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街頭姐妹今晚必須開口了,否則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的視線一時遭到煙囪遮擋,但他很快就又出現。芬奇輕而易舉地盪過大樓間的縫隙,他的動作敏捷,明顯是熟能生巧了。
確認過四下無人後,他便快步走到街上,以為真的沒有人看見他。
是小冊子,大概是要組成工會或是一些蠱惑人心的內容。
我很確定她一定聽到了。
一頭亂髮的黑鬍子芬奇不屑再看瑟西莉一眼,像個流氓一般往帕丁頓車站的方向走去。瑟西莉則瘸著腳跟在身後,拿著提燈和籃子,虛弱的樣子宛若一條綁在芬奇手肘上的破布標籤。芬奇不比一般年輕人高,但女孩把身體彎得低低的,頭頂還不及芬奇的肩膀高。
我躲在遠遠的陰影處,聽不太清楚講話內容,但我聽見了「資本主義壓榨」、「剝削勞工而建立的帝國」、「勞工權益」等關鍵字。亞歷山大.芬奇明顯就是報紙專欄作家口中的「外在勢力」,煽動勞工階級的不滿,引起社會的動盪,尤其針對馬夫和港口工人,也印證了芬奇百貨店員所言。
在我來到聽眾身後時,有幾個人回頭看了我一眼,但是站在街角附近的大部分人只是好奇,帶點震驚或是欽佩。至於芬奇,我希望他繼續將焦點放在自己的演講上,而不會注意到一身黑服、蓋著面紗的慈善修女。即使他注意到了,我想他此刻大概也無心回憶我們的上次會面,讓我身處危機的恐怖會面。
要不是他身上的布帽子、法蘭絨衣服和燈芯絨背心和相同的褲子,我根本認不出易容後的亞歷山大.芬奇。
日光已逐漸黯淡,濃霧將至,今晚的夜色將更加昏暗。所以,我趁著天色還沒黑,又回到芬奇百貨附近。
他環顧四周,我只看得見他的眼鏡和蒼白的臉龐。與我先前見到的裝扮不同,芬奇穿著一身粗糙的深色法蘭絨和燈芯絨製成的日工工作服,頭上還戴了一頂布帽。
親愛的讀者們,我就不在此贅述自己經歷了多少驚險的時刻。簡單來說,我回到拉格斯汀博士的辦公室換回蜜雪莉小姐的裝扮,又避開圖柏太太回到住處,和圖書換成修女姐妹的套裝。雖然如此裝扮很容易引人注目,但我還是身穿厚重的長袍以徹底藏住自己。前往聖潘克拉斯車站的路上,我不斷感受到旁人的側目,在倫敦市民眼中,我可是前所未見的奇景。聖潘克拉斯區十分繁榮,因此也幾乎沒有街坊修女。
芬奇一心專注於自己要辦的事情,在來往的行人中沒有特別注意到我的存在。他轉過身,敲了敲倉庫的門,而我則溜進他剛走出的巷弄。
不出我所料,芬奇在天色還未全黑時就出現了,因為他要看清垂降的路線,而照明工具會害他暴露行蹤。
「至今為止,我們已經和平聚會兩次,是正當地行使公民權利。」街上另一頭的演講者正激昂地宣揚道:「我們也已經至特拉法加廣場遊行兩次,揮舞著團體的絲綢旗幟,要讓倫敦西區記住我們的名字……但是警察卻用警棍攻擊。在我們奮力抵抗,甚至流下鮮血後,其中一位國會議員卻說:『市民在街上大肆宣揚飢餓問題,簡直是不堪入目的街景,更何況還是在貿易發達的富裕地區,他們應該回到自己的閣樓裡繼續挨餓。』」
所以他的視野應該像我一樣模糊,不會發現我的存在。我走在路中央,暗自希望以後再也不會有如此際遇。
看見瑟西莉小姐的第一眼,我震驚得差點大叫出聲。要不是跟著芬奇,我絕對認不出瑟西莉小姐,我想此刻就連她的母親都可能認不出來。瑟西莉小姐削瘦的臉頰蒼白,滿是油垢的頭髮用布料盤起,顫抖的身上只掛著一條披肩,裙子破爛不堪,腳掌上裹著幾塊碎布。儘管我已經無數次勾勒過小姐的樣貌,非常確定她就是瑟西莉小姐,但眼前的景象還是難以置信。
瑟西莉小姐就在眼前了。
我是如此解釋眼前的景象,而喬帝的說法則是看見小姐拿著一些「紙張」。
我必須跟上。
不出我所料,店員果然對他們年輕主人的夜間活動瞭若指掌,僕人們總是知道所有祕密,但他們從不會對外多嘴,只會自己私下討論。
瑟西莉小姐儼然是個提著一個大籃子乞討的女孩。
我咬緊雙唇,就像一尊披滿hetubook.com.com馬糞的黑色雕像站在街道另一頭。
瑟西莉又咕噥了幾句,大大的雙眼裡滿是卑微的請求。
芬奇將提燈點亮後又還給她。瑟西莉小姐說了一些話,但我實在聽不見她微弱的聲音。
思考了一會兒,我決定鋌而走險。
「瑟西莉小姐!」我靠近她的耳邊,再次輕聲說道。
