轉;四周的氣味從腐敗化為乾燥的塵土;她回到埃及,置身在關住她的陰暗墳墓中,差點兒在那裡失去靈魂。許多場景在她眼前浮現:她衣服裡的溫暖星箭、她前世臉上明顯的恐慌、帶她回到過去的吻——還有比爾在法老的石棺裡到處飛來飛去,已經策畫好他最具野心的計畫。他粗嘎的大笑聲在她耳邊迴盪。
她伸手去摸一大片玻璃,發出用力的呻|吟。她的手用力抓住它——
「我也是。」史提文的口氣就像露西記憶中的那般冷靜專業。這多少安撫了她。
然後笑聲消失。埃及的聚象變成另外一幕:一個更久遠以前的露欣達俯m.hetubook.com.com臥在高大花朵的野地裡。她穿著一件鹿皮洋裝,在面前拿著一朵蒲公英,摘下一片片花瓣。最後一片在風中飄盪,她想著:他愛我。太陽刺眼,直到某樣事物遮住它。那是丹尼爾的臉,他的眼睛盈滿紫羅蘭的愛,他的金髮在太陽光下形成光環。
「妳準備好了嗎?」
丹尼爾的紫羅蘭眼眸盈滿淚水,他低語:「還有嗎?」
露西的眼瞼頹動。天空似乎是雨幕夢魘。現在她看到蘇菲亞小姐:她的黑眸在反射自雨滴中的微光閃爍。她舉高匕首,將刀刃刺進露西的心臟時,珍珠手鐲嘎嘎作響。她的字眼——信任是。不經心的跟隨——反覆在露西腦海裡迴盪,直到她想放聲尖叫,然後蘇菲亞小姐的影像顫動、旋轉、變黑,化身為露西曾經輕易信任的滴水怪獸。
「她是什麼意思?」露西問丹尼爾。
這道脊架屬於她。
「睡覺。」
丹尼爾將手放在她肩上,他的手溫暖而強壯。「妳還好吧?」
「那無所謂,」安娜貝拉低語,她的翅膀嗡嗡作響,在離地幾吋之上漂浮。「他永遠會等妳。」
這時,天使們單膝跪下,期待地抬頭盯著她——所有人,除了丹尼爾。他的眼睛閃耀著她所見過最深邃的紫羅蘭色。他向她伸出手,但在他的雙手碰到她的之前:
窗外,最纖細的紅褐色光帶擁抱著山巒。露西瞪著它,她的胃糾結成一團,她知道這意味著第八天的日出,也是最後一個整天——
「覺得怎樣?」他問。
就這麼簡單:她展開她的羽翼。
她感覺到手臂被抬起來。「妳不會有事的,小鬼,」阿琳說。「我保證。」
菲力在雪蘭偽裝成學生好幾個月,而法蘭茜絲卡竟然沒有識破他,這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但話說回來,這位勢利的天使老師只注意到雪蘭裡那些「有天賦的」學生。
說吧。他的眼神懇求著。
她專注地望著從左邊數來的第三道脊架。她無法轉開目光。為什麼?
「是的。」露西輕觸她的額頭。還有很多,非常非常多。「在凡爾賽,」她愈說愈快。「我被迫嫁給一個我不愛的男人,而你的吻拯救了我,我的死亡光輝燦爛,因為我們總能找到彼此。永遠如此。」
雨從四面八方襲來。露西的衣服濕透。她覺得一會兒發熱,一會兒冰冷。丹尼爾的雙手環繞住她的身體,磨搓掉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她看著雨水從她黑色靴子的鞋尖潺潺流往幾千呎下方的地面。
天堂。
「如果她累了,她需要睡眠,幾個小時沒差,我們都已經到這兒了。」
現在,露西的喉嚨緊得難以出聲。但它不再痠痛了。「直到在倫敦時,我才察覺到你的詛咒比我的還要糟糕許多,」她對丹尼爾說。「你得經歷的一切,一再地失去我——」
「你是——你是丹尼爾.格里葛利。」露西繼續說。「你是那個愛了我數千年的天使,你是那個我每次都一見鍾情的男孩。」她看見太陽在他潔白的翅膀上彈跳,她渴望被它們裹住。「你的靈魂和我的緊密嵌合。」
「救我!」
「我們在維也納時碰到一些天秤。」
一道金色光芒穿透迷霧,而且愈來愈明亮。坎恩的翅膀劃過露西腳下,從她一直在看的土地斑點前掠過:
「說下去,露西。」法蘭茜絲卡的聲音比她在雪蘭時更透著一絲鼓勵。
她抬頭看丹尼爾,眼中滿是淚水。「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愈來愈近,然後沉重地壓在露西身上,直到她尖叫——一塊黑暗和光亮的形體在她身旁的原野轟然墜毀。
丹尼爾的翅膀高舉過身體,燦爛美妙,讓他看起來俊美異常;他像太陽般閃耀——不只是翅膀,他的整個身體都在發光——但還不只是這些。天使的光輝從丹尼爾身上散發出來。露西看得目不轉睛。「你是個天使。」他睜開紫羅蘭的眼眸。
他搖搖頭。
它們飽含著她在數千年間,努力活著所聚積的力量和控制力。她不過稍微動個念頭,她的羽翼便開始拍動。
一個意象在她眼前閃爍,一道遺忘已久的記憶復甦:
