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妳要是看得見房子,那房子裡的人也看得到妳。」
「三十七。」
馬瑞克顯得很高興,頭左右搖擺。
「現在拍一張。」她低聲說道,一面動手解開胸罩。
「對不起,一直這樣來煩你。」她很快說道:「但是因為我有一部分論文是以你的研究為根據,我的指導教授建議我來採訪你。」她目光熱切地看著我。
「進入催眠以後不可能說這種謊。」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把相機對著她,而她已經躺到床上。
「我們到底要去哪?」艾瑞克問道。
K.B.餐廳的侍者帶我到預訂的座位時,西蒙娜還沒到。我坐下來,猶豫著要不要點杯飲料邊喝邊等。
我把剩下的咖啡倒進水槽,把杯子留在餐具櫃便跑下樓,騎著單車到體育館。到達時,拉斯.歐松已經在寒意逼人的更衣室。他抬頭看我,然後轉身穿上短褲,表情有點怪,幾乎像是害怕。
所有的病患都瞪著我們,定住不動。
「現在我要重新對每個人說話,請仔細聽好。我要開始數數了,每數一個數字我們就會沉得更深,更深入放鬆狀態。艾娃,妳會陪著我們一起,但妳會一直保持意識清醒。」
我們開始吃東西。為了對抗焦慮,我喝得太快,而且點了更多酒。員工們看我們的眼神明顯假設我們是一對,這似乎讓我很緊張。我喝醉了,帳單也沒看就簽了名,一把揉掉收據,卻沒丟進衣帽間旁邊的廢紙籃。到了外面路上,春天的夜晚溫和舒適,我的的確確打算要回家了,但瑪雅指向一扇門問我要不要上去,只是看看她住的地方順便喝杯茶。
艾娃.伯勞從剛才就一直緊盯著我看。
此時,我其實是站在艾娃.伯勞的椅子背後,一手搭在她肩上,平靜地說著話,聲音愈來愈柔。她往後躺靠,臉放鬆了下來。
他忽然打住,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過,讓他隱隱約約意識到她可能真的另有其名,但那意識稍縱即逝。
「切麵包的刀子嗎?」
「有嗎?」我反問,並感覺到身旁的西蒙娜醒了。
原來是瑪雅送的迷你雙筒解剖顯微鏡。
「妳看到什麼?」
「醫師,」他帶著平靜的諾蘭口音喊了一聲。
艾娃可愛地嘟著嘴,逕自微笑地說:「因為那個人一邊跳舞一邊踐踏水坑。」
西蒙娜讓班雅明摸摸馬鬱蘭的葉子,然後吸它的香氣。「明天我要去簽亞森納街那個地點的租約了。」
「丹尼斯.霍伯被槍殺就因為他是嬉皮。」他像在計畫陰謀似的低聲說。
「昨天有人放在我們門口。」西蒙娜說。
「可是你得繼續做研究啊。」
我點點頭往後退,看見她露出非常滿意的笑容。「我還是可以繼續訪問你吧?」
西碧緩緩起身,走到外面去抽菸。皮耶也跟著出去。尤希留在原地,顯得笨重而遲緩。沒有一個人完全清醒。上升得太陡、太快。我繼續坐著,抹把臉之後開始做筆記,這時馬瑞克溜達過來。
「那馬瑞克.賽米歐維呢?他的進展如何?」她問完後,咬著筆桿末端等候我的回答。
「不,」她尖聲道:「大家根本不會明白。讀完這篇報導,很多人會把她當成一個脆弱的、毫無防衛能力的弱者,被一個善於操控的醫生利用來達到他本身自私的目的。這個她最信任的人、她吐露心事的人,竟然背叛她、剝削她。報紙上是這麼說的。」
其他成員此刻都很專注,大家都豎耳傾聽,也都明白馬瑞克突然間打開了內心的幾道門。
「沒關係的。」她說。
「喔,原來妳在看《萬花嬉春》。」她緩緩點頭。
「鬼屋,」處於輕度催眠狀態的尤希低聲說道:「鬼屋。」
「真是性感得不得了。」她愉快地大笑。
有那麼幾秒鐘,我腦中閃過幾張照片的記憶,是班雅明出生前兩年,在希臘群島某處偏僻海灘上拍的照片。我們搭上公車沿著海邊走,在一處我們認為最美的景點下車,後來發覺海灘上根本空無一人,便決定省去穿泳裝的麻煩。我們在太陽底下吃著溫熱的西瓜,然後赤|裸裸地躺在清澈的淺水中互相親吻愛撫。那天在海灘上大概做|愛了四次,身子變得愈來愈熱、愈來愈怠惰。我記得西蒙娜浸了海水而變得黏黏的皮膚、她如艷陽般的激|情目光、她內斂的笑容、她小而尖挺的胸部、她的雀斑、她那淺粉紅的乳|頭、平坦的小腹、肚臍、紅棕色的陰|毛。
我想到夏蘿特、馬瑞克、尤希、西碧、皮耶和艾娃。我們大家都共同努力建立起信任,建立起一種關係。所有個人的進步都得來不易,也是因為整個群體起了特殊作用的結果。我若撒手,將會讓他們覺得遭到背叛而失望。
我搖搖頭,這才發現會議室裡只有我們兩人。其他人早就該到了,我暗想;手錶的時間顯示會議應該在五分鐘前就開始了。
「你感覺到什麼了嗎?」我問他。
「妳拿著什麼?」我問道。
「不是嗎?」她拉開一個抽屜。
「我可以重新考慮。」我輕聲說道。
艾娃.伯勞是那種竭盡全力不肯吐露任何心事的人。被催眠後描述了自己真正參與過的事,顯然讓她深感不安。
「妳知道妳的肚子為什麼會變大嗎?」我問道。
我點點頭,木然不動,看著她向我靠近,一面低下頭讓髮絲拖曳過我的雙腿,接著面帶微笑不斷往上移動。她的綹綹鬈髮如瀑布般落在她布滿雀斑的纖細肩膀上,跨坐在我臀上時,雙臂的肌肉緊繃,我一往她的體內挺進,她的臉頰立刻脹成深紅。
我們來到電梯前停下。
她又紅著臉和我一同離去。「你覺得重新申請補助會不會有問題?」她憂慮地問。
我停下腳步。「什麼?」
「今天不用,班雅明,要到後天呢。」
安妮卡.羅倫宗忽然雙頰泛紅。「艾瑞克,」她終於面對著我說話。「你從今天起被停職了。我不希望你再待在我的醫院裡。」
安妮卡.羅倫宗轉過頭去。史文.荷斯坦則面無表情地說:「她是你的病患,而這些是很嚴重的指控。」
「躺椅。」她說。
「妳得了癌症害怕嗎?」
「是嘛,生日快樂嘍,聽起來像是盛大的派對。」
「嗯,我得回去上班。」
我看著莉蒂亞走開坐下後,瞄瞄時間發現已經過了十五分鐘。皮耶、莉蒂亞和尤希已回到座位上。我把在走廊上到處遊蕩、自言自語的馬瑞克叫進來,西碧原本站在門口抽菸,聽到我請她進來無力地吃吃一笑。