我藉著街上的陰影處遠遠跟在他身後。
如果是白天,走在街道中間一定非常引人注目,但是現在有夜色掩護加上我的一身黑衣,我想應該不會有人發現。要不是我自己避開路上的馬車,馬夫們即使點著煤油燈大概都看不到我。閃避馬車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因為路上滿是不知所云的結冰液體和馬糞。我不止一次差點跌倒,甚至有一次重心不穩,在鵝卵石地上翻了一圈,以免自己慘遭鐵製馬蹄踩過,然後拖著溼答答的長裙和披肩迅速爬起身來,差點被一匹克萊茲代馬拖著的木材貨車輾過。
我有幾度甚至差點跟丟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雖然芬奇從頭到尾都沒有碰到瑟西莉,但她全然懾服於他的威嚴下。瑟西莉眼眸裡的希望和請求蕩然無存,就好像是靈魂突然被抽乾了。她站在原地,就像是一具衣衫襤褸的陶瓷娃娃,被困在鐘形玻璃罩中,動彈不得。
我還在百思不得其解時,芬奇停下腳步,站在一扇破舊的門前,上面貼著一張字醜的廣告:
瑟西莉提著籃子,就像是落在地上的煤煙般毫無生氣,一語不發。直到我從她面前經過時,她才稍微有點反應,朝我遞上一本小冊子。
雖然難以置信,但我大該猜到芬奇要來找誰了。
我綽有餘裕地走上人行道,跟在兩人身後,腦海裡滿滿的猜測和恐懼,甚至還有點難以消化眼前的情況。我感受到自己每一寸緊繃的皮膚都著急得想做點什麼,想幫助瑟西莉,想阻止一切,但是要怎麼做?此刻的敵人又是誰?
但他沒有敲門,而是繞過骯髒的倉庫一角,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普通床:六便士/晚
婦女床:八便士/晚
hetubook.com.com「先工作,」她的主人再次命令。「然後才有飯吃。」
開門的女人沒有回答,像一隻嚇壞了的小動物溜出漆黑的門口,讓芬奇進去。倉庫簡直不像人住的地方,我連狗都不會養在裡面。
我沒有往芬奇百貨豪華的大門走去,而是穿過飼養拉車馬匹和奶牛的馬廄街,就像是在迷宮裡探險一樣,來到繁華百貨的背後,躲在鴿舍陰影下觀察附近地形。
街上的馬車和貨車熙來攘往,我跟著亞歷山大.芬奇來到一個滿是倉庫的區域,據我所知,此地似乎與大型農產品市場——柯芬園相鄰。這裡到底是……
亞歷山大一走上他的演講臺,瑟西莉小姐便遵循主人的指令,開始往不遠處的街角走去,然後停在一盞煤油燈下,僵硬地從籃子裡拿出一些又小又白的東西,遞給停下來傾聽演講的路人。
芬奇沒有回答,而是憤怒地哼了一聲,盯著瑟西莉猛地揮出自己的手掌,停在小姐的臉旁,就好像是要把自己身上的液體甩進瑟西莉體內。芬奇表情平靜,發亮的雙眼充斥著怒火,惡狠狠地看著瑟西莉。接著,他像是在憑空撫摸小姐的臉龐般,手掌在空中緩慢地向下滑到她的肩膀附近。
我表現自若,不疾不徐地走向瑟西莉小姐。
但是惡魔也能說出一口好聽話。
酒吧對面的街角路燈下,聚集了一些長相粗獷的男人,其中也有亞歷山大.芬奇。瑟西莉小姐就像個小孩一樣跟在後面,停下向其他人問好。幾個人互相握過手後,他們架起了一個木箱子般的東西,亞歷山大則站上即席製作的講臺準備講話。要說眼前一臉黑鬍的男子是位冒牌貨我也相信,他簡直與亞歷山大.芬奇判若兩人。
人群現在已經滿到了馬路上,甚至擠到對街的人行道上,但是除了演講者的聲音外,群眾們一點聲響也沒有。亞歷山大.芬奇銀閃閃的強烈眼光就像是有魔力般,在人群中來回掃視。底下的人群則入迷地盯著亞歷山大.芬奇,他們直愣愣的模樣就好像是……
我又一次細細研究芬奇建築的窗戶、屋簷和排水管。我從未對建物結構如此感興趣,這還是我第一次想像www.hetubook.com.com自己爬上一棟大樓,就像是在思考如何在一棵冬樹上爬上爬下,而我在實踐前模擬了幾條不同的攀爬路徑。
催眠術。
我終於勇敢正視自己的念頭。
