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天使羅蘭的情人節
二、傾圮的牆

最後,羅蘭抬頭看見蘿莎琳娜的臉皺在一起。他現在想起來了,掙扎著忍受第二次,感覺他胃中那股相同的沉重感,宛如掉落懸崖的鐵砧。
「這個,我希望是如此。」她的大笑羞怯而優雅。她只是暫時挪開身子來逗他,然後她躺回乾草裡,閉上眼睛。「你可以再試一次。」
他知道,沒有守衛會從這裡的城垛往下看。城牆太高了。他離開陰影,走過去直接站在窗戶下方。
這是賽莉雅,領主較為年輕的女兒,她現在一定有十六歲了——與為羅蘭心碎的蘿莎琳娜同個年紀。她很像她姊姊:白皙的皮膚、藍色眼眸、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和那一頭令人驚嘆的金髮,但她心中的火焰——羅蘭所欣賞的、在蘿莎琳娜體內的熊熊巨焰——在賽莉雅體內則是瀕死的灰燼。
他差點認不出曾經是他的那個男孩。他們看起來都一樣,但某樣特質使這個男孩看起來特別年輕。充滿希望。純潔無比。他的毛料束腰外衣貼著身軀,雙眼如新生的小牝馬般炯炯發光——這是她的功勞——剝除掉幾千年來他在人間辛勤工作的勞苦,他在天堂的整個存在,以及之後沉重的墮落。
長而散開的金色海浪披盪在美麗的綠色洋裝背後。那是她嗎?一定是。
「抱緊我,先生。你不會捏碎我的。」
那不是她。
但是……
羅蘭認出它是位於城堡東北角、那座搖搖欲墜的建築。在夏季傍晚,太陽在六點左右掠過門口,因此羅蘭從乾草上的金色光芒推測,現在已快要七點。幾乎是晚餐時間——或是那個永遠嫌太過短暫的時段,在那期間,羅蘭會說服蘿莎琳娜偷偷和他單獨相處幾分鐘。
「妹妹?」
他現在更不會暴露自己。他不會脫掉盔甲或露出翅膀。習慣會幫他以老方式攀上牆壁。
他的心中明亮,彷彿被他露出翅膀所投射在這世界上相同的金光照耀般,他憶起城牆內的路徑。
在他的記憶中,這次羅蘭聽出她話中的含意www.hetubook.com.com:她當然是在逗他!
他是如何激切地吻著她!
與令人目眩神迷的蘿莎琳娜相較,
白雪覆蓋的山巔也沒有那般威嚴雄偉。
眼神柔和的貓兒坐在蘿莎琳娜的大腿上,
也不再顯得溫柔。
詩歌是由詩句組合的,
就像我是由蘿莎琳娜組合而成的。
詩句辛勤地加以裝束和裝訂,
然後送到蘿莎琳娜跟前。
堅果超越果殼,
這類堅果就是蘿莎琳娜。
神祕的上帝會找到祂所要之物,
但首先祂必須注視蘿莎琳娜。
「這次,」她發出指令,「不要這麼不自然。要更……流暢點。想想詩歌的流暢通順。這個,也許不是你的詩歌。也許是你最喜愛詩人的詩歌。在我的吻中你應該渾然忘我。」
「羅蘭?」
他將自己拉開,回到牆架,胸膛平直地貼在牆上,但他無法將眼睛從女孩身上移開。
「你沒瞄準我的嘴。」她的嘴唇以迷人的微笑輕輕開啟。「羅蘭,愛意味著不要害怕跟著感覺走,相信我會渴望你所將給我的所有事物。你懂嗎?」
「像這樣?」羅蘭撲到她身上,卻撲了個空,他滾到旁邊,整個人埋在乾草堆裡。他漲紅了臉,轉向她。
他不久後便抵達牆架,牢牢抓住沿著窗戶砌成的石製緣架。他在這時注意到陽台門是敞開的。一道紅色的絲質窗簾隨風向外飄揚。在那之後,隱約可見凡人的細微移動。羅蘭屏住呼吸。
他們側身躺在彼此身旁,面對面。她抓住他的雙手。他們的臀部隔著衣服相互碰觸。他們的腳趾尖毫不尷尬地相吻。她的臉離他只有幾吋。
他的雙手沿著城牆輕撫。他還記得他雙腳以前曾找到的溝槽,次數多到https://m.hetubook.com.com數不盡。他從來不敢在蘿莎琳娜面前伸展翅膀。要求像她這樣的凡間女子來愛他已屬異端,尤其在他的膚色是如此殊異的情況下。她的父親從未見過沒戴著面罩的羅蘭;他可不會允許一位摩爾人為他作戰。
然後他吻她。羅蘭付度,即使路西法親自呼喚,都無法強迫他放開這位美麗的女孩。在未來,他會默記她的建議並與其他女士接吻上千次。有時他會短暫地感覺到某種模模糊糊的東西,但從來、從來無法媲美這個吻。
羅蘭曾在這果園中繞著大樹打轉,手臂上提著他愛人的大編織籃、欣賞她從樹枝上採下紅色果實的慢動作多少次?
