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謝謝。」我從他髒兮兮的手中抽出戴著手套的手,一邊說:「十分鐘後回來接我。」
「沒問題,小姐。」他碰了碰帽子示意,然後駕著馬車走了。
五個星期之後,一切準備就緒。
不出我所料,教堂裡頭一個人也沒有。我看著一排排空蕩的長椅,咧嘴一笑,將陽傘扔進捐獻舊衣的箱子裡,把裙襬捲到膝蓋上,直直地衝向後門。

我的夜間活動可以說比白天更活躍,也更有成就感。
接著就要看我的了。我必須找到一個同樣高明的藏匿方式,這樣藍恩太太偶爾帶著除塵布入侵我的房間時,這筆錢才不會被她發現。窗簾的橫桿跟母親的床一樣是黃銅製的,兩端也有可拆卸的球狀物,非常適合我如法泡製。
幸好,我擁有平坦的胸部,才能青出於藍。我把所有矯正、拉提和塑身的「工具」全部塞進蕨谷莊園的煙囪裡。我身上的衣物——或者該說是行李——實際上裝滿了不可告人的成捆鈔票,甚至還塞了一件精心挑選的備用連身裙在襯裙裡,完美地填滿了裙撐裡的縫隙。我在外衣口袋裡放了一條手帕、一塊肥皂、一把平梳和板梳、我珍貴的密碼冊子、嗅鹽和維持熱量的糖果。沒錯,我帶了一整箱必需品。
藍恩先生向莊園裡的農夫借來了一匹馬和一輛「複合式」的交通工具,看起來像運行李車,但也有附軟墊的座椅,讓我和馬車夫有地方可以坐。前往火車站的一路上雖然不會太風光,但也不至於顛簸不適。
一切必須在破曉前完成,等到藍恩夫婦起床就來不及了。
「希望不會下雨。」藍恩太太站在車道上目送我離去。
所以我偏不那麼做。
藍恩先生站在馬車後面,感動地說:「您看上去簡直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淑女,艾諾拉小姐。您將會成為蕨谷莊園的驕傲。」
答案顯而易見——為了把逃跑所需的行李藏進去。
我很快就可以自由呼吸了。
才怪,我知道他至少會在酒吧裡待半個小時。
已經好幾週沒有下雨了,自從我出門尋找母親那天到現在都沒再下過。
直到裁縫阿姨和*圖*書完成第一件洋裝的那天,我的想法改變了。
可憐的父親,他不會想要別人為他禱告的。身為邏輯學家和無神論者,媽媽曾說過爸爸不想舉辦葬禮,他希望火化。但是怕這麼做會讓康佛德永遠籠罩在異教的醜聞中吧,最後他並沒有如願以償。
門房打開大門時對我說:「再見,艾諾拉小姐。祝您好運。」
但我心裡準備的是另一場截然不同的旅行。
他一定以為我想逃開,離他越遠越好,所以我不會這麼做,我要逃向他。

廣告上是這樣寫的:豐胸神器,理想馬甲,完美塑形。言語無法形容的神奇功效,是世界上其他馬甲無法達到的境界。內加胸墊,不只輕盈舒適,還可依照穿戴者喜好調整豐腴度,締造優雅勻稱的胸部曲線。收到繳款收據即以包裹郵寄出貨,不滿意保證退貨。別再使用一文不值的劣質產品了,妳值得更好的。
我將句子重新騰寫並且排列。
藍恩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會想念您的。」看見點點淚珠落在她那柔軟又衰老的臉龐,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

他住在倫敦,麥考夫也住在那裡。而且倫敦是全世界最大也最危險的城市,基於種種理由,他們倆肯定會認為倫敦是我最不可能冒險涉足的地方。
衝入風光明媚的墓園。
我跳上腳踏車,端莊地讓襯裙的下襬垂下遮住腳踝,騎著腳踏車橫越鄉間。
所以我偏要去那裡。
「不太可能,天空中一片雲也沒有。」藍恩先生向我伸出手,讓我一手扶著他,一手撐著蕾絲花邊的白色陽傘爬上馬車座位,如淑女一般姿態優雅。我的手上甚至還戴著手套。
說到寄宿學校,麥考夫從倫敦請來一位裁縫阿姨,讓她暫時住在某間曾經是給女傭住的空房間。她先是對家裡那台老舊的腳踏縫紉機哀聲嘆氣一番,接著幫我量了三圍:腰圍二十吋(嘖,太寬了)、胸圍二十一吋(嘖,實在太小了)、臀圍二十二吋(嘖,小得令人惶恐,但一切都還有辦法補救)。接著她又從一本時尚雜誌內頁挑出一則廣告。要是母親還在,絕對不會允https://www.hetubook.com.com許這種出版品出現在這棟房子裡的。
與此同時,麥考夫寄來一封電報,告訴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要在某某日期到某某女子學校(鬼屋)報到,交通的部分則由藍恩先生負責。
所以我偏要打扮成成熟的女性。
我一邊壓抑情緒,一邊生硬地說:「謝謝你們。狄克,啟程吧。」
