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拿從偌大墓園柵門邊的小屋前經過,一面加快速度,他瞥了一眼亞弗瑞.諾貝爾的暗淡方尖碑,然後通過那座巨大墓室繼續往前走。
「你說呢?」接著一陣短暫沉默。
男子靜默了片刻,之後輕聲問道:「死就是這種感覺嗎?」他幾乎還試著對約拿笑一笑。「一點都不痛嗎?」
「約拿?」蒂莎又一次:「你還好吧?」
「我很好。」他說。這時他聽到她在動,好像是在喝水。
在這四下寂靜中,只聽見風吹過枯枝的沙沙聲,和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墓碑與十字架之間隱約回響。某種重型車輛轟隆隆駛過遠處的高速公路。還有不知什麼東西在一叢灌木底下的枯葉間窸窸窣窣。處處可見墳墓旁的朦朧玻璃容器中,有蠟燭燃燒著。
他們掛了電話。
「對不起,」蒂莎說:「我很慶幸你沒事。」
約瑟已消失在一道柏樹籬後面,約拿趕緊追上前去。他透視黑暗,搜尋著。約瑟卻已在樹木與墓碑間消失不見。寥寥幾盞街燈只照亮小小的範圍,或是一張綠色公園凳,或是幾碼長的碎石步道。約拿拿出手機打到指揮中心,要求立刻派人支援,至少需要五組人和一架直升機。他奔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斜坡,跳過一道矮籬後停下來,聽到了遠處有狗吠聲,而不遠處則有碎石的吱嘎聲,於是便朝那個方向跑去。他感覺到墓碑間有動靜,兩隻眼睛直盯著那一帶,試圖慢慢靠近,若是發現了男孩,也希望能找到容易射擊的位置。驀地一陣騷動,一群黑鸚騰空飛起,翻倒了一個垃圾桶,桶蓋沿著小徑滾了一下,才匡啷匡啷地靜止下來。
約拿以最快的速度跑過去,一邊高喊:「警察!」但他們沒聽見。
約拿說話時盡量保持冷靜;他向男子解釋說腦內啡會讓他暫時沒有痛覺,因為他的身體遭受太大的衝擊,因而選擇不讓神經系統受到更大的壓力。
「雖然你一點也不在乎我,還是想嗎?」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五,晚上
「妳明知道不是這樣。」他回答後,才赫然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多麼疲憊。
「當然想。」
「救護車已經上路了。」約拿說。最後終於聽到墓園上空傳來直升機螺旋槳葉啪嗒啪嗒的聲音。
「嗯,好吃。」
大鬍子還活著,腹部傷口不斷流出深紅色的血,從他按壓的hetubook.com•com十指間湧出,而且他的兩條腿似乎都斷了。
「別煩我。」她有點口齒不清地說。
「我只是想在英格麗.褒曼的墳上點支蠟燭。」婦人哭著說。
約拿看著自己的手。雖然已經仔細清洗過,總覺得手指上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方才他跪在那個被約瑟搶走車子的男人身邊,替他壓住腹部的傷口。那人始終非常清醒,一直激動地甚至於熱切地談論自己的兒子,說他剛考完期末考,正打算第一次單獨出遠門去土耳其北部找祖父母。那人望著約拿,看見他雙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驚訝地說竟然一點都不痛。
「我吵醒妳了嗎?」約拿問道。
「約瑟!」約拿高喊:「別跑了!」
約拿又坐了一會兒,聆聽寂靜警局內的細微響聲,然後才起身拔出槍套裡的槍拆解開來,開始慢慢地為槍身每個部位清潔上油。他重新將手槍組裝好,走到槍櫃旁;放入上鎖。血的氣味消失了,現在手上換成濃濃的槍油味。他坐下來給直屬上司派特.奈斯倫寫報告,解釋自己為何覺得開槍是必要且合理的。
