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弗沒有提起天氣和冰天雪地的美麗。他比我大兩歲又五個月,而且比我聰明得多,現在的我明白這點了。他跟我一樣暖著冰冷的腳,但他抬頭望著媽媽的臉,深色的眉毛擔憂地皺著。
「不過,因為我是唯一能繼承的人,我很有可能贏回他的認同。你看,我原本有兩個哥哥,可是他們都出了意外過世,現在我是唯一能繼承的人。」她不再無休止地踱步。她舉起手放在嘴前,搖了搖頭然後改用一種閒聊口吻說道,「我猜我還有件事得告訴你們。你們真正的姓氏不是道蘭根格,是佛沃斯。佛沃斯在維吉尼亞州是個地位崇高的姓氏。」
我認得那些西裝襯衫領帶還有襪子。有條領帶跟去年他生日我送的一模一樣。
「女士,我們取得他的少許物品,是在第一次撞車後拋落的。我們盡可能保留下來。」
「看吧,」克里斯多弗說道,「醫生真的什麼都懂。」
我從那房間逃了出來!逃離所有事物,它們在我心頭扯開大洞,讓我體會到前所未有的痛楚。我跑出家門進了後院,對著一棵老楓樹搥打。我搥到手疼,血絲從許多細小擦傷滲出,然後我撲倒在草地上大哭,哭得淚如泉湧,因為爸爸不應該死的。我為我們而泣,從此得在沒有他的日子活下去。還有雙胞胎,他們甚至還沒機會明白他有多棒。當我的淚水流乾,雙眼紅腫而且揉得很痛,我聽到輕輕的腳步聲朝我走來,是媽媽。
媽媽沒有尖叫。她的眼神茫然深幽,陷入夢魘。她美麗的臉龐被絕望洗去容光;看起來像個死人面具。我抬頭看她,試著用眼神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爸爸!不是我的爸爸!他不可能會死……不可能!會死的只有老人和生病的人……不會是被愛被需要而且又年輕的人。
我得先在他臉上印滿無數親吻而且不斷緊緊抱住他,才能彌補我在他眼裡造成的憂心。在那個漂亮盒子裡裝著一個英國製的銀質音樂盒。音樂一響,身著粉衣的芭蕾舞者就開始在鏡子前方緩緩旋轉。「這也是個珠寶盒,」爸爸解釋,在我手指套上一只小巧的金戒指,上頭有個紅色的石頭,他說叫石榴石。「我一看到這個音樂盒,我就知道妳一定得擁有。我以這枚戒指發誓會永遠愛我的凱西,愛得比其他女兒稍微多一點點,只要她永遠不告訴別人這件事。」
我沒開口說話,但翻了個身狠狠瞪著他。難道他不知道,我才應該是他生命中的寵兒嗎?為什麼他跟媽媽要生更多小孩?兩個還不夠?
在我們家,「愛」這個字簡直是用得揮霍無度。「妳愛我嗎?因為我當然是愛著妳的。妳想我嗎?我回家了妳開心嗎?我不在的時候,妳有沒有想我?每天晚妳有沒有在床上翻來覆去,希望我在旁邊緊緊抱著妳?柯琳,如果妳沒有,我可能會想死。」
從我反覆聽聞的所有話語看來,命運會殘酷地收割人命,從不仁慈,也不特別重視那些被人愛著和被需要的人。
兩名穿著藍制服的警察走向我們家門按了門鈴,媽媽按捺住想喊叫的衝動。
媽媽的樣子很奇怪。這讓我們都很不安,非比尋常地靜默,因為就算沒有那封三頁厚的奶油色信紙讓母親冷酷無言,在少了父親的屋子裡我們也已經夠害怕了。為什麼她還要用那麼奇怪的眼神看我們?
他總是放下手提箱和公事包,隨即大聲招呼。「愛我就用親吻來迎接我!」
等到我們從他口袋拿到小禮物,我跟克里斯多弗就會退開,望著媽媽緩步上前,雙唇盈滿歡欣迎接的笑意,爸爸會眼睛一亮,將她摟入懷裡,低頭凝視她的臉龐,彷彿已經整整一年沒見到她。
「什麼目的?」我問道:「為什麼爸爸改掉佛沃斯這個好寫的姓,換成道蘭根格字這麼多又難寫的,會是合法的呢?」
最後她清了清喉嚨開口說話,但聲音冷淡,完全不像她平常柔軟溫暖的聲線。「你們的外婆終於回我信了,」她口氣冰冷。「我寫給她的那些信……嗯……她同意了。她願意讓我們搬去跟她一起住。」
「媽媽,是妳的午餐還在消化?還是妳腸胃脹氣?」笑聲讓她的藍眼睛閃閃發亮,她叫我再猜猜看。
我難道像片窗玻璃?如此易懂?就連他,那調皮的討厭鬼也會想安慰我?我試著微笑向他證明我是個大人,藉此掩飾我顫抖軟弱受刺|激的事,就因為「他們」要拿走一切。我不要別的小女孩住進我那漂亮的薄荷粉色房間,睡在我床上,把玩那些我珍愛的東西。我那些裝在框架盒裡的娃娃,還有我那個有粉紅芭蕾舞者的純銀音樂盒,他們也要拿走嗎?
