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啊,然而……現在巴特找到了自己,那麼我又是誰,是怎樣的人呢?當我獨自坐在輝煌優雅的佛沃斯大宅裡時,那股感覺到那個固定模式的異樣感不斷滋長。
巴特以各種可能的方式,盡力讓我恢復成原來的我。於是我微笑,強迫自己歡笑,我這麼做帶給了他平靜和自信,他向來需要這些為他帶來價值感。
「我沒什麼心事好說,媽媽。」
太陽又熱又明亮。這種天氣適合釣魚、游泳、打網球和玩樂,而他們把我的克里斯多弗埋在地底。
約爾盯著我看,他以一種格外討人厭的方式抿著嘴唇,彷彿他還知道一些什麼卻沒說出口。我轉身面對裘瑞,在他的輪椅旁跪下來,讓他能緊緊擁抱我。「我好怕,裘瑞,」我啜泣著說,「他現在應該到家了。就算是冬天開在冰封的路上,也不需要三小時啊。」
孤單的九個月過去了。我在每個湛藍的天空裡都看到了克里斯的藍眼睛,在每種金色的物品上都看見他的髮色。我會在街上駐足,注視那些年輕男孩,他們看起來像克里斯在那個年紀時的模樣;我會注視那些年輕男子,他們讓我想起克里斯在那個年紀時的模樣。我渴慕地凝視那些高大強壯,金髮逐漸灰白的男子,暗自希望他們會轉身,我就能看見克里斯再次對著我微笑。他們有時的確會轉身,彷彿能感受到我的眼中散發出渴望的炙熱光芒。我會移開視線,因為他們不是他,從來就不是他。
「因為祢與我同在……」巴特教導著。
然而,淚水滑落我的臉龐……我哭了。自從克里斯在公路發生了意外之後,這麼多個月以來,我正在盡情哭乾那口深不見底的淚水之井。
我在林間和山上漫步,感覺他陪在我身旁,只是觸碰不到,不過依然守在我身旁。
於是,為了巴特,我待在佛沃斯大宅,想讓自己融入一個再也不需要我的世界裡。
時間分秒過去,我們全都不自在地彼此對望。我的心開始疼痛地猛烈跳動,他應該回到家了,時間夠久了。
「究竟有幾個房間?」
誰都沒有開口。裘瑞緊緊抱住我,但沒說什麼。東妮也沒開口,巴特也是,甚至約爾也一樣。我們全部的人聚在一起,等待著,而等待卻只帶來了鮮明的回憶,那一晚是我爸爸的三十六歲生日派對,兩名州警來家裡說他死了。〃我感覺喉嚨有一股尖叫聲已經準備隨時脫口而出,因為我看見一部白色的車駿上我們的私人車道,車頂的紅色燈光在轉動。
「我會有什麼事呢?」
巴特把他受到背叛的傷痛眼神轉向他的兄弟。「你不能結婚。現在你當得了哪種丈夫呢?」
我跑呀跑,想逃離事實,一直跑到了小禮拜堂,我撲倒在講壇前面,開始前所未有的祈禱。
「十一個,住過了佛沃斯大宅後,這裡會顯得很小。不過,房間很大,空氣流通,氣氛愉快。屋裡有四間浴室和一間化妝室、五間臥室、一間客房,車庫那邊還有一間浴室。而且二樓有一個大房間,我們可以改裝成工作室給裘瑞,多餘的房間之一可以做為我的居家辦公室。妳會愛死這棟房子。」
「當約爾告訴我辛蒂已經決定離開了,我高興了一整天,現在還是有那種感覺。」然而,他眼中的陰鬱怎麼會有種古怪的情緒?他為何看著我,彷彿他就要哭出來了呢?「巴特,假如你想跟我吐露心事的話……」
巴特斬除了最後一絲麥爾坎的壞基因,只留下好的部分。為了打造他,紙花在布滿灰塵的閣樓裡盛開。
我帶雙胞胎去睡午覺。他們吵吵鬧鬧堅決反對,停不下來,直到東妮進來,讀了一個她答應過要讀給他們聽的故事,而我明明才剛讀過同一個該死的故事三遍了!在他們的漂亮房間裡,窗簾拉攏了起來,他們很快就睡著了。他們的模樣多甜美啊,他們轉成側身面對面,就像克瑞和凱芮以前那樣。
