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馬丁
「哼,不會講話是嗎?狗屁!我明明記得妳從前會講話。從前妳都會叫我『把拔,把拔』,尤其是妳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可是現在呢,我女兒忽然變白痴了。說不定妳根本就不是我女兒。我看妳的眼睛倒是跟那個副警長很像。」說著他忽然彎腰看著凱莉,那雙淡綠色的眼睛盯著她的眼睛。她嚇得趕緊把眼睛閉起來。

「凱莉。」懷特太太又問了一次。「妳有運動鞋可以穿嗎?」
「安東妮亞。」路易斯開口了。「珮翠拉在妳家嗎?」
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她房間。每次要進她房間,我都會猶豫好半天,因為她房間裡堆滿了奇奇怪怪的小女生的玩意兒。毬果、橡子、樹葉、羽毛、石頭。那都是她在我們家後院旁邊的柳溪森林裡精心收集來的,而且花了不少心思擺滿了整個房間,看得我眼花繚亂。房間裡還有洋娃娃、狗狗布偶、小熊布偶。她把那些布偶擺在床上,繞著她睡覺的位置圍成一圈,用毛巾蓋在它們身上當作棉被。房間裡飄散著一股薰衣草洗髮精的香味、青草的香味,還有一種小女孩特有的汗味。每次走到她房間門口,那股香味就會迎面撲來。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漆漆的房間,開始慢慢看得見了。這時候,我發現珮翠拉沒在床上。不過,我並不緊張。珮翠拉偶爾睡不著覺的時候,會跑到樓下的客廳去看電視。

「沒有,路易斯。我很確定他沒有留什麼字條。」我開始覺得他很煩了。
「噢,老天,當然可以。請進請進。」我帶他們走到客廳,這時我才發覺茶几上堆滿了空啤酒罐。我趕緊把啤酒罐收起來,拿到廚房去丟進垃圾桶。
「來,到外面來,凱莉寶貝。妳怎麼會這麼早起來呢?」他問。他口氣聽起來滿和藹的。凱莉輕輕推開紗門,推開一道縫,小心翼翼,以免撞到爸爸的背。然後,她從門縫擠出去,站到爸爸旁邊。
「好吧。」路易斯說。「一個鐘頭之後我們再討論。到時候要是兩個小朋友還是沒找到,那我們就要想別的辦法了。」
凱莉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她腳上穿著一雙又黑又髒的運動襪,上面全是破洞,大拇趾都露出來了,腳趾甲上那種猩紅色的指甲油都看得一清二楚。前一天晚上,媽媽特別給她白白的腳趾甲塗上指甲油。
凱莉
「我去把凱莉叫起來。」我三步併作兩步跑上樓梯。一想到馬丁和菲爾妲此刻的心情,我緊張得整個胃扭絞成一團。我邊跑邊大聲喊:「凱莉。凱莉,起床了,親愛的。媽媽有事情要問妳!」我一跑到走廊上,班恩正好打開房間的門。他沒有穿上衣,赤|裸著上半身,而且我注意到他那頭紅髮亂成一團。
我被一陣低沉的轟隆聲驚醒。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打雷。我不由得笑了一下,眼睛還閉著。暴風雨快來了。傾盆大雨一下,天氣就會涼爽多了。我心裡想,也許應該去把凱莉和班恩叫起來。他們兩個都很喜歡淋雨。夏天又乾又熱,淋個雨會涼快得多。一下下沒關係。我伸手去摸旁邊葛里夫睡的位置,發覺他已經不在了。他睡的那半邊床摸起來比我這邊涼快。今天是禮拜四,他要去釣魚了。葛里夫要和羅傑一起去,可是,兩個人開那種敞篷小貨車,不怕打雷下雨嗎?我翻身躺到葛里夫那半邊床,享受一下被單上短暫的清涼,想繼續睡一下。可是,我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門,連續敲了好幾下,砰砰砰敲得很用力,連房間的地板都感覺到那種震動。我有點不高興,翻身坐起來,兩腳踩到床邊的地上。老天,現在才一大早六點。我把昨晚丟在地上那條短褲撿起來穿上,然後伸手梳理了一下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我從走廊經過的時候,發現班恩的房門還關得緊緊的,就像平常一樣。班恩把自己的房間當成碉堡一樣,所以後來我根本就連想進去的念頭都沒有了。他只肯讓他的同學和妹妹凱莉進房間。他肯讓凱莉進房間,倒是令我感到有點訝異,因為我生長的那個家庭,家裡有四個哥哥弟弟。他根本不讓我進他們的房間,除非我硬闖進去。
「珮翠拉凌晨四點半人就不見了。」馬丁口氣很篤定。「這麼早,天都還沒亮,她們會跑到哪裡去?」
懷特太太彎腰湊近凱莉面前,看著她的眼睛。「凱莉,妳有運動鞋可以穿嗎?」
「妳說什麼?太小聲了我聽不到。」他大笑起來。「大聲一點。噢,對了,我忘了妳不會講話。」那一剎那,他表情忽然變得很輕蔑。「我忘了妳只會比手語。」然後他猛然站起來,開始比手畫腳,那種姿態很像在消遣凱莉。「妳這小孩子不太正常了,講話,像白痴一樣不會講話!」葛里夫越說越大聲。
「珮翠拉沒在床上。」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她搖搖頭,比了一個要上廁所的手勢。但此刻,那股想尿尿的感覺忽然不見了。