他點點頭。
「可以。」
「嗨,瑪雅。」
她點點頭垂下雙眼。我沒有說再見,直接便離開她的套房並順手將門帶上。
「在,他在,他站在角落裡。他很生氣,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我傷害了爸比,他說,爸比很生氣。」
回到家時,西蒙娜站在寬闊的廚房裡,桌上擺滿了菜:好幾束蘆筍、新鮮的馬鬱蘭、一隻雞、一顆檸檬和香米。她一看到我就笑起來。
「可是她沒有嗎?」
艾瑞克啜飲一口咖啡,甜味過後的苦味久久不去。約拿轉進一個住宅區,慢慢駛過房舍,駛過庭園,園內點綴著白雪、光禿果樹與冬日裡覆蓋起來的小池塘、擺設有藤製家具的暖房、覆雪的健身彈簧墊,一絲絲彩色光線迴繞穿射過柏樹、紅色雪橇與停泊的車輛。
「妳能看到什麼奇怪的事物嗎?」我很堅持。「有什麼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嗎?」
她往上漂浮的同時,腳下踢起一大片濃密的沙。
我決定稍等一下,先不打電話給西蒙娜,但是當酒喝了一半,不由得開始焦慮氣惱。我遲疑地拿出電話,撥了西蒙娜的號碼,等候著。
採訪十分簡短。回到家時,整間屋子黑漆漆的。我大聲喊卻無人應聲。上樓後卻赫然發現西蒙娜坐在電視機前,但電視並未打開。
我們連忙奔到主臥室,發現我們的床也有人躺過,床罩被拉開,床單發皺。
「這是我對這個病患的診斷。」他說。
他們睜開眼睛,直視著我。
「有趣。」她一邊記錄一邊說道:「我想我會再回到這點,不過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作惡者在催眠狀態下如何看待自己。你畢竟提出主張說受害者經常以其他東西,例如動物,來取代加害者。」
「可是就到此為止嗎?」荷斯坦說:「或者依你看,在催眠狀態下的病患總會找到新方法保護自己?」
她點點頭,頭髮隨著水流漂移。
這次輪到夏蘿特先開始,接下來也許能讓艾娃.伯勞做第一次嘗試。
「歡迎。」我說。
「嗯……只有一個小男生。我在看一個小男生。」她含糊地說:「他很可愛,很討人喜歡。他躺在一張窄床上,是沙發床。有個穿白色浴袍的男人壓在他身上,很好看……我喜歡看他們。我喜歡小男生。我想親親他們。」
「那你的研究呢?」
「可是我看見你看它的樣子,」她以不屑的口吻說:「你想要,對不對?」
法蘭克.波森幾乎沒正眼看過我,只是很輕很輕地點點頭,然後待在最遠的那頭。大夥兒先閒聊一陣、倒礦泉水、欣賞風景。趁這段時間,我把他們、把這些掌握著我的研究命運的人,觀察得清楚透徹。他們有多麼地光鮮、整齊、老練,我的病患就有多麼地笨拙、寒酸、口齒不清。但此時此刻卻有我的病患存在,他們的記憶、經驗與所有的壓抑,都像一縷縷輕煙被困在這個玻璃泡泡裡動彈不得。
她點點頭。「楊.史瓦特凌教授。」
「妳為什麼從我這裡拿走這張照片?」
肯奈特搖搖頭。「如果是砸窗,就不正常。有人想讓你們知道他們來過。」
「當然,你呢?」
「好了,」我雙手合掌說道:「我們繼續吧。」
「艾娃,告訴我們妳看到什麼。」
我將他放下時,看見西蒙娜沉思的表情。
「我們知道。」
安妮卡傾身向前,緩緩說道:「艾瑞克,她沒有兒子。她從來都沒有小孩。」
「夏蘿特,妳要知道跟我們在一起很安全,」我說:「什麼都傷害不了妳。妳感覺很好,愉快而放鬆。」
馬瑞克張著嘴巴,一絲口水流出來。
「捷尼察,在鄉下,」馬瑞克語調平平地說:「捷尼察多波伊。」
「獨裁豬!」她大吼一聲,跳起來便走出辦公室。
艾娃沒有回答,只是回瞪我,然後啪嗒一聲,氣沖沖地坐回椅子上。
手裡空空的,她還翻來覆去好幾次。「你要不要檢查我的下體?」她小聲地說,兩手抓著雨衣翻領似乎又想打開來。
早上八點半,大量陽光從布滿灰塵的窗戶灑入。值完夜班後在辦公室睡了一覺,覺得很累,但還是打包了運動裝備。拉斯.歐松已經把我們的羽毛球賽一延再延了數星期,他一直忙著在奧斯陸的醫院和卡羅林斯卡兩邊跑,還要到倫敦演講;他很可能會當上董事。但昨天他忽然意外來電。
「他說他馬上過來。」
瑪雅用一種全神貫注的表情看我,讓人覺得舒服而愉快。「是誰?」
「妳看得到什麼嗎?」
「爸比有一條大狗……」
「比方說,我有個病患他……」我即時住嘴,心裡想到了尤希.培森,那個來自諾蘭的男人承受孤單,就像是扛著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可怕重量。
「瑪雅,妳好危險,太危險了。」我說著放下相機。
「說不定是一些青少年想找個地方亂搞。」西蒙娜說。
「沒什麼,是一個班級的學生。」她很肯定地說:「艾瑞克,班雅明的陽台門開著,窗子被砸破了。」
我站在她身邊將門打開,內心明顯有種刺刺癢癢的感覺。但當我們四目交接,卻看見她的表情帶著出乎我意外的正經嚴肅,我也因而得以驅散激動的感覺。她與我擦肩走進辦公室。我實在很難不意識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我的雙腳、我的嘴巴。瑪雅紅著臉拿出裝著紙張、筆和筆記本的講義夾。
「對不起,」她喃喃地道歉後,從袋子裡取出一樣東西。「你看,這是送你的。」
「催眠狀態下的自由意志只受限於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無法對自己說謊。」
「我想進去鬼屋。」她低聲說。
「我很不想指責一個有嚴重精神障礙的病患說謊,」我憤怒地說:「但她要不是說謊,就是有妄想症。催眠過程中是不可能植入假記憶的。我可以帶領他們回到一段記憶,但沒法製造記憶。我帶他們到門口,卻沒法自己打開那些門。」
「妳站在門外,」我說道:「妳想不想進去?」
「在家裡。」
「我會買舊車和舊巴士,修理一下再賣掉。那地方就像個廢車場。」