「就算他一無所有,我也不在乎,」她驕傲地回答,堅定地直視他的陰鬱又懷有惡意的雙眼。「我從沒像愛他這樣愛過任何人。」
「因為他吃得飽,住得好。他在修道院過著貧困的生活。妳以一種方式看他,我用另一種方式看待他。他對我推心置腹,凱西,告訴我他有多努力想贏得妳的認同。他的眼眶含淚,對我說:『她和她的母親,也就是我親愛的妹妹,是如此相像,』他一遍又一遍地這麼說。」
「求求祢,上帝,祢不能對我或對克里斯這麼做!天底下沒有比克里斯更好的人了,祢一定知道這點吧……」然後我啜泣不止。因為我爸爸也是個好人,當時,這一點並沒有幫助。命運沒有選擇那些不被愛的、被遺棄的、不被需要或想要的人。命運有無形的軀體和一隻殘酷的手,只是任意草率地伸出去,冷酷無情地攫取。
「哦,媽媽,妳可以的!妳知道妳可以。讓他走吧,媽媽。給我一個我真正需要的母親,一個言行正當又敬畏上帝的母親,保持我的聖潔吧。」
我立刻想到我爸爸,這念頭折磨著我。公路上的車禍……我們難道正在反向複製媽媽的行動?我們正在逃離,而非像她當年一樣返回佛沃斯大宅?時間分秒過去,我的心撲通跳著。我得朗誦童謠,雙m.hetubook•com.com胞胎才會睡著,停止問問題。小湯米塔克,為了晚餐唱著歌……你希望登上星星……在黑暗中跳著舞……一輩子都在黑暗中跳舞……
「這樣比較好,」他煩惱地嘆息著說,「這裡似乎總是不合辛蒂的意。他先是和巴特處不來,現在她又開始針對約爾了。事實上,她似乎認為約爾比巴特更糟。」
「克里斯多弗.薛菲爾醫師否定了他的姓氏,佛沃斯,」當他能再次發出聲音時,他繼續說下去。「現在我知道他非如此不可。他一直都是醫師,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奉獻一己的力量,減輕人們的痛苦,而我,身為他的兒子,卻否定他當我代理父親的權利。在羞愧、自責及遺憾之餘,我要低下頭說出這份祈禱……」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克里斯便大步朝我們走來,我隨即告訴他:「辛蒂剛從好萊塢打電話來。她說她在那裡已經認識了很多朋友,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不過,她的確有很多錢,我已經打電話給我一個朋友去看著她了。」
裘瑞和東妮在露台上,兩人側躺在加襯芯的運動墊上。他們擁抱對方,熱情地長吻著。「抱歉打擾了。」我說。我感到羞愧,因為自己打擾了他們的隱私,並且破壞了對裘瑞以及對她來說想必很美妙的經驗。「雙胞胎人呢?」
就這樣定下來了。
「你可能還不知道,巴特,不過那個你萬分痛恨的人,我的哥哥和你的舅舅,他已經盡了全力,去當一個代理的好父親。」
裘瑞退縮了一下,但沒開口。他似乎知道東妮需要和巴特把話說清楚。
我隱約聽見了遠處傳來廚房的門開了又關的聲音。是廚子回去他在車庫樓上的住處吧,我想,或者可能是克里斯。我滿懷希望地轉身面對車庫的方向。沒有明亮的藍眼睛,沒有準備好的笑容和伸展的手臂能擁抱我。沒有人從門口進來。
「好的,媽媽。祝妳一路平安又好運。」