菲爾妲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沿著我剛剛尋找的路線又跑了一遍,樓上、樓下、客廳、飯廳、廚房、浴室、書房、地下室。還是看不到珮翠拉。我匆匆從後門走出去,在屋外繞了一圈、兩圈、三圈。還是看不到珮翠拉。後來,我走回廚房,正好碰上菲爾妲。我們絕望的互看了一眼,接著,菲爾妲強忍著啜泣,打電話報警。
「凱莉,怎麼這麼早起來呢?做噩夢嗎?」葛里夫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臉上流露著一種真摯的關懷。
「嗨,早啊,你們兩個。」
我也立刻跑到樓下,可是我很快就發現珮翠拉並沒有在看電視。屋子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卡通人物那種低沉的說話聲,也聽不到那種人工音效製造的笑聲。我快步走到屋子裡的每個廳房,一進門就打開燈。客廳——沒看到珮翠拉。飯廳、廚房、浴室、我的書房——還是看不到珮翠拉的蹤影。接著,我走到廚房最裡面,打開那扇小門走進地下室——珮翠拉也不在那裡。我匆匆走回樓上去叫菲爾妲,用力把她搖醒。
「我會派幾個警察到後院附近的森林裡去找找看。一個鐘頭。」路易斯又說了一次。「一個鐘頭之後,我們就要研究別的辦法了。」
「很難說,安東妮亞。說不訂他臨時起意決定要帶她們一起去。說不訂他有留字條什麼的。」
她爸爸整個人看起來一塌糊塗。他臉色蒼白,白得像那種血根草的白花,而他那頭紅銅色的頭髮則是紅得像血根草根部的汁液。血根草花是一種嬌嫩細緻的花,開花的季節是在初春,花朵像雪一樣白,根部的汁液紅得像血。每次媽媽帶她到森林裡去散步,都會指著路邊的血根草花叫她看。爸爸走路的時候偶爾會被露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倒,但他還是緊緊抓著凱莉的手臂不放。他一邊走,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凱莉正在等待時機。等機會一來,她就要掙脫他的掌握,拔腿狂奔,跑回去找媽媽。
「他有沒有可能帶那兩個小朋友一起去釣魚?」馬丁臉上露出一絲希望。
「那你們就去死吧!到海裡去餵鯊魚!」這時候,安東妮亞會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柳枝,然後在半空中揮舞。
懷特太太仔細打量著凱莉那凍裂的小臉蛋。保健室雪白的牆上掛著一張視力檢驗圖。凱莉轉頭看到那張圖,忽然被吸引住。檢驗圖上的英文字母一行比一行小。
凱莉感覺自己的胃忽然扭絞成一團。爸爸每說一次「把拔」那個字眼,她的胃就會抽搐一次。她忽然很想衝進屋子裡,去把媽媽叫起來。每次葛里夫喝醉酒的時候,他都會對凱莉說出一些很惡毒的字眼,彷彿在洩恨。不過,他倒是從來沒有傷害過她。他會打班恩,他會打媽媽,可是他從來沒打過凱莉。

此刻,八月的早晨,空氣燠熱滯悶,躺在床上的我已經滿身大汗。我翻了個身,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終於摸到菲爾妲的臉。我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就溜下床走到房間外面。走到珮翠拉房間門口的時候,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她房間的門半開著,聽得到裡面電風扇嘩啦啦的聲音。
至於葛里夫,他會一口氣喝掉十幾罐百威啤酒當早餐,然後拖著自己七歲的女兒穿過森林,打算去找人逼問所謂的真相。他就是這種爸爸。太陽慢慢出來了,葛里夫帶著凱莉來到一棵柳樹下,然後叫她一起坐下來休息。
後來,特殊學生教育方案研討小組開會討論,幫凱莉做了一個測驗,然後根據測驗的資料數據進行分析,結果發現凱莉的身體並沒有任何異常。他們研擬了很多方案,然後反覆地進行研討辯論,幾個星期後,他們決定教凱莉學手語。他們打算教她學會「廁所」之類的一些關鍵字眼,讓她能夠和別人溝通。而且,輔導老師每個禮拜都會排一天找她去特別指導。他們決定藉由這樣的方式,慢慢等候觀察,看凱莉會不會開口說話。結果,他們等了很久很久,凱莉始終沒有開口。
於是,一個月後,我們結婚了。
「趕快跑,凱莉!」班恩大吼一聲,凱莉立刻乖乖趕快跑。她的腿蒼白修長,上面有很多瘀青。那是她爬樹爬籬笆留下來的傷痕。凱莉會一直跑一直跑,然後安東妮亞會追上去,彎腰抓住她的膝蓋。
