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後來,過了一會兒,妳大概哭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而我就這麼一直看著妳,一直看妳。妳的表情好安詳。後來,爸爸和班恩突然衝進病房!兩個人都被淋成了落湯雞,頭髮貼在頭皮上,水沿著鼻子一直往下滴。我聽到他們的鞋子踩在醫院的地板上噗滋噗滋響。
「有可能。現在,我打算回山上去看看。杜希、鄧恩,還有我。我們三個去。所以,怎麼樣,能不能拜託你帶班恩到鎮上去?」
我看著班恩坐進警車的後座,接著,我從車門探頭進去。「你媽在醫院等你。凱莉也在醫院。這裡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們會處理。你只要好好照顧媽媽和妹妹就對了。班恩,她們現在很需要你。」
「班恩,你還好嗎?我準備帶你下去了,你還有力氣嗎?你有辦法坐摩托車嗎?」我問他。「應該還可以。」他說。於是我扶他站起來。「你可以自己騎車載我下去嗎?」他問。我轉頭看看那兩位同仁,他們點點頭表示同意。於是,他們兩個坐上同一輛摩托車,我就把班恩扶上另一輛摩托車。
「這樣就對了,凱莉。」我湊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抱緊一點,媽媽在陪妳。」
「好吧。」洛崗說。看得出來他不怎麼情願,可是,班恩是他好朋友的兒子,這個忙他不能不幫。「班恩,老天,你怎麼會被人打成這樣。是誰幹的?」洛崗問。
洛崗用一種狐疑的眼神看著我。「山上有嫌疑犯嗎?」
「她怎麼了?」他走到凱莉旁邊問我。我忽然感覺他聲音聽起來好稚嫩。
「好啦,凱莉。」希格比醫師對凱莉說:「傷口都包紮好了,不會再痛了。現在,我們要幫妳把身體洗乾淨。凱莉,妳真是個很有福氣的小女孩。」
「我是瑪麗.伊蓮,麥金特。」她伸出手要跟我握手,這時我才忽然想到,我曾經在電視新聞上看過她。當時她在電視上聲淚俱下,祈求她的女兒能夠平安回來。
「可以是可以,可是為什麼?」菲爾妲看起來有點困惑。「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去?」
我點點頭。「我知道。可是妳現在要趕快去看看珮翠拉。妳有辦法自己開車嗎,菲爾妲?」菲爾妲盯著我,那副樣子彷彿想繼續追問,可是,她似乎發現我的表情有點異樣,於是就沒有再問了。
我握住菲爾妲的手,把她從那個女人身邊拉開,拉到我旁邊。
「不會!」我的口氣異乎尋常的篤定。「妳有辦法自己開車到愛荷華市去嗎?」
「『是女生耶!』班恩注意到嬰兒頭上戴著一頂粉紅色的帽子。
「她還活著。」要我說她平安無事,我實在說不出口。我不能這樣騙自己的太太。
「馬丁,你怎麼了?那是血嗎?」她指著我血跡斑斑的襯衫。
接著,我坐上一輛警車,讓警察送我到岳母家。我忽然覺得車子的速度實在慢得令人發狂。那警察很親切,說他可以幫我去通知菲爾妲,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儘快趕到愛荷華市的醫院去。但我婉謝了他的好意。我想親口告訴菲爾妲,珮翠拉還活著,雖然受了傷,可是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到了醫院,就有醫生可以照顧她了。此刻,我女兒正要被送去一座我從來沒去過的城市,送去一間我從來沒去過的醫院。此刻,我把女兒交到一大群人手上。難以想像的一大群人:有飛行員、護士、醫生,接下來,還有警察。他們會問我女兒很多問題,問今天森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此刻她清醒了沒有。剛剛發現她的時候,她昏迷不醒,那張可愛的小臉蛋整個腫起來,看起來歪歪扭扭,滿臉都是紅紅的痕跡。後來我才想到,那些紅紅的痕跡是血跡。要不是因為我認出她那頭鬈曲的黑髮,我簡直認不出那孩子就是我的珮翠拉。我會誤以為那不知道是誰家可憐的孩子。不過還好,她呼吸很均勻,她還活著。我只在乎這個。她身上的傷口和腫脹……她肢體上所受到的一切傷害,我勉強還能夠忍受。只不過,我沒有勇氣去想像她受到的是什麼傷害。光是那個念頭就足以令我發瘋。她還有呼吸,那甜美溫暖的氣息。我要親自帶她媽媽去看她。有了菲爾妲,珮翠拉就不會再那麼害怕了。菲爾妲會安慰她。至於我,我打算回森林去。我要回森林去,把那個惡魔揪出來。他幾乎毀了我的家。就算那個人是凱莉的爸爸,班恩的爸爸,就算那個人是安東妮亞的丈夫,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要找到他,我要親手殺了他。