「你要知道,我這個人不容易敷衍。」她開玩笑地說:「艾瑞克.瑪利亞.巴克。」
「他很可愛吧?」她傲然地說。
「今天我們要探索夏蘿特的內屋。」我解釋道。
「電話怎麼了?」
「確定。」
「很抱歉,我另外有約。」過了一會兒,雷納.米希出聲說。接著便起身和兩旁的人握握手走了出去。底下的聽眾安靜地聽我說話,卻不太用心。
「那狗呢?」
這時放在內袋的手機突然響起。啊,我心想,西蒙娜在跟我開玩笑,她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四下登時鴉雀無聲。我忽然想到艾娃不會知道鬼屋對我們小組的意義,但我沒有處理。
「艾娃,妳能不能告訴我妳來這裡做什麼?」
我的思緒不停打轉。她怎麼可能知道?「我絕對不會……我知道了……妳說的是瑪雅.史瓦特凌,對吧?她對我有所不滿,而且已經去動搖董事會,還……」
我聽得一頭霧水。「請問那位專家是?」我問道。
下一頁有馬瑞克的照片。這位昔日的施刑者也同意莉蒂亞的說法,認為參與我的活動有生命危險,還說我滿腦子只顧著捏造病態想法,然後在病患進入催眠後逼迫他們承認。
他頭髮理得很短,露出布滿疤痕的頭皮,嘴巴緩緩咀嚼著,同時抬起頭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
「很……喪……氣,」尤希說:「我的意思是才剛剛睜開眼睛抓抓頭,就結束了。」
裡面沒有籠子。地板中央卻放著一台倒立的腳踏車,前輪不見了。有一組修理工具散置在一個藍色塑膠盒旁邊,有補胎片、膠水、活動扳鉗。其中一邊的閃亮彎鉤已經卡進輪胎下緣,固定在輪輻上。忽然天花板發出咿呀一聲,肯定有人在樓上房間裡走動。我們沒有交換任何話語便匆匆上樓,廚房的門半掩著,我發現黃色油布地板上有幾片麵包和麵包屑。
隨我飄進來的消毒水味,混雜著悶在暗室裡的汗水與嘔吐物的味道,幾乎令我作嘔。艾娃.伯勞躺在床上,背對著我。我走到窗邊,想拉起捲簾透進一點光線,但捲軸卡住了。我從眼角瞥見艾娃正要轉身。我用力拉扯捲簾,不料手一滑,簾子啪搭一聲整個捲了上去。
「我就站在內側門邊,手上拿著像是木棍的東西……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謝謝,我還是站著就好。」我冷淡地說,但立刻就懊悔了。搞什麼嘛,瑪雅.史瓦特凌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也許她是來替我辯護的。畢竟她是極少數真正徹底了解我的研究的人之一。
她雙手掩面說她恨我,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了大概有一百遍,之後才平靜下來。
「艾瑞克?我在藝廊啊,怎麼……」她的聲音消失了,接著便聽到她哀叫一聲。「唉呀,不會吧!對不起,艾瑞克,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今天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找了水電工還有……」
「艾瑞克,」西蒙娜打斷我:「你還有一次機會,你是不是跟別的女人上床了?」
社工隨我走下樓梯進入起居室,裡頭有一張老舊皮沙發和一張桌子,桌面以褐色瓷磚鋪製而成。在一個托盤上有一些光滑石頭和幾片玻璃,當中立著幾根芳香蠟燭。天花板垂掛著一個印有中國字的深紅色宣紙燈籠。木質地板上鋪了一塊塑膠墊。其中一面牆上有一扇門。我移身過去時心撲通撲通地跳,當伸出手去開門,門卻被塑膠墊的一個大氣泡給卡住。我用腳將氣泡踩平走了進去。
「比你太太還美?」
我試著概述自己到目前所做出的成果,耳邊卻不斷聽到腳動來動去、椅腳刮擦地板的聲音。
她用一手緊抓住海藻飄揚翻滾的繩索,兩條腿緩緩打水。
那人的眼光從我紅通通的臉游移到我的黑色運動上衣,再到我的寬鬆長褲和毛帽。我聽見他身後的攝影記者咳了一聲。有隻鳥從我們頭上一飛沖天,身體劃出完美的弧線,反映在車頂上。森林上方的天空,雲層愈來愈厚也愈來愈暗,看起來還會再下雨。
「不然她一定會進屋的,我了解她,這點很像你。」
傍晚時分,一場短暫大雨過後,陽光照在水坑裡亮晃晃的。當我沿著湖邊小路邊跑步邊想著莉蒂亞的行為時,還可聞到森林的氣味,溼潤的土壤與腐爛樹根的氣味。我敢肯定她在催眠狀態下說的都是事實,但她告訴我的究竟是哪個事實?也許她在描述一段真正具體的回憶,只是放錯了時間。我提醒自己,在催眠當中過去不是過去的感覺甚至會更明顯。
「沒有。」她說。
「我不知道,頭髮?可能是鬍子吧……不知道。」
「妳為什麼這樣想?」
「妳寫了什麼?」
「我要你們走得更深、更遠。」我說:「繼續往下移動,但現在放慢一點,放慢一點。不久就要停住了,很慢很慢地停止下來……再深一點,一點點就好,現在要停了。」
我帶著抑鬱的空虛感吃了起來,很不正常地意識到咀嚼與吞嚥的機械化動作,以及刀叉輕輕刮擦過盤子的聲音。我喝下第三杯紅酒,眼看著牆上的畫變身為催眠小組的組員。那個體態豐|滿、性感地將黑髪攏至頸背,使得大胸脯隨之往上提升的女人,是西碧。那個骨瘦如柴、神情焦慮、穿著西裝的男人是皮耶。尤希躲在一個奇怪的灰色形體背後,而夏蘿特則是一身優雅裝扮、挺直了腰桿,和穿著一套稚氣西裝的馬瑞克坐在一張圓桌旁。
史文.荷斯坦用力地和我握手。
她格格一笑,伸手挽著我的手臂。
羅尼.約翰森硬生生打斷我的話。「可是她根本沒有小孩,這上面是這麼說的。」他用細長的手指敲著檔案夾。我嗤之以鼻,引來安妮卡的怪異眼光。
「妳描述了……」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上午