凱莉的媽媽是那種會陪著孩子一起爬樹的媽媽。她會陪孩子一起坐在樹幹上,然後說老祖先的故事給他們聽。她告訴過凱莉,他們家的祖先是一八〇〇年代從捷克移民到美國來的。每次到外面玩,她都會準備三人份的午餐,有花生醬三明治,再加上一個蘋果。他們會一路走到柳溪邊。溪裡的石頭長滿苔蘚,滑溜溜的。他們踩著那些石頭渡過小溪。他們會走到一棵柳樹下。長長的柳條從樹上懸垂下來,形成一片帳篷般的柳葉幕。安東妮亞會先把一張舊毯子鋪在樹下的地上,然後他們三個就從柳條中間穿過去,躲在那個柳葉圍成的帳幕裡。那一刻,那棵柳樹彷彿變成了荒島上的一棟小屋。當年班恩還很小,比較有時間陪她們到溪邊去玩。當時,班恩假裝自己是一個勇敢的船長,而凱莉就是他的大副。安東妮亞則是扮演那個追殺他們的海盜。她裝出那種倫敦腔粗聲粗氣的大喊:「你們這些土地狂熱分子,馬上投降,否則我就把你們眼睛矇起來,兩手綁住,然後叫你們走到船邊的跳板上,跳到海裡去淹死!」
「你們最後看到珮翠拉是什麼時候?」他問我們。我伸手握住菲爾妲的手,然後開始把昨天晚上的狀況一五一十的告訴他。
這時候,凱莉發覺樓下變得更安靜了。她心裡想,爸爸一定已經走了,沒什麼好怕的了。於是,她開始一步步走下樓梯。走到第四級樓梯的時候,她特別小心,不敢踩得太用力,因為那級樓梯會嘎吱嘎吱響。廚房火爐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盞燈泡,暗淡昏黃的光暈照在樓梯最底下,散發著一種陰森森的氣氛。只要再往前跑兩步,經過廚房,就可以進廁所了。凱莉站在最底下那級樓梯,蜷起腳趾,用力踩住硬邦邦的樓梯板,然後撩起睡袍,撩到膝蓋的高度,這樣腳步可以跨大一點。接著,她往前跨了一步,鬼鬼祟祟的瞄瞄廚房裡。廚房裡看不到半個人。於是,她又往前跨了一步,走過廚房,然後伸手握住浴室的門鈕,轉了一下。
「咖啡?咖啡?」菲爾妲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她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瞪著我。「你的意思是,我們的女兒失蹤了,結果你叫我去煮咖啡,然後我們坐下來悠哉悠哉邊喝咖啡邊討論,是不是?三更半夜,她本來應該在房間裡睡覺,結果人竟然不見了!你要不要我順便幫她準備早餐?煎個蛋,還是煎幾個鬆餅?馬丁,我們的女兒失縱了。失蹤了!」她一口氣罵了一大串,罵到最後開始嗚咽起來。我拍拍她背後。不過心裡明白,光是這樣根本安慰不了她。
我告訴菲爾妲我好想家,她卻笑我好傻。不過我知道,她嘴裡嘲笑我,心裡卻暗暗高興。一直到我的人生已經過了一半,她才走進了我的生命。當時她正值花樣年華的十八歲,而我卻已經四十二歲,而且工作佔據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在聖.吉蘭諾學院擔任經濟學教授。學校座落在柳溪市,是一所小型的私立學院,學生只有兩百多個人。我先告訴你好了,不是,她不是我的學生。很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而且口氣都有點不以為然。我認識菲爾妲.莫寧的時候,她在餐館裡當服務生。那是她家開的餐館,叫做「莫寧之光」。每天早上到學院去的路上,我都會先到「莫寧之光」,坐到角落裡那張陽光明亮的桌子前面,喝杯咖啡,吃個鬆餅,看看報紙。我還記得,那些日子裡,菲爾妲對我總是表現得很熱心,很親切。她倒給我的咖啡永遠是熱騰騰的,她會幫我把鬆餅切成兩半,兩邊抹著又香又甜的奶油。我必須承認,我一直把她的熱心親切視為理所當然,我一直以為菲爾妲對每個顧客都是同樣的態度。就這樣,我每天早上都到「莫寧之光」去吃早餐,這個習慣持續大概一年之後,有一個冬天的早晨,菲爾妲忽然跑到我面前用力跺跺腳,一手端著我的咖啡,一手叉腰。
「我也不知道。實在想不透。」我說。路易斯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到屋子裡去看看。於是我跟在他後面,看著他若有所思的在屋子裡到處檢查。他打開每一個衣櫃,趴到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檢查每張床底下。還是沒看到她。
「小妹妹,妳好嗎?」羅傑輕輕揚起下巴,向凱莉打了個招呼,不過他並沒有正眼看她,而且似乎也不認為她會有反應。「走啦,葛里夫,我們去釣魚了,準備好了嗎?」
「現在還是大清早,不會吧?」我說。「有什麼事那麼重要非去找凱莉不可?會不會是她太熱了,跑到森林裡去吹吹風,忘了時間?」我繼續說。「妳先坐一下好不好?不要再跑來跑去了,搞得我緊張得要命。她根本不在屋子裡!」我說話不由自主的越來越大聲。菲爾妲立刻皺起眉頭,好像快要哭出來了。我趕緊跑到她身邊。「對不起。」儘管她那種坐立不安的樣子害得我很緊張,但我還是儘量輕聲細語的跟她說話。「我先煮點咖啡來喝好了,等副警長過來。」
「珮翠拉失蹤的事,我已經通知了轄區所有的員警。現在他們已經到處在找她了。」路易斯說。「目前看起來,這兩個孩子應該沒有……」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她們應該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我在想,也許你們可以到她們平常會去的地方找找看,你們覺得怎麼樣?」馬丁似乎有點懷疑,不過他還是點點頭,而我也跟著點點頭。