「是的,是的,我懂!」羅蘭用力呼吸著,身子激烈顫抖,挨近她,想做下一次的嘗試。他試探性地伸手向她——
一座敞開門的荒廢穀倉。
他不該在這裡停駐的。他早該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記憶淹沒他的心智,使他軟弱。
起初,他小心翼翼地攀登,儘管金屬盔甲匡啷作響,擁有愛情輕盈記憶的他立即再度覺得身手矯捷。
但羅蘭不肯遵循潮流。他是位古典主義者。他的靈魂在這個膚色中覺得舒適自在——該說最舒適自在。有時候。像在今天,他的長相會引發某些無謂的爭吵,但從來沒發生過讓羅蘭承受不起的事端。蘿莎琳娜說她愛的是在他體內的那個人。他則愛她的這份坦承……但她並不真的瞭解他。羅蘭曉得,自己依舊未曾坦率流露出他的某些特質。
她一定有感覺到他的心跳加速,但她沒有點破他。
羅蘭以膝蓋踉蹌向前,雙手用力壓在粗糙的乾草上。「我應該再試一次嗎?我確定我可以做得更好——」
最後,她發出甜美的咯咯輕笑,從他的臂彎中如蛇般扭開身子,她往後仰躺在乾草上,抿緊粉紅色的嘴唇,再次變得遙不可及。她以小孩看著不再心愛玩具的眼神盯著他。「那缺乏優雅。」
他所做的便是以糟和_圖_書糕的詩歌來取悅她。
或往內窺看。
他透過敞開的木門,看見兩個黑色翦影在後面的闃暗角落相擁。在那兒,在雞飼料和一堆生鏽的鐮刀間,羅蘭看見早期的自己。
她的父親是位伯爵或公爵或男爵,或是某種貪婪的大地主,在千年以來觀看這類人在戰爭遊戲中的行徑後,羅蘭已不再在乎這類人類的頭銜。這類凡人在人生中的主要熱情似乎只有如此:頻頻發動戰爭和竊取鄰近采邑的財富,以及讓他所有鄰居的生活成為人間煉獄,丹尼爾和羅蘭效命的騎士隊屬於他的麾下,因此和他的同袍花很多時間在這些城牆內外遊蕩。
但羅蘭仍舊無法動彈,倘若賽莉雅穿過落地窗、走到陽台上(她的確好像打算這麼做),羅蘭會被當場逮個正著。
一道記憶閃回。
他記得這個情人節慶典。他知道它是在他與藉莎琳娜的感情結束後舉行的。他們愛情結束的時間距今已有……五年。
這一千年來,羅蘭沒有一天不懊侮他與蘿莎琳娜結束感情的方式。他的人生繞著那份懊悔打轉:一道、一道又一道的高牆築起,每道高牆都有它無法攻破的立面。那份懊悔在他心中所建立的城堡,規模遠比現在聳立在他眼前的這座建築還要巍峨。也許這就是為何這座英國城堡能夠如此戲劇化地感動他的原因——它讓羅蘭聯想起他內心的堡壘。
羅蘭開始爬。
她說:「你為何讓我聽如此拙劣的詩歌?」
羅蘭大可以改變他的膚色;天使們一直都這樣做。丹尼爾為了露西曾改變過多少次他的凡間偽裝?天使們早就數不清了。
蘿莎琳娜以前都在這裡等他,她的金髮從窗戶邊緣飄盪出。那是她是單獨一人的訊號——以及等待羅蘭嘴唇的暗號。窗戶現在杳無人煙,從地面凝視著它給羅蘭一種思鄉的生疏感受,彷彿他離他所隸屬的地方非常、非常遙遠。
坐在凳子上的男孩沒有等待——他顯然無法等待——他希望聽到蘿莎琳娜發出嬌嗔的呻|吟。當羅蘭開始背誦他可怕的詩歌時,沒有人猜得出來,這位糟糕的十四行詩詩人曾經是音樂天使。和-圖-書
那個聲音——宛如弦樂器,只是更為悠揚。蘿莎琳娜!