我走到她面前,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見茉莉正在幫她處理的傷口。我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讓口氣保持平靜,輕聲安慰她:「凱莉,沒事了。」我輕輕搓著她的手臂,希望她會暖和一點。
凱莉抬頭偷瞄了希格比醫師一眼,一臉狐疑。
「『怎麼,我來晚了嗎?』爸爸問。這樣問實在很可笑,因為他明明看到我懷裡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聽到這裡,凱莉又微笑起來。就像從前一樣,每次聽到這裡她都會笑。三歲那年,她還會說話的時候,每次聽我說故事說到這裡,她就會「巴——」的大叫一聲,聲音又尖又細。每次聽到那種聲音,我就會大笑起來,因為,當初她出生的那一刻,她的哭聲就像那樣。而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那個聲hetubook•com•com音了。我好渴望有一天能夠再聽到那個聲音。茉莉和希格比醫師還在治療凱莉腳上的傷口。我偶爾會聽到他們說出「抗生素」和「破傷風」這樣的字眼,但我刻意不想去聽。
「應該沒事。妳應該趕快去看看她。」我告訴她。
「你是不是要去追他?」
班恩心裡明白,絕對不能讓洛崗知道,就是葛里夫把他打成這樣的。於是,他聳聳肩,但這個動作卻牽動了他的傷口,他痛得皺起眉頭。
「洛崗,能不能請你把班恩送到柳溪醫院去?得趕快幫他檢查一下。他媽媽在那裡等他。」
此刻,門廊籠罩在一片陰影中。瑪麗.伊蓮.麥金特和我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對方。她輕輕碰了一下我的手,可是卻沒說什麼。
「什麼意思?你不是說她沒事嗎?馬丁,到底怎麼了?走,我們趕快去,趕快開車去。」
「你要抓緊,知道嗎?兩手抱住我。要是你覺得我騎太快,想叫我慢一點,你就用力抱我一下。我知道你很痛,班恩,所以,要是你想休息一下,就跟我說一聲,懂嗎?」
「凱莉,我正在幫妳清洗傷口,這樣傷口才不會感染。我知道那很不舒服,所以,忍酎一下好不好?」茉莉說。
「我可以開車送菲爾妲和她媽媽去醫院。」她轉頭看看菲爾妲,看看她願不願意接受她的好意。菲爾妲點點頭,可是卻一直盯著我。

摩托車的車燈光線不夠亮,路面沒辦法看得很清楚,我忽然覺得,也許我們應該下車用走的,會比較安全。只可惜,時間太緊迫了。我知道,繼續往下騎,步道的路面會變得比較平坦,比較不會那麼陡。班恩的身體緊貼在我背後,我知道他一定感受得到我的心跳。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況,聽不到四周的動靜,只聽得到轟隆隆的引擎聲,還有樹枝被輪胎輾斷的聲音。我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又瞎又聾,而且,我心裡很害怕,儘管我不太願意承認。要是班恩說的是真的,那麼,葛里夫很可能就躲在森林裡的某個地方,說不定正等著要攻擊我們。在我印象中,這個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我放開一邊的把手,伸手摸摸我的左輪槍,試試看能不能很快把槍拔|出|來。
「我知道。」他說得很小聲。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後關上車門。那一剎那,我心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字眼:可憐的孩子。但我立刻又揮開那個念頭。從小我一直很痛恨別人竊竊私語,說我是可憐的孩子。自從當年我爸爸過世以後,我的模樣看起來一定很可憐。每當別人心裡暗暗覺得我很可憐,我都感覺得到,因為,他們看我的時候,都會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眼神。於是我又打開車門探頭進去。「班恩,我知道你很堅強。」我告訴他。「我為你感到驕傲。你媽和凱莉真的很幸福,能夠有你陪伴她們。」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看我,不過我注意到,他微微挺起胸。他沒問題了。
