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將她的房間打造成藝術靈感的聖殿,窗板上鑲有日本荷花圖的絲綢,向內開啟時,光線會照在雕刻成竹子模樣的楓木家具上,和客廳裡的深色桃花心木家具截然不同。樓下客廳裡的木製品都刷上了亮光漆,窗戶前垂掛著重重的窗簾,牆上掛著祖先的肖像,一個個嚴肅地瞪大了雙眼。反觀母親的一方天地,木頭全都粉刷成純白色,淡雅的牆面上掛著一百幅精緻的水彩畫,每幅畫都不比信紙大多少,而且全都裱了框。那些都是媽媽精心描繪的花草。
就在那一瞬間,我才真正意識到,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記憶慢慢浮現眼前,藍恩隨之點了點頭,然後說:「艾諾拉小姐,我雖然無法記起她確切的穿著打扮,但我記得她披了一件蓬蓬的長披肩。」
但願真是如此。
鎮民們看著我騎著腳踏車,在「良家婦女」鮮少出沒的地點查訪,像是旅館、鐵匠鋪、菸草店和酒吧附近,紛紛皺起眉頭,竊竊私語。
那是她最常穿的套裝,裙子可以用繩帶拉起,就算裡面的襯裙弄髒弄濕了,有男性在場時只要將外層的裙子放下來即可。
我將手輕輕放在門把上,一邊想著或許得找藍恩夫婦拿鑰匙才進得去。
我在下樓的途中遇見正在替樓梯打蠟的藍恩先生,便把手中的東西拿給他看,並且問他:「藍恩,這是什麼?」
如果她穿這樣的服裝出門,那就太不像她的作風了。
我知道那頂帽子,看起來像軍人戴的帽子,形狀像上下顛倒的花盆,也有人稱之為「三層和-圖-書高樓加一層地下室」。
我決定進去瞧一瞧。
「沒有人看見她,也沒有人知道她會在哪裡。」我回應著藍恩太太無聲又渴望答案的眼神。
她說的是她的兒子狄克,在莊園裡做些打雜的零工,比他更聰明的牧羊犬雷金納德則負責在他身邊監督他。我其實對狄克沒什麼信心,但我沒有告訴藍恩太太,只是對她說:「我去到那裡還想問些問題。腳踏車我騎走了。」
我喝完藍恩太太端上來的熱茶,換了一件乾爽的燈籠褲,準備出發去鎮上寄電報。
我拉開絲絨窗簾,讓陽光透進房內,接著猛地打開衣櫥。我看著衣櫃裡雜亂堆放的羊毛、絨線、棉布、棉緞、薄紗和天絨鵝衣物,不禁呆站著,想知道她出門時穿了什麼。媽媽是個與眾不同、不受拘束的思想家,不僅支持女性擁有投票權,還聲援拉斯金提倡的藝術服裝運動,包括給女性穿的柔軟、寬鬆的長袍。但她同時也是地主遺孀,不論是否心甘情願,她都必須履行某些責任義務。所以,除了平常會穿出門的「適當」服裝,衣櫃裡頭也有適合參加宴會的正式禮服,例如低領的晚宴洋裝、去歌劇院時會穿的大衣,以及一件穿了很多年的赭紫色晚禮服。媽媽不追求時髦,也從沒扔過任何東西,像是父親去世後穿了一整年的寡婦喪服、以前獵狐時穿的青銅色騎裝,或是進城時穿的那套銀灰色風衣。衣櫃裡還有毛皮披肩、鋪棉的夾克、旋渦花紋的長裙,以及件件堆疊的襯衫。我實在想不出來和圖書,在一堆紫紅、棕紅、灰藍、薰衣草紫、橄欖黃、深黑和琥珀色的衣物中,到底缺了哪一件。
「她的服裝剛好有需要……嗯……」對男人說出「襯墊」這個詞似乎有點不太妥。「有需要裙撐嗎?」
我騎的可不是破舊過時的高輪腳踏車,而是最新型的「矮輪」腳踏車,輪胎充飽了氣,安全得很。
我從沒問過為何我讓媽媽感到丟臉,因為「好女孩」不該知道的事就不該問。我觀察過,大多數的已婚婦女每隔一到兩年便會在大眾面前消失一陣子,幾個月後又會帶著一個或一打新生兒出現,然後一直持續這種「節奏」直到她們節育或無法生育為止。我的母親當初只打算生育兩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兩個哥哥。然而不知何故,對我爸爸這種信奉理性主義的邏輯學家,還有他端莊賢淑的藝術家妻子來說,多年之後意外出現的我反而成了某種恥辱。
她的衣服也堆得亂七八糟,棕色斜紋軟呢休閒套裝被隨意扔在立鏡上頭。
「連手提袋都沒有嗎?」
門嘎然而開。
儘管我擠出最和善的笑容和若無其事的態度,彷彿還是可以聽見那些八卦、揣測和謠言在我身後響起。
我真是太蠢了,早知道就該先來這裡看看。她根本不是外出寫生,而是為了某個我不知道的原因去了……其他地方。我怎麼會以為單憑一己之力就能找到她呢?我真是蠢,超蠢,無敵蠢。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媽媽的臥室。
這一塊肯定不是拿來墊前面的,想必就是墊後面的了hetubook.com.com
。
出了大門之後,我繼續騎了一小段路才抵達康佛德街上。
他沒有刻意掩飾臉上詫異的表情,並且表示尤多莉亞.福爾摩斯女士昨天未曾通過這扇大門。
這種披肩確實可以遮住臀後的裙撐。
