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戴德斯的眉頭打結。「我幾乎不記得他的長相。妳下回練習時,我去看看。」
「我相信溫特維爾看到你會非常高興。」至少以前的溫特維爾會很高興。
「今天比較不舒服,板球練習也讓它惡化了。」
她照辦,他也聽得非常仔細。最後她問:「依你看,溫特維爾夫人為什麼找上我,而不是找你?」
在溫特維爾變成「救世主」之前,她很少和他單獨相處——他們總是混在一群人當中。之後,她並不覺得有必要改變這狀況。有其他人在兩人之間當緩衝,其實更好。這樣她要假裝一切都沒變、繼續扮演總是誇誇其談的臭屁年輕人,也比較容易。
她不要走。
一旦我們分開。
「這樣無法自行活動,他能接受嗎?」
庫柏的傷口消毒並貼上紗布後,約蘭曦向街邊小販買了一紙包的烤栗子給他。回到宿舍,他們坐在他房裡喝茶吃三明治。蘇哲蘭、羅傑斯和幾個男孩也擠了進來。
她的心跳慢了下來,甚或全然不跳了。「你要我走?」
「我去了巴黎。」
他打開點心袋,給了她一塊閃電泡芙,自己也拿了一塊。「還有什麼我該知道的?」
「知道,他們認為我是女王的普魯士親戚。」溫特維爾夫人在一張水仙黃的厚墊椅坐下。「好了,把林德的情況告訴我。」
「好吧,故事是這樣的。」卡許卡力說:「我昨天陪溫特維爾去圖書館——因為他常坐著,所以想找些書看。我正在幫他找書,沒想到就有一本好厚的書從後面的書架上掉下來,砸中了我的小腿。」
「這不是真的。」庫柏說:「我認為溫特維爾非常感激你總是在旁邊協助他。天知道,如果是我,我會有多麼感激。」
「謝謝你。」卡許卡力說,頓了頓。「在他身邊跟進跟出這麼多天,溫特維爾恐怕也覺得我很乏味。他或許也喜歡這個改變。」

「或許是我被砸個正著。」
他長吁了一口氣。「看來妳該離開了——近期內。」
「你不再整天睡覺之後,沒有任何改善嗎?」
他的表情立刻改變。「她怎麼逃出來的?或者她是被釋放出來的?」
約蘭曦聳個肩。「我在球場上贏得魏斯特的崇拜,回家的路上又救了隊友小命。這只是亞契.費法克傑出人生裡沒什麼稀奇的另一天。」
「大致和以前一樣。」約蘭曦一邊扣著外套,一邊回答。
「你的腿怎麼了?」她問。
她回到前門外的人行道時,卡許卡力正用手帕按著m•hetubook•com.com庫柏頭上的傷口。「你覺得暈眩嗎?會不會想吐?有沒有不尋常的感覺?」
低年級生捧著煎蛋和烤香腸進來了。卡許卡力跟在他們後面抵達,表情或許有點嚴肅,但看起來還算平靜。之後,他們的對話便轉到本質上對任何人都不重要的方向去了。
銳利的愧疚感刺痛著她。她是如此地嫉妒他,嫉妒他的能力、他的命運,以及與戴德斯牢不可破的關係。而她偏偏是所有人當中,最該理解那份使命其實有多恐怖的人,尤其是他還喪失了行動能力。
她向來害怕溫特維爾夫人,因為她初到英格蘭時,差點被夫人悶死在箱子裡。「我太震驚了。她抓著我騰跳到溫莎堡,問了我幾個和溫特維爾有關的問題,又命令我不准提起她現身,然後就趕我走了。」
這女人向來讓約蘭曦很緊張。「是,夫人,我瞭解。溫特維爾不能知道妳在這裡。」
「那沒什麼。」
然而,如果出手的是魔法師,就根本是易如反掌。
「對。」溫特維爾夫人脫下手套,扔到一旁。「真簡陋。」
杜立許太太之家屋頂的瓦片掉落下——就在他們將要踏進門的那刻。
「有時候我覺得有,有時候甚至很確定,可是一站起來,又完全不行。」
既然如此,能正確診斷他大肌肉運動機能確實失調的萬用診斷器,為什麼在他的精神狀態明明如此正常時,診斷出他的心智有問題?