「哎喲,凱莉,乖乖不要動,盡量不要動好不好?我知道會痛。」茉莉被凱莉的腳踢到下巴,但她還是拚命安撫她。我好感激茉莉,但同時我也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發現凱莉還有體力搏鬥。
「我們騎四輪摩托車下去好了。那樣比較快。然後我會儘快開車送你去找菲爾妲。」我告訴他。
凱莉很勇敢地點點頭,抬起雙手摟住我的脖子,緊緊抱住。
「不行。我要回警察那邊去協助調查。」我說。我暗暗祈禱,但願她不要再繼續追問了。
到了懸崖底下,我把班恩交給洛崗.羅伯警員。他就是葛里夫的好朋友。洛崗知道我們在找葛里夫,可是他並不知道班恩已經告訴我,葛里夫在森林裡,還把班恩毒打了一頓,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傷害了珮翠拉.葛雷哥萊。
「先別想那麼多。現在我只希望珮翠拉、凱莉,還有你都能夠平安無事。」我大聲回答他。假如葛里夫此刻躲在哪棵樹後面,我希望他會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今天晚上恐怕很難找得到他。明天一大早,我們會全副武裝上山來找他。所以,班恩,不用怕,我絕對不會讓他傷害你。」
這時候,希格比醫師走進診療室,走到凱莉旁邊對她笑了笑,然手去摸她的頭髮。凱莉立刻往後縮,整個頭埋在我懷裡。希格比醫師立刻把手縮回去。
凱莉出生前那一個禮拜,他滴酒未沾。而上次他去阿拉斯加之前那幾天,他喝酒喝得很兇,非常非常兇。那一次,他又打破了我給他設定的一條界線。這些年來,我設定的幾條界線,他一條一條打破了。凱莉出生前,他又從阿拉斯加回來了。回來的第一天晚上,他上了床,躺在我旁邊,手輕輕擺在我圓滾滾的肚子上,向我保證他一定會改變。他臉埋在我肩頭啜泣起來。而我也哭了。於是,我又決定再相信他一次。我願意相信,他辦得到。有我的幫助,他一定有辦法戒酒。他答應我的。
「我們在懸崖頂上找到珮翠拉。她受傷了……」我很費力的嚥了口唾液。「她身上受了不少傷,不過她還有呼吸。她的頭被割傷了,而且有瘀青。他們用直升機把她從懸崖頂上吊起來,現在可能已經到醫院了。妳一定要趕快去看她,菲爾妲,她需要妳。」
安東妮亞和-圖-書
接著凱莉忽然往後仰,開始掙扎著要躲開茉莉。
「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妳爸爸開車帶班恩出去了。先前我告訴他,還要再等幾個鐘頭才需要到醫院去。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嘩啦啦打在屋頂上。屋外狂風呼嘯,窗戶被吹得猛烈搖晃。而且很奇怪的,好像每打一次雷,我的肚子就會收縮一下,彷彿妳在告訴我:『媽媽,注意囉,我要出來囉。』我趕緊打電話給醫生,他叫我趕快去醫院,越快越好。我在班恩的書包裡塞了幾件衣服,還有那件黃色的毯子。那條毯子是我幫妳準備的,本來想等妳生下來要出院的時候,把妳裹起來抱回家。我本來想打電話給隔壁的諾蘭太太,可是轉念一想,這種暴風雨天,說不定她不想出門。於是,我決定自己開爸爸的小貨車到醫院去。當時就是這家醫院。問題是,我找不到爸爸的車鑰匙放在哪裡。他的鑰匙總是隨便亂丟,永遠不會放在固定的地方。於是,光是為了找鑰匙,我就找了整整二十分鐘。後來,我終於在他丟在洗衣機旁邊的牛仔褲口袋裡找到了。我抓起背包,打開門,那一剎那,紗門被狂風一掃,鉸鏈斷裂,整扇門被吹飛了。我記得當時心裡很難過,因為那扇門本來很吵,那個禮拜妳爸爸花了那麼多時間潤滑鉸鏈,開門的時候才不再有嘎吱嘎吱的聲音。這一來,他再也沒有機會享受開門關門那種安靜無聲的樂趣了。