「我沒注意耶。」孟羅小姐的聲音從廁所的門板底下傳出來。這時候,凱莉正好脫掉尿濕的內衣褲。「我也搞不清楚。她隨時都可以去上廁所啊……她隨時可以告訴我她要上廁所啊。」
凱莉低頭看著地上,發現地面上丟了十幾個壓扁的空啤酒罐。那一剎那,她那種想尿尿的衝動已經快憋不住了。她抬頭看看媽媽房間的窗戶,發現窗簾一動也不動,看不到媽媽站在窗口用安慰的眼神看她。
愛荷華八月的早晨,凝滯潮濕的熱氣在房間裡蒸騰。凱莉在床上輾轉反側。早在幾個鐘頭前,那條雪白的絨毛被就已經被她踢掉了,而她身上那件粉紅色的棉質睡袍也已經掀到腰部的高度。敞開的窗口,遮陽簾靜止不動,一絲風也沒有。月亮低垂天際,淡淡的月光灑落在地板上,彷彿一盞昏暗蒼茫的燈。後來,她隱隱約約感覺到樓下有動靜,於是就醒了過來。她聽到爸爸在準備釣具的聲音,還有他那特有的沉重腳步聲。而媽媽的腳步聲就截然不同了,很快很輕盈。至於班恩,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彷彿走得很不情願。床單被單皺成成一團,玩具布偶丟了滿床,一片凌亂。她坐起來,發覺膀胱脹得很難受,可是她卻夾起雙腿,拼命壓抑那股想尿尿的衝動。她家只有一間浴室,粉紅色的磁磚,很狹小,光是那個刮痕累累的浴缸就已經佔掉了一半空間。凱莉很不想到浴室去,因為去樓下必須走過一段嘎嘎吱吱的樓梯:必須經過廚房,而此刻她爸爸一定是在廚房裡喝他的咖啡,整理他的釣具箱。爸爸的咖啡聞起來苦苦澀澀的,很刺鼻。可是,膀胱越來越脹,脹得好難過,凱莉渾身扭來扭去,拚命想別的事轉移心思。這時候,她看到那堆文具了。那是她升上二年級要用的,其中有還沒削過的長長的色鉛筆,有嶄新的文件夾,有飄散著淡淡香味的粉紅色橡皮擦,有一盒六十四色的粉蠟筆(學校開列的購買清單上本來只須要買一盒二十四色的,但她媽媽知道,二十四色根本不可能夠她用),另外還有四本筆記簿,一本一種顏色。
這時候,凱莉悄悄從保健室的廁所走出來,一條乾淨的粉紅色小內褲套在腳踝上,一隻手上提著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尿濕的草莓圖樣內褲、牛仔褲、襪子,還有一雙白色粉紅相間的網球鞋。而她另一隻手舉在頭旁邊,食指捲著一縷棕色的頭髮,一副很茫然的樣子。
「沒有。」我回答的時候眼睛看著馬丁。他低下頭,表情立刻變得很凝重。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
「不行啊。這個年紀的小女孩需要『把拔』,對不對呀,凱莉?做噩夢的時候,小女孩需要『把拔』陪在身邊安慰她,對不對呀,羅傑?所以囉,不管我們小凱莉願不願意,『把拔』要留下來陪凱莉一下子。不過,妳一定希望『把拔』留下來陪妳,對不對呀,凱莉?」
後來,他們慢慢接近森林裡的一片空地。那片空地就在河邊,七棵柳樹圍成一個半月形,名字就叫「柳月彎」。聽說那七棵柳樹是一個法國來的移民種的。他是拿破崙的朋友,而那七棵柳樹就是那位偉大的將領送他的禮物。拿破崙生平最愛的就是嬌柔纖細的樹。
「森林。」他直截了當的說。「我要先去送報紙,然後我會去幫忙找她們。」
每到禮拜天,安東妮亞會故意讓凱莉早餐的時候吃披薩,晚餐的時候吃甜玉米片。每到下雨的夜裡,她會裝出一種法國腔,大聲告訴凱莉,今天晚上要去「安東妮亞美容院」洗溫泉,然後她會在浴紅裡裝滿熱水,倒滿紫丁香味的沐浴泡泡。幫凱莉洗完澡之後,她會用一條特大號的白毛巾幫她把身體擦乾,在凱莉腳趾甲上塗上紅紅的指甲油,然後幫凱莉的頭髮抹上定型髮膠,把她的頭髮弄成刺蝟一樣的髮型。她就是這樣的媽媽。
「來吧,要不要『把拔』來陪陪妳啊,凱莉?副警長家離這裡不遠吧,對不對啊?從森林裡走過去就到了,對不對?」接著,爸爸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那一剎那,她膀胱終於憋不住了。爸爸拉著她往森林走過去的時候,尿水沿著她的大腿往下流。

「凱莉,妳有沒有跟老師說妳要上廁所?」懷特太太口氣很和藹很溫柔。
「認得認得,放心啦。我一定會過去跟你會合。而且,你正好可以趁機會先多釣一點。這樣一來,等我過去的時候,你才不會輸得太難看。」
安東妮亞
「別做夢!」班恩會吼回去。「叫我投降,還不如乾脆把我丟到海裡去餵鯊魚。我寧死也不想跟你一樣當海盜。你們這些強盜土匪!」
「話不要說太早,試試看才知道。」羅傑狂笑起來,然後就開車走了。
羅傑.霍崗是葛里夫最要好的朋友,兩個人從高中時代開始就是死黨。他個子矮矮胖胖,挺著個大肚子,褲子的腰圍撐得好大。他是埋管線工人,每次下班回到家,他都會把葛里夫找去陪他喝酒,不放他回家。後來他甚至把葛里夫也抓去跟他一起埋管線。「我們去回味當年的美好時光。」他最後又說了一句。
凱莉沒吭聲。她只是一臉無辜的瞪著那雙大眼睛看著懷特太太。
凱莉