她與我眼神交會,不太有把握地笑了笑。我開口時,在座每個人都安靜下來,期待著。室內一片悄然,只聽到我們的呼吸聲。陰鬱的寂靜伴隨著我們的心跳,愈來愈濃厚。每吐一口氣,我們便沉得愈深。在誘導之後,我的語句帶領他們向下,過了一會兒我轉向莉蒂亞。
瑪雅傾身向前,嘟起嘴來。「但你有概念嗎?」
她點點頭,以痛苦不堪的聲音說:「艾瑞克,請你老實跟我說,你有外遇嗎?」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中斷,因為電話響了。我道了個歉接起電話。
瑪雅揮揮手,無聲無息地關上門。我還能聞到她的香水味。
「我聽到她尖叫了。」他說。
艾娃.伯勞的臉雖然緊繃,塗著藍色唇膏的嘴卻浮現一抹嘲弄的微笑。她的順服讓我格外謹慎,因為這是一種操控的形式。不過,該如何向她強調催眠的自願特質,我倒是有個想法。對我而言,她很明顯需要有人幫助她放鬆,然後開始往下沉。
當我最後不得不承認夏蘿特沒有回來,莉蒂亞的表情得意極了。
我拿起拍紙簿很快地記下一點東西,這時莉蒂亞走了過來,她身上沉重的首飾發出鏗鏘輕響。當她站到我身邊,還可以聞到香水味。「不是馬上就輪到我了嗎?」
「我撿起棍子,用腳把墊子上的氣泡踩平,以便開門進去開燈。」她說:「卡斯柏在燈光下眨著眼睛,但沒有坐起來。他在水桶裡小便,味道很臭,他穿著淺藍色睡衣,很大聲在呼吸。我把棍子穿過欄杆戳他,他發出悲慘的叫聲,身體移動了一點點並坐起來。我問他改變主意沒有,他點點頭,於是我把一盤食物推進籠子裡。鱈魚肉已經皺縮變黑。他爬過來把魚肉吃下去,我很高興,正想跟他說,我們能這樣了解彼此我有多開心,他就吐在床墊上了。」
「我們是《快遞》報的記者。」
我們就著電視微光寬衣,以迅速探尋的雙手幫助對方,摸索、嘻笑、再次接吻。她拉我進臥室,以開玩笑的嚴峻神色將我推倒在床上。
「所有的事都發生在那裡,在一棟深色大木屋裡面,那是一個地主的房子,像城堡一樣,有尖尖的屋頂和角樓和陽台。」
「一個綁馬尾的男人,他把那個小人兒吊在天花板上。」她唧唧哼哼地說。
「不行,請坐吧。」
「爸比?」
「我站在腳踏車道上。」
「夏蘿特,輪到妳開始了。」我接著說:「妳看到什麼?妳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覺得口乾舌燥。
她似乎有些驚慌。我覺得我無法正視她,我在生她的氣。當然,發生這種事是我的錯,但要不是她如此糾纏,根本就不會有事。
「雙筒解剖顯微鏡。」我好奇地重複了名稱。
「難說,不過我已經漸漸看到模式出現。」雖然知道不能走這條路,我還是說了。
她的呼吸變得不規律。臉變得更陰暗。褐色混濁的水浮升到她面前。
那天我十分熱切。擔心補助款的壓力解除了,心裡很好奇這次治療會冒出什麼狀況。我愈來愈堅信這種新式療法比我以前施行過的任何一種都更好,我堅信群體對於治療創傷具有莫大的重要性。看到孤單隔離的個人傷痛能夠轉化為一個分享與同理的治療過程,我感到興奮莫名。
「我對記憶痕跡所提出的想法,妳怎麼看?」我想測試她。
她聳聳肩。「純粹是象徵性的。因為二十分鐘前才知道是你的生日。」
西碧把口香糖吐到面紙裡,很快地離座丟掉。她不好意思地瞅著我說:「我準備好了,醫師。」
「西蒙娜,這是怎麼回事?」
我聳聳肩。「我可以到其他大學申請,看看有沒有人要我。」
「不會。」
「我知道羅斯拉格街上有間小餐館,」瑪雅說:「叫彼得森貝葉。裝潢很簡單但真的很不錯。」
「有時候,」我繼續說:「我如果覺得行得通,就會試著讓所有人都進入深度催眠。」
「我再想想。」
「我還有很多問題。」
「夏蘿特,我們要一起回到表面了,慢慢來。」我說。
「不,一點也沒效,因為我是不經大腦地亂說,全都是我捏造的。我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全都是我的想像。」
「妳現在移向愈來愈深的地方,慢慢地下沉,妳非常放鬆。妳的手臂沉重,雙腿沉重,眼皮沉重。妳緩慢地呼吸,仔細聽我說的話不要提問;妳被我的語句環繞,感覺到安全而順從。莉蒂亞,現在妳非常接近妳不想去想的事,妳從來沒談過的事,妳逃避的事,始終隱藏在溫暖亮光另一面的事。」
「我們之間有兩扇門都關著,」她接著說:「但我還是聽得到他在吼和-圖-書叫。」
「但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啊,西蒙娜。」
「我哥哥老是叫我布丁。」她說:「你覺得我胖嗎?」
「我會寫一篇回應稿。」我簡短回答道。
「就是……呃……重新考慮你的研究路線。」
晚間新聞開始了。忽然間便開始報導一則即將在卡羅林斯卡大學醫院爆發的醜聞,事涉一名催眠師。安妮卡.羅倫宗不想在調查過程期間對此事發表意見,但是當記者提到董事會最近撥給該名催眠師數目可觀的補助金,羅倫宗立刻採取防守姿態。
天色很陰,雨沉甸甸地懸在空中,寒風吹來,夾帶著潮溼樹葉的淡淡氣味,這味道讓人聯想到冬天,也讓我更覺陰鬱。病患們開始回到座位上。
「你不想要嗎?」
司機點點頭,便出發上路。當時大約凌晨兩點,天色已逐漸變亮,從窗前閃過的建築有如淺灰色陰影。瑪雅靠著我,我以為她要睡了,卻感覺到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胯|下。我立刻硬起來,她無聲地笑了笑,同時輕吻我的脖子。
「艾瑞克.瑪利亞.巴克嗎?」
我還記得第二天早上,陽光穿透了深灰色窗簾。西蒙娜赤|裸裸地睡在我身邊,嘴巴微張,頭髮亂七八糟。我默默欣賞著她的肩膀與胸部,上頭布滿小小淡淡的斑點。她的手臂上突然起了雞皮疙瘩,我便替她蓋上被子。
我打開一扇門,看見通往地下室的狹窄樓梯。
「這當然是非常誘人。」荷斯坦說:「但我希望獲得保證,不會有人精神異常,不會有人自殺。」
「我很希望在這裡的期間能有機會和你一起工作。」她說話有一種罕見的率直,讓我覺得很迷人。