我不安地到處走動,查看那些我所愛的一切。當巴特回家時,我盯著他,好想對他投出各種指控,不知為何,我仍對他深感同情。他坐在書桌後,看起來就像是完美的年輕經營管理者。他毫無罪惡感或羞愧感地討價還價、操控協商,只是通電話或利用電腦聯絡就大把大把地賺進鈔票。他抬起頭看著我,露出了微笑。一個深表歡迎的真誠微笑。
下午兩點左右,我房裡的電話鈴響起。我才剛躺下要休息。是克里斯打來的。「親愛的,我不禁要擔心可能會發生的事。我想妳的恐懼傳染給我了。再忍一下,我們一小時後見。妳沒事吧?」
我向孩子們跑過去,他們站了起來。我把他們攬在懷裡。「我們不喜歡這裡,」蒂兒瑞低聲地說,「討厭這裡。」
「好,假如你想要這樣的話。」我對著約爾微笑,他的臉漲得通紅。他向巴特投以失望的冷酷眼神,使我更加確認了自己先前的懷疑:他很生氣,因為巴特會拿走原本可能屬於他的東西……「到了早上,我們就會離開,我們每個人。」我沙啞地低聲說。
我祈禱他們會生個男孩,像我的克里斯多弗那樣,或是像裘瑞。而且我祈禱未來會有一天,巴特會找到能帶給他幸福的女孩。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東妮說得沒錯,他在尋找一個像我的女子,少了我的軟弱,只要保有我的力量,而且也許有我當活範本,他永遠都找不到那個對象。
有那麼一會兒,一閃即逝的片刻,巴特的臉龐閃現恐懼,正如約爾的溼潤眼睛閃現出狂喜。
我漫步穿梭那些大房間,我按自己的意願,一點一滴地將它們慢慢裝潢得溫馨可人。因此,就某些方面來說,我感到有些難過。巴特不止一次地抱怨,我改變了一些永遠不該改變的地方。不過,就算是他,一看到那些改善之處讓這裡變成一個家,而不是一座博物館時,他也終於同意讓我放手去做了。
約爾坐在風琴旁,優美地彈奏著,顯示出他曾是琴藝精湛的專業樂手。巴特站在那裡歌唱。我鬆了一口氣,看見雙胞胎坐在前座席,一臉滿足的模樣,抬頭看著他們的叔叔。他的歌聲如此優美,幾乎偷走了我的恐懼,帶給了我平靜。
「你沒有權利教導這些小孩要懼怕上帝。當你想教導信仰時,巴特,你要說的是上帝的愛,不是祂的懲罰。」
我走上前。「巴特,你這是在做什麼?今天又不是週日,也沒有人過世。」
周遭的事物變得模糊昏暗。朦朧的薄暮瀰漫我的全身,不留一絲空隙,沒有一絲空隙。警員的身影縮小了,裘瑞和巴特似乎遙不可及。東妮隱約變得好龐大,她過來扶我站好。「凱西,我好遺憾真的萬分遺憾」
他先開口了。「每個母親似乎總是會逃家,留下兒子受苦。妳為何要遺棄我?」
他們小心又恭敬地把他的東西放在桌上,如同他們當年把我爸爸的所有物品放在格拉斯通的另一張桌上。這次我盯著克里斯通常放在口袋裡的所有物品。這一切是如此地不真實,只是一場還沒醒來的夢魘吧!那不是放在他皮夾裡的我的照片,不是我的克里斯的腕表,也不是我在聖誕節送給他的藍寶石戒指。那不是我的克里斯多弗.瓷娃娃,不是,不是,不是。
館名叫做「克里斯多www.hetubook.com.com弗薛菲爾紀念癌症研究中心」。
他的深藍色雙眼懇求著我。
可憐的辛蒂,我心想,她在好萊塢要如何生活呢?我嘆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去察看雙胞胎。他們坐在沙盒裡,頭上有七彩天篷遮蓋,雖然九月初的天氣持續變冷了。他們坐在那裡,沒有把沙鏟進漂亮的水桶,也沒有蓋沙堡。他們什麼也沒做。「只是在聽風吹。」蒂兒瑞說。
他們不在他們的小床上!