我帶著沉悶的心情回到蕨谷莊園。
像是深怕會打擾到她一樣,我踮起腳尖走進隔壁房間——媽媽的畫室——只見幾扇為了採光而沒掛上布簾的窗戶,以及方便清潔的橡木地板,樸實而無華。環視四周,除了木頭畫架、傾斜的桌子、書架上的紙張和美術用品外,我瞥見了一個木箱,不由得皺了皺眉。
「庫柏,可以幫我打開大門嗎?你昨天有幫我母親開過門嗎?」我開口詢問門房。
噢。
那是一把與紳士手杖一樣堅固的黑色長雨傘,更常被拿來當拐杖用。
「我想不太起來了,小姐。」
「但外頭還下著雨,到處濕答答的,不如就讓狄克送去吧。」藍恩太太一邊提議,一邊又將手裹進了圍裙。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非常抱歉!」我大叫著,感覺臉上又紅又熱。我從沒用過襯墊,也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然而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蓋過了我的尷尬,讓我開口問:「藍恩,你記得母親昨天早上離家時身上穿什麼嗎?」
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在那閃閃發光的黃銅床板上,竟然是一床沒有摺好的棉被。從我出生到現在,每個早上,每回吃完早餐,媽媽總要親眼看我摺好被子、整理好房間才罷休。想當然爾,她肯定不會放任自己的床單亂m.hetubook.com.com七八糟,枕頭東倒西歪,更不可能任憑羽絨被滑落在波斯地毯上。
房間凌亂不堪,兩片式的馬甲和一些難以啟齒的衣物散落在大理石的盥洗台上,一目瞭然。梳妝台上還有一個像是墊子的東西,用一卷卷、一團團的白色馬毛做成,摸起來很有彈性。我對這個東西毫無頭緒,只好將它拎在手上,走出媽媽的房間。
我的出生是個意外。
沒想到門把竟被我轉動了。
我先去了郵局,將電報寄出。然後,在開始挨家挨戶打聽母親的下落之前,我把紙條交給了警方,順便和他們寒暄了幾句。我不時停下腳步,在牧師宿舍、蔬果攤、麵包店、糖果店和賣魚的攤販等地點仔細詢問,但沒有任何人曾經看見過母親。牧師的妻子對我皺了皺眉,我猜想,或許是因為我的燈籠褲吧。說來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騎腳踏車應該穿著「適當的」服裝,例如一件防水的長裙內加女性襯褲,或是其他任何長到能蓋住腳踝的裙子。過去我的母親就是因為不懂得「遮掩」而飽受批評。除了女性的腳踝,還有許多不雅觀的東西都應該好好藏起來,像是裝媒炭的桶子、鋼琴的背板,還有我。
「她戴了一頂灰色的高帽。」
「沒有,小姐。如果她有帶,我應該會注意到才對。」
母親的確很少帶包包出門。
身為一名專業的管家,他盡了最大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不動聲色,但是回答時仍顯得有些結巴。「艾諾拉小姐,那是……嗯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是一塊襯墊。」
「她有帶著大包小包嗎?」
我在迷濛細雨中踩著踏板,在門房那裡歇息了一會兒。雖然蕨谷莊園算不上大,只有一棟石屋和前院,但車道、大門跟門房都還是有的。
我環顧母親的起居室,這裡瀰漫著比教堂更崇敬莊嚴的氛圍。我曾讀過父親的邏輯學書籍,以及馬爾薩斯和達爾文的著作;我和我的父母一樣,習慣秉持理性與科學的態度來看待事物。然而待在媽媽的房間裡讓我有股錯覺,讓我想要相信虛無飄渺之物的存在——靈魂,或者說,鬼魂。
媽媽究竟是去了哪裡,竟然沒有帶走她的水彩畫具。
她離開時竟然不是穿這件實用又新潮的套裝,那她到底穿了哪件衣服出門?
關上衣櫥,我困惑地環顧四周。
我還以為……
母親帶著一把男用傘,頭上戴著男款帽子,身上穿著風騷的裙撐,卻把襯墊給留下,實在太奇怪了。
襯墊?
有這麼一瞬間,我感覺到媽媽就在這個房間裡,不曾離去。
「她還帶著她的拐杖傘。」
現在已經接近下午茶的時間,我打發了藍恩太太準備的午餐,拖著腳步來到母親的房門外,陷入沉思。母親的房門總是鎖著。也許是為了替藍恩夫婦省去些麻煩,母親堅持自己打掃房間,畢竟他們是家中唯二的家僕。她幾乎不讓任何人進去她的房間,但現在情況特殊……
在走廊這個公共空間,在一名男性面前,我手上拎著本該藏在淑女的裙撐內支撐褶痕與裙襬的祕密。
「我很確定沒有,小姐。」
最後,我還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