她的眼角瞥見某樣銀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鏡子的碎片,但它閃著燐光一微弱地閃動,像是活的。露西拋開丹尼爾的手,砰地跪下,沿著泥濘土地朝破碎的銀色玻璃爬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她只知道自己必須碰觸它。
「我是露欣達。」她說m.hetubook•com.com
。「我是你的天使。」
這些一直潛藏在她的身體中,在她每一世的每一刻裡。直到現在,露西才真正瞭解何謂甦醒,而這遠超乎她的想像。一道微風吹拂過她的肌膚,她可以感覺到風兒挾帶著遠處的地中海氣味,告訴她自己仍在特洛伊。她的視野也變得比以前都要來得清晰,她看見一隻飛過的金色蝴蝶,看到牠翅膀上的絢爛斑爛。她吸進冷冽的空氣,空氣充滿了她的肺,她聞到深色土壤中、在春天帶來肥沃的鋅味。
「麥歐司和雪兒碧,」露西驚呼,「他們沒事吧?」
它們是她的翅膀。
「飛去那棟房子!」丹尼爾對其他人叫道。
「這個……我是露欣達.布萊斯,我是你愛上的女孩。」
法蘭茜絲卡站在椅子前面——史提文的妻子,雪蘭的另一位拿非林教師。菲力和其他流放者全副警戒,沿著對面的牆壁站得筆直;安娜貝拉、羅蘭、阿琳、丹尼爾和露西一股腦兒擠進屋裡,沐浴在由爐火點燃的溫暖中。
他們互不相識。但他們卻一見鍾情,墜入愛河。
妳不害怕,她在雨中靜悄悄地發誓。這是在這趟旅程中,她最難說服自己的事。
她名字在他口中如此嚴肅,令她的胃一陣揪痛。他究竟想要她做什麼?
「不怎麼妙,」法蘭茜絲卡說。「我敢確定,對你來說那是最糟糕的情況,但對我們來說仍舊不妙,禮拜一時,天秤進入雪蘭。」
天使們繼續飛行。山谷在下方開展,晦暗幽冥,但遠處有道光芒:在山坡中央,一盞電燈透過小茅屋的窗戶射出來。
茅屋的暗色木門打開,從裡面湧出溫暖的光芒。史提文.費莫鎮定的臉正盯著濕漉漉的天使們。他是露西在雪蘭最喜愛的老師。
露西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或他們已經旅行了多久。她也不想問。
露西在幻視。她很不舒服。她渾身顫抖,盯著史提文的眼眸。但它們很堅定,這讓她平靜下來。
「她沒事吧?」史提文問。
「不是親吻。」那是羅蘭的聲音。他在微笑。他站在丹尼爾身旁,雙手在身後交握。「不是親吻,而是自覺。妳過去尚未準備好理解這點,直到現在。」
雷電再度響起。露西回到冒煙的特洛伊平原,但這次她被困在一個火山口裡,整個人被壓在岩石底下,她無法移動她的左手臂或腿。她掙扎狂叫,看見斑斑紅點,以及像破鏡子的碎片。她的頭以她從未感受過的強烈劇痛扭曲著。
因為……她的記憶轉回……因為——
然後,一陣沉重感襲來,彷彿有很重的東西綁在她肩上。
「我不知道。」丹尼爾回答。
半途下起了雨。
「什麼也不做,」丹尼爾立刻回答。「還不到時候。」
她眨眨眼,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道雷電閃過——然後特洛伊平原又變回昨晚的模樣:土地上滿布彎曲的裂縫,冒著煙的火山口取代原本的平原;到處都是塵土、灰燼和死亡。沿著地平線,樹木著火,腐爛的惡臭煙塵在空中盤旋。她的靈魂似乎將她拋擲回幾千年前的過去。她眼前沒有皚皚白雪的山巒,沒有整齊的白色茅屋,沒有一群天使臉上帶著憂慮的表情將她包圍。
法蘭茜絲卡吞口口水。「我猜你是對的,它不是會發生,就是不會發生。」
「等等,」她說。「準備好要做什麼?」
而且那些火花愈來愈接近。光線描繪出陰暗的形體,從無限高處滾落。一定有上百萬個這類形體聚集成混亂、不規則的光影劃過天空,既暗又亮,同時懸止又不斷墜落,彷彿掙脫地心引力的束縛。
好像她是從不可測的高處往下墜落。
「沒錯,」丹尼爾說。「我們的愛超越一切。」
它們極為優雅地迅速展開,從他身側如花朵般綻放,揚起一道強風,拂過杏樹樹枝。
「現在要怎麼辦,丹尼爾?」法蘭茜絲卡嚴肅地問。
「我沒事。」她稍微坐直些,佯裝警戒。「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但丹尼爾在那兒。
「無論如何都會永遠在一起。」阿琳插嘴,用羅蘭的襯衫袖子擦拭濕潤的眼睛。
「很好,」丹尼爾說。「現在,告訴我『妳』是誰。」
