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歲的年紀,外表卻相當年輕,長相樸素,但有著堅毅執著的性格。明明是天賦異稟的藝術家,卻將精力浪費在爭取所謂的『女權』。」
聲敗名裂?我對於華生醫生所說的內容毫無概念,但是仍然兢兢業業地在筆記上寫下這個詞。「麥考夫和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會這麼假設,想必是有原因的吧?」
「麻煩你告訴我他的名字如何拼寫。」我忽然意識到,身為女助理的艾薇.蜜雪莉,對於麥考夫這號人物理應一無所知,便立刻打斷華生醫師的話。
他拼出我們的名字。尤多莉亞.維納特.福爾摩斯女士以及艾諾拉.福爾摩斯小姐。母親大概是先知,畢竟我的名字(Enola)倒著拼寫就成了「孤獨」(alone)兩字。
「雖是陌生人,卻也是同業。」我平和地提醒。
「沒有。但如我所說,他們相信那女孩現在人在倫敦。」
我面色呆滯地告訴華生醫生:「你可以信任我,我會守口如瓶。」
「那當然,請問你的地址是?一旦拉格斯汀先生讀過筆記後就會聯繫你。」我扯了個謊。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委託我前來。」他說起話來彬彬有禮,非常謙虛,還轉過身來面對著我說話。
華生醫生用拳頭摀住嘴咳嗽,接著說道:「為了避免引發醜聞,所有消息都封鎖了。」
他的身影一消失,我就癱坐在書桌後的木椅上,膝蓋顫抖得厲害,連絲質襯裙都因摩擦而沙沙作響。這樣可不行,我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了母親的臉,幾乎可以聽見她說:「艾諾拉,妳自己一定就能做得很好的。」
華生醫生竟然能用如此委婉的方式,說出我與哥哥夏洛克長相極度相似的事實。因為我的增重計畫失敗了,只好在嘴巴兩邊各塞一塊橡膠(原本是用來墊「那個部位」),再加上鼻墊,我現在根本都快變臉了。
我的心開始劇烈狂跳,心跳聲大到我深怕對方會聽見。我無法再說服自己,這個人的到來只是恰不恰巧的問題。
我身體僵直,感到一陣焦慮。他們是怎麼猜到的?
「能否請你告訴我她們的姓名及相貌描述?」
華生醫生嘆了口氣,臉上的仁慈逐漸褪去。「這或許也與她們決意違反身為女性的本質有關吧。」
「那更糟糕,他肯定會感到羞辱交加,尤其在那位什麼先生的面前——」華生醫生的話忽然中斷了。他接著問:「話說回來,人們一定會感到好奇,這位『拉格斯汀博士』究竟是何方神聖?請妳回答我了,蜜……女士?」
「是的,他視福爾摩斯先生為偶像,倘若他得知福爾摩斯先生找不到自己失蹤的hetubook.com.com母親和妹妹,肯定會震驚得不得了。」
無法確信他來到這裡,真的就是為了來向世界級的尋物暨尋人專家請益。
我儘量聽起來有禮一些,操著標準的中產階級口音,展現服務該有的效率與低姿態,問道:「真的嗎?」接著裝作準備寫下筆記,並繼續問道:「福爾摩斯先生遇見什麼樣的困難呢?」
「是的,他們的母親曾經是一名堅決的女性參政運動分子,若幸運的話也許現在還是。而很遺憾的是,女孩似乎也是非典型的女性。」
「真是個怪名,是吧?」華生替我寫下麥考夫的名字以及他在倫敦的住址,接著繼續說:「猶豫一段時間後,麥考夫先生告訴我,他和夏洛克兩人找不到失蹤的母親,而且禍不單行,就連他們的妹妹也不知去向。兩位家人突然失蹤,而且還是唯一剩下的兩位家庭成員,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有沒有任何線索指出她現在可能在哪裡?」
華生醫生搖搖頭。「沒有人來索求贖金。她們應該是跑了。」
華生醫生表情不怎麼開心,他起身離開座位,顯然今天的晤談到此為止了。我伸手拉了呼叫鈴,呼喚喬帝來送客。
「請坐。靠壁爐近一點吧,外面肯定是冷得要命,對吧?」我指了指一張扶手椅。