我從走廊慢慢走向我房間,站在那個銀質音樂盒前,只要打開音樂盒盒蓋,那個粉紅的芭蕾舞者就會以優美舞姿站起,能在盒中鏡子看見她的身影。然後我聽到叮噹的音樂聲響起,「跳吧,芭蕾舞者,跳吧……」
在我去世之前,我會住上起碼一千個房間,一個小小聲音在我耳邊這樣說著。而我也真的如此相信了。
他嘆了口氣,然後走過來坐在我床邊。「妳知道嗎?這還是妳這輩子第一次這樣瞪我。這是第一個妳沒有跑向我懷裡的星期五。妳可能不信,但我只有週末回到家才真正活了過來。」
那時候我們全都愛她。
「寶貝們,」她開口說道,「住在我父母擁有的好房子裡怎可能會有問題?我在那裡出生長大,只有上學那幾年沒住那裡。那是一棟龐大漂亮的房子,而且他們還在增建新房間,他們明明已經有夠多房間了。」
其中一名州警先前往外走回警車,現在拿著一堆東西回來,在茶几上小心地一一擺開。我僵立地望著爸爸放在口袋的東西展示出來:一個蜥蜴紋皮夾,是媽媽送他的聖誕禮物、他的皮質筆記本和行事曆、他的腕錶、和他的婚戒。所有東西都被燃煙烈火弄得發黑變焦。
這是第一次我幾乎得全靠自己來準備餐點。我擺好餐具,加熱砂鍋菜,倒好牛奶,然後媽媽走進來幫忙。
「妳也知道,」他仔細看著我,開口說道,「也許有點蠢,我一直相信,如果我星期五回家沒帶任何禮物給妳或妳哥哥……我還是相信你們兩個會瘋了般跑向我,歡迎我回家,無論如何。我相信妳愛的是我而不是禮物。我誤以為自己是個好爸爸,我贏得了妳的愛,而且妳也明白自己在我心中永遠有著重要地位,即使我和妳媽有一堆小孩也不會改變。」他頓了頓,嘆了口氣,他藍色的眼睛變得陰鬱。「我以為我的凱西知道,她依然是我心中特別的女孩,因為她是我第一個女兒。」
我們的爸爸是一間大型電腦製造商的公關人員,在賓州格拉斯通,這是一個有一萬二千六百零二人的地方。爸爸事業成功,因為他上司常跟我們吃飯,誇讚爸爸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你就是用那張健康、好看、標準美國人的臉孔以及迷人舉止騙倒他們的。偉大的上帝啊!克里斯,有哪個聰明人能對你這樣的傢伙說不?」
她的語氣開始不耐煩。「拜託,凱西,可以合法更改姓名的。而且道蘭根格這個姓也算是我們的。你父親從好幾代前的祖先借了那個姓氏。他覺得那是個有趣的姓,是個笑話,而且也足以達成目的。」
「對啊,媽媽,拜託讓我們留在這裡。」我也說道。
有一天,我跟克里斯多弗從學校迅速返家,寒風一路把我們吹到家門口。「把靴子脫在門廳裡。」媽媽在客廳裡揚聲說道。我看見她坐在爐邊織一件白色小毛衣,小得像洋娃娃穿的尺寸。我想那是給我的聖誕禮物,要給我的洋娃娃穿。
然而她是我的媽媽。
有個坐在沙發上的人放聲尖叫。
「啊,」爸爸嘆了口氣,親了我臉頰又把我抱緊,「上帝對我真好,又給了我一對子女,完美的跟我年長的子女一樣。」
「媽媽,」我說道,「一切還好嗎?」
媽媽似乎僵住了。她的手擱在喉頭邊,彷彿心臟快跳出來,眼神變暗。看到她的反應,我心裡有種猛烈驚嚇的東西快速滋長。
「不太糟?這是你想得到的最好說法?」
然而,為什和圖書麼我沒有打從心底感到快樂?
哦!這是怎麼樣的一天啊!我們先是聽到神祕的「他們」要來拿走我們所有東西,包括房子。然後我們又得知自己的姓氏其實不是我們的。
「媽媽,他沒死!」我激烈否認。
我悶悶不樂去了醫院,爸爸把我抱起舉得高高的,讓我可以從育嬰室玻璃看到個護士懷裡抱著兩名小嬰兒,原本我還不太想看。他們好小!他們的頭沒比小粒蘋果來得大,小小的紅拳頭在空中揮動。其中一個哭叫得好像被針刺到一樣。
說真的,當時我還很小,在一九五〇年代的時候,我相信人生就像一個悠長理想的夏日。畢竟,人生一開始確實是那樣的。有關我們的童年時期,能說的沒多少,只能說十分美好,對此我應該要永遠感激。我說不出我們是否曾經缺過什麼生活必需品,也說不出我們擁有過什麼奢侈品,那是因為我們不曾和人比較,在我們居住的中產階級街坊裡,沒有誰比較有錢或比較窮。換句話說,我們只不過是平凡無奇的孩童。
過了幾個星期,媽媽寄回家給雙親的一堆信終於得到回信,她立刻哭出來,她連那奶油色薄信封都還沒打開就哭了。她笨拙地用拆信刀打開信封,用顫抖的雙手拿著那三張信紙,反覆讀信讀了三次。她讀信時眼淚慢慢從臉頰淌下,在她妝容上留下長長的蒼白閃亮淚痕。
「克里斯多弗、凱西,你們聽見了嗎?你們想像過了嗎?你們了解那麼一大筆錢能做什麼嗎?全世界和世上的所有東西都是你們的!你們會得到權勢、影響力還有尊敬。相信我。我很快就能挽回我父親的心。他會看我一眼,然後立刻明白我們分離的那十五年都是虛度。他又老又病,總是待在一樓圖書室旁邊的小房間裡,有看護日夜照料和僕人悉心伺候。然而,只有自身血親才有意義,而我是他僅有的,只有我。連看護都不需要爬上二樓,因為她們有自己專用的衛浴。有一天晚上,我會讓他準備好見他四個孫子孫女,然後我會帶你們下樓走進他房間,他會被他看見的東西迷倒:四個完美無缺的漂亮孩子,一定會愛你們,你們每一個人。相信我,會成功的,就像我說的。我答應無論我父親要求什麼,我都會照做。我用生命,用我所有保護和珍惜的事物發誓,也就是我所愛著的,你們爸爸留給我的孩子們。你們可以相信,我很快會成為繼承人,財產多到難以置信,然後只要有了我,你們做過的美夢都會成真。」
「哈!」我說道,「你們以為是誰派我到外頭把兩隻髒兮兮的小怪物弄乾淨?天啊,你們怎麼有辦法一下子弄得這麼髒?」
「是的,克里斯多弗。你們外公的任何財產在他死後都不會留給我。那就是我母親沒回信,我卻還一直寫很多信回去的原因。」她又笑了,這一次笑得難堪諷刺。
「媽媽……」我又開口,小心翼翼說出想法,怕她又會突然發怒。「沒有他,我們有辦法繼續生活嗎?」