但他冷汗涔涔的手掌背叛了他,他的雙手鬆開,在那感覺像永恆的幾秒鐘內,羅蘭覺得他好像在空中盤旋翱翔,然後他筆直落下六層高高的樓層。掉在泥濘的地面。
蘿莎琳娜斜倚著乾草堆,渾然不察攀附在綢緞長洋裝上的薊。她的頭髮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燦爛,她的皮膚平滑白亮得宛如新鮮撇取的乳脂。她往下凝視,這意味著羅蘭看不到她漂亮的藍色眼睛,只能望著那排搧動的柔軟睫毛。在那些日子裡,她豐|滿的嘴唇只有兩種表情:像現在般噘著嘴,或是她有時宛若送禮物般對羅蘭綻放的短暫微笑。羅蘭全心渴望這兩樣表情。兩者都讓他有奇怪的反應。
剎那間,羅蘭在門口看見一道陰影,然後是他所唯一愛過的女孩那清晰、優雅的身影,他的心跳停止。他無法呼吸。他想狂喊出她的名字,伸手向她——
他搔了搔黑仔以示勉勵,然後朝城堡走去。前面有一條石板走道,兩旁種著冬眠的櫻草花叢,道路則在一道沉重的金屬門前湮滅。羅蘭避開這條道路,走上一條羊腸小徑。他走在鄰近森林的林木線旁,直到他可以沿著城堡西牆的陰影偷偷溜過,逃離別人的視線。矗立在他眼前的石牆,直入空中五十呎,而第一個窗戶提供了往外眺望的視野。
短短幾分鐘,他抵達外牆的頂端,並將雙腿抬上胸牆那狹窄、突出的牆架上。扶正好自己後,他悄悄沿著牆架移動,到達遙遠的塔樓,抬頭凝視著它圓椎型的尖塔。從那裡開始,往上攀爬到圍繞高塔拱型窗戶的環狀邊沿非常危險。但他知道,某道窗戶外有座窄小的露台,https://m.hetubook.com•com另有一道精緻的石製緣架圍繞著高塔。他可以站在上面往裡面偷看。
他坐在一張三腳木凳上凝視著——眼神如此激切,他回憶起來時都感到尷尬無比——眼前這位美麗的金髮女孩。
羅蘭記得他過去的自我急切地歪著下巴,他因羞恥而內心燃燒。現在他記起他為何得大力說服她,她才肯同意來穀倉和他見面的理由。
他伸手探入黑仔的鞍囊,發現一顆乾燥的蘋果。在他評估眼前狀況時,便順手將蘋果餵給馬兒吃。
當她伸手拉住他的手,將他拉倒在乾草堆上時,他就應該知道了。他的心臟跳得太快,因此沒聽出她話中的弦外之音,現在他清楚地聽到:閉上嘴,然後吻我。
他和她之間一切為時已晚。
當羅蘭滑下黑仔的背,牠發出柔和的嘶鳴。他牽著牠走到蘿莎琳娜父親領地的南方邊界,一棵沒有花苞的蘋果樹前,將牠的韁繩綁在樹幹上。
羅蘭深吸一口氣,啜飲下她每一部分的甜美。但就在他要給她另一個笨拙的吻時,蘿莎琳娜伸出一隻手頂住他的胸膛。
「我還有一首小詩。女士想聽聽嗎?」羅蘭的過去自我說著。
他們的嘴唇第一次相觸時,羅蘭體內有東西點燃,彷彿他的靈魂通了電。他的身軀變得僵硬,努力避免搞砸任何事。他的雙唇溫柔地緊貼著她的。他的雙手宛如兩隻黏在她肩膀上的爪子,蘿莎琳娜在他的緊握下扭動,但無論如何,他穩如泰山。
她在乾草裡改變姿勢,假裝無聊,但演技不佳。他現在可以看得出來,她對他的每個動作著迷。
現在又怎麼了?
他渴望伸出手,將她從窗戶邊拉過來。讓世界回到過去。他的手指因緊抓著牆架而變得僵硬。在這重要的一刻,那位金髮女神轉過身來,羅蘭迅速全身凝住。並以為自己會像一支冰柱般直直掉落地面。
他也許對戰爭、對反叛上帝經驗豐富,但談到愛情時,羅蘭的心如同孩童般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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