「當然是去買東西給妳。」他指著工作桌上的一袋甜點。
「把每件事都說給我聽。」戴德斯說:「這次,說慢一點,把每個細節都告訴我。」
戴德斯一臉嚴肅。「真的是太多了,尤其是屋頂的瓦片。我被送到這裡來之前,杜明國曾經派魔法師過來把這棟屋子從頭到尾整修過。妳見過這棟屋子有水管塞住、階梯咿啞作響、煙囪通風不良的問題嗎?」
「我會相信。」庫柏熱切地說,一邊綁上圍巾。「我幾個哥哥常說,我什麼都相信。」
大公不在他房裡,也不在實驗室。實驗室的另一個入口是蘇格蘭憤怒角的燈塔。她穿上燈塔守衛的雨衣,不顧外面的狂風驟雨,自燈塔走出——大公看了太多書後,有時喜歡去岬角的尾端走走。
約蘭曦揮出的球板擊中了瓦片,把它打成好幾塊,碎片掉落在街道中央。卡許卡力一臉驚嚇,但是沒有受傷。庫柏卻被一塊碎片削到,頭部一側開始流血。
「不可能,不過腿上真的瘀青一大片。」
「那本書該不會打得你骨折了吧和*圖*書?」
卡許卡力嘆口氣。「我希望——」
約蘭曦望向屋頂——那裡沒人。街道對面那個最近常出現的形跡可疑小販也不在。她拔腿繞著屋子跑了一圈,屋脊另一邊並沒有人,也沒人從窗戶爬進去或急於逃走。
「我們不知道。妳要大公帶他來這裡見妳嗎?」
向來喜歡讓自己派上用場的庫柏,立刻抓住這個好機會。「我扶他去,你已經做很多了。」
「我如果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相信。」
「他……從未在我面前問過,所以我只能轉述來自殿下的說法。大公說溫特維爾總是焦慮地打聽妳的消息,而殿下很高興自己完全不知道,因此不必說謊。」
書本不會無緣無故掉下來,但如果有人搞鬼就很容易。約蘭曦以前在迪拉瑪上學時,學校的圖書館內就有很明顯的告示:禁止使用召喚咒語,違者送交校長室。
「他問了什麼?」
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只有和戴德斯在一起時,他才可以真正做自己。話雖如此,約蘭曦依然替卡許卡力感到難過。
總是在杜立許太太之家外面的小販,樹叢後面也好像總是有人,而他們應該都只是監視大隊的冰山一角。有些日子裡,約蘭曦和同學一起上學時,也可以感覺沿路都受到監視。
約蘭曦突然若有所感,似乎有某個東西正往她砸過來。她本能地揮動手上的球板打去,肩膀立刻感受到撞擊力道。
「聽說你今天打飛了一塊掉下來的屋瓦。」溫特維爾靠在床上說。
這一回,大公在實驗室裡。
一陣凜冽的風吹來。約蘭曦把帽子往下拉,免得被風吹走。
練習結束後,身穿板球運動服的約蘭曦正要套上羊毛外套,就聽見魏斯特這麼問她。天氣在過去幾天變冷,甚至有些凜冽。他們二十二個隊員冒著毛毛雨分組練習,觀眾則是一邊搓手,一邊跳動著取暖。
「或許杜立許太太有止痛藥。你知道的,那些老太太的肌肉永遠都是這邊痠那邊痛的。」庫柏繼續說。
溫特維爾夫人用兩隻手指揉著太陽穴。「林德為什麼不能自己走路?」
「很好。妳可以走了。」溫特維爾夫人說完,閉上眼睛,似乎這段談話就讓她筋疲力盡。「妳如果發現我該知道的任何事,回到這個房間來,再用法文說『我很自豪』。」
當事情平順運作時,底下的工夫都不會被注意到。
以前的溫特維爾會哈哈怪叫,再因為錯過好戲而抱怨一整天,但新的溫特維爾只微微一笑——甚至有點似笑非笑。
「她知道我受到監視,而且比以前更加嚴密。」
庫柏入迷地看著手上一抹鮮紅血跡。「嗯,我有點耳鳴,m•hetubook.com•com不過應該沒事。」他例嘴一笑。「晚餐時我有故事說了。」
他嘆了口氣。「空有許多計畫和偉大展望,而我甚至沒辦法自己去上廁所。」
約蘭曦開始說:「我差點忘了我一開始來找你的原因,瓦片。」