克里斯多弗的目光與我交會。我拚命想弄懂,努力別在還沒理解時就淹死。我已然沉沒,在死亡與債務的成人世界裡溺斃。我哥伸手握住我的手,用罕見的兄長式安撫態度緊握我手指。
精心打扮前來參加生日宴會的賓客現在都圍在我們身邊,說著那些人們在不知怎麼安慰人時會講的話。
我匆匆洗澡洗頭,把頭髮上了大捲子,而雙胞胎又哭又鬧。我從浴室門口瞥見克里斯多弗為他們讀《鵝媽媽》,盡力逗樂他們。
克里斯多弗很快抽回他的手,滿臉通紅。但我的手仍留在原處,邊猜測邊等待。
我的嘴巴愣愣地張著,她的激|情吞噬了我。我瞄向克里斯多弗,他用懷疑的目光注視媽媽。雙胞胎都快睡著了,他們什麼也沒聽見。
上前應門的是金.詹斯頓,他讓兩名州警進了門,我相信他們看起來很不自在,他們只要看看飯廳,看那一桌宴席、懸在掛燈上的氣球、還有櫥桌上的禮物,就知道這群人正準備慶祝生日宴會。
有天媽媽神色悲傷地坐著。「媽媽,」我歡快地說,試著要讓她開心點,「我要假裝爸爸還活著,只是又去出差而已,然後我們會覺得好過一點,包括所有人,好像他還活在某個地方,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但是我們隨時都能抱著期待。」
直到隔天早上他才回來。他沒刮鬍子,神情疲憊,西裝皺巴巴的,不過他開心地對我們笑。「猜猜看!是男孩們還是女孩們?」
「噢!」我叫嚷著,看到一輛車的黑影駛進我們家的林蔭車道。「也許是爸爸來了!」
媽媽僵硬地微微點頭。我挨近她,克里斯多弗也是。雙胞胎坐在地板上玩著玩具車,對突然登門的警察沒什麼興趣。
我們看起來是不是嚇壞了?很害怕?她臉色變得通紅,忽然噤聲,目光在這間襯托她美貌的漂亮房間裡游移,精緻的眉毛扭曲,顯得焦慮不悅。「雖然你們的爸爸對我有點責怪,但他也想要那樣。因為他愛我所以縱容我,而我相信自己總算說服他這些奢侈東西絕對是必要的,然後他讓步了,因為我們兩個都太慣於縱容自己的物慾。這是我們的另一個共通點。」
我們四個小孩徘徊在自身痛苦中,我們會在後院裡玩耍,試著從陽光中得到安慰,完全沒有察覺我們的生活即將如戲劇般徹底改變,「後院」和「院子」這兩個詞語對我們來說變成天堂的同義詞,而且也如同天堂一樣遙遠。
「凱西,妳感覺到了什麼?」
我們把靴子和厚重的衣帽擱在門廳裡,然後穿著襪子跑向鋪著絨白地毯的客廳。為了襯托出媽媽的美貌,這個房間的裝潢色彩平淡,大多時候我們不會待在裡頭。這是我們家的客廳,也是屬於媽媽的空間,杏色的花緞沙發和割絨椅子永遠都讓我們拘束。我們偏愛爸爸的房間,有黑色壁板牆面和堅固的格紋沙發,我們可以在房裡打滾玩鬧,永遠不必擔心會弄壞東西。
媽媽鯁住的喉頭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她身體歪了歪,要不是我跟克里斯撐住她,她就要倒在地上。
他抱怨離去,而我往外跑去後院逮住雙胞胎,他們立刻叫嚷起來。「一天洗一次就夠了!」凱芮大喊。「我們很乾淨!不要!我們不喜歡香皂!不喜歡洗頭!凱西,妳最好別再這麼做,不然我們要跟媽媽講!」
「克里斯多弗,照我說的做,為了你爸爸。他為你付出那麼多;至少你能為他做這件事,讓他對家人感到驕傲。」
「走開!」我大叫。「我已經開始恨妳的寶寶了!」
我們的姓氏很怪,學會拼寫|真的很難,道蘭根格。因為我們一家人都一頭金色鬈髮,皮膚又白(爸爸除外,他永遠曬成古銅色),爸爸的好友金.詹斯頓給我們取了綽號「瓷娃娃」。他說我們看起來就像人們會放在古董架或壁爐臺上的精美瓷偶,很快地,我們的街坊鄰居都叫我們瓷娃娃,顯然比道蘭根格來得順口。
我在她肩上啜泣。「我恨上帝帶走他!他應該要活到老的。等我會跳舞,克里斯多弗成為醫生,他已經不在了。他走了以後,什麼都不再重要。」
我跟哥哥會躲在靠近門邊的地方,等他出聲招呼,我們就從椅子或沙發後面衝出來,投入他的懷抱,他馬上抱住我們,抱得緊緊的,用親吻溫暖我們的嘴唇。星期五是最好的日子,因為這一天會將我們的爸爸帶回家。他的西裝口袋裡放著給我們的小禮物,手提箱裡裝的則是大禮物,等他向媽媽打過招呼才會拿出來,而媽媽會耐心地等爸爸先跟我們打完招呼。
「每個人不是都愛自己的母親嗎?」
當她把消息告訴我們時,她的語氣甜美又憂慮。「寶貝們,我在五月初就要生寶寶了。其實我今天去看醫生時,他告訴我他聽到的心跳聲不只一個。也就是說,我會生雙胞胎……或是說,但願不要是三胞胎。你們的爸爸還不知道,等我找到時機前,先別告訴他。」
春天即將轉換成夏天。而無論再怎樣試圖以哭泣來供給養分,痛苦依舊有辦法消逝,曾經如此真實且深愛的人也成了黯淡又模糊的影子。
「媽媽!」他十分驚慌地叫嚷起來。「妳生病了?」
每到星期五,媽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花上半天時間在美容沙龍洗頭,將指甲修整光亮,然後回家在加了精油的熱水裡好好地泡個澡。我會待在她的更衣間裡,等著看她披上一件薄浴袍現身。她還會坐在化妝台前仔細上妝,而我渴望學會化妝,想學習如何像她一樣打點自己,讓自己從一個普通的漂亮女人,變身為令人神魂顛倒、美得彷彿幻夢的生物。最不可思議的是,爸爸竟然以為她沒有化妝!他堅信她生來就如此美麗動人。
「女士,」那名紅臉警員肅穆開口,「在如此特別的場合告知您壞消息令我十分難受,」他侷促地環顧四周,結巴說道,「女士,我感到非常遺憾……所有人都盡力救援了……可是女士……他已經當場死亡,醫生是這麼判斷的。」
「快好了,快好了,」她不加思索地應聲,「我在寫信給你們住在維吉尼亞州的外公外婆。鄰居送我們的食物夠我們吃上一星期。凱西,妳可以把砂鍋菜放到烤爐裡。」
「一個男孩,還有一個女孩。」爸爸得意地說道,「是你們見過最漂亮的小東西。來,換個衣服,我載你們去看。」