我又看一次手錶。再過一小時,就要去向醫院董事會報告我的研究,假如他們不同意繼續提供補助,我就得開始慢慢結束研究與治療。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時間緊張。我走到水槽前洗把臉,然後站在那兒照了一會兒鏡子,離開洗手間前還試著擠出一絲笑容。將辦公室上鎖時,有個年輕女子在走廊上停下來,離我只有幾步遠。
「妳做了什麼?」我問道。
「這樣很好,因為我很想要小孩,要一個兒子,一個男孩,可以吸我的奶。」
「可是你一整年待在那森林裡面都在做什麼?」皮耶要笑不笑地問。
「我倒不特別擔心,」我說:「我想應該會很順利。畢竟我的研究大有進展,有做出一些非常好的成果。」
「進去了。」
「是誰?」我問道。
「很清楚,但還不能完全成立。」我回答。
我感覺到她的肩膀鬆弛了。
「我又沒做錯什麼。」我說。
「有人嗎?」社工出聲喊道。
「時間不早了。」我說。
「別跟我大聲,馬瑞克。」莉蒂亞鎮定地說。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快速翻閱著筆記,一心急著想盡快進入第二階段。又是輪到莉蒂亞。
「小西,這我可以……」
「現在還是不要吧。」她低聲說。
「你的病患接受了採訪,內容會刊登在明天的報紙上。她對你做出了一些相當嚴重的指控。」記者說。
「妳一個人嗎?」
「天哪,」肯奈特說:「我長大以後就再也沒看過這個了。」
「我不懂。她還住在兒時的家。」我試圖盡可能冷靜地解釋:「所有的細節都吻合。我無法相信……」
「可是你沒見過?」
「我把整包冰淇淋切成兩半,拿了其中一半和一根湯匙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是《歐普拉秀》。費爾醫師坐在觀眾席。歐普拉問他一個問題,他豎起食指,指頭上綁了一根紅線,他正要說明原因,卡斯柏就開始大喊大叫。我知道他沒有想要什麼,只是要刁難我。他喊叫是因為知道這樣做會惹毛我,我不能忍受家裡有任何不守規矩的行為。」
「你還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對吧?」
「妳贏了。」我按下快門說道。
「你一個人嗎?」西蒙娜問。
「試著想像一下,如果想了解你現在是什麼樣的人,你得回到什麼地方去。」我提示道。
「很好,」尤希點頭稱許。
「妳為什麼在我家門口放一把戒尺?」我問道。
「妳現在是十歲,艾娃,」我說著繞到前方以便正面觀察她。
「那是……」我又清了清喉嚨,平靜地說:「追根究柢,那是副產品。我必須這麼看待。如果有任何跡象顯示,某項實驗技術會使病患的狀況惡化,我絕對不會開發。」
「不,我不這麼想。要是這樣還會更亂。」
「我不知道那裡在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馬瑞克平靜地回答。
接著她開始尖叫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發出嘶啞瘋狂的聲音。門砰一聲打開,進來了一個醫師。「你應該要在外面等的。」他聽起來有點驚慌,但其實是生氣。
我點點頭,他面露微笑拍拍我的背。
「幫助病患是我的優先考量。」我說。
「實在太美了。」我說。
圍坐桌邊的幾個男人交換著眼神。
夏蘿特在水中以驚恐的眼神看著莉蒂亞。
「別介意;」我微笑著對她說:「陪我去搭電梯吧。」
「拉斯.歐松?」
「模式?什麼樣的模式?」
「艾瑞克,把你的生日給忘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沒有闖入。」她立即反駁。
「這位是艾瑞克.瑪利亞.巴克。」拉斯說「他是個非常優秀的醫師,我始終比不上他。」
「我們得找個地方開始。」
「拿東西的人是你!你一直拿一直拿!如果我拿你的東西,你這爛人會怎麼想?你想那是什麼感覺?」
「我想你在場會有所幫助。」
西碧格格笑得更響,還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瞄我。尤希則舉起手轉向艾娃。
「沒有。」羅尼.約翰森出其不意地回應。
「答得好,」法蘭克.波森冷不防地說:「我全力支持艾瑞克.瑪利亞.巴克。」
當我走出浴室,她正焦急地等著,用床單裹住全身站在那裡,看起來特別年輕。「你在生我的氣嗎?」她問道,我看得出她嘴唇抖個不停,彷彿隨時可能哭出來。
「我們當兵時同一梯次,他能力很強也相當開明。」
她搖搖頭。頭髮釋放出一些小氣泡升上水面,閃亮耀眼。做錯事的煩人感覺似乎更近、更明顯了,它在警告我沒有認真傾聽,沒有協助引領她向前,而是在逼她。但我仍忍不住說道:「妳在妳祖父家裡。」
「妳的肚子?」
我將筆擱下望著她。「因為我打算繼續治療夏蘿特。」
她用手扶著一邊沉重的乳|房。閃光燈閃了一下。我已硬邦邦地勃起,既疼痛又讓人按捺不住。我放下相機靠上前去,一口含住一邊乳|房。她挺起胸壓在我臉上,我開始舔舐、吸吮那硬挺的乳|頭。
「坐下好嗎?」我聲音持平地問。
我進家門時,西蒙娜正在廚房裡倒咖啡準備要喝。她穿著那件已經磨損不堪的淺粉紅絲質睡袍,那是班雅明才一歲那年,他們倆跟著我到中國開會時買的。
「再來怎麼樣了?」我輕聲問。
「但我已經結婚,這點妳要明白。」
「我……我在後門外面,在腳踏車道上。好像有人闖進我們家。」
「好,謝謝。」我一屁股坐到桌旁。
「可是如果她不回來了呢?」莉蒂亞態度堅決。
「戒尺處罰時間到了。」她說。
她點頭起身正要移動,卻猛然轉身輕聲問道:「我可以碰你的舌頭嗎?」
「過去沒有死,它甚至沒有過去。」我經常引述福克納的話。我的意思是每件發生過的小事,都會一輩子與這個人共存。每個經驗都會影響每個選擇。就創傷的經驗而言,過去幾乎占據了現在所有可用的空間。