溫特維爾夫人猛地抬起頭。「不。不。那太危險了。絕對不可以。而且妳也不可以對林德說妳見到我了,瞭解嗎?一個字都不能說。」
約蘭曦的心臟往下掉了一呎。「我沒問。」
「你昨天走路還好好的。」約蘭曦說。昨天晚餐時,都是卡許卡力攙扶溫特維爾進出。
「或許。」但卡許卡力的語氣顯示他並不是很相信。「我最好去看看溫特維爾。」
「你去哪裡了?」約蘭曦忍不住立刻問道。「我到處找你。」
而她最好去找大公談談,約蘭曦這麼決定。
她走到已經生火的壁爐前,伸出雙手取暖。「天氣越來越冷了。」
約蘭曦收拾好裝備,準備返回杜立許太太之家,庫柏和卡許卡力與她同行。大約走了一分鐘,她突然發現卡許卡力走路的姿態有點跛。
庫柏興致勃勃地重新敘述這場古怪的意外。
「我回去就去問問她。」卡許卡力有點敷衍地說,其實並不想被杜立許太太嘮叨。「如果更嚴重,我就不能扶溫特維爾去教室了。」
「瓦片讓我越想越困擾。或許,我們全都得在最短時間內離開這裡。一旦我們分開,我將無法再協助妳尋找監護人,而我想幫助妳尋找他——讓妳越靠近他越好。」
這時,約蘭曦突然有種感覺,她感覺他好像很疲憊,那種累到骨子裡、即使睡個好覺也消除不了的疲憊,和大公好像。
而她也巴不得能盡快離開。
吃完他的閃電泡芙後,他看著她,好似做了決定。「我認為溫特維爾夫人的事是好消息。她知道妳的情況,如果她沒有受到亞特蘭提斯審訊,對妳更是好。至於魏斯特,我沒有足夠的資訊該害怕。不過,掉下來的瓦片則完全不同。」
但,目標是誰?是亞特蘭提斯追緝最緊迫的魔法師約蘭曦;或是據大公所說,和禍主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卡許卡力?
同學間很少用溫特維爾的名字稱呼他,約蘭曦險些不能適應。「他不能自己走路,除此之外,似乎都還好。他經常問起妳。」
杜立許太太之家一天供應三餐,不過下午茶由同學自己負責,而這幾乎等於他們的第四餐。大公、溫特維爾、卡許卡力和約蘭曦,輪流購買四人喝茶時的食物。
她認真地想了一下。「沒有。」
她重述了瓦片事件,也提起打傷卡許卡力的書。「太多東西沒什麼道理地掉下來,不再可和圖書能是巧合。卡許卡力認為書和瓦片都是針對他來的。」
「要不是你反應快,我很可能被瓦片砸個正著。」
魏斯特已經剃掉剛開學時所留的短髭,外表看起來很不一樣。她突然覺得他和大公有點相像——不見得是親兄弟,但若冒充堂表兄弟應該沒問題。
又去巴黎。「你去那裡做什麼?」
還失去了母親,起碼這是他所相信的。
溫莎堡的內部裝漢的確比較古板,但仍然足夠氣派。然而,一月起義之前的溫特維爾莊園,據說其華麗程度足以與要塞之城抗衡。「堡內的員工知道妳在這裡嗎?」
「另一邊根本沒人。幸好我剛巧移動,不然就會砸中我的腦袋。」卡許卡力看看他們。「你們兩個果然不相信我嗎?」
「嗯,你可千萬不能放棄。」她輕聲說:「那些計畫和偉大的展望還等著你去實現呢,你知道。」
「謝謝你。」卡許卡力說。
她從陪他進入試煉集的大公那裡聽說,他如何輕鬆自在地大肆揮灑自己的魔法能力。向來躁動不安的溫特維爾,之所以能這麼有風度地適應失去行動能力的不便,這應該是很大的理由吧。一個總是害怕自己庸庸碌碌的男孩,現在有機會變成一代英雄,板球場上的輸贏根本微不足道了。
溫特維爾向來毫無歧視,他常和卡許卡力在一起,也樂於和宿舍裡的其他男孩一起消磨時間。不過現在,他似乎只渴望戴德斯的陪伴。
溫特維爾夫人一語不發,將約蘭曦拉進一條巷子,騰跳離開。她們在一間有著巨大壁爐,天花板有鑲金圖案、貼著象牙色絲質壁紙的房間裡再次現形。房間的巨大窗戶往外可以看見——