「主啊,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蒂兒瑞照做了,她又細又尖的聲音引導戴倫也跟著唸。
終於,經過了這麼久,巴特在命運的策畫下,找到了他的安身之處。我只要在週日早上,有時是在週間,打開電視機,我就能看到並聽到我的次子唱歌、傳道,他是全世界公認最令人入迷的福音傳播者。他的言詞犀利,能直接刺穿每個人的良知,導致以百萬計的金錢源源流入他的金庫裡。他利用這些錢來擴展他的聖職服務。
「不用了,謝謝你,巴特。裘瑞向我求婚了。」她傲然地抬起下頦。「他用一種你永遠做不到的方式來愛我。」
幾小時過去了,克里斯依然沒出現。我打電話給大學的實驗室,他的祕書說他三小時前就離開了。「他應該要到家了,薛菲爾太太。」
他不斷地說著,而我關起耳朵,閉上眼睛,悲慟得麻木無感。
「我曾經同情過他,」她老實地坦承,「我心想這麼有才華的出色男子卻成了殘廢,真是太可惜了。現在我沒把他當成殘廢。巴特,你知道嗎?我們所有人在某方面來說都是殘廢。裘瑞的是公開又顯而易見,你的是深藏不露,而且令人作嘔。你病得很嚴重,我現在感到同情,而我同情的是你。」巴特的臉激動得扭曲了。我不知為何看了裘瑞一眼,看到他盯著巴特,彷彿要求他保持安靜。巴特猛地轉身,對著我咆哮:「你們幹嘛都在這間房裡?你們怎麼不去睡覺?時間都這麼晚了。」
「克里斯,如同辛蒂說的,他的模樣比剛來時好很多。」
「媽,妳也得哭出來才行。妳只是坐著發呆,這樣不對勁。事情已經過了兩週了。妳不孤單,妳有我們。約爾飛回去修道院,在那裡等著他聲稱自己罹患的癌症結束他的一生。我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寫下他的遺言,說他不想要埋在佛沃斯的土地上。妳有我,妳有東妮、巴特、辛蒂,還有妳的孫子女。我們愛妳,而且需要妳。雙胞胎不懂妳怎麼不陪他們玩,不要拒我們於千里外。妳在每次的悲劇發生後,總是能夠復原,這一次,妳也要恢復過來,回到我們的身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請妳為了巴特而恢復吧!因為假如妳讓自己悲慟而死,妳會毀了他。」
「假如我無法向克里斯道別,那又會怎樣呢,巴特?」
巴特的節目結束後,我關掉了電視。我唯一會看的只有他的節目。在不遠處,他們正在建立一座龐大的紀念館,紀念我的克里斯多弗。
東妮終於出現了,讓我終於能擺脫兩個問個沒完的孩子。「抱歉,凱西,不過裘瑞要我今天去花園當他的模特兒,趁玫瑰花還沒凋謝……」
我並未感到沮喪。在這個當下,我甚至不曾感到罪惡或羞愧。我誠摯地對自己說,約爾其實得到了他應得的人生。「你怎麼知道他罹患癌症呢?」我問。
那一整個晚上,我夢見了火,醒來時感覺糟透了,除了大火之外,什麼都記不清。然而,夢中還有別的,某些可怕的回憶,我不斷推往內心的最深處。是什麼?究竟是什麼?我無法克服那種極度疲憊感,於是又昏沉睡去,並且立刻墜入延續的夢魘裡,我看到裘瑞的雙胞胎變成了克瑞及凱芮,被大火吞噬了。有那麼一瞬間,我強迫自已醒來、強迫自己起身,雖然我頭痛欲裂。
我要上去閣樓裡。
東妮嫁給了裘瑞,雙胞胎好愛她。辛蒂得到一份電影合約,成了快速崛起的女明星。這似乎很奇怪,我一輩子都在付出,首先是對我媽媽的雙胞胎子女,接著是我的幾個丈夫,然後是我的子女及孫子女。而現在我不再被需要了,沒有一個屬於我的地方。現在的我顯得格格不入。
「那真是動人的悼詞啊,不是嗎,媽媽?」在某個陰沉的日子裡,裘瑞這麼問。「我哭了,無法克制自己。巴特展現了謙卑,媽媽,而且是在那麼多人的面前。我以前從未見過他表現得如此謙卑。妳該因為他願意這麼做而肯定他。」
我是四個道蘭根格瓷娃娃裡的最後一個了。只剩下我了……而我不想待在這裡。
「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