大鬍子已然轉身面對約瑟,並往後倒退一步。約拿盡可能瞄準目標,扣下扳機。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彈發射出去,後座力震透他的手肘與肩膀,火藥灼傷他凍僵的手,但子彈卻在樹林間憑空消失。正要再次瞄準時,卻看見約瑟往大鬍子的腹部刺進去,男子跌倒在地。約拿開了槍,子彈咻地飛過約瑟的衣服,他搖晃一下鬆開手術刀,伸手摸著背部,然後爬上小車。約拿抬腿往他的路徑奔去,但約瑟已經打檔,直接輾過大鬍子的雙腿後,踩足油門全速前進。
「很奇怪對吧?」他用那雙如孩童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視著約拿,說道。
「你還好吧?」她問道。
約拿正要張口回答,救護車到了,約拿感覺有人輕輕移開他按在男子腹部的手,牽著他到一旁,讓醫護人員將男子抬到擔架上。
約拿停下來瞄準前輪,開槍後正中目標。車子打偏卻仍繼續前行,接著更加速消失在往高速公路的方向。約拿收起槍,拿出手機向指揮中心報告;他要求和歐瑪說話,再次重申需要一架直升機,並補充說還需要一輛救護車。
時間已經很晚了,約拿才拿起辦公室電話,撥了蒂莎的號碼等她接起。
約拿往墓園的東側,也就是面向和-圖-書高速公路交流道那一區走去。忽然間,他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形在高大墓碑間的暗影中,朝墓園管理室方向移動,距離他約莫四百碼。他停下腳步,努力集中視線。那個身影的形體骨瘦如柴、肩背佝僂。約拿邁開大步在石碑與植物、搖曳不定的燭火與天使雕像之間奔跑起來。他看見那個細瘦人影匆匆穿越結霜草地,白衣在身後飄飄然。
約拿衝過碎石小徑,四下張望。約瑟原本看似打算前往的管理室距離不遠,在那棟建築背後,約拿看見一輛出租的都市小車正慢慢地在迴轉,紅色尾燈逐漸消失,頭燈的刺眼光束閃過樹梢,轉瞬間照亮了約瑟。他站在狹窄的通道上,搖搖晃晃,頭沉重地低垂著,但仍踉蹌走了幾步。小車煞住不動,有個留著大鬍子的男人爬下車來。
「可是他還只是個孩子啊,」男子以不敢置信的聲音重複著說:「可是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他對空鳴槍,那個大鬍子嚇了一跳,猛然往約拿的方向扭過頭來。約瑟不加理會,一逕走向男子;他手裡有樣東西——是手術刀——在頭燈下閃著光。只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約拿已來不及趕到。他跪下來,用一塊墓碑作為支撐,距離超過三百碼,是射https://m.hetubook.com.com擊場精確射擊距離的六倍遠。眼前的景象游移不定,難以看清,他眨眨眼試圖聚焦。那個灰白人影變窄、變黑了。有棵樹的樹枝被風吹得不停在射擊線上搖來擺去。
忽然,約拿看見約瑟從一道覆蓋著白霜的褐色樹籬背後跑過去,似乎因為疼痛而彎著身子,但移動得很迅速。約拿旋過身要去追卻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滑下一座小圓丘,撞進一個放置灑水壺與花瓶的架台。等他站起來,已失去了男孩的蹤影。他兩邊太陽穴的脈搏跳得猛烈,下背部跌撞處也隱隱抽痛,雙手則是又冰又麻。
「妳也知道,我真的非走不可。」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聽到她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
「東西好吃嗎?」
男孩仍繼續往前,消失在一個以鑄鐵柵欄圍起、地面碎石耙得整整齊齊的巨大家族墓地後面。約拿拔出槍,拉開保險栓,側著身子跑,終於看見了男孩。他瞄準他的右大腿,同時大喊要他停下來。不料忽然出現一名老婦人擋住他,她的臉剛好就在射擊線上。老婦原本彎著腰站在一座墳前,此時正好挺直身子。約拿驚懾之餘,胃裡頓感一陣刺痛,槍也放低下來。
「你想不想要有第二次機會?」她最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