接著,我發現凱莉的房門半開著,可是樓下的敲門聲越來越急促,所以我只好匆匆走下樓梯。彎曲變形的樓梯板被我踩得嘎吱嘎吱響。我走到那扇厚重的橡木www.hetubook.com.com大門前面,打開鎖,看到門口站著兩個人:路易斯,還有珮翠拉的爸爸馬丁.葛雷哥萊。我記得上次路易斯到我們家來,應該是三年前的事。我不太記得了,因為當時我從樓梯上摔下來,被人扶到沙發上躺著,整個人昏昏沉沉。
凱莉慢慢打開房門,探頭出去瞄瞄門外的走廊。然後,她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走到門外短短的走廊上。走廊比房間還暗,空氣也更污濁更沉悶。凱莉房間正對面是班恩的房間,大小和她的房間一模一樣,不過,他房間的窗口是面向後院,面向「柳溪森林」。班恩房間的門關著,爸媽房間的門也關著。凱莉走到樓梯口,停了一下,豎起耳朵聽聽爸爸的動靜。樓下靜悄悄的,半點聲音也沒有。她告訴自己,說不定他已經出去釣魚了。她好希望爸爸已經出門了。爸爸跟他的朋友羅傑要去密西西比河邊釣魚。那個地方在東邊很偏僻的鄉下,很遠很遠,好像有八十英里遠。今天早上羅傑會開車來接爸爸,他們要出去三天。這時候,凱莉忽然有點內疚,因為她居然會希望爸爸走遠一點,然而,爸爸不在家,家裡只有她和哥哥媽媽三個人的時候,日子會清靜很多。
每天早上,爸爸都帶一個朋友到家裡來,坐在廚房裡,而且每天的朋友都不一樣。某些日子裡,他會顯得很開心,會把她抱起來坐在他大腿上,用他那滿臉的大鬍子搓搓她的臉頰搔癢逗她笑。在那樣的日子裡,他會親吻媽媽,端咖啡給她喝,而且還會帶班恩跟她一起到鎮上去。在那樣的日子裡,爸爸會口沫横飛說個不停,口氣很輕鬆,而且給人一種很慈祥的感覺。然而,某些日子裡,他會一個人坐在廚房那張刮痕累累的餐桌前面,額頭埋在手心裡,而空啤酒罐丟得到處都是。水槽裡,還有那滿是咖啡色斑點的櫃子上,到處都是。在那樣的日子裡,凱莉總是躡手躡腳走過廚房,無聲無息的從廚房的紗門溜出去,然後飛也似的跑進柳溪森林裡。到了森林裡,她會沿著溪邊跑來跑去,要不然就是繞著倒了滿地的樹幹跳來跳去,玩一玩打發時間。每隔一段時間,凱莉都會跑到家裡的草坪邊緣,看看爸爸的小貨車開走了沒有。要是沒看到車子,凱莉就會回家,而這個時候,通常媽媽已經把那些啤酒罐都清乾淨了,而且已經把廚房洗得乾乾淨淨,洗掉了爸爸留下來的那股汗酸味和酒臭味。然而,要是凱莉看到小貨車還在,她就會跑回森林裡,躲在那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肚子餓得受不了了,或是被太陽曬得太熱了,她才會回家。
「不可能的。」我忍不住笑起來。「葛里夫要出遠門去釣魚的時候,打死都不可能帶小女生一起去。他要到禮拜六才會回來。我百分之百確定,那兩個孩子沒跟他一起去。」
路易斯面無表情,而馬丁則是一臉失望,愁眉苦臉。
這時候,她聽到遠遠傳來輪胎摩擦碎石子的聲音,一種刺耳的嘎吱聲。有人開車過來了。是羅傑。接著,羅傑那輛四輪傳動車沿著馬路開過來了,停在他們旁邊。這時候,凱莉立刻睜開眼。
凱莉幼稚園一年級的老師是孟羅小姐。她活潑開朗,熱情洋溢,一頭又直又長的金髮,聲音很低沉,看起來就是那種鄰家女孩的甜美模樣。她認為凱莉只不過是害羞而已。凱莉上了幼稚園之後,一直到了那年的十二月,特殊學生教育方案研討小組才注意到那孩子有點異常。第一個注意到凱莉異常的,是幼稚園的護士懷特太太。她發覺凱莉上保健室的次數太過頻繁。一個禮拜至少兩次,凱莉會帶著一股臭味走進保健室,懷特太太必須幫她換上乾淨的內衣褲和襪子。
凱莉已經跟著爸爸走了很長一段路,不過她並沒有迷路。她很清楚他們在什麼地方。她知道,他們已經不在那片森林裡了。他們已經快走到「貝格懸崖步道」了。這裡遍地都是羊齒草和燈心草,草叢間點綴著一朵朵粉紅頭的山茅花。凱莉常常跑到這裡來看馬。偶爾會有人騎馬穿越森林,馬兒身上那光滑柔亮的毛好漂亮,奔跑的姿態好優雅。凱莉好喜歡看。凱莉最希望看到那種肉桂色的母馬,或是身上有黑色斑點的阿帕盧薩種馬。此刻,她忽然好希望有馬兒從茂密的樹林間竄出來驚動她爸爸,喚醒他,讓復理智。可惜,這天是禮拜四,而且這一整個禮拜來,凱莉幾乎沒看到有人從那條步道經過她家附近。另外,他們或許有機會遇見國家公園巡警。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巡警巡邏維護的範圍涵蓋三十英里長的步道,機會恐怕還是很渺茫。凱莉心裡明白,她恐怕只能靠自己了。她必須自己想辦法掙脫,別讓爸爸把她拖進森林裡。凱莉發現,他們根本不是走向路易斯副警長家。凱莉無法確定,這樣她到底應該感到慶幸,還是應該擔心。應該擔心是因為,她爸爸顯然在尋找什麼,而且不肯罷休,而且,這條步道石頭很多,崎嶇不平,凱莉的腳都已經磨破了。而應該慶幸是因為,萬一爸爸真的跑到路易斯副警長家,他一定會說出那種令人下不了台的難聽話,而路易斯一定會輕聲細語的安撫他,然後打電話給凱莉的媽媽。路易斯太太一定會站在他後面的門口,兩手抱在胸前,偷偷摸摸的轉頭打量四周,看有沒有人在看熱鬧。