早餐過後,我坐到書房去打電話給拉斯.歐松。是他祕書接的電話,和她聊了好一會兒,才問說能不能和拉斯說句話。
「那他現在在喊什麼?」
「我還是有點擔心病患。」荷斯坦說。
夏蘿特大口地喘息,臉上罩了一層可怕的陰影。我想現在最好離開恍惚狀態,升離黑海。萬一她前進得太快,恐怕會將自己強拉出催眠狀態。我們已經發現那條狗,她已經留下來看到了牠,這等於往前邁進一大步,不久應該就能解答出那條狗究竟是誰。
「接下她可以做得更好。我想艾娃.伯勞加入你的小組會有好處。」他說:「她完全被某種創傷給困住了。至少我是這麼想的,因為我就是無法滲入她的外殼,連一次都沒能成功觸及她的內在。」
「怎麼回事?」她小聲地問。
艾瑞克和約拿一起坐在車內,對著裝咖啡的紙杯吹氣。他們駛過大學、駛過自然歷史博物館,在道路另一邊,朝布倫灣方向,溫室在逐漸退去的黑暗中發出耀眼光芒。
我把車停在肯奈特那輛髒兮兮的Opel後面下了車。肯奈特朝我奔來,臉色凝重。
「去鬼屋,妳就不用聽我們說這些幼稚又無聊的話了。」他操著濃重的口音說道。
「他知道我想聽費爾醫師要說什麼,他知道我喜歡看《歐普拉秀》,所以才大喊大叫。」
「我不是在說妳,我在說……」
「否則到時候只會刊出她的說詞,而沒有你的辯駁。」男子老實地說。
「好。」我關掉電燈,隨手將門鎖上。
瑪雅沒有笑,對於我的研究她太了然於胸了。我最大膽也最驚人的想法乃是奠基於寓言的古老結構:將人描繪成動物型態,將被禁的行為舉止歸咎於獸類,這是為了巧妙規避禁忌的描述,或是單純為了逃避過於駭人或過於誘人的事實,所採取的最古老的方式之一。
「在我們的床上亂搞?」
「什麼?」我問道:「什麼很有趣?」我回望他的雙眼,只見眼中燃燒著隱含敵意的火。
「等一等。」我用微弱的聲音說。
她的胸口幾乎沒有起伏,呼吸很平靜、緩和,深入到丹田。
「卡斯柏沒有爸爸,也許蜘蛛人成了他的男性榜樣。」莉蒂亞笑著說,笑聲之大連耳機裡都有回音。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道:「班雅明呢?」
「永遠都不會?」
「什麼事?」
「妳可以信任我。」艾娃繼續說道:「夏蘿特和我已經是好朋友。她會替我做飯,我會摘花給她布置桌子。」艾娃再次轉向莉蒂亞時,嘴唇抽動了一下。「我給卡斯柏買了一樣禮物,是一支像直升機的電扇,很好玩,可以用旋轉翼掮涼。」
班雅明輕輕咳了幾聲。偶爾要是做噩夢,他會在夜裡溜進來睡在地上的床墊,我則會以不舒服的姿勢躺在他旁邊,握著他的手直到他再度入睡。但昨晚我沒有注意到他進來。看看時間是早上六點,我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心想要是能再多睡幾個小時該有多好。
「我在生我自己的氣,瑪雅。我真的、真的不應該……」
「隨時都可以。」
「是的,」我盡量掩飾內心的驚訝。
「我是很高興啊,小傢伙,我很高興。」
「我知道。只是我現在真的名額很滿了,拉斯。」
她點點頭,用那咬字清晰標準的溫柔聲音回答:「我很好,謝謝。」
「不知道,應該不是。」
接著她用穩定的口氣說:「你要知道,你說我拿走東西讓我很生氣,我是送東西給你,一張可愛的照片。」
她搖搖頭。「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她喃喃地說:「但看不見他。」她皺起眉頭,像是想看清楚什麼模糊的東西。「這裡有一隻動物。」她突然說。
我感覺到背後西蒙娜的目光灼灼。我應該跟她談,但又害怕失去她。我不敢,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都是你,是你,是你的錯!」她大吼:「全都是你的錯。你毀了我的一生,你奪走了我的一切!」
「妳沒說實話,妳放了一個老舊……」
馬瑞克突然不再說話,下巴微微顫抖。
「生日快樂,艾瑞克。」
「這樣我才能起身走過印有中國字的紅色紙燈籠,還有裝著芳香蠟燭和光滑石頭的托盤。木材地板被塑膠墊壓得往下陷,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我看著他支吾道:「其實,這也許不是個壞主意。」
「什麼樣的刀子?」我問道。
病患們在我面前圍成半圓。這回很輕易便讓他們進入催眠狀態,我們一起緩緩漂下輕輕波動的水中。我再次為夏蘿特治療,她的臉很放鬆卻帶著憂傷,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又深又黑,下巴尖端微微皺起。
「這是你回應的機會。」他平和地說。
「我只是開玩笑,」他說:「只是開開玩笑而已,拜託。」
「對啊。」
無人回答。
「妳抬起頭看看。」
「沒錯。」她微笑著啜了一口咖啡。「那麼我們要吃什麼?不然來做那道用紅酒和紅醋栗醬煮嫩牛肉,你記得嗎?」
「可以什麼?」
我氣憤地搖頭。「在催眠當中,她提到關於她自己和兒子的事,我認為事態嚴重,除了聯絡社會局之外,別無他法。她之所以會有此反應是……」
「我帶你去上妝。」
「這我們已經知道。」羅尼.約翰森說。
我們四目交接,莉蒂亞的臉看起來有點皺縮、枯萎。這並非我意料中之事。我仍因為她的敘述而膽寒。假如必須在保密原則與告知義務之間權衡輕重,這個案例非常清楚地已不適用保持緘默的義務,因為顯然有第三者身處危險。
「不知道,但她可能知道有關艾娃的事。」約拿發現艾瑞克露出狐疑的表情。「現在只能這麼做了。」
「窗子是石頭砸破的。」
「那麼她一定有其他名字。」
「真的很奇怪。」肯奈特說。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嘆了口氣說:「至少她沒有小孩。」
「混亂,」西碧說。
「一步就好。」