「主啊,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巴特說,現在他也跪下了。「跟著我說一遍,戴倫,蒂兒瑞。」
我對此抱持懷疑,他太快找到房子了,即使是我要求他這麼做的。他聽起來好開心,這帶給了我快樂的期待。他笑著,然後說明了更多。「這房子好漂亮,凱西,它真的是我一直以來聽妳說妳最想要的那種房子。不會太大或太小,擁有足夠的隱密性。三英畝的土地到處都是花床。」
昨天晚上m.hetubook.com.com,我聽見山裡來的風在呼喚我,對我說我該離去了。我醒來之後,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我走進那個冰冷又昏暗的房間,裡面沒有家具、地毯或小毛毯,只有一個失去昔日光彩的娃娃屋。我打開了那道又高又窄的衣櫃門,開始攀爬那座陡峭又狹窄的階梯。
哦,他為了巴特承受多少的苦惱,卻依然沒說過一句話來責備我刻意引誘我媽媽的第二任丈夫。我伸手抱住了頭,感覺那股強烈疼痛又要開始了。
「的確不是……」我低聲地說,「不是那種永生、水世的愛……」
這對兄妹同聲唱出了我最愛的讚美詩……我很久以前就放棄了信仰,我認為那不適合我,因為我的生命中,有太多人冥頑不靈、心胸狹窄又殘忍無情。
我為何會這麼想?這是神聖的地方。
「我想要的那一種!」東妮高喊,她大步走過去,站在裘瑞的輪椅旁,把手輕放在他的肩上。
「還有,媽,」裘瑞繼續說同一個話題,「我贏得我的第一個獎項了,是水彩組。所以,我要開創另一個成功的事業了。」
我要去一個地方,在那裡,我會再次找到我的克里斯多弗……
我開始往後退,拉著兩個雙胞胎跟我一起走。「有一天你會明白愛是什麼,巴特。你會發現愛不會因為你想要或需要而出現。只有在你努力付出之後,它才會成為你的。它會在你毫無預期的時候來到,走進門口,安靜地關上門,而且當時機對了,它就會留下來。你不必想方設法去找它,或是試圖瞞騙讓它出現。你要努力贏取,否則不會有人在你身旁待得長久。」
「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
接下來的驚喜是某個週日早晨,我看見辛蒂出現了,和巴特一起站在講壇上。她站在他身旁,手臂穿過他的臂彎。巴特驕傲地微笑,然後宣布:「我的妹妹和我要把這首歌獻給我們的母親。媽媽,假如妳正在收看的話,妳會知道這首歌的意義有多重大,不只是對我們倆,對妳來說也是一樣。」
「妳沒去吃晚餐,媽媽。我要廚子準備一份食物。」他瞥了東妮一眼。「妳可以留下來。」
「我也愛你。」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小禮拜堂。我匆忙穿越所有的花園,不安地掃視墓園後方的樹林。當地面上的樹木陰影開始延長交錯時,我接近了小禮拜堂的門口。一種奇特的香氣飄盪在夏日的溫暖微風中。是焚香。我繼續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小禮拜堂。心臟猛烈地跳著。自從我上次來過這裡以後,裡面加裝了一台風琴。我盡可能靜悄悄地溜進小禮拜堂。
他低垂的頭抬起來了。他的深色眼睛直視著我,裡頭蘊藏著何等的悲痛。「妳走吧,媽媽,求求妳。」
「妳聽見了那些字眼?聽見那兩個小孩說自己是惡魔的子嗣?」他的藍眼睛清楚流露出不信任。
「《聖經》上說,」巴特開始以他那美妙的聲音說話,只要他想要,那嗓音可以很有說服力,「要求原諒永不嫌遲。我希望並祈禱這是真實的,因為我要請求躺在我面前的這個人,當他的靈魂從天堂往下俯瞰時,可以原諒我不曾當個懂得關愛又能體諒人的兒子,因為我其實做得到,也應該要這麼做才對。這位父親,雖然我從不曾接受他當我的父親,他卻好幾次救了我的命。我站在這裡,內心充滿愧疚及遺憾,因為我浪費了童年和少年時光,沒能讓他的人生過得更開心。」