然而,那種想尿尿的感覺越來越不舒服。她本來考慮要尿在書桌旁邊那個白色塑膠垃圾桶裡,可是她知道,到頭來她還是必須把桶子裡的尿拿去倒掉,到時候一定會被媽媽或班恩發現。凱莉知道,萬一媽媽發現她尿在垃圾桶裡,媽媽一定會很懊惱,擔心她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媽媽一定會沒完沒了的追問一堆「有沒有」「是不是」之類的問題,比如:是不是有人在廁所,所以妳等不及了?妳是不是在跟珮翠拉玩什麼遊戲呢?凱莉,妳是不是在生媽媽的氣?後來,她也想過要從二樓的窗戶爬出去,沿著葡萄藤架爬到樓下去。這個季節,葡萄藤蔓上長滿了月光花,每一朵都有她的手那麼大。後來,她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夠把紗窗拿下來,而且,萬一爬到一半被媽媽發現了,媽媽一定會用鐵釘把她的窗戶釘死,這樣一來,凱莉晚上就沒辦法再開窗戶了。每到夜裡,凱莉很喜歡把窗戶打開,尤其是那些陰雨濛濛的夜裡,她總是把臉頰貼在紗窗上,享受那種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那些夜裡,那片被太陽曬得溫溫的草坪會散發出一股塵土的清香。她好喜歡一邊聞著那股清香,一邊把雨水吞進肚子裡。凱莉又想到,要是她走到樓下去上廁所,一定會從爸爸面前經過,而她很怕引起爸爸的注意。然而,比起爸爸,她更怕媽媽擔心這個擔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個。
葛里夫又走回凱莉旁邊。凱莉還站在那裡。儘管天氣很熱,她卻兩手緊緊抱住胸口。
我感覺得到菲爾妲的臉貼在我背上,兩手環抱著我日漸加粗的腰。這種天氣,兩人這樣抱在一起,真的好熱。可是我並沒有把菲爾妲推開。就算我此刻在但丁描寫的地獄裡被烈火焚燒,我也捨不得把菲爾妲推開。結婚十四年來,我們只分開過兩次。而那種分隔兩地的滋味,即使是短暫的,也令我難以承受。兩次都一樣。我第二次和菲爾妲分離,原因是什麼,我不想再提起。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第一次分開,是在我們結婚九個月之後。當時我到芝加哥大學去參加學術研討會。我還記得,當時我睡在飯店房間裡,躺在那凹凸不平的床上,身上蓋著燙得硬邦邦的棉被,滿腦子想的都是菲爾妲。沒有她在身邊,沒有她邊做夢邊拳打腳踢,我忽然感到好空虛,很不踏實。彷彿懸浮在野草上一樣,隨風飄來飄去。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寂寞的夜晚之後,我中途退出了那場研討會,直奔家門。
她幾乎是嘶吼著質問我:「教授,你到底要女孩子怎麼對待你,你才肯認真看她一眼?」她把咖啡杯用力摔到我面前的桌上,咖啡濺了滿桌。我嚇了一大跳,鼻梁上的眼鏡抖了一下。
「呃,看樣子,她們兩個應該是一起跑到哪裡去玩了。妳覺得她們可能會去什麼地方呢?」路易斯問。
「羅傑,我先把東西丟到你車上去。然後,我下午會到小屋去跟你會合。今天晚上我們好好釣個痛快。還有,我開車過去的時候,我會順便買一堆啤酒帶過去喝個過癮。」葛里夫抬起他那個綠色帆布袋,丟到羅傑的敞篷小貨車後面。不過,他擺釣具的時候,動作就小心多了。他把釣竿和轉輪輕輕擺到車子後面的底板上。「那就晚上見囉,羅傑。」
「凱莉!」她忽然聽到爸爸嘶啞的喊叫聲,嚇得渾身僵直。「凱莉!來,到外面來!」凱莉放開門鈕,手往下垂,轉身看看爸爸那低沉嘶啞的聲音是哪裡傳過來的。廚房裡空蕩蕩的沒半個人,不過紗門開著。她看到門外微弱的晨曦襯托著爸爸肩膀寬闊的身影。他坐在門外最底下那層水泥台階上,頭頂上方飄散著裊裊的香煙和咖啡的熱氣。
凱莉爬下床,把那些學校要用的新文具一樣樣拿起,按照順排在那張松木書桌上。二年級開學的那一天,她就是打算按照同樣的順序,把那些文具擺在學校的新書桌上。大東西擺在最底下,小東西擺在最上面,而那些原子筆和鉛筆則是整整齊齊的擺在鉛筆盒裡。
「噢,葛里夫。」羅傑哀嚎了一聲。「讓她媽來哄她不就好了嗎?這次去釣魚的事,我們已經計畫好幾個月了不是嗎?」
我從小就是在男人的圈子裡長大的。我的幾個兄弟、爸爸、路易斯,當然還有葛里夫。在學校裡,我比較要好的同學幾乎都是男生。我十七歲那年,媽媽過世了。然而,就算她沒有過世,她也始終像個局外人,始終打不進我們的圈子。有時候我會想,要是當年懂得多學學她的樣子,也許如今的我就會很不一樣。對她,我腦海中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我依稀記得她坐著的模樣。她總是穿著裙子,總是交叉著雙腿。她一頭棕色的長髮梳到後面綁了個髮髻。媽媽常常勸我穿洋裝,勸我多化妝,勸我坐的時候要有女人樣,但我就是懶得理她。不過,她逼我一定要留長頭髮,這一點她很堅持,說什麼都不肯罷休。為了反抗她,我故意把頭髮挽到後面紮了個馬尾,然後戴上一頂棒球帽。真希望當年懂得留意她怎麼塗口紅,怎麼在手腕上灑香水。她的動作總是那麼細膩,口紅塗得好均匀,香水的分量總是恰到好處。