「妳坐躺椅,好嗎?」
「戒尺!」西蒙娜驚呼道。
「艾瑞克,在這種情形下表現得傲慢,恐怕不太有幫助。」她平靜地說。
「你們早到了。」我說。
西蒙娜站在班雅明的房門口。「好像有人躺過他的床。」她口氣平靜地說:「那個童話叫什麼來著?三隻小熊是嗎?」
他脹紅了臉轉身走向底線。這時他的大腿內側忽然有血一滴滴流下來,他伸手擦去後看向我,發現我也看到血了,便喃喃地說自己的鼠蹊部出了問題,隨後道了歉,一跛一跛地走出球場。
「我們來打吧。」我說著便要起步。
「就喝一杯。」我說著拿起夾克,強行壓下自己逾越界線的感覺。
「食物會冷掉。」她說:「我做了扁豆湯還烤了麵包。我想坐在電視前面吃,不過當然是不可能了。」
「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我想是吧,」馬瑞克不太有把握地說:「不然就是軟墊上。總之我在抽萬寶路……當時大概有好幾百個和我同鄉的少女和女人從我旁邊經過。」
「她是誰?」
夏蘿特.希德進來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短風衣,纖細的腰間緊緊繫著一條寬腰帶。脫下帽後,淺褐色的頭髮散落下來。她美麗卻極其憂傷,一如往常。
我發覺她在等我回應。「而且每次到頭來,妳都還是得等他們。」我嘟囔著說。
「妳想要什麼?」我不慍不火地問道。
「沒錯,我剛剛還想到卻給忘了,」我說著走進走廊,拿下放在立架上的戒尺。
馬瑞克背轉向我,往背包裡搜索著什麼東西時,牽動了健美的肌肉。
「那還用說。」史文.荷斯坦的回答似乎有些擔憂。
「莉蒂亞,妳有聽到我說話嗎?」
去過醫院見到艾娃.伯勞後,我開車到電視台想找史蒂芬妮.馮.席朵談談,也就是稍早請我發表意見的電視新聞記者。櫃台服務人員撥給編輯助理,然後將電話交給我。我說如果他們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接受訪問。不一會兒,助理下樓來了。她很年輕,一頭俐落短髮,看起來聰明機靈。
「那麼你想要這個嗎?」她又問。
「沒關係吧?」他擔心地問。
她凝視我的雙眼有如夢遊一般,空洞而遙遠。
「艾瑞克,等一下。」他按住我的肩膀阻止我。「我從來沒有請你接手過病患。」
「我從來沒對小男生做過什麼事。」艾娃提高嗓門接著說:「我人很好,我是個好人。小孩很喜歡我,所有的小孩都喜歡我。要是能當保母我會很高興,莉蒂亞。昨天我去過妳家,可是不敢按門鈴。」
我們走進屋裡脫掉鞋子,繼續穿過一扇門進入一道走廊,兩側貼著粉紅壁紙,還有打坐冥想的人的照片,那些人頭上都有明亮的光環。在一張高腳桌旁的地上有一具粉紅色電話。
室內突然大放光明,艾娃.伯勞坐起身來,用那雙受藥物重度影響的眼睛看著我,嘴角恨恨地往下垂。我一看,心開始怦怦跳。艾娃的鼻頭被削掉了,手上纏著染血的繃帶,整個人彎腰駝背地瞪著我。
「妳去過我家。」我說。
「我知道,但我得走了。」他說完重新提高嗓門,拍拍我的肩膀說:「隨時打給我,我會接的,不管是半夜還是什麼時間。」
安妮卡.羅倫宗站在辦公室另一頭的窗邊。我覺得她不來招呼我很怪異也很不禮貌。而她卻還是站在原地,兩手抱著身體凝望窗外。
她把手從背後伸回來,緩緩打開緊握的拳頭。我因為好奇,情不自禁探過身去。
「妳很放鬆,這樣一樣有效。」我回答。
就連電梯裡的味道也很奇怪。聞起來像是腐爛的花,讓我想到雨、告別、葬禮。
「我不能……我不能再繼續了。」
「妳現在十歲。今天天氣很好,妳很高興。妳為什麼高興呢?」
「其實沒有出什麼事。」她邊說邊拉起他的手握住。
我應該請她走的。我已經對自己承諾過不會再見她了,而她也應該知道自己不能來。但我遲疑了,因為無論如何我都很慶幸有個伴。
「那個病人危險嗎?」
「莉蒂亞,」我說:「妳在哪裡?」
我們三人一同跨越低矮的翻白草樹籬,走過庭院的草坪,那裡擺了白色塑膠桌和四張塑膠椅。
她握起拳頭慢慢捶打自己的肚子。割去鼻頭的圓形傷口,在她扭曲的臉上閃著紅光。
「我不是妳的敵人。」我鎮靜地解釋。
我發覺自己就這樣面帶微笑地站著。她有一種開朗健康的氣息。她笑了起來,以留戀又滿足的眼光看了我許久。我打開門,她跟著我進入辦公室坐到訪客椅上,拿出筆記本和筆來。
大家幾乎都醒了。由現實轉化成催眠影響的界線向來不明確,反過來回到意識領域的過程也是一樣。
艾娃點點頭,鼓脹著兩頰像個賭氣的小孩。
「好吧。」她緊張得嘴唇發抖。
「不知道,我對那個母親說這件事非同小可,我想我心裡其實又慌又亂。雖然她說不必太擔心,還說應該只是意外。」
「報紙?」
誘導立即生效。莉蒂亞只花十分鐘便進入深度催眠狀態。
「長長的木地板、一個水桶、一條粗繩。」她的聲音幾乎聽不清。
「有,我打給爸了。」
她打開一個淺藍色紙袋,倒出幾張照片:我看見自己在瑪雅.史瓦特凌的套房裡擺姿勢,接著是一連串她只穿著淺綠色內褲的照片。她濃密鬈曲的黑髮覆蓋在白皙豐|滿的胸部,表情看起來很快樂,兩邊顴骨紅潤潤的。其中有幾張是一邊胸部的特寫,模糊程度不一。還有一張是她兩腿張得開開地躺著。
「去問你媽媽。」我回答,卻聽見西蒙娜在廚房裡高喊:「膽小鬼!」
「你放棄催眠以前的日子。」
「你沒事吧?」我問道。
她搖搖頭。
「妳為什麼這麼覺得?」我問道。
「大衛說你會變魔術。」
「拜託,我當然知道我的……」
「我今晚就打給波森。」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起身取下掛鉤上的外套,沉著地走出去。
我們一坐下,女侍者立刻送上一壺水。瑪雅一手支著下巴看著水杯,淡淡地說:「要是不想再待在這裡,可以到我家去。」她看我的眼神充滿期待。有一度,我放任自己揣度她與我來此的目的。她又美麗又年輕又開放,而我想必大她十五歲吧,而且還是已婚。