媽媽很快就撇下椅子,大步走過房間。她跪坐在我們面前與我們目光平視。「現在聽我說,」她一聲令下,抓住我和我哥的手然後一起放在她胸前。「我思考過了,思考過我們要怎樣才能留在這裡,可是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我們沒有錢繳每個月的帳單,我也沒有一技之長能賺到足夠薪水養活自己和四個孩子。看看我,」她張開雙手,看起來多麼脆弱美麗又無助。「你們明白我是怎樣的人嗎?我是個美麗無用的裝飾品,一直堅信有個男人會照顧我。我什麼事也不會做。我連打字也不會,算術也不太在行。我會繡漂亮的針繡和絨繡針法,可是這種東西賺不了錢。沒錢就沒辦法生活。讓世界轉動的不是愛,是金錢。我父親擁有的錢比他知道得還多。他只有一個繼承人還活在世上,就是我!比起他的兒子,他曾經更在乎我,所以贏回他的關愛應該不會太難。然後他會叫律師把我寫到新遺囑裡,我就會繼承所有東西!他六十六歲,有心臟病,快死了。從我母親瞞著我父親寫的另一張信紙看來,你們的外公大概最多只能再活兩、三個月。這給我夠多時間討好他,讓他像以前一樣愛我,然後等他死了,他全部財產都會是我的!我的!我們的!我們就再也不用為錢煩惱。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能夠自由出遊,心裡想要什麼就買下來。任何東西!我說的不只一、兩百萬,而是好幾百萬,可能甚至好幾億!有那麼多錢的人通常不清楚財產淨值有多少,因為到處投資又有一堆不動產,包括銀行、航空公司、飯店、百貨公司,還有船運公司。噢,你們只是不明白你們外公掌控的是何種帝國,即使現在他已經垂死。他是賺錢的天才。他碰過的東西都會變成黃金。」
我打從心底贊同這點。爸爸完美無缺。他身高一百八十公分,體重八十公斤,一頭濃密的亞麻金髮,卷度也恰到好處。他的眼睛是天藍色的,閃爍著笑意以及他對人生樂在其中的熱誠。他的鼻子筆直,不會太長、太窄,也不會太厚。他的網球和高爾夫有職業選手水準,時常游泳,曬出一身足以維持整年的古銅膚色。他總是穿梭於一班班飛機中,不斷前往加州、佛羅里達、亞歷桑那、夏威夷,甚至到國外,那個時候,我們就留在家裡由媽媽來照顧。
我很驚訝他會這麼問,因為這太明顯了,一切都不對勁。
而爸爸已經不在了。
我不能把裝框盒從牆上拆下來也沒辦法把小人偶娃娃藏起來。爸爸送我的東西我幾乎都不能帶走,除了我手指上的小戒指,上頭有個心型的寶石。
「哦,柯琳,」金.詹斯頓開玩笑說道,「我猜克里斯替自己找了其他美女。」
從恩典中墜落?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能想像我的母親做了什麼事壞到讓她自己的父親對她生氣,取走她應得的東西。
玩樂、遊戲、宴會、難以置信地富有、一棟大得像宮殿的房子、還有僕人住在巨大車庫上頭,車庫裡至少放了九輛或十輛昂貴的轎車。誰會想到我的母親有這種家庭出身?為什麼爸爸要為了用錢太浪費跟她爭吵,她那時明明可以寫信回家稍微忍辱懇求啊?
「媽媽,外頭冷死了!」我喘著氣坐在她腳邊,把雙腳伸向爐邊。「可是我們騎腳踏車回家這路真的好美。所有樹木都掛著鑽石般的冰柱,閃閃發亮,灌木上有水晶般的冰稜。媽媽,外頭簡直像個童話世界。無論如何,我永遠不要南下,不要住在不會下雪的地方!」
再一次說再見,爸爸,因為等我走了,我就沒辦法想像你坐在我床邊握住我的手,不會見到你端著一杯水走出浴室。爸爸,我真的不想走得太遠。我寧願留下來,和你的回憶待在一起。
「道蘭根格太太,您先生也捲入其中。」
「我或許會一樣愛她,但我不會更愛她。」他伸出雙臂,而我再也抗拒不了。我整個人撲進他懷裡,死命黏在他身上。「噓,」他安撫著哭泣的我。「不要哭,不用覺得嫉妒。妳得到的愛不會比較少。而且凱西,真人寶寶比洋娃娃好玩得多。妳媽媽會有很多無法處理的事,所以得靠妳幫她忙。如果妳媽媽有個可靠的女兒。我不在家的時候也會覺得比較安心,知道這個女孩會盡她所能讓所有人的日子過得更好、更輕鬆。」他溫暖的雙唇印上我淚濕的臉頰。「來吧,打開妳的盒子,告訴我妳喜不喜歡裡頭的東西。」
好消息!正是我們想聽到的,我們該開心才對。可是媽媽又陷入鬱鬱沉默,只是坐在那裡盯著我們。她怎麼了?她不是該認得出我們是她的孩子,不是什麼陌生人,像曬衣繩上的鳥兒般排排站?
可是那台停在我們家門前的車是白色的,不是綠色。而且車頂上還有閃動的紅燈。白色車輛的車身印著一行字,寫著「州警」。
她微笑,但笑容裡有著某種虛假。「不過,我有一件很小的事得告訴你們,在你們見到我父親,也就是你們的外公之前。」然後她又開始發抖,笑得古怪陰鬱。「很多年前當我才十八歲,我做了件非常嚴重的事,你們的外公很反對,我的母親也不同意,不過她本來就不會留給我任何東西,所以無關緊要。然而因為那件事,我的父親把我從遺囑中剔除,所以現在我沒有繼承權。你們的父親曾經討好地說這是『從恩典中墜落』。你們的父親總是隨遇而安,他說這不重要。」
「得有人去指認遺體。」警員說道。
在雙胞胎四歲,克里斯多弗十四歲,我剛滿十二歲時,一個非常特別的星期五到來。那是爸爸的三十六歲生日,我們為他辦了個驚喜宴會。媽媽剛洗好澡做了頭髮,看起來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她擦上珍珠色指甲油的指甲閃閃發亮,身上的長禮服是最柔和的水藍色,她忙前忙後走動,在飯廳裡擺餐具好讓爸爸的生日宴會完美無缺,身上繁複的珍珠項鍊也隨著走動不停擺盪。給爸爸的一堆禮物高高堆在櫥桌上。這是個小型私人宴會,只有我們全家和好友參加。
我先幫克瑞穿了漂亮的白色小上衣和短褲。還真奇怪,比起凱芮,他比較不會弄髒自己。我使盡辦法就是梳不好他那頭亂髮,他的頭髮整個歪向右邊像可愛小豬的豬尾巴,而且接下來,凱芮竟然也想把她頭髮弄成那樣!