他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畢竟,我只不過是在逃避馬甲、髮簪,還有那些很緊的鞋,順便補補眠。每天晚上,等到屋裡其他人都睡了,我才會摸黑起身,鑽研我那本密碼冊子,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這件事情當然沒有人知道。到頭來我還是愛上了解密碼,享受著找東西的樂趣。媽媽的密碼冊子提供了新的玩法,首先得找出密碼隱藏的意義,才能搞懂密碼所指的寶藏。每解開一個新密碼,都會帶我找到另一筆媽媽藏在房裡給我的私房錢。有些密碼解不開,讓我感到非常挫折。我甚至想過直接撕開每一幅水彩畫的背面,但這麼做實在有失運動家精神。況且,家裡的水彩畫實在太多了,多不勝數,媽媽的密碼也並非全指向水彩畫。
「好喔!」他將馬調了頭,在教堂門口停下來。我們就這樣在原地呆坐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自己該做的事。他把韁繩固定好,走下馬車,繞到另一側攙扶我下車。
他把馬停下來,問道:「艾諾拉小姐,您說什麼?」
為什麼母親離家出走時穿著裙撐,卻把裡頭的填充物留下來呢?
「時間還很充裕,你可以去酒吧喝杯酒等我。」
「謝謝你,庫柏。」

解出來後,我再次出發,在大半夜溜進母親房裡,拆下她床柱的球頂,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黃銅床柱裡可以藏這麼多錢。
腳踏車的前面安裝了一個置物籃,後面裝了一個箱子,裡頭裝著三明治、醃菜、水煮蛋、水瓶、急救繃帶、修理輪胎的工具包、燈籠褲、牙刷等,還有我那雙舒適的舊黑靴。
蕨谷莊園的人都以為我準備要去讀寄宿學校。
艾諾拉去看看我的床柱
舉例來說,密碼冊子的其中一頁上畫著爬滿常https://m.hetubook.com.com春藤的木圍籬,當時我連看都沒看密碼,就直接溜進母親房裡找常春藤的畫,竟然找到了兩幅。我把兩幅畫的背面都撕開了,卻一無所獲,這才悶悶不樂地回到房間開始解密碼。
不過我自己準備的計畫才是最要緊的事。我以神經衰弱為藉口,每天足不出戶,穿著浴袍在房裡睡覺。藍恩太太經常端來牛蹄凍和各種奇異的補品,讓我不禁恍然大悟為何病人總是沒食慾。藍恩太太擔心到去和麥考夫商量這件事,麥考夫則保證寄宿學校絕對會讓我恢復健康,因為那裡的學生每天早餐都吃麥片,而且都穿輕暖的羊毛內衣。儘管如此,藍恩太太還是叫來了鎮上的藥劑師,甚至從倫敦哈里街找來內科醫師,他們當然都沒診斷出我有什麼毛病。
隨著馬車駛過康佛德街上,我嘆了口氣,環顧四周,如同舉辦告別儀式般,將肉鋪、蔬果攤、粉刷過的黑樑都鐸式建築、酒吧、郵局、電報局和領事館等,全都看了最後一遍。都鐸小屋小小的窗戶上壓著厚重的茅草,好像憤怒地瞪著人似的。其他還有旅館、鐵匠鋪、牧師的家、屋頂長滿青苔的花崗岩小教堂、墓園裡東倒西歪的墓碑……
就在快要過了墓園時,我才猛然說道:「狄克,停車,我想去和我父親道別。」好像我是突然想到這件事一樣。
我要扮成他們認為我最不可能會裝扮的模樣。他們眼中的我是個穿著不及膝連身裙的乾扁小鬼。
然後踏上尋找母親的旅程。
走到大門的這一路上,我緊盯著馬兒的耳朵。麥考夫僱了幾個人來整理莊園的草坪,我可不想看到我的野玫瑰花叢被剪得一乾二凈。
到了明天,我的兄長,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就會開始努力找他失蹤的妹妹和失蹤的母親。
床柱我的去看看艾諾拉
我在灰褐色外套裡也藏了兩包東西,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前面的是我從媽媽衣櫃裡偷拿出來的材料,親自縫成的特製胸墊,後面的設計則類似襯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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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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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一直沒有找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母親的告別信,或是任何她關愛的問候,或者解釋的字條。然而說真的,在這個節骨眼上,沒什麼好解釋的。至少我現在明白她的欺騙和隱瞞都是為了我,而這些偷偷積攢下來的財富是為了讓我獲得自由。