接著,我很吃力的站起來,感覺全身的肌肉痠軟無力。我走到樓上,走進客房,打開衣櫃的門。最上層擺著一本相簿,一套莫寧太太的婚紗禮服。當年菲爾妲結婚的時候穿的就是那套禮服。那套禮服用紙袋包著,擺在一個盒子裡,外面綁著一條藍色的緞帶。相簿和盒子後面有一個木盒。我踮起腳尖,手伸到最裡面摸索著。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摸到了那個,於是就把木盒往外拖,拉下來擺在床上。盒子沒有上鎖。我掀開盒蓋,聽到黃銅鉸鏈發出一陣輕微的嘎吱聲。裡頭是一把槍。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口徑的槍,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我對武器一向沒什麼興趣。那把槍是菲爾妲的爸爸留下來的。很多很多年之前,早在我認識菲爾妲之前,她爸爸就已經過世了。菲爾妲的媽媽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自己要留著這把槍。她很怕槍,可是卻又沒有把它丟掉,很可能她根本就忘了那把槍擺在那裡。盒子裡有藍絲絨襯裡,槍就擺在上面。我把槍拿起來,愣了一下,沒想到一把槍竟然那麼重。盒子裡還有一包子彈。我把子彈抽出來,緊緊抓在手掌心。我滿手都是汗,手裡的子彈漸漸溫熱起來。我瞥了手錶一眼,發覺時間已經很緊迫了。動作要快。
「噢,放心,妳的腳不會打鼾。」凱莉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笑。「不過,妳會覺得腳變得麻麻的。」希格比醫師繼續說。「然後很快就不會痛了。」我感覺到懷裡的凱莉似乎慢慢放鬆了。
然而,就在凱莉出生的那天晚上,看到他抱著嬰兒,手抖得那麼厲害,我心裡就已經明白,他是不可能遵守他的承諾了。至少,目前還不能。那天晚上,當我和班恩睡著後,凱莉在育嬰室裡時,他一個人偷偷溜出去。幾個鐘頭後,他回來了。眼神渙散,無法集中視線的他,彎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而我卻聞到他滿口酒味。那天早上,他抱凱莉的時候就抱得很穩,手也不會發抖了。
瑪麗.伊蓮忽然湊近我。「你知道是誰幹的,是不是?」
太快了,直升機的聲音一下子就不見了。珮翠拉被他們帶走了。我找到了她,然後卻必須眼睜睜的看她離開我身邊。此刻,坐在四輪摩托車上,雙手抱住一個陌生人的腰在森林裡穿梭,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好了,我會儘快送你過去。準備好了嗎?抓緊喔。」接著我開動車子,慢慢騎進森林裡。森林裡一片昏暗,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騎這種四輪摩托車實在有點危險。只不過,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們必須趕快送馬丁去找菲爾妲,然後再送他們去看珮翠拉。另外,我們也必須趕快把班恩送回去交給他媽媽。我忽然想到,剛剛馬丁把班恩壓在地上的時候,可能壓斷了他的肋骨。但願安東妮亞能夠原諒馬丁。當時,我們看到班恩站在珮翠拉前面,手上拿著樹枝,那景象真的很駭人。要不是因為我很了解班恩,我也會像馬丁一樣往壞的方面想。
凱莉閉上眼睛,彷彿在回想。我暗暗祈禱,但願她還記得那一天。那真是一個無限美好的夜晚。至少,在我說的故事中,無限美好。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一切都充滿希望,凱莉的出生,意味著我們家即將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只可惜,事實並不是。人生不可能那麼完美。我告訴凱莉和班恩,我們家的未來會很完美,然而,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日子,也無法完美。這個故事的結尾,我沒有告訴凱莉。結尾是,葛里夫抱著凱莉走來走去,輕輕唱歌給她聽,然而,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發抖,抖得好厲害。我好害怕,好怕凱莉會從他手上掉下去。我記得,當時我已經在準備了,萬一凱莉掉下去,我隨時要跳下床去接住她和-圖-書。而且,我絞盡腦汁想藉口,告訴葛里夫我為什麼要把她抱回來。我告訴他,我想餵她喝奶,我告訴他,她已經累了,我告訴他,他看起來好像很累。只可惜,他不是笨蛋。我看到他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因為我不放心他抱我們的孩子。