「克里斯多弗和凱西,你們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年紀大到能了解也做得到,幫助你們的媽媽走出這絕望處境。」她頓了頓,雙手焦慮地撫著頸間項鍊,然後重重嘆了口氣,好像快哭了。我覺得難受,非常難受,因為可憐的媽媽沒了丈夫。
「他們」是誰?我們誰也沒開口問。在那個時候我沒想到要問。而在之後,這也不再重要。
人們成群造訪,都是欣賞敬重父親的人,我驚訝著他名聲這麼響亮。然而每次有人問起他的死因,就會說有人這麼年輕就去世實hetubook•com.com在可惜,很多無用又不該活著的人卻活得很久造成社會負擔,我討厭這樣。
下午五點來了又過,儘管我們等了又等,還是沒看見爸爸那輛綠色的凱迪拉克駛進我們家弧型的車道。受邀的賓客坐在一起,試圖讓對話保持愉快氣氛,而媽媽起身開始緊張踱步。通常爸爸在四點就會砰地打開大門,有時候還更早。
我震驚萬分,瞥了克里斯多弗一眼,瞧他有什麼反應。他一臉茫然,而且仍覺得難為情。我再次望向媽媽在火光照映之下熠熠生輝的美好臉龐,然後我一躍而起,衝向房間。
就在沙發正前方,我們的母親轉過身來,那件黑色雪紡紗便服像舞者裙子般裙襬大開,露出她整條美|腿。
「凱西,」媽媽飛快瞥了我一眼,「妳不介意幫我替雙胞胎再洗個澡吧?他們午睡前我洗過一次,不過他們睡醒就去玩沙子,現在他們得再洗一次。」
她臉上神情彷彿沉浸在那孤寂回憶中,然後才繼續用奇異口吻述說。「現在我們所有的好東西都要被拿走,按照法律規定沒收。當你沒有足夠的錢把買的東西付清,他們就會這麼做。像是拿走那個沙發。三年前那沙發要價八百美元,我們付到只剩一百,但他們還是要拿走。所有我們付過錢的東西都會不見,這種事情卻不違法。我們失去的不只家具和房子,還有車子,事實上,只有我們的衣物和你們的玩具不用被拿走。他們允許我保留結婚戒指,我把訂婚鑽戒藏起來,所以拜託別跟別人說我有訂婚戒,可能會有人來查。」
「進屋前先踢掉鞋子上的土。」她又加了一句。
「嘿,」克里斯多弗看見我穿著那件多層皺褶的粉紅洋裝現身,「妳看起來不太糟。」
從未有個房間裡滿是人卻一下子全都沉默。連年幼的雙胞胎也從天真無知的玩樂中抬頭望向那兩名警員。
理所當然,他說的沒錯。
我對他投以憤怒受傷的目光。然後我哽咽地說:「可是要是媽媽生了別的女孩,你也會對她說一樣的話!」
我以為我會討厭他們兩個,尤其是那個大嗓門叫凱芮的,又哭又嚷比那個叫克瑞的安靜寶寶吵了十倍。他們兩個的房間跟我的只隔一條走廊,幾乎不可能一夜好眠。不過,隨著他們長大開始會笑,我進房抱他們,他們眼睛就發亮,我的妒意被某種溫暖母性取而代之。基本上,我趕回家就只是為了看他們,跟他們玩,換尿布拿奶瓶,擱在我肩上替他們拍嗝。他們真的比洋娃娃好玩得多。
「也許會,也許不會。凱西,人生有各式各樣令人意外的事,有些讓人不開心,妳現在開始懂了。不過妳要記住自己已經很幸運,差不多十二年裡有個父親給了妳特殊待遇。」
因為父親逝世,夢魘開始籠罩在我們的生活中。我怨懟地望著媽媽,覺得她應該要讓我們對這類事情有點心理準備,因為我們不能養寵物,至少寵物猝死能讓我們明白何謂失去。某個人應該要警誡我們,年輕美好而且受人需要的人也會死去。
最後是要給克瑞和凱芮的粉色動物玩偶,那名紅臉警員說發現玩偶散落在公路上。有粉色絨毛耳朵的長絨藍色大象,還有配著紅馬鞍和金韁繩的紫色小馬……哦!一定是給克瑞的。然後是所有物中最令人悲傷的——爸爸的衣物,車子的後行李廂著火時從他手提箱迸出的。
「凱西,不可以,」媽媽突然生氣了,「妳一定得接受事實。妳不能用假裝來獲得慰藉。妳聽到沒!妳父親死了,他的靈魂上了天堂,妳這麼大了應該要明白,沒有人會從天堂回來。至於我們,沒有他也要盡力做到最好,並非不面對就能逃避現實。」
「媽媽!」我驚嚇質問。「改了名字、在我們的出生證書上用了假名,這合法嗎?」
他們身上的白衣裳現在看來不再那麼乾淨無瑕。凱芮梳順的頭髮開始亂翹,像被風吹亂似的。克瑞開始流鼻水,不斷用手背擦著鼻子,我趕緊用面紙把他上唇部位擦乾淨。
在那富麗堂皇的宮殿裡,僕人們會無微不至為你服務,我們會被引見給點石成金的麥達斯國王,他很快就要死去,然後我們會得到所有財產,全世界都會俯首。難以置信地,我們正朝著有錢人之路邁進!我會變得像個公主!
當他在星期五下午踏進家門,即使外頭下著雨或下著雪,只要他對我們露出慈藹和煦的笑容,燦爛的陽光就開始閃耀。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是如此,因為他說他無法忍受跟我們分開超過五天。
沒錯,我知道在前方等著我的是什麼,我會成為中間的那個小孩,爸媽最不在乎的小孩。我不會被放在心上,再也沒有星期五的禮物。爸爸只會想著媽媽,想著克里斯多弗,還有那些擠走我位子的討厭寶寶。
「因為我長得像妳。」我還是覺得有點欣羨,因為我向來都排在她後面。
爸爸在那天傍晚回家後來找我。我早就預先打開門鎖,預想他可能想來看我。我偷偷往他臉上瞥了一眼,因為我非常愛他。他看起來很傷心,拿著一個包著銀箔的大盒子,上頭有個粉緞的大蝴蝶結。
我不介意。她看起來裝扮得太美,替兩個髒兮兮的四歲小孩洗個水花四濺的澡,會毀了她頭髮指甲和美麗衣裳。
雙胞胎躺在我們膝頭上已經快要睡熟了,再怎麼說他們年紀太小不會明白。即使是我,已經十二歲,幾乎是個女人,也沒辦法弄懂為什麼媽媽要回家見她十五年沒見的父母卻不太開心。我們一直以為神祕的外公外婆已經不在了,直到我們的父親死去才知情。直到今天我們才知道有兩個已經意外身亡的舅舅。這讓我感觸很深,我們的父母在生小孩前也有過一段完整的人生,其實我們沒那麼重要。