我還記得,她常常湊到爸爸耳朵旁邊跟他說悄悄話,這時候,爸爸就會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我還記得,每次爸爸不開心的時候,她只要伸出她那纖細柔美的手,輕輕挽住爸爸的手臂,爸爸氣就消了。而如今,我甚至也不懂自己的女兒。對我來說,她簡直就像一團謎。比如說,每次洗完澡,她總是喜歡把頭髮梳得很柔順,比如說,每次我幫她的腳趾甲塗指甲油的時候,總是塗得不怎麼均勻,這時候,她就會全神貫注的檢查她的腳趾甲。生了一個小女兒,那種感覺就像拿到了一張藏寶圖,可是圖上的重要路徑都被撕掉了。這些日子,我常常坐在旁邊仔細觀察她,仔細打量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姿勢。最起碼,每當她告訴我她想要什麼東西、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我還聽得懂。如今,我只能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有一天她會變得跟一般的孩子一樣。我告訴自己,也許有一天,她會變得跟一般的孩子一樣。也許。目前,我也只能不斷的告訴自己,我的凱莉也是一個一般的七歲小女孩。我只能告訴自己,學校裡的老師不會私下議論我的女兒。我只能告訴自己,街坊鄰居都不會背著我們說,克拉克家那個女孩子好奇怪。
「早啊,班恩,珮翠拉不見了,他們在找她。」我從他面前跑過去,跑到凱莉房間門口,推開門。她床上一片凌亂,那隻猴子玩偶丟在地上,臉正好對著我,彷彿在對我微笑。我整個人愣住了,不由得停下腳步。接著,我轉身看看班恩。「班恩,凱莉呢?」
「凱莉,妳到廁所去換衣服好不好?」懷特太太叮嚀她。「要把身體儘量洗乾淨哦。」每次有小朋友進保健室,她一定會在保健日誌裡寫下日期、時間、病痛名稱,字寫得又小又密——喉嚨痛,肚子痛,擦傷,蜜蜂叮咬。自從八月二十九日開學第一天起,凱莉的名字已經在日誌裡出現了九次,每次都是同樣的毛病——尿失禁。帶凱莉進保健室的是她的老師孟羅小姐。於是懷特太太轉頭朝廁所的方向問了老師幾個問題。
「停戰!停戰!」安東妮亞會哀求她。然後,他們三個會回到柳樹底下休息。他們一邊喝著汽水,感覺汗水沿著脖子後面往下流,涼颼颼的。安東妮亞的笑聲很洪亮,感覺好開懷,好快樂。她會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這時候,她眼角會出現幾絲魚尾紋。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煩惱失落所留下的痕跡。每當安東妮亞開懷大笑,旁邊的人也會感染到她的喜悅,跟著笑起來。除了凱莉。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凱莉的笑聲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很開懷的笑過,那笑聲如銀鈴般悅耳。後來,她只會抿著嘴唇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卻從來不笑出聲音。雖然她知道媽媽很渴望看到她開懷大笑,但她卻始終令她失望。
「蜜雪兒,這個學期凱莉已經尿褲子九次了。」說到這裡懷特太太停了一下,看看孟羅小姐有什麼反應。但孟羅小姐沒吭聲。「別的小朋友去上廁所的時hetubook.com•com候,她有跟著去嗎?」
「嗨。」我打招呼的時候有點遲疑。「怎麼了嗎?」
路易斯問得很含蓄。其實他是想問我,葛里夫喝了一整晚的啤酒,這個時候是不是已經睡在床上不省人事?或者說,他還夠清醒?「葛里夫不在。今天早上他和羅傑一起去釣魚了。先前聽他說,他們預定今天早上三點半就要出發。」
對凱莉來說,學校是一個交樓著歡樂與痛苦的地方。她喜歡學校裡的氣味,一種混雜著舊書與粉筆灰的粉塵味。還有,每到放學,她總是窸窣的踩著滿地的落葉走到公車站,而那種清脆的聲音也是她喜歡的。她也喜歡老師。每一個都喜歡。然而,凱莉知道那些大人聚在學校的會議室裡討論她。校長、心理醫師、語言治療師、特教老師、普通老師、行為矯正老師、教學顧問、社工人員。他們討論的是:為什麼凱莉不說話。凱莉知道他們用過很多字眼來形容她——智能障礙、自閉、泛自閉症障礙症候群、對立性反抗疾患、選擇性緘默症……但其實她非常聰明。她的閱讀理解力早就超越同年齡的孩子,超越了好幾個年級。
「好吧,可是她隨時可以跟我說她想上廁所啊。」說完孟羅小姐就轉身走出去了。
這時候,我聽到大門前面有人在敲門。我們兩人立刻跑去開門,發現路易斯副警長就站在門口。他瘦瘦高高的,一絲金髮遮住了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這個人大概只有我一半年紀,比菲爾妲大不了幾歲。我們請他進門,帶他到沙發前面坐下。
「我想問凱莉幾個問題,可以嗎?珮翠拉好像……」馬丁遲疑了一下。「我們找不到珮翠拉。我們在想,說不定凱莉知道她可能會去什麼地方。」
「會不會是公園?還是學校?可是,現在才一大早不是嗎?幾點了?好像才六點吧?」我問。
我們迅速穿上衣服,因為路易斯副警長馬上就要到家裡來了。菲爾妲還是不死心,一次又一次跑到每個廳房去找珮翠拉。她一次又一次地拉開衣櫃,檢查樓梯底下的空隙。「說不定她跑到凱莉家去了。」她說。
「安東妮亞,我看到葛里夫的小貨車停在外面。他在家嗎?我想問他一下,看他知不知道那兩個小朋友跑到哪裡去了。」
「好吧,晚上見。不過,你確定你認得路嗎?」
「那就好,凱莉。」懷特太太口氣好溫柔。「乖,去穿上鞋子,然後把這個塑膠袋放進書包裡。我要打電話給妳媽媽了。對了,不用怕,妳沒有不乖,沒有人會罵妳。這個學期我發現妳尿了好幾次褲子,所以我只是要提醒妳媽媽多注意一下,就這樣而已,懂嗎?」
這時候,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刻轉頭一看,看到班恩坐在樓梯上。班恩的長相,乍看之下你會誤以為自己看到了葛里夫。他肩膀很寬,頭髮的顏色紅得像草莓。不過,他的眼睛卻和葛里夫截然不同。班恩的眼神比較柔和,比較沉靜。
「嗯,我想,我最好打個電話給她媽媽,建議她帶凱莉去看看醫生,看看凱莉是不是有膀胱感染之類的問題。」懷特太太說話的口氣永遠是那麼冷靜有效率,自然而然有一種威嚴。「另外,妳要常常提醒她去上廁所,就算她沒說要上廁所,妳還是隨時可以叫她去。」
「班恩,」我說,「凱莉和珮翠拉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們要趕快把她們找回來。你知不知道她們可能會去哪裡?」
看著懷特太太的眼睛,緊緊抿住嘴唇,然後輕輕點點頭。
我又睡不著了。天氣太熱,項鍊都黏在脖子上了。我坐在地板上的電風扇前面,風吹在臉上感覺好舒服。我輕輕對著電風扇說話,說得很小聲,然後聲音會被吹回來,那種低沉的嗡嗡聲聽起來很好玩。我說:「我是珮翠拉,全世界第一的公主。」這時候,我聽到窗戶外面有聲音。有那麼一會兒,我忽然害怕起來,很想去把爸爸媽媽叫起來。我趴在地上沿著地毯往前爬,手掌膝蓋在地毯上摩擦,感覺好粗。我爬到窗邊,探頭偷瞄了外面一眼。外面黑漆漆的,我看到有人在底下抬頭看我。那個人好高大,怪嚇人的。後來,我看到他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影子。哇,這下子我不怕了。他們是我認識的人。「等我一下,我馬上下來!」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自己不應該下去,不過,反正外面有一個大人在。只要有大人在,爸爸媽媽應該就不會生我的氣了。我穿上球鞋,偷偷溜出房間。我只是出去跟他們打聲招呼,然後馬上就回來。
他聳聳肩,然後就退回房間裡去了。我衝到每個房間去看看。客房、我的房間、班恩的房間,然後又衝到樓下去。「她也不見了!」我從路易斯和馬丁面前衝過去,衝到地下室門口,踩著搖搖晃晃的樓梯往下走。地下室裡一片漆黑,我邊走邊摸索牆上,摸到了開關,把燈打開。一走進那間水泥牆面的地下室,一股濕氣立刻迎面撲來。地下室裡到處都是蜘蛛網和箱子,還有一台廢棄的大型冰箱。一看到那台冰箱,我忽然胸口一緊,心臟抽搐了一下。你大概也聽說過,有些小孩子玩捉迷藏遊戲的時候,躲進那種老式的冰箱裡,結果一進去門就打不開了。我一次又一次叫葛里夫把那台老冰箱拿去丟掉,可是他根本不理我。而自己後來也就不了了之。我立刻衝到那台冰箱旁邊,用力打開門,一股污濁的霉味立刻迎面撲來,裡面空空的。我站在那邊沒動,讓呼吸慢慢緩和下來,然後才轉身沿著樓梯跑上去,看到路易斯和馬丁在地下室的門口等我。我快步衝上樓梯,從他們中間擠過去,衝出後門,轉頭看看寬闊的後院四周,然後又快步衝到森林邊緣,看看裡頭幽暗的樹影。接著,我氣喘吁吁的走回屋子。路易斯和馬丁站在紗門裡面等我。「她不在那裡。」
珮翠拉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跑掉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這次手上端著我的鬆餅,朝我身上丟過來。鬆餅整個砸在我胸口上,然後又彈開,香橙罌粟籽醬沾到我的領帶上。接著,菲爾妲立刻衝出店外,這時她媽媽慢條斯理的走到我面前。她和菲爾妲長得很像,只是身材小了一號,給人感覺也更溫柔。她向上翻了一下白眼,嘆口氣說:「葛雷哥萊先生,你要不要到外面去和她談一談?要嘛就跟她求婚,要嘛就叫她死了這條心,別再折磨自己。我每天晚上都被她鬧得睡不著覺。不管怎麼樣,這事也該有個了結了,再鬧下去,我晚上永遠別想睡覺。」
「早啊,羅傑。」葛里夫也跟他打了個招呼,口氣聽起來很愉快,瞇起眼睛露出一種狡猾的神情。「羅傑,這次你恐怕要自己一個人去了。凱莉做了噩夢,我得在這裡陪她坐一會兒,安慰她一下,哄她再回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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