理智,這麼地理智。身體或許無力,但毫無疑問,精神上是如此可靠與清醒。現在,證據顯示他母親就在附近,可見他從來都不是有幻覺,而是真的看到或許跑上對街屋頂、想更清楚看到他房間的溫特維爾夫人。
裡裡外外都沒他的人影。她滿心困惑,決定返回杜立許太太之家,再從那裡走到高街,心想他或許是去買些食物——他很少這樣,寧可騰跳到倫敦去補充糧食,而且每次去的店鋪都不同,才能確保購買的蛋糕和餅乾沒有受到任何污染。
庫柏在球板撞擊聲與碎裂聲中慘叫。
她從來就不想要走。
他們安靜地吃著點心,感覺起來居然還算愜意。
英格蘭
「是不是有人從另一邊把書推下來?」庫柏問他。
蘇哲蘭卻皺起眉頭。「會不會又是川普和豪格在背後搞鬼?」
她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想了半天才領悟是怎麼回事。「魏斯特,板球https://m.hetubook.com.com隊的隊長,他沒來由地突然對你很感興趣。」
「不能自由活動,讓你快受不了了?」
她在麵包店為自己買了個剛出爐的十字麵包,剛要走出門時,手臂忽然被人抓住。
「妳去高街做什麼?」大公問她。「又沒輪到妳提供茶點。」
約蘭曦手上的麵包差點掉到地上,好久之後她才能略微舉起圓頂帽向她致意。「午安,夫人。」
「溫特維爾好些了嗎?」
身為禍主的敵人,他有許多顧慮。
約蘭曦搖頭。川普和豪格是兩個在上學期找了他們不少麻煩的惡霸學生,因為相繼受辱,已經離開學校。即使他們特地回伊頓來報仇,也不可能做得出這麼精確的攻擊,何況屋頂上真的沒人。
「我必須說他苦中作樂的態度其實還滿可佩的。」
卡許卡力搖頭。「拜託,我們得先送你去醫務室。」
「我這幾天會去看他。」魏斯特說:「我不要讓溫特維爾覺得他不是二十二人之一,就不再重要了。」
「可能不是針對妳,畢竟亞特蘭提斯要的是完整,而非殘廢的妳。只是,貼著妳身邊發生的攻擊讓我很擔心。不管這個搗蛋鬼傷害卡許卡力的原因是基於他是反抗分子,或者是他守在通往溫特維爾的路上,重點是:有人知道一些事。」
眼前這位不再粗野,而且嚴肅了許多的溫特維爾點頭。「你說得對,費法克。這或許正是我現在需要聽到的話。」
更多舍友來探視庫柏。約蘭曦和卡許卡力讓出位子,來到外面走廊。
她不認為他橫過海峽只為了買這些甜點,不過那是另一回合的話題。「我剛和溫特維爾夫人說過話。」
約蘭曦上前幾步。外面是泰晤士河,河過去就是伊頓公學。「我們在英國女王的家?」
「搗蛋鬼有時會做這種事。」庫柏一臉認真。「我沒聽說過圖書館鬧鬼,不過這所學校非常古老,想必有些心懷不滿的老傢伙徘徊不去。」
約蘭曦搖頭,為他煩憂之餘也有點心疼。「起碼你知道自己不想當律師,可見你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的喉嚨好似有東西卡住——有點像憤怒,但也不全是。不,是相反的。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已認命接受最後總要離開學校、總要離開他;然而當他真的說出那些話來,認命的感覺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
十五分鐘後,約蘭曦第一個抵達溫特維爾的房間,準備喝茶。
是溫特維爾夫人,她蒼白、退縮,離骨瘦如柴只有一步。
「只要我還在這裡、甚至是我離開之後的幾年內,這裡都還會同樣完善。所以,絕不可能有任何瓦片被吹落。即使龍捲風通過杜立許太太之家,那些瓦片也仍會堅固地停留在屋頂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