天啊天啊!這是真的!我們得走了,拋下一切!我得把所有東西塞進兩只手提箱,而且還跟我的手足們共用。我那只布娃娃就能填滿一個手提箱的一半空間!可是她是我最心愛的娃娃,我三歲時爸爸送的,我怎能拋下她?我啜泣。
再見,有著薄荷色牆壁的粉白房間。再見,小小的白色床鋪,還有點點圖案的床頂篷罩,曾經見證我長麻疹、腮腺炎和水痘。
他太太憤怒地瞪了他一眼,竟然說出這種沒禮貌的話。
媽媽花了一堆時間準備的佳餚因為久置保溫烤爐變得乾巴巴。七點是我們平常讓雙胞胎上床睡覺的時刻,他們餓得又睏又怒,每秒都要問一遍,「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她用虛弱緊張的不安笑容遞出這根鼓舞人心的稻草,但她的舉止和口訊給我的衝擊疑慮卻完全沒消除。我不喜歡試圖與她對視時她那閃躲的罪惡眼神。我想她隱瞞了一些事。
她輕聲咯咯笑,用她修長纖細的手指梳理他蓬亂的金色鬈髮。「克里斯多弗.道蘭根格,你沒那麼笨。我已經發現你正滿心懷疑地盯著我看。」她抓起他的一隻手,還有我的一隻手,一起放在她微凸的腹部上。
這類話一直說個不停,慢慢地像清水變成水泥開始向下沉,爸爸真的死了。我們永遠不會見到他活生生的模樣。我們只會看到他躺在棺木裡,裝進終將埋到土裡的匣子,有個大理石墓碑上頭寫著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還有個數字寫著歲數。
「噢……」媽媽抽了口氣,伸手把我跟克里斯多弗拉向她身側。我感覺得出她整個人在發抖,而我也是。我的目光定焦在他制服上的黃銅鈕釦,別的東西完全看不見。
「妳在院子裡待了很久,也許妳不知道現在已經十點了。得有人去指認妳父親的遺體,雖然金.詹斯頓願意去認屍免得我二度受創,但我必須親眼見證。因為妳瞧,我也覺得難以置信。凱西,妳父親死了。克里斯多弗在床上哭,雙胞胎在睡覺;他們還不太了解『死』是什麼。」
七點,我們仍繼續等待。
「我覺得妳看起來很累。」
「媽媽,」克里斯多弗說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替他們兩個打扮好,看起來像洋娃娃變成真人似的。我將雙胞胎移交給克里斯多弗,嚴正警告他要對他們多加留意。現在該換我著裝了。
他們光裸的皮膚https://www.hetubook•com•com
泡進熱水中,橡膠小船和黃色的橡膠小鴨浮了起來,他們對著我潑水,能洗澡洗頭然後穿上最好的衣服讓他們很開心。因為再怎麼說,他們要參加宴會,而且,這是星期五,爸爸會回家。
我也抬頭望向媽媽,猜想克里斯多弗是看出了什麼才會如此擔心。她編織的手法快速熟練,不時瞥向編織教本。
「道蘭根格太太,我們已經問過不少目賭事故發生的駕駛人,您先生並非肇事者。」那個人聲繼續毫無起伏地說著,「根據我們記下的筆錄,一名藍色福特的駕駛人在左側車道蛇行,顯然是酒醉駕車,然後直接朝您先生的凱迪拉克撞去。不過您先生似乎已經察覺情況,因為他打了方向盤想避免直接被撞,可是另一輛車上有械具掉落下來,讓他無法將正確的防衛性駕駛操作完畢,否則,他的應對原本能保住他性命。然而就算如此,您先生的車輛噸位較重,多次翻覆後他仍有可能倖存,但一輛行進卡車煞車不及撞了上去,那輛凱迪拉克再次翻覆……然後……起火燃燒。」
然而我的母親臉色灰白眼神荒蕪,她的手像擰著看不見的濕衣服,而我愈瞧她,她的眼神愈來愈往下墜。
「當然,寶貝,當然啊。」她試著笑了笑,「你們的爸爸,上帝保佑他的靈魂,他以為能活得夠老然後賺到足夠的財產。他生來就有會賺錢的血統,我一直相信他照著計畫就能做到,只要給他時間,但是三十六歲過世實在太早。人們以為壞事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有別人會出事。我們沒有預料到事故,也沒想過會早死。唉,我跟你們的爸爸以為我們兩個能一起活到老看看孫子,然後兩個人一起離世。這樣我們誰也不用留下來為先過世的人痛苦。」
「我會盡我所能讓大家活下去。」她的語氣單調平板。
「媽媽,妳沒事吧?」他問道。
「媽媽,」克里斯多弗慢慢說道。「妳在維吉尼亞州那個又好又大的家聽起來很棒,可是我們喜歡住這裡。我們的朋友都在這裡,大家都認識我們喜歡我們,而且我自己也不想搬走。妳不能去找爸爸的律師,請他想辦法讓我們能夠留在這裡,保留我們的房子和家具嗎?」
媽媽仔細看著我跟我哥的互動。她再次開口時帶了一絲她原本的甜美語調。「不用這麼難過。其實沒像我說的那麼糟。你們一定得原諒我太粗心,忘記你們年紀還太小。我先講了壞消息,好消息留在後頭。現在屏氣期待吧!你們不會相信我要說什麼——我的父母是有錢人!不是中產階級那種有錢或是上流階級那種有錢,而是非常非常有錢!有錢得可恥,有錢得難以置信,有錢得很不道德!他們住在維吉尼亞州一棟很好的大房子,你們從沒見過那樣的房子。我知道,因為我在那裡出生長大,等你們見到那棟房子,這棟屋子相較之下就像簡陋小屋。我有沒有提過,我們要跟他們,也就是我父親和我母親一起住?」
只有爸爸用克里斯來稱呼我哥哥。
「是的,媽媽,我完全明白妳的意思,」克里斯多弗突然開口。「妳做了某件妳父親不同意的事,因為如此,雖然妳的名字已經寫在遺囑裡,他找了律師把妳除名,現在妳沒辦法在他上天堂後繼承他留在世上的任何財產。」他咧嘴而笑,知道自己比我懂更多而得意。每件事他總是有答案。他只要待在家裡就會把鼻子埋進書本中。在外頭的天空底下,他就跟其他小孩一樣粗野小氣。不過在家裡,我的哥哥可是個書蟲,不看電視!