那天也是我要穿上「完美馬甲」的大日子。就和廣告上寫的一樣,該商品用低調樸素的棕色紙袋包裝著,送到我的家門前。當然,前後左右的「姿態矯正機關」一個也沒少,外加一個「專利襯墊」,讓我從此坐在椅子上都不能靠著椅背休息。我將頭髮盤成一個髻,用髮簪深深插|進髮髻裡,將我的新髮型固定在頭皮上,並且在前額戴上捲曲的假瀏海。經歷這一連串辛苦的著裝準備之後,最棒的獎勵就是穿上新衣和新鞋,在大廳裡像個小嬰兒一樣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練習當個淑女。
狄克用憂心的聲音緩慢說道:「小姐,我還是送您去火車站吧。」
擅長騎腳踏車的好手不會拘泥於平坦的道路,我決定暫時沿著農場的小徑和牧場走。路面被太陽曬得跟鐵一樣硬,這樣就不用擔心會留下任何痕跡。
我邁著小步走進教堂,裙子一同左右搖擺。
就在那一天,我意識到一件事。儘管這個想法不合理,但我百分之百確信,母親一定是逃到一個沒有髮簪、沒有馬甲(管它完不完美)也沒有獨創專利襯墊的地方去了。
床柱我的去看看艾諾拉
什麼鬼東西?我翻開《花語錄》,查了常春藤的花語,緊緊纏繞的藤蔓象徵「不忘初衷」。雖然花語很動人,但一點用也沒有。我盯著密碼看了好一會兒,在第一句的最後找到了「拉」。接著我發現自己撕開的那兩幅畫有點奇怪,畫中的長春藤由上至下、右左左右地在圍籬上纏繞蔓延。我來回掃視媽媽的畫,隨著常春藤的生長方向重新排列密碼。
他們一定以為我會假扮成男孩,他們早就知道我喜歡穿燈籠褲。更何況,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逃跑的女孩總會裝扮成男孩子的模樣。
我朝和*圖*書藍恩夫婦微笑,喬了一下裙撐,在我的車夫——狄克——旁邊坐下。一方面,我的裙撐占據了整個座椅的後半部;另一方面,藍恩太太將我的頭髮往後梳,精心梳了個流行的髮型,讓盤起的髮絲占據了整個後腦勺,並且把長得像餐盤的緞帶草帽向前微微傾斜,遮掩我的雙眼。我精心挑選了一件灰褐色西裝外套(因為這個顏色最不搶眼,甚至有點難看),還有那十九又二分之一吋的腰帶、傘狀長裙,和一件掩飾用的披肩。我在披肩之下偷偷解開了裙子上的腰帶,減少馬甲的壓力。我終於可以呼吸了。
跟狄克說話必須簡單扼要。我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我想去看看我父親的墳墓,在教堂裡為他禱告 。」
在八月底的晴朗早晨,當我搭上即將帶我遠離家鄉的馬車,我的心情竟出乎意料地滿懷希望,隱約帶著一絲緊張。這都要感謝母親。
這段期間,夏洛克日益精簡的電報完全沒有捎來任何和母親有關的新消息。他聯絡了她的老朋友、藝術家朋友,還有婦女參政團體,甚至去了法國拜訪母親老家維納特的遠親,仍然一無所獲。我不只一次為媽媽憂慮——怎麼會連這位大偵探都找不到她的行蹤?難道她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嗎?還是更糟,遇上了亡命之徒?
下了訂單之後,裁縫阿姨開始幫我縫製樣式端莊、顏色淡雅的洋裝。鯨骨製成的領口緊緊勒著我的脖子,腰帶讓我喘不過氣,由六層絲質襯裙組成的下襬拖在地上,讓我幾乎無法走路。裁縫阿姨提議做兩件十九又二分之一吋腰圍的洋裝,兩件十九吋腰圍的洋裝,外加一件十八又二分之一吋和更小號的洋裝備用。她似乎覺得我年紀越大,身材就會越變越小。
我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奔跑,在搖搖欲墜的墓碑之間穿梭,儘可能地不讓任何路過的人目擊到我。當我跑到離教堂裡最遠的墓園圍欄時,與其說是爬過去,不如說是跳過去更恰當。接著,我向右繼續跑了一小段路。是的,沒錯,我看到了!我的腳踏車就藏在樹籬下,我昨天偷偷牽過來放在這裡的。更精準地說,是昨天晚上,就在不到幾個小時之前,在接近滿月的月光下完成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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