菲爾妲興奮得尖叫了一聲,鬆了一大口氣。「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她緊緊抱住我大喊著。「謝謝你,馬丁,謝謝你找到了她。她在哪裡?她在哪裡?」菲爾妲轉頭看看四周,那模樣彷彿以為珮翠拉在前面不遠的院子裡玩。
「大概知道。」我沒有正視她的眼睛。
接著,茉莉以很輕柔的動作開始幫凱莉的腳清洗傷口。她腳上沾滿了泥巴和乾掉的血跡,所以一開始很難判斷傷勢有多重。後來,當茉莉慢慢把傷口上的髒污洗乾淨之後,發現凱莉的傷口顯然需要縫合,而且那傷口恐怕要很久很久才會痊癒。看到她腳底的傷口那麼深,看到她腳背上佈滿了交錯的傷痕,我簡直喘不過氣來。她腳上的大拇趾,趾甲整個掀掉了。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痛,凱莉全身緊繃,開始發抖。我想,應該是又冷又痛吧。她開始無聲的啜泣起來。
「警察把她送到愛荷華市的醫院去了。急救人員認為愛荷華市的醫院設備比較好,送去那邊最適合。」
「她會死嗎?」菲爾妲問。「我的孩子會死嗎?」她的口氣好冰冷,彷彿在預期我說女兒可能會死。
「我可以送她去。」那個不認識的女人對我說。說著她朝我們走過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正眼看她。
凱莉照X光的時候,凱爾辛醫師一直在旁邊陪我。她告訴我,等凱莉身體洗乾淨送到病房去之後,晚一點她會再回來找我。我跟她說謝謝,然後問她,我可不可以想辦法叫凱莉說話。
馬丁
「對,我要去追他。」說著,我盯著她的眼睛,想看看她有沒有可能告訴菲爾妲。萬一菲爾妲知道了,一定會罵我太傻。
「調查?他們是不是已經找到嫌犯了?馬丁,是誰幹的?你知道嗎?」
「我不是怕。」他說。但我聽得出來他的口氣有點畏縮,好像不是那麼放心。他的手抱住我的腰。我拍拍他的手,然後開始越騎越快。再過幾分鐘就到山腳下了。
「當時,我好希望爸爸和班恩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接著,我爬上小貨車。對大肚子的女人來說,這個動作可不是輕鬆的差事,尤其是已經快要臨盆的時候,更是要命。結果,我上車之後,忽然想到忘了留張紙條給爸爸和班恩,於是我又下車,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走回屋子裡,寫了一張紙條。那一大張信紙上只寫了兩個字:嬰兒!!然後我又回到屋外,冒著狂風暴雨坐上小貨車。平常我很少開手排車,這輩子大概只有兩次吧,而且那兩次爸爸都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後來,車子發動了。然而,車子是怎麼發動的我都搞不清楚。然後我就把車子開上馬路。當時雨下得好大,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根本來不及掃開雨水,前面的馬路完全看不清楚。我必須開得很慢很慢,才能夠勉強讓車子保持在車道上。我拚命禱告,但願後面不要有車子突然撞上來,因為我的車根本就是在蛇行。不過,謝天謝地,從家裡到醫院的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半輛車。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來一次陣痛,我就必須把車子停到路邊,然後腳踩在離合器和煞車上,以免車子熄火。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開到醫院。當時我拚命吶喊:『我絕對不讓我的孩子生在這種破爛生鏽的舊貨車上!』儘管除了妳之外,根本沒有人聽得到我的喊叫,但我還是喊個不停。我一直往前開,開得好慢好慢,最後終於到了醫院。我把車子停在急診室門口。事後我才發現,當時車子門都沒關,燈也沒關,鑰匙還插在電門上。不過,在那種情況下,誰顧得了那麼多呢,對不對?