他們埋葬了我的克里斯多弗.瓷娃娃,不是埋在佛沃斯家族墓地,而是在保羅、我的母親、巴特的父親,以及裘利安長眠的墓園裡。離克瑞的小墳墓不太遠。
從我們生命中的那些黑暗、苦惱、不幸的悲劇,以及悲哀的事件裡,我終於明白了。巴特的那些心理醫師怎麼沒人明白,他小時候是在測試、搜尋,想找出最適合他的角色呢?透過那些童年的苦惱,以及年少時期,他硬著心腸鑿除自己的缺陷,遠離他相信會玷污靈魂的醜惡,堅決相信良善終究會戰勝邪惡。在他的眼裡,克里斯和我就是邪惡。
當我迎上巴特沉思的注視時,我想到現在我應該說出道別的話了,在他的屋裡的小禮拜堂裡。別打算明天有辦法說些什麼,因為我很可能會哭出來。
「我們在等克里斯回家。」
約爾現在站了起來,他在陰暗處站得又高又挺。彩繪玻璃的顔色灑落在他瘦長憔悴的臉龐。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嚴厲地上下打量著我。
「他的確是,克里斯!你難道現在還搞不清楚嗎?」
兩天後,克里斯從夏洛茲維爾打電話回來,告訴我他找到房子了。
「我不喜歡風。」戴倫說。
他的深色眼睛看起來好淒涼。他站在那裡,高高地聳立著。然後他往前,走下三階台階。
「他們並未對上帝心存恐懼,媽媽。妳說的是自己的恐懼吧。」
「請克里斯把託管人的職務交給我的律師。」巴特很快地說。
「蒂蒂不想跳繩,」蒂兒瑞說,她無法正確說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想這麼做。我們愈努力要教她正確說法,她就愈是口齒不清。她和凱芮一樣結結巴巴。戴倫老是跟著她有樣學樣,所以她說話結巴時,他也會變那樣。而且他這種年紀的小男生玩扮家家酒,反正也沒差吧?
「他告訴我,他就是這樣才會回來自和_圖_書己的家等死,可以這麼說。他想埋葬在家族墓園。」
他開始對我不耐煩,我還以為我已經說服他了。「妳有偏見,因為他是麥爾坎的兒子,只是這樣而已。有一陣子,當辛蒂也嚴厲譴責他的時候,妳倆幾乎要說服我了,但約爾沒做什麼去影響巴特。我聽說的是,巴特是血氣旺盛的年輕種馬,正在享受他的生活,只是妳不知道而已。而約爾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癌症每天都在侵蝕他,即便他維持住他的體重。他是活不過一兩個月了。」
「我們以為他們和妳在一起,」裘瑞說,他對我使眼色,然後轉頭去看東妮。「快去找他們吧,媽。我正忙著做今天的功課。」
我去看了裘瑞,他正在讀一本如何加強骨盆底肌肉的書。我回到我的房間裡,拿出我擱置的手稿,開始更新內容。當我寫累了,屋裡的絕對寂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便去叫醒雙胞胎。
「媽,」有天裘瑞告訴我,「東妮懷孕了!妳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假如我們生了男孩,就叫做克里斯多弗。假如是生女孩,那就取名為凱瑟琳。妳可別說我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們就是決定要這麼做。」
「我們現在全都要離開了,巴特。這應該能讓你開心。我們不會再回來煩你,裘瑞和東妮會跟我們一起走,你可以自由發揮了。這棟龐大又孤單的佛沃斯大宅全是你的了。你想要的話,克里斯會把託管人的職務轉交給約爾,直到你三十五歲為止。」
在南加州的格林列納,巴特也是一項獎助金的創辦人,資助貧困的年輕律師,名稱叫做「巴特溫斯洛法律獎助金」。
只有我的眼是乾的,心也是乾的。
「公路上發生了車禍,」約爾說,「我聽到廣播的新聞,一名男子身亡。」他似乎很高興能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的心似乎墜入萬丈深淵。又一個佛沃斯家的人被車禍奪走性命嗎?