她伸直肩膀。「不,我不累。太陽出來了,而路西法——」
狂暴的逆風毫不止歇,吹得露西緊貼在丹尼爾的身https://m.hetubook•com.com上。天使們以極快的速度穿越暴風雨,每次振翅都讓他們衝過整座城市和山巒,他們在眨眼間就飛越看起來像巨大冰山的雲朵。
很久以前,她曾經坐在這裡,就在……誰的旁邊?這點似乎很重要。
「露欣達。」
然後她眨眨眼,只抓起一把柔軟的泥土。
「我們進去吧,」丹尼爾牽起她的手。「他們在等我們。」
這怎麼可能就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點?這片災難連連的晦暗地貌散發著骯髒和死亡的惡臭,她的前世看起來精疲力盡、渾身是血——好像破裂成上千個碎片。
但她無法說出那兩個字,她現在知道得太多而無法否認——但又知道得不夠多、足以說出那兩個字,丹尼爾。他會幫助她。
「我很希望你們能及時趕到,」丹尼爾說。「你們離開時,雪蘭是什麼模樣?」
阿琳刷地站了起來。「我敢打包票,這一切都會值得。」
「沒錯,」史提文說。「但妳仍在這裡。」
羅蘭隨即起身把阿琳拉回椅子上。史提文抓住法蘭茜絲卡的手臂,將她拉到窗邊,大家都在竊竊私語,露西只能勉強聽到阿琳大喊:「我現在就可以捐她一大筆錢!」
丹尼爾也抬起了頭。露西察覺他同樣辨識不出那些墜落的形體,墜落地球的衝擊力撼動了他全身,抹消他是誰、他來自何方,以及他的存在曾有多麼輝煌的記憶。他望著天空,眼裡淨是赤|裸的恐懼。
「告訴我我是誰。」丹尼爾直截了當地說。
他從一塊岩石跳入水中,身體撞上水面時濺了她一身。他游向她,將她拉近,一隻手臂環繞她的背,另一隻穿過她膝蓋下方抱起她,她的手指在他的頸後相扣,她讓他吻她。她閉上雙眼——
「她沒事。」丹尼爾的自信讓露西大吃一驚。
「我很高興你這麼問了。」法蘭茜絲卡在搖椅間打開一個羊皮紙捲軸。「雪蘭的拿非林圖書館有張墮落地點地圖。地圖的範圍很詳盡,我們能從上面推斷出一個地點,但它也可能是任何地方。」
砰!
她的視野旋轉消退,銀色脊架消散。剩餘的白光整合後分散成各種形狀,成為——
露西不知道答——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或她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她記憶中的露欣達甚至不記得丹尼爾。但現在的她卻記得了。
「各位,」阿琳說,出現在丹尼爾翅膀右側。「你們看!」
「帶露西進去。」
「準備好了。」
而那是露西瞭解自己不只是誰的一刻——她是所有前世的總和。露西覺得她必須提到她在宣告者中拜訪的另一個前世。她深吸口氣。
「而……當我去到西藏時。我發現一個親吻並不會啟動我的詛咒。」
目睹他們墜落地球的記憶令露西痛苦萬分,就像無助地看著所有星辰自夜空隕落。
她要從哪裡開始呢?她碰觸墜飾,裡面有她和丹尼爾住在米蘭時的照片。
「她睡著了嗎?」
「我們怎樣才會知道?」
他的翅膀在灰濛的空氣中閃耀。他赤|裸的肌膚完美、清新,一片粉紅色。他的雙眸綻放同樣的迷人紫羅蘭光彩,但他沒有在看她,他正望向天際。他似乎不知道露西就在他身旁。
露西瞥向天空。那裡有某樣東西——一團微不足道的火花,彷彿天堂被通電後扼殺,而在剩餘的時間裡,震波不斷從那兒傳來。
這不是記憶。她回到現在,她真實的最後人生。她的老師法蘭茜絲卡和史提文、她的盟友流放者、她的朋友羅蘭、阿琳、安娜貝拉和坎恩站在她身旁。還有她的愛,丹尼爾。她瞪著每個人,發現他們都好美麗。他們出神地望著她,臉上寫滿歡愉。他們也在流淚。
她正站在一片純粹光芒的土地上。她聲音中的恐懼不屬於這裡,它不能存在於這個地方,她知道也不知道這點。她知道她在哪裡,但這不可能是真的。
從她靈魂傾瀉而出的是強烈濃郁的音樂和弦,如此美麗,將她周遭所有的事物染成白色,火山口消失。地球消失。她的身體——
「在奇琴伊察,」露西閉上眼睛。「我看見天使的輝煌對凡人可能致命。」
「她的脖子怎麼了?」
但她發出的聲音卻不是尖叫。
「當然,我們在數字上有爭議。」史提文總是順著他那位好鬥的美麗妻子。「重點是有許多天使墜落,因此衝擊的範圍很廣。」他迅速地瞥了露西一眼。「但妳確實處在天使墜落凡間的範圍之中。」
不。她在瘋狂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