而且就像克里斯多弗說的,等我們有錢以後,我們的生活會是一場盛大舞會,一個漫長的宴會。那就是有錢人的生活方式:數著資產,決定玩樂計畫,從此幸福快樂地度日。
現在我真的明白了。這是真的,我們的爸爸永遠不會沒帶禮物給我們就回家,即使在他生日那天。
「嗯,當然啦。」她應道,給了他一個溫柔甜蜜的笑容。
「這是對妹妹能想到的最好說法。」他看了看錶然後闔起圖畫書,抓起雙胞胎胖胖的小手喊著,「爸爸隨時可能會到家。凱西,快點!」
「拜託,」警員說道,「拜託來個人阻止這孩子吧?」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沒濕也沒有淚水,但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她正在哭泣吶喊。從她的聲音我能聽得出來,從她眼裡深深的一片荒蕪我也明白。
我望向四周瞧瞧雙胞胎的情況,他們不該跟我有同樣處境。有個好心人把他們帶去廚房,讓他們在上床睡覺前吃點東西。我的目光對上克里斯多弗。他看起來跟我一樣被這惡夢纏身,他稚氣的臉龐蒼白驚嚇,一種空洞痛楚令他眼神陰鬱。
「就像我之前說的,我的父母極度富裕。」她往我和克里斯多弗打量一眼,然後迅速別過臉去。
「走開!」我對著警員大喊。「離開這裡!那不是我爸爸!我知道那不是!他只是順路去商店買冰淇淋。他很快就會回家!離開這裡!」我跑上前拍打警員胸口。他試著擋住我,然後克里斯多弗上前想拉開我。
「有時候,」她的聲音有點緊繃,「死亡沒有像妳想的那麼可怕。妳父親永遠不會變老或衰弱。他會永遠保持年輕,妳會永遠記得他是如此年輕英俊又強壯。凱西,別再哭了,妳父親說過,所有事情都有原因,所有問題都有解決辦法,而我正在努力,努力做到我覺得最好的。」
她在我身旁的草地坐下,握住我的手。天上有弓形的弦月和無數的星星,微風氣味怡人,有著春天新芽的香氣。「凱西,」我們之間的沉默似乎長得永無止盡,然後她終於開口,「你父親在天堂上注視著妳,妳知道他會要妳勇敢。」
「男孩!」克里斯多弗斷言,他想要兩個能教他們打球的弟弟。我也想要男孩,這樣就沒有小女孩偷走爸爸對長女的關愛。
她的藍色雙眼閃閃發亮。陽光從落地窗照射進來,在她髮間散落鑽石般的光束。她看起來彷彿已經富裕得無法估計。媽媽!媽媽!為什麼這一切在爸爸過世後才到來呢?
「克里斯多弗.加蘭.道蘭根格太太?」較年長的州警問著,瞥過一位又一位女士。
然後她嘆了口氣。「我得坦承我們的生活開支超出所能花用的,我們向未來預支費用,我們還沒賺到錢就先花掉。別怪他,這都是我的錯。他知道該怎麼過貧窮日子,而我從來沒有。他曾經責怪我。哦,在我們買這棟房子時他說我們只需要三間臥房,可是我想要四間。即使四間也還不夠。看看四周,這棟房子還有三十年貸款。沒有東西真正屬於我們:家具、車子、廚房和洗衣間的家電,沒有任何一件已經全數付清。」
媽媽完全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問題。只要用她的眼神、輕喃與親吻來回答。
「柯琳,我們都很遺憾,真的很受打擊……太可怕了……」
「妳現在會不會像詹斯頓太太一樣必須去工作?」
她從冰箱裡拿出培根和雞蛋,然後轉身抱住我。「親愛的凱西,妳跟妳爸爸特別親密,我想所以妳才格外思念他,比克里斯多弗或是雙胞胎還要思念他。」
我看著她起身離開椅子,打開冰箱裡拿食物做早餐。
約莫是晚餐時刻,爸爸衝進飯廳對我跟哥哥說他要載媽媽去醫院。「現在不用擔心。一切都會順利進行。聽辛普森太太的話,做你們的功課,也許再過幾個小時你們就會知道有弟弟們或妹妹們……或是各一個。」
她的手攬住我,把我的頭擱在她肩上。
我開始哭泣。
「我先生?」媽媽輕聲說道,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快聽不見。「他沒有……沒有……死……吧?」
「我的凱西怎麼啦?」他柔聲說道,我從手臂底下偷看他。「我回家時妳沒跑來迎接我。妳沒說哈囉,妳甚至不看我。凱西,妳沒有讓我擁抱,給我親吻,害我很難過。」
對一個似乎被命運拽進小洞再拉得又薄又扁的母親,這種話又怎能說出口?對一個不願說話吃飯梳頭髮,連衣櫃裡滿滿的漂亮衣服都不想穿的人,能夠坦然交談嗎?她連我們的日常需求也不想打理。好在有熱心的街坊婦人前來照料我們,帶了她們在自家廚房做好的食物。和_圖_書
我們的屋子裡滿是鮮花、自製砂鍋菜、火腿、熱捲餅、糕點,還有餡餅。
「妳幫他們洗好澡後,妳跟克里斯多弗也去洗個澡,凱西,把妳那件粉紅色的新洋裝穿上,把頭髮弄捲。還有克里斯多弗,拜託別穿牛仔褲。我要你穿襯衫打領帶,穿上那件淺藍色運動夾克還有奶油色長褲。」
她踱著腳步,修長雙腿從她黑絲便服前端的開口露出。即使她很悲傷,穿著黑衣服,她還是很漂亮——憂鬱不安的雙眼和所有一切。她真的很迷人,而我很愛她。哦!那時候我多愛她啊!