「哦,對了,我怎麼沒想到。」她斜眼瞄著我。「她應該沒事吧?」
「護士把妳從我懷裡抱走了一下,幫妳量身高體重。兩千八百公克,身長四十八公分。凱莉,妳真是個完美的寶寶。後來,護士又把妳抱還給我。她們已經把妳身上擦得乾乾淨淨,用毯子包起來。護士幫妳戴上一頂粉紅色的小帽子,蓋住妳的耳朵,而妳還是哭個不停。噢,妳彷彿有好多話想跟我說!」說到這裡,我仔細打量著凱莉,一臉擔心最後那句話會刺|激到她,但她完全沒有露出不高興的樣子。
「後來,他終於被我趕出去了,因為他那副模樣害我緊張得要命。他帶班恩到公園去玩拋接足球,而我就到房間去躺著。結果,十分鐘後,我看到天空開始電光閃閃,聽到轟隆隆的雷聲。接著,就在開始下雨那一剎那,我羊水破了。當時的雨不是小雨,而是瞬間的傾盆大雨,暴風雨。那一剎那,我知道妳快要生下來了。」
直升機吊著珮翠拉漸漸遠去,馬丁一直看著她。我注意到馬丁極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後來,直升機越飛越遠,最後消失無蹤,只聽到遠處傳來螺旋槳低沉的嗡嗡聲。他轉過來對我說:「我要趕快到懸崖下面去。我要趕快回去找菲爾妲,告訴她珮翠拉平安無事。」
「不用客氣,我https://m•hetubook.com•com很樂意。我和菲爾妲一見如故,已經是好朋友了。」
「他對珮翠拉做了很可怕的事。」我注意到她的口氣不像在問,而是很肯定。
接著,洛崗開車走了。我轉頭問杜希和鄧恩:「準備好了嗎?」他們準備好了。於是,我們又走回森林裡,這次,我們徒步,手上拿著手電筒。
我握握她的手。「我在電視上看過妳和妳的家人。我很遺憾。非常非常遺憾。」
「放心,我沒事。妳趕快去吧。我會儘快過去和妳會合。告訴珮翠拉,我愛她,我很快就會去看她。」我在菲爾妲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轉頭對麥金特太太說:「謝謝妳照顧我太太。非常感激。」
「怎麼回事?」我問她。「妳怎麼了,凱莉?」而她卻還是發了瘋似的掙扎,彷彿全身痙攣。茉莉和我緊緊抓住她,以免她掉下診療檯。「妳怎麼了?」我淚眼盈眶,輕聲細語的問她。我注意到茉莉和希格比醫師並沒有在看凱莉,而是看著我後面的方向。我緊緊抓著瘋狂掙扎的凱莉,轉頭看看他們在看什麼。結果,我看到班恩站在門口,全身被打得傷痕累累,衣服破破爛爛滿是血跡。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忽然兩腿發軟。班恩看著凱莉,眼中滿是恐懼神色。
「是的。他做了很可怕的事。」
接下來,希格比醫師和茉莉開始治療凱莉腳上的傷口,這時候,我一直跟她說話。我湊在她耳邊輕聲細語,說故事給她聽。那都是我最喜歡說,也是她最喜歡聽的故事。我告訴她,她出生的那天晚上,我開始陣痛的時候,鎮上忽然刮起很可怕的暴風雨。
「什麼事,凱莉?妳想說什麼?趕快告訴媽媽。」我湊在她耳邊低聲問。可是她卻睡著了。究竟是什麼東西讓她怕成這個樣子,此刻也沒辦法知道了。暫時沒辦法。
「不要。在她旁邊陪她就好了。單純扮演媽媽的角色,像平常一樣陪她聊天。妳可以問她問題,不過不要期待她開口說話。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安全感。只要讓她感覺到有妳陪在她身邊,她就會很有安全感。我很快就會再回來看妳們。」
馬丁
「克拉克太太,我要幫她打一針鎮靜劑。」希格比醫師說。過了好一會兒,注射在凱莉身上的鎮靜劑開始起了作用。她很快就平靜下來,身體漸漸不抖了,眼睛開始閉上。她的手還抓著我的衣服,把我拉向她。她似乎想跟我說什麼,但嘴唇卻鬆軟無力,說不出話。
「趕快說,到底怎麼回事!」門廊昏黃的燈光下,我看到菲爾妲已經淚眼盈眶。我心裡明白,我必須馬上告訴她,詳詳細細告訴她。
「愛荷華市?到底怎麼回事?」菲爾妲往後退了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後面那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忽然走上前,伸手搭在菲爾妲肩上,一副想保護她的樣子。