她沒有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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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倫敦今晚的霧色不如平常濃厚,但還是一樣昏暗。泰晤士河堤邊亮著一排日光電燈,美不勝收,就像是把黑夜變成了白天。相較之下,路上的瓦斯電燈只能微微點亮夜晚,卻無法使黑暗消失。亞歷山大.芬奇和街上的行人一樣,身影忽明忽暗,我只有在他走過一盞盞路燈時才看得清。
「先工作,」芬奇大聲回答。「然後才有飯吃。」
喃喃自語後,我大步穿過馬路。就在我接近倉庫時,一名陌生男子從亞歷山大.芬奇消失的巷口出現,讓我大吃一驚。男人留著長長的黑髮和菱形的黑鬍子,眼睛周圍的皮膚蒼白得顯而易見,明顯是把眼鏡拿掉了。雖然他的目光沒有放在我身上,但我感受到了他眼神裡的威嚇。即使在濃濃夜色下,男人的雙眼還是明亮得不可思議,像是兩顆銀珠子般。面紗下的我驚訝得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努力抑制自己倒抽一大口氣的衝動。
「……就像是大家的鴉片!」鬍子芬奇仍在臨時演講臺上宣揚他的理念。「聽聽英國貴族們最愛唱的聖歌:『世間大小萬物,一切都那麼睿智且精彩,是上帝創造了它們;富人住在城堡裡,窮人住在城門邊,是上帝賦予了他們不同的人生,給予了他們溫暖的住所。』簡直就是在唱社會有多不公平,上帝竟讓四分之三的人口過上貧窮的日子,生活和工作慘得令人瞠目結舌;上帝卻只偏愛少數人,讓有錢人們每天只忙著命令僕人幫他們換上五套服飾?」
但小姐完全沒有回應,連一個眨眼、一個喘氣或一個眼神都沒有,身體毫無顫動,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聽眾們情不自禁地佩服起他清晰的條理,也為他所說的話懾服。亞歷山大.芬奇很聰明,就連我都贊同他所說的,使我更難相信他邪惡的所作所為了。
她居然拿著提燈?https://m.hetubook.com.com答案明顯是肯定的,我在黑暗中看見一些動靜,亞歷山大.芬奇點燃了一枝火柴。
我又接著估算亞歷山大.芬奇在濃濃夜色中,從大樓垂降的落點。然後我回到馬廄街繞了一圈,找到一條巷口伺機而動。
我承認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尾隨他走進窄巷,芬奇一定會發現我,但如果我不繼續跟著他……
瑟西莉小姐也是受害者。
倫敦西北區比東區繁華許多,牆角不會有水龍頭,街上也沒有晚上拉攏生意的女人。西北區有自來水管道,但是也有自己的不良風氣,這些既不是時尚的特色,更不是富裕的象徵。如同亞歷山大.芬奇平凡的五官,倫敦西北區的街道平淡無奇,路上的行人不多也不少,是一個我所知略少的區域。我來訪此區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次來拜訪華生醫生、一次潛入哥哥夏洛克的住處和兩次來芬奇百貨「逛街」。不包含此次行動,我一共來過西北區四次,難怪我在跟蹤亞歷山大.芬奇的途中總是差點迷路。
「把提燈給我。」
「瑟西莉小姐。」我接過她的小冊子,悄悄說道。
我還無法釐清目前的狀況,只能在遠方觀望。
芬奇再次不耐煩地大力敲門,直到門終於為他敞開,芬奇的甜言蜜語中卻帶著陣陣酸意。「夫人,介意我進門嗎?」
看來這裡是鎮上最便宜的住處,住著最貧困的瞌睡蟲,擺著一排排爬滿跳蚤和蝨子的嬰兒床。「地上的人」頭髮早已掉光,悲慘地窩在此處,換不得一絲舒適,只迎來癬菌病的侵擾。
我雙手空空,並不是為了幫助貧民而來。我戴著手套,指尖向掌心折起,就像是要許願般,但手套下其實藏了一把匕首。
芬奇下降到了盡頭,落在屋簷上,轉身從水管走到一個木頭水桶蓋上,接著跳到街角送貨車位的石子路上。
亞歷山大.芬奇滔滔不絕,聽眾群已經聚集了一些男人和幾位女人。要是我貿然接近應該不會引起太大注意?就只是一名剛好經過此地的修女?
他在昏暗的空中就像是一條巨大的毛毛蟲,用膝蓋和手肘抵著牆上的礫石和瓷磚緩慢下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不被從百貨後門或是後巷出現的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