他很體恤地沒有提起他和巴特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明知這就像和一顆不知藏在何處的炸彈住在一起,遲早有一天會爆炸。他從不曾怪我給了他一個目空一切、不尊重人的兒子,完全不在乎我們了他多少的愛。
「這話聽起來似曾相識吧?你是否曾經看見克瑞和凱芮跪在他們的床邊,祈禱上帝原諒他們生為魔鬼的後代呢?就算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有任何人比你和我更清楚,這些念頭深植在如此年幼的心靈裡,可能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嗎?克里斯,我們得盡快離開!不要等約爾死後,而是要盡快!」他說了我深怕他會說出的話。我們要替裘瑞著想,他需要特別的住處,特別的設備。「他會有一座電梯,門也會加大,走道必須寬敞。另外還有一項考量:裘瑞可能會娶東妮。他問過我的看法,想知道我是否相信他有機會給東妮帶來幸福。我說是的,他當然可以了。我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愛意日益加深,我喜歡她對待他的方式,彷彿她沒看見那張輪椅,或是任何他可能做不到的事。
我知道巴特想要從他做過的惡行返回良善的一面,於是否定那個盡力想當他父親的人。我向他保證了上百次,克里斯會感到高興,非常高興。
雙胞胎煩躁不安,不想在沙盒玩,不想做任何我提議的事。
吟唱結束了。雙胞胎自動地跪下來,把他們的小手掌放在下頦底下。他們像是小天使,或是待宰的羔羊。
我們一打包好行李,還有這些年來住在佛沃斯大宅時累積的個人物品,我們就會搬走了。
他的聲音是如此輕柔。太輕柔了,彷彿他在對一個即將離去的人說話,永久的離去。
他的深髮色頭顱低垂下來。「祈求上帝幫助妳,媽媽。我將無能為力。祈求上帝也幫助我。即便如此,我也必須考慮到我自己靈魂的永生。」
「回去妳的房間,媽媽,求求妳,我拜託妳。」
「就像你父親預期的那樣。」我回答。
不會是克里斯吧!不要是我的克里斯多弗.瓷娃娃,不行,不行,還不行。
,不要!不要!不要明!我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尖叫,他們說明事實真相,一位醫師跳下車去幫助躺在路邊的受傷瀕死的意外傷者,當他跑過公路時,被肇事逃逸的駕駛撞倒了。
約爾和巴特隨意走進來,加入了我們。
趁玫瑰花還沒凋謝……我盯著她看,然後搖搖頭,心想我過度解讀尋常的字眼了。玫瑰花會開到冷冽的天氣來臨,而冬天還有好幾個月才來。
「因為祢與我同在……」
我離開了。
我的心跳加快。在佛沃斯大宅的屋簷下,在太陽和星子的照耀下,克里斯和我發過誓,要永生永世在一起。我們當時是多麼年輕又愚蠢,給自己設下了這樣的困境……
「假如妳要的是錢,他擁有的不到我的百分之一。」
當我為了延續他的精神,一個人走了又走,我這才想到我們的生活一直有種模式,而且發生過的事沒有一件是巧合。
那種沙啞聲音的口吻,充滿痛苦,讓我難受不已。不過,我依然說出我該說的話。「因為你在多年前就遺棄了我。」我沮喪地回答。「我愛你,巴特。我一直都愛你,雖然你不想相信這點。克里斯愛你,但你不要他的愛。你這輩子的每一天都告訴自己,你的親生父親會是一個和-圖-書更好的父親,但你不知道他究竟會如何。他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親不忠,而我不是他第一個偷情的對象。我不想對一個我曾經深愛的男子說出不敬的話,不過他和克里斯是不一樣的人。他不可能會對你付出這麼多。」從窗口灑落的陽光將巴特的臉龐照得火紅。他的頭左右擺動,他又感到苦惱了。他垂放在兩側的手緊緊攢成了拳頭。「不要再說了!」他大叫。「他就是我要的父親,我一直都想要!克里斯什麼也沒給過我,除了羞恥和難堪。出去!我很高興妳要走了。把妳的骯髒一起帶走,快點忘掉我的存在!」
時光倒轉。
我設法不去看他躺在那裡,藍色的眼睛永遠緊閉。我盯著巴特,他眼眶含淚地唸著悼詞。我聽見他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著那些克里斯還活著的時候,他就應該說的話,而且克里斯會很感激聽到那些寬容關愛的話語。
為了打造他,大火燒光了房屋,我們的媽媽死了,爸爸也死了……只為了打造出一名領袖,帶領人類遠離通往毀滅的道路。
「只是問問看,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愛妳。」
最近我很容易淚流滿面。「巴特,我沒有他該怎麼活下去呢?」
我覺得頭暈腦脹,昏昏沉沉地開始了我的日常雜務。雙胞胎在我身旁跟前跟後,提出無數問題,尤其是蒂兒瑞。她讓我想到當年的凱}內也是這樣問個不停:為什麼?在哪裡?那是誰的?又為什麼會是他的、她的或它的呢?總是這樣嘰哩咕嚕、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戴倫則忙著跑進衣櫃裡,拉開抽屜,查看信封,翻看雜誌,而且邊看邊扯破,我不得不說:「克瑞,把那些放下!那是你祖父的,他喜歡閱讀裡面的文章,即使你除了圖片之外什麼都不喜歡,也不可以亂撕。凱芮,可以麻煩妳安靜五分鐘嗎?五分鐘就好?」當然,這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她想知道克瑞是誰?凱芮又是誰?而且為什麼我老是稱呼他倆這種奇怪的名字?