我注意到凱莉那平靜安詳的臉愣了一下,然後表情開始變了。她兩眼忽然瞪得好大,臉色一片慘白。希格比醫師回頭看了茉莉一眼,茉莉抬起雙手,表示她並沒有碰凱莉的腳。接著,凱莉嘴唇開始扭曲抽搐,皺起眉頭,那模樣彷彿在尖叫。她渾身發抖,但那並不是因為冷或是痛,而是一種極度的恐懼。她無聲慘的叫著,緊緊抱住我的頭,這時候,我轉頭看看四周,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爸爸怎麼辦?」轟隆隆的引擎聲中,我聽到班恩在跟我說話。
凱莉微笑著聽故事。那故事我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了。她躺在我懷裡,全身的肌肉慢慢放鬆了,但眼神依然充滿警覺,彷彿隨時準備從診療檯上跳起來。

「我也不知道。」菲爾妲說。她嗓門很大,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特別刺耳。四周草叢裡的蟋蟀甚至忽然不叫了。「我不知道。」菲爾妲又叫了一聲。「馬丁?」
我說不出話來。那一剎那,我好想衝上去緊緊抱住他。我招招手叫他過來,可是他卻站著一動也不動。
馬丁很費力的跨上摩托車,抱住那個騎車的警察,準備坐他的車到懸崖底下。警察轉頭交代馬丁要抓緊,然後就發動車子騎進濃密的森林裡,兩人很快就消失了蹤影。但願珮翠拉平安無事。她似乎傷得很重,直升機運輸並不好受,不知道她那嬌小脆弱的身軀能不能承受得了。接著,我走到班恩前面。他靠著樹幹坐在地上休息。我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睡覺,於是我蹲下來,拿手電筒照向他的臉。他沒有在睡覺。我看到他臉上毫無血色,眼睛鼻子都腫起來了,襯衫破破爛爛滿是血跡,兩手環抱著肚子。看他被打成那樣,我心頭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把菲爾妲擁進懷裡,緊緊抱住她。那一剎那,我感覺到她整人癱軟在我懷裡,這才忽然想到我犯了一個錯。
「菲爾妲?」那女人問。「菲爾妲,妳還好嗎?」
「好吧,我進去拿皮包。噢,對了,差點忘了,我要把史奴菲帶過去。」說著菲爾妲匆匆跑進屋子裡。史奴菲是珮翠拉的螞蟻玩偶,她每天晚上都抱著它睡覺。
車子一開上我岳母家的車道,我立刻就發現那些記者都不見了,車道上只剩一輛沒看過的車子。我向那個送我回來的警察說聲謝謝,他說他可以留下來等我,等這邊事情處理好了,他可以送我們到愛荷華市去,讓我們www.hetubook•com•com儘快的平安抵達醫院。我又跟他說了聲謝謝,但還是婉謝他的好意。我說我們自己去沒問題。我們會自己到醫院去看珮翠拉。接著,我一步步走向門口。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此刻我忽然感覺兩腿好痛好沉重。我褲子上全是泥巴,而且襯衫領口沾上了班恩的血。我抬起手想把滿頭凌亂的頭髮壓平,但我知道,這樣壓也沒什麼用。鼻梁上的眼鏡歪歪斜斜,我伸手把它扶正。接著,我看到有人掀了一下窗簾。菲爾妲一定聽到了車子開上車道的聲音,因為我看到她朝窗戶外面瞄了一眼,然後很快就開了門,衝到我面前。我注意到有一個我沒見過的女人跟在她後面出來。
「那時候是十月,有史以來最奇怪的暴風雨。天空開始變成一片灰暗,可是很溫暖。根據預產期的推算,本來妳應該是三個禮拜後才會出生的,可是那天我忽然覺得怪怪的,一種很熟悉的刺痛,感覺肚子上和背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往下拉。那種感覺就像當初班恩要出生的時候一樣。不過那次我已經比上次有經驗,有心理準備了。當時爸爸已經從阿拉斯加回來了。發現妳快要出生了,他好興奮。他一直繞著屋子裡踱來踱去,拚命想找事情做。那天他把屋子裡每一扇門的鉸鏈都上了澗滑油,把浴室地板的破洞補好,把外面水溝裡的落葉掃得乾乾淨淨。他一直問我還好嗎,是不是快生了。我跟他說還沒。我告訴他,還要很久才會生。
「我知道了。」他說。「我只想趕快去找我媽媽,看看凱莉是不是平安。」
路易斯副警長