「這可是不小的承諾。」我詫異地說。
她的肌膚熱滾滾的。她解開牛仔褲拉扯下來,一腳踢開。我站起身,心想著絕不能跟她上床,不能這麼做,但卻又拿起相機重新開始拍照。這時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淺綠色內褲。
「聽起來不錯。」我說。
「妳美得不可思議,瑪雅。」
她瞬間像個小女孩似的,很機警卻對自己沒把握。她的眼珠顏色很深,更加襯托出白皙皮膚的乳白光澤。她把頭髪編成鬆鬆的辮子,是老式的髮型,但很適合她。
「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在裝睡。」她慢慢地說:「他把外婆的照片撕爛了!他答應過要是我把照片借給他,他會小心,結果竟然把它毀了!這是我唯一的一張,而他竟躺在那裡裝睡。禮拜天我得跟卡斯柏好好談談,我們通常都在這天回顧過去一個禮拜對待彼此的態度。我心想不知費爾醫師會給我什麼建議。我低頭一看,手上還拿著湯匙,但仔細一看,發現金屬面上映著一隻泰迪熊。肯定是從天花板吊下來的……」莉蒂亞忽然皺起臉來,好像很痛苦。她試著要笑,卻只發出奇怪的噪音。她再試一遍,聽起來還是不像笑聲。
「如果我替你待命呢?」他想從我臉上看出一點反應。
外頭有人敲門。我還來不及應聲,門就開了,進來的是艾娃.伯勞。她剃了個大光頭,而且只上眼妝。她做出奇怪的表情,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妳砸破了窗戶。」
「可是我又沒做錯什麼。」我說:「絕不能因為一個病人跑來做出荒謬的指控,就否定我多年的研究,有無數的治療案例一直都是無懈可擊……」
「好吧。」我說。
「那你的研究呢?」
「我們只要去羅斯拉格街,」她口齒不清地說:「羅斯拉格街十七號。」
接著我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螢幕上;我一臉惶恐地坐在電視台攝影棚內。
「當然。我很遺憾。」
「可怕的字眼。他在喊雞掰、雞掰、雞掰。」莉蒂亞兩頰通紅,額頭上滲出汗珠。
「艾瑞克.瑪利亞.巴克已經被暫停職務了。」
她濃密的黑髮聞起來潔淨清香,還有一股隱隱約約的茉莉香藏在頸子背後某處。她指著我對面的椅子問道:「我可以坐嗎?」
我的心跳飛快,聲音卻鎮定得可怕。「妳在說什麼?」
「不,沒有,只是……我覺得她真的病了,我指的是身體。」
「莉蒂亞,我會盡力幫助所有的病患。」
「我不想。」
我在攝影機放入一捲新帶子,擺在一張椅背上將鏡頭拉近,調整焦距,又再次拉遠。
「什麼意思?」他要笑不笑地問道,一面玩弄球拍。
一輛紅色Toyota從我旁邊駛過,停在屋外。我下車走過去,向站在車外那名矮小結實的女子自我介紹。
「拜託,西蒙娜,到足球場去。我現在就回家。」
「在這下面。」我說。
兩天後,我剛回到診察室便有人敲門。走廊上站著拉斯,數呎外有個穿白色雨衣的女人在等著。她的臉瘦瘦尖尖的,眼周塗了濃濃的藍色與粉紅色眼影,眼神焦慮不安。
艾娃突然很激動地站起來,身後的椅子砰一聲。「這根本是幼稚又無聊。」她生氣地指著皮耶說。
「妳那麼做了嗎?」我問道。
「可是我讓你興奮了,不是嗎?hetubook.com.com」她低聲地說,隨後格格一笑又立刻變得正經。
「確定嗎?」
「是的,我們想請問幾個有關你一名病患的問題。」
瑪雅.史瓦特凌站起來指指門,詢問是否應該離開。我點了個頭,抱歉地聳聳肩。她撞到一張椅子,椅腳刮過地板。
這時是七點十分,餐廳是我訂的。今天是我生日,我覺得很快樂。那段時間我們幾乎難得一起出門,她在忙她的藝廊展覽,我則是忙我的研究。即使晚上真的騰出空來,也通常會選擇待在沙發上,和班雅明一起看影片或玩電動。
「為什麼?」
「我……我經過餐具間走到地下室的起居室。我聽到卡斯柏房裡傳出尖銳的嗶嗶聲和奇怪的嗡嗡聲……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我只想回樓上看電視,但卻還是繼續往卡斯柏的房間走去。我打開門進到房內。」她不再作聲。水從她半閉的唇間灌出。
「狗在他兩腿前面走來走去,東嗅西嗅。牠向我靠近,又往回走。現在牠靜靜地站在爸比身邊,喘著氣。爸比說狗會保護我,我不想要,應該不能這樣,不……」
我聽見西蒙娜嚥著口水。背景裡有小孩在遊戲,可能是在踢足球,可以聽到口哨聲和尖叫聲。
他悶不吭聲望向球場,場上有兩名看似醫學院學生的年輕女子還剩幾分鐘的時間。當其中一人絆了一跤錯失一記簡單的吊球,他嗤之以鼻地說:「笨手笨腳。」
「我肚子好大。」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沉靜。我坐在廚房餐桌旁,直到西蒙娜開門進來。她看了報紙之後,面如死灰。
她用擦碗巾替我擦了手,然後坐到窄小的床上往後躺靠。
「瑪雅是誰?」
西蒙娜仰視著我,嘴咧得大大的。「說啊,回答這個問題。」她的聲音控制得非常好。「你夢到你在搖嗎?」
「是啊。」
「做什麼事?」
「都是卡斯柏,」莉蒂亞嘆氣道:「今天早上我們和平常一樣去遊戲場,有一個母親走過來,說卡斯柏拿鏟子打她女兒的背。」
班雅明手裡拿著神奇寶貝卡跑進廚房。西蒙娜藏住笑意指著我說:「爸比看起來怎麼樣,班雅明?」
「正經一點。」她透過取景窗瞄準說道。
「他們找到藥了嗎?」他問道。
「我沒有,西蒙娜。」我試著露出微笑。
「閉嘴,」她厲聲道:「你不了解我,你跟我的生活毫無關係,你也無權干涉我在自己家裡做的事。」
「妳就放在我的文件架上吧。」
「我認識法蘭克.波森,」他邊說邊起身。波森是董事會的一員。
「要喝礦泉水嗎?」她朝幾瓶水揮了揮手,問道。
「這叫做雙筒解剖顯微鏡,」瑪雅解釋道:「是我曾祖父發明的。其實他好像還得了諾貝爾獎,不過不是因為這個