我笑了笑,說道:「我也相信你能理解我,華生醫生。拉格斯汀博士雇用我來做事前了解的工作,就是為了節省他的寶貴時間。我就是萊斯利.拉格斯汀博士正式授權的職務代理人,但當然,不會由我來採取實際的調查行動。」為了去除華生醫生天生對任何女性的不信任,我儘量聽起來不像胡謅地補上一句:「我經常充當拉格斯汀博士的眼睛和耳朵,就像你為福爾摩斯先生所做的一樣。」
「現在是拉格斯汀博士的事業草創期,你的朋友夏洛克也經歷過一樣的階段,需要透過案件來為自己累積名聲。有件事你或許會感興趣——拉格斯汀博士非常積極學習福爾摩斯先生的辦案方式。」
「嗯,是的,我了解。」華生醫生語帶猶疑。他有雙溫柔的眼睛,帶著憂愁的眼神更是無害。「但我無法肯定……應該說這問題相當敏感……事實上,福爾摩斯本人對我這次的拜訪一無所知。」
「為何如此?」
「噢,所以她希望穿褲子囉?」
「蜜雪莉。」把「福爾摩斯」(Holmes)分成前後兩半拆開之後,倒過來組合並正確拼寫,就成了「蜜雪莉」(Meshle)。這密碼根本簡單得不可思議,但華生醫生永遠都不可能猜到,沒有人猜得到。
為了抑制我的貴族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
音,我以更加平穩的口氣問道:「你有跟那位先生說拉格斯汀博士不在嗎?」
小男僮遞來的銀盤上盛著一張卡片,我詫異地讀著上頭的內容。
這一次,我記得表現出自己一無所知的態度。「真是不可思議,她們是一起逃跑的嗎?」
我坐在桌後那張不舒服的木椅上,用披肩將身子裹得更緊,搓了搓自己的雙手(儘管用力到手指都弄破了針織手套,我的雙手還是凍得僵直),然後拿起鉛筆和記事本。「華生醫生,我很抱歉,目前拉格斯汀博士有事外出,但我相信他會很高興見到你的。你就是福爾摩斯先生的夥伴華生醫生,對嗎?」
「的確令人遺憾。」我抬起頭,從假髮瀏海下看著華生醫生,眨眨眼,掀動著假睫毛,並揚起點綴著淡淡口紅的雙唇。我在臉上鋪滿薄薄一層惡名昭彰的「胭脂」,塑造出平民一般的紅潤膚色,來掩蓋蒼白的貴族膚色。「能否請你提供這名女孩的相片?」
科學家必須是男性,所以科學搜查家的辦公室裡有一個永遠也不會現身的「萊斯利.拉格斯汀博士」。除了在我的腦海裡,或者有著我的名片和廣告的商店、賣報攤、水果攤和演講廳以外,他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可是我找不到任何為他背書的人。」
我放下鉛筆,直視華生醫生。「很好,華生醫生,我會將細節轉告拉格斯汀博士,但我必須先提醒你,他不太可能會接這個案子。」我的第一個委託就遇到棘手難題了——協尋我本人!這實在碰不得。
「為何如此?」
「恕難配合,就連福爾摩斯母親的相片也沒有。母女兩人似乎都刻意不接受攝影。」
「華生醫生,我是拉格斯汀博士的祕書,艾薇.蜜雪莉。」我站起身子,向這位客人伸出手。先前看過他手寫的文字後,眼前的男子完全印證了我對他的臆測:一名魁梧的英國紳士,雙頰紅潤,眼神和藹可親,身材些微圓潤,雖然看起來不富裕,但絕對是受過教育的階層。
我必須繼續調查。我知道華生醫生不會再告訴我其他資訊,他顯然已經認為自己透露太多了。但華生醫生終究還是替我帶來了第一個案子,我一定會為男爵找回他失蹤的女兒。
「麻煩你請華生醫生進入辦公室,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幸好我早就想出答案。「拉格斯汀博士不喜歡透過代理人交涉,他肯定會問為何夏洛克.福爾摩斯並未親自拜訪——」
「是的,那當然。」不知為何,我興致缺缺的態度似乎反而誘使他敞開心胸,將煩惱全盤托出。
「你說她還是個孩子?」
華生醫www.hetubook.com.com生繼續說下去。「我曾經多次詢問讓他心煩的原因,他卻堅決否認自己正陷入低潮。昨天我堅持繼續追問,結果他立刻暴怒,與平常謹慎沉穩的他截然不同,毫不講理。這讓我覺得必須採取行動,不管他怎麼想,這都是為了他好。於是我向他的哥哥麥考夫.福爾摩斯求助——」
約翰.華生醫生?約翰這個名字很常見,但是華生呢?醫生呢?常見嗎?雖然我很不想相信,但一定就是他了。「喬帝,他是我腦中所想的那個人嗎?」
「那母親呢?」為了避免自己笑出來而露了馬腳,我只好趕快轉換話題。
等等,不是哥哥派他來的?