接著,我眼角忽然瞥見某種東西。摩托車燈的光束掃過樹林時,我瞥見樹林裡有一個黑影蹲在地上。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那好像是一隻山獅,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很沒道理。這片森林已經有幾十年沒看過山獅的蹤影,那時我們家甚至還沒搬到柳溪鎮。剛剛那黑影的姿勢和角度,看起來很像是人。那一剎那,我忽然有點想停下車子,但班恩緊緊抱著我,我知道我有責任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離開這片森林。這是眼前的第一要務。於是,我催動油門開始加速,感覺到班恩抱我抱得更緊。我猜,他應該沒看到我剛剛看到的東西,而我沒打算告訴他。班恩今天已經受到太大的驚嚇,我不能再加深他的恐懼。我拿起無線電,說了幾句暗語。那個喑語一般人是聽不懂的,所以班恩不可能聽得懂。我說的是,等我把班恩送到山腳下,我還要再回森林一趟,到時候,我需要支援。

我清了清喉嚨,提醒自己,說話要小心,不要嚇到她。「她在醫院裡。」
「你找到她了嗎,馬丁,你找到珮翠拉了嗎?」她緊緊掐住我的手臂,口氣有點歇斯底里。不久前她跟費茲傑羅警官說話的時候,口氣也是同樣的歇斯底里。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麼。我已經好幾個鐘頭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護士才剛把我扶上病床,醫生才剛踏進門,妳就生出來了。我才用力推擠了三下,妳就生出來了。妳的哭聲真是驚天動地。接著,護士立刻就把妳抱到我懷裡。妳真是個完美無瑕的漂亮小寶寶,滿頭烏黑柔細的卷髮。當時,我開口對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當時我說:『孩子,平常我不是這種落湯雞的模樣,對不起,但願我沒有把妳嚇壞了。』而妳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聲聽起來像小綿羊。」
「『女生!』爸爸吁了一口氣,彷彿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驚奇的事。接著,他和班恩手牽著手走進診療室,走到我們旁邊,看著那個新生的小女孩。這個最美麗的小生命即將走進他們的生命。爸爸低頭看著她,然後說:『班恩,你有妹妹了。一個小妹妹。你現在是大哥哥了,以後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她。』班恩點點頭,表情好嚴肅。接著,班恩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摸了一下妳的臉頰。『好軟喔。』他說。這時候妳突然睜開眼睛。我發誓,雖然當時不在場的人一定不相信我說的話,可是我發誓,妳真的對他笑了一下。」在這冷冰冰的醫院診療室裡,凱莉笑得好燦爛。「後來,爸爸和班恩去洗了個澡,把身體擦乾,然後兩個人輪流搶著抱妳。爸爸在診療室裡踱來踱去,嘴裡一直說著『我的小凱莉』。外頭依然雷電交加,醫院裡停電了,啟動了備用發電機。那天晚上,醫院特別允許班恩和爸爸在診療室裡陪我們。按照規定是不可以的。凱莉,妳出生的那天晚上,是一個無限美好的夜晚。」
接著,菲爾妲和她媽媽從屋子裡走出來,她手上拿著皮包和史奴菲。她吻了我一下,對我說她愛我,然後就坐上麥金特太太的車走了。我站在那裡,站了好久,看著車子尾燈的紅光漸漸遠去,最後消失無蹤。接著,我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上台階,走進屋裡,門廊上的燈。廚房裡一片漆黑,我坐在餐桌旁邊,努力釐清腦海中紛亂的思緒。
「沒關係,凱莉,如果我是妳,這時候我也不想讓別人摸我的頭。」希格比醫師神情愉快的說。接著,他走到牆角的小水槽前面,把手洗乾淨,戴上一雙乳膠手套。「凱莉,我現在要幫妳擦點藥囉。擦了藥,妳的腳就會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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