「這種事發生在克里斯身上太糟了。」
那是在父親葬禮才剛過的一個下午,我跟克里斯多弗在後院陪雙胞胎。他們坐在沙坑裡拿著小鏟子和小桶子。一遍又一遍地把沙子從這個桶子裝到另個桶子,口齒不清地用只有他們懂的古怪語言交談。克瑞和凱芮不是同卵雙胞胎,不過他們就像一心同體,跟對方作伴就很滿足。他們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牆,他們就是城堡守衛,保護著他們藏匿的祕密。他們擁有彼此,這就已經足夠。
接著,五月的一個晴朗星期二,爸爸在家。兩個星期以來他都在家裡晃來晃去,等著寶寶們到來。媽媽看起來急躁不安,貝莎.辛普森太太在我們家廚房裡準備餐點,對著我跟克里斯多弗笑得很假。她是住在我們家隔壁的可靠褓姆,總是說爸爸和媽媽看起來不像夫妻,更像兄妹。她是那種嚴厲又愛發牢騷的人,很少說別人好話。而且她在煮甘藍菜,我恨甘藍菜。
她把小毛衣擱在一旁。「我今天看了醫生,」她說道,傾身摸著克里斯多弗玫瑰色的冰涼臉頰。
爸爸從他閱讀的報紙裡抬頭而笑。「我兒子嘴裡的醫生才會那樣。不過,克里斯,沒有人什麼都懂的。」
她翻找著塞得滿滿的冰箱,然後瞥了我一眼,「凱西,我現在要對妳說一些事情,我以前從沒告訴過妳。妳的長相跟我小時候很像,可是妳的性格不太像我。妳比我更活潑,而且更能下定決心。妳父親曾說妳跟他母親很像,他很愛他母親。」
我的胃在咕嚕叫,我也開始跟媽媽一樣擔憂。她不斷來回踱步,走到落地窗前往外瞧。
我倒在床上放聲大哭,真的哭了。寶寶,兩個寶寶或者三個寶寶!我才是寶寶!我才不要什麼哇哇大哭的小寶寶來取代我的地位!我啜泣著拍打枕頭,想要弄壞點什麼東西,不然我就要揍人了。後我坐起身,考慮離家出走。
自從爸爸過世,媽媽每天都有信要寫,有地方要去,把我們留給隔壁鄰居照料。在夜裡,媽媽會坐在爸爸的書桌前,攤開一本綠色的計帳簿計算每一筆支出。再也沒有開心的事情,沒有。現在通常是我跟我哥替雙胞胎洗澡穿睡衣,然後把他們塞進床鋪。然後克里斯多弗會匆匆回他房裡讀書,而我急著回到母親身邊,想方設法讓她眼裡再度閃現快樂。
「凱西,我很累了,」媽媽就近找了張椅子坐下。「有那麼多事情需要我去做,那麼多法律細節。你們很快就會知道所有事情,我會解釋的。我發誓我絕對會說實話,可是拜託,讓我喘口氣。」
「哦!要命呀,媽媽,我不喜歡穿得那麼正式,」他苦著臉抱怨,腳上的運動鞋在地板上磨蹭。
「走吧,」她起身把我也拉了起來,手臂依然環著我的腰。「妳在外頭待太久。我以為妳跟其他人一起待在屋子裡,其他人以為妳不是在自己房裡就是跟我在一起。失去親人的時候,獨處不是好事。最好跟大家待在一起分擔痛苦,不要藏在心裡。」
看起來很和善的制服男子帶著深紅臉色往媽媽那邊上前挪步。「道蘭根格太太,」他的語氣平板,我心頭立刻發慌,「我們深感遺憾,在格林弗德公路上發生一起事故。」
「媽媽,」我說道,「已經快六點,雙胞胎餓了。」
我很快就了解父母心裡塞得下不只兩個兒女,而我心裡也有餘裕去愛他們,雖然凱芮跟我一樣漂亮,或許比我還漂亮。他們像野草一樣長得好快,這是爸爸說的,雖然媽媽時常憂心地望著他們,說他們長得沒有我跟克里斯多弗快。她的醫生知道這件事後就安撫她,說雙胞胎通常會比一般嬰兒來得小。
我不能帶走那個有粉紅芭蕾舞者的純銀音樂盒。那個音樂盒太過昂貴,已經被編列成有價物品好讓「他們」收回。
我抱起凱芮讓她坐在我膝上,她又小又暖的身體緊緊貼著我。我把垂落她圓潤前額的金色鬈髮往後梳順。她的眼皮下垂,噘著玫瑰蓓蕾般的嘴唇。我瞥向倚著克里斯多弗的克瑞。「媽媽,雙胞胎累了。他們該吃晚餐了。」
「凱西。」媽媽站在門口。「不要光是站在那裡哭。房間就只是個房間。在妳去世之前會有機會住過很多房間的,所以快點把妳跟雙胞胎的東西打包好,我去收拾我的行李。」
我們就要住在一棟大房子裡,宏大富麗就像宮殿一樣。
「晚餐可以晚點再吃,」她不耐煩地厲聲說著。「我們有計畫要擬,有衣服要打包,我們今晚就得趕火車。雙胞胎可以在我們打包行李的時候再吃。你們四個要穿的所有衣物都得裝進兩只手提箱裡。我要你們只帶最喜歡的衣服,還有非帶不可的小玩具。遊戲只能帶一種。等你們到了那裡,我會買很多遊戲的。凱西,挑選妳覺得雙胞胎最喜歡的衣服和玩具,不過不能多帶。我們最多只能提四只手提箱,我自己的東西就得裝兩箱。」
我可能會想偷走音樂盒,要是有地方藏的話。
在我的手下方,她的衣服底下,有什麼事不太對勁,她身體裡有細小微弱的動靜。我抬頭望著她的臉,直到今天,我還能想起她當時看起來多麼美麗動人,就像文藝復興畫家拉斐爾筆下的聖母像。
「我會嗎?」
晚餐時刻來了又走。我們現在連沒飯吃都害怕,所以即使母親沒叫我們吃飯,我們也會抓著雙胞胎的胖手把他們往屋裡拖。我們發現媽媽坐在爸爸的大書桌旁,好像在寫一封很難下筆的信,因為有很多廢紙才寫了開頭就扔掉。她皺著眉親筆寫信,不斷停筆抬頭盯著空中。
我母親的雙臂環住我肩膀,把我拉到她身旁。人們用震驚的語氣私語低喃,放在保溫烤爐裡的食物開始散發焦味。
所以,我們一臉震驚地望著媽媽。我們讓她非常不安,因為她一躍而起開始在房裡踱步。
我嘟著嘴不願被說服。他現在不需要我了。他有兒子,而且現在還有一堆號哭的寶寶就要到來。我會在人群裡被遺忘。
「會,」我開始啜泣,心痛不已,快要因嫉妒而發狂尖叫。「你可能會愛她愛得比我多,你會說『因為她年紀小又比較可愛』。」
「有感覺到什麼嗎?」她問我們,臉上又露出那神祕愉悅的模樣。
「我們的壽命都是有定數的。世事如此,從我們出生那天起,壽數已定。」
她一從前門的信箱取出那封信,就立刻把我們從後院叫回屋裡,現在我們四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看著她那瓷娃娃般柔和美麗的臉孔變得冷硬果決,不禁渾身發涼,打了個冷顫。也許是因為她一直盯著我們看,看得太久了。然後她低頭望向顫抖雙手中的信紙,再看向窗外,彷彿她能從那裡找到信中提問的答案。
最先能開口的是克里斯多弗,他用古怪嘶啞的聲音說道,「妳們確信那就是我們的父親嗎?如果那輛綠色的凱迪拉克著了火,裡頭的人一定被火燒得很厲害,所以也有可能是別人,不是爸爸。」
媽媽的喉頭發出深沉的嗚咽抽氣,儘管她眼中沒有落淚。她信了!她相信那兩個人說的是真的!
我期待有人會上前握住我的手,告訴我上帝不會把我父親這種人的性命帶走,可是沒有人走過來。只有克里斯多弗用手臂攬住我的腰,我們三個抱成一團——媽媽、克里斯多弗和我。
「不,」她神情奇異地說,「有些母親妳不能愛,因為她們不要妳的愛。」
有人輕敲我緊閉上鎖的房門。「凱西,」媽媽說,「我可以進去跟妳談談嗎?」
「凱西,」克里斯多弗對我露出開心的笑容,「妳還是可以當個芭蕾舞者。我不認為錢可以買到才能,也不能讓花|花|公|子變成好醫生。不過,在我們努力認真之前,我們是不是得參加舞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