「相信妳已經知道了,自從夏洛克先生事業的草創階段,我就和他住在同個屋簷下。但如今我已經進入婚姻,而且以醫師的身分執業,與他見面的機會自然少了許多。即便如此,我仍然注意到一件事。從夏天開始,他似乎經常坐立難安,在過去幾個月更是極度心煩意亂,甚至廢寢忘食。我不只以朋友的身分關心他,身為醫生,我也非常掛慮他的健康狀況。他不但體重下降、氣色不佳,情緒也經常變得憂鬱易怒。」
「有著瘦長的臉型,還有一個明顯……嗯,怎麼說才好呢,酷似西塞羅的鼻子和下巴……」
抄下地址後,我站起身送華生醫生到門口。
「蜜雪莉小姐,我無意冒犯,但我曾經四處打聽,卻找不到任何與拉格斯汀博士有關的情報。我會登門拜訪,只是因為他在廣告中聲稱自己專攻尋人。」
「才十四歲的年紀。麥考夫先生告訴我,他和夏洛克相信女孩手上有一筆為數可觀的資金……」
華生醫生說:「我希望能在拉格斯汀先生採取任何行動前,先和他親自見一次面。」
我一直嘗試增重,但房東太太準備的魚頭湯和燉羊頭實在不怎麼開胃,所以總以失敗告終。
我竭盡所能地不表現出內心殷切的懇求。拜託,求求你,我必須知道自己有沒有猜對你來這裡的原因。
「不,她們是各自逃跑的。福爾摩斯太太於去年夏天失蹤,妹妹則在六週後,就在她即將被送往寄宿學校之前也逃家了。她一個人遠走高飛,我想這就是為什麼福爾摩斯會如此掛心。妳想想看,倘若妹妹是跟著媽媽一起離開,即便福爾摩斯不認同此舉,至少也能確信妹妹安然無恙。但事實上,那名女孩,或者可以說還是個小孩,竟然自己一個人旅行到倫敦!」
「約翰.華生醫學博士。」大聲唸出這個名字,我想確保自己真的沒看錯。我這位全倫敦唯一、想當然也是全世界唯一的科學搜查家,一八八九年一月才啟用這間辦公和圖書室,沒想到迎來的第一位客人竟會是他。
這個放鬆練習達到了預期的效果,我冷靜下來,睜開雙眼,就看到喬帝正領著華生醫生從等候室走進來。
我鬆了一口氣。這和事實差得可遠了。我希望自己永遠不需要使用女扮男裝這種老套的戲劇情節,但我毫不在意繼續扮演艾薇.蜜雪莉。
「有的,夫人,噢,我是說有的,蜜雪莉小姐。」
「喬帝,我以前說過,你要稱呼我為蜜雪莉小姐。」我翻了個白眼。這個男孩的母親只因為覺得「騎馬的馬褲」(Jodhpur)聽起來很優雅,而將他命名為喬帝布爾(教區的登記處不小心誤寫成「喬帝爾」)。的確,對於擁有這種母親的孩子,又該指望他什麼呢?喬帝只因為看到我那褶邊和蓬鬆的袖子,便對我產生敬畏之心,稱呼我為「夫人」。然而他不該這樣,否則人們就會開始問東問西。雖然我希望他對我保持敬畏,才不會意識到我其實只是個年紀稍長的女孩,但我還是希望他停止稱呼我為「夫人」。
「根本凍得嚇人,我以前從沒看過泰晤士河結這麼厚一層冰,甚至都可以在上面溜冰了。」他一邊說,一邊搓著雙手,伸向火堆。儘管爐火猛烈燃燒,但房間還是不夠暖和,我甚至開始羡慕起這位訪客能坐在那張舒服的軟墊椅上。來到倫敦之前,寒冷和潮溼並沒有對我造成多大的困擾;但在倫敦,我卻曾在人行道上撞見生死不明、四肢凍僵的乞丐。
華生醫生激動地打斷我,不過那強烈的情緒不是針對我。「福爾摩斯太矜持又太驕傲了,他甚至連我都不願意說,妳覺得他會對一個陌生人掏心掏肺嗎?」
華生醫生繼續說:「他們告訴我的是,這名女孩的特徵比母親更容易指認。她既高又瘦——」
我忽略了華生醫生用錯的成語,因為他說的話占據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先生的女兒失蹤了?但我在報紙上沒有看見任何消息……」
「是萬物皆可尋的科學搜查家。」我插嘴補充。