他搖著頭否認這點。「要盡全力的話,他會放棄和妳,也就是他自己妹妹的關係,而他還沒有這麼做。我可以愛他,假如他只是我的舅舅。妳不應該還想要騙我,妳現在應該要知道,所有孩子長大都會提出問題,而且妳以為他們會很快遺忘的場景,其實他們都記在心裡。小孩子不會忘記。他們收拾起那些回憶,深深埋在腦海中,等到他們能理解時就會再度浮現。我腦海中記得的那些回憶告訴我,你們倆結合在一起的關係似乎牢不可破,至死方休。」
我認為她不只說了這些,但我掙脫她的束縛,開始逃跑,跑得猶如我這一生夢見的所有夢魘全都在後面追趕我。我在尋找黑暗,尋找,你就會尋見。
「媽媽,拜託不要走來走去了,」裘瑞要求我。「妳害我緊張了起來。為什麼要這麼急著離開?告訴我原因,拜託妳說句話啊。」
他的深髮色頭顱低垂著,太陽照得他的頭髮和滾落的淚珠閃閃發光。「我愛你,克里斯多弗.薛菲爾.佛沃斯。希望你能聽見我。我希望祈求你能原諒我,為了我是如此盲目,看不出你是怎樣的人。」淚水在他的臉龐潸潸而下,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大家開始哭了。
這一切都在我的心裡,讓我稍稍為裘瑞和東妮感到開心,替巴特和辛蒂感到開心,我轉身朝雙盤梯走去,它會帶我往上,再往上。
「而且,凱西,東妮和巴特之間的不是愛情。那是迷戀,分泌腺互相吸引,或者隨便妳怎麼說,但那不是愛情。不是我們這種永生永世的愛。」
克里斯在週五晚上回到我身邊,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所以呢,我的美人兒,再撐個幾天,讓我開車回夏洛茲維爾,在簽下出價契約之前,更徹底地檢查那棟房子的屋況。我找到一間很棒的公寓,我們可以承租,直到交屋為止。而且我在實驗室還有一些事要處理完畢,這樣我才能請幾天假,把大家安頓好。正如我在電話上告訴過你,我認為在交屋後整修兩週,我們的新家就會準備好等我們了,包括坡道和電梯等等。」
我的克里斯在一大早開車離去,留下我度過另一個充滿焦慮的日子。這些年來,我變得愈來愈依賴他,我曾經很自豪我的獨立,能夠依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不像別人需要我的那樣去需要任何人。現在回頭看我年輕的日子,當時的我是多麼自私,我的需求總是優先考量。現在是其他人的需求為優先了。
「妳是可憐他。」巴特不帶感情地說。
自從我在那座小禮拜堂親眼目睹約爾的行徑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一刻相信那個邪惡的老人了。即使我把小禮拜堂事件鉅細靡遺地告訴克里斯,他還是不認為那樣很糟糕,直到我提起他教雙胞胎什麼。
我注視著我的次子,他站在離我一公尺遠的地方。我上次是在哪聽到有人說這句話?哦,對了,那是好久以前。在我們小時候,帶我們來這裡的夜間火車上,那位個子高高的列車長。他站在臥鋪車廂的階梯上,對我們喊出那句話,那列火車發出了哀傷的道別汽笛聲。
我已經叫人把我爸爸的遺體從賓州格拉斯通冰冷、堅硬又孤寂的地底下運過來,這樣一來,他也能和我們其他人長眠在一起。我想他會喜歡這樣的安排,假如他地下有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