「很高興認識妳,蜜雪莉小姐。」華生醫生一如預期地將帽子摘下,並在拿下手套前禮貌地等著與我握手,接著才將手套和手杖一併交給男僮。
「真的假的?」華生醫生看起來安心許多。
也就是說,他們擔心那名女孩是被誘拐走的。
「此外,他們擔心她將自己偽裝成一名賦閒的紳士……」
華生醫生向前挪動位置,彷彿那張扶手椅忽然變得相當不舒適似的。他清了清喉嚨後,緩慢地說道:「我想,這或許是因為福爾摩斯通常對遺失案件興致缺缺。他認為這類案件平凡無奇、隨處可見,因此從未多加留心。」www•hetubook•com.com他接著補充。「就在昨天我去拜訪時,才遇見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先生及夫人。他們前去拜託福爾摩斯先生協助尋找失蹤的女兒,卻被他疾厲言色地拒絕了。」
華生醫生聽出我聲音中明顯的輕蔑態度,露出了微笑。「極有可能,她支持所謂的『理性穿著』。」
「……如此一來,她很可能會受到不良的影響,甚至從此聲敗名裂,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等他離開後,我在他剛剛坐過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靠在爐火邊打顫。真是矛盾的景象。
而我也希望他看到的是我刻意營造的形象:一位傳統的年輕職業女性,胸前束著一枚斗大、醜陋的圓形胸針,戴著同樣難看的耳環,都是一些仿冒「最新時尚」(其實跟荒謬的制服沒兩樣)的便宜貨。雖然頂著一頭美麗的鬈髮,但其實是一頂假髮,可能還是取自一位巴伐利亞農民。即使受人尊敬,仍沒有什麼教養,父親可能是馬鞍匠或酒館老闆,而且她很有可能一心一意只想找個丈夫。如果我用胸針、項鍊、過多的絲帶和刻意的假髮確實營造出這個形象,那就代表我的偽裝成功了。
「真是可怕。」我垂下雙眼咕噥著。現在我已經沒有想哭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想微笑的喜悅,我多麼想趾高氣揚地看一眼倚老賣老的大哥麥考夫,曾經想把我塑造成造作淑女的麥考夫。當我這麼想的同時,我發現自己很難扮演好眼下的角色,勉強維持著合乎情境的關切表情,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然後問道:「是綁架嗎?」
「此外,她長得纖瘦,缺乏有魅力的女性曲線,而且喜歡穿著男裝粗野地玩耍,像個男孩一樣跨大步伐走路,如果不儘快找到她,這些特質傾向很可能會害她走上不歸路,與文明社會徹底脫節。」
喬帝跑了出去。他的打扮根本無法充分顯現他的「聰明才智」。所有男僮會穿著袖口和褲子兩側都鑲邊的衣物,手上戴著白色手套,頭上頂著條紋帽子,看上去就像是頭上放了一塊小小的夾心蛋糕。但又何妨?反正大多數的制服本來就很荒謬。
我振筆疾書,忙著為「拉格斯汀博士」寫下筆記。我低下頭看著桌面,好讓華生醫生看不見我的臉。幸好如此,因為一陣驚恐向我襲來,眼淚在我眼眶打轉。我的兄長,冷漠如冰的邏輯完人,竟然會心煩意亂,甚至廢寢忘食?我並不曉得哥哥竟然會有如此深沉的情感,更別說是因為掛念我而憂心。
「夫人,我怎麼知道?」
他抓住座椅的把手,開始娓娓道來。
「蜜雪莉小姐,我希望待會兒直接和拉格斯汀博士私下談談,我相信妳能理解的。」
我的心跳慢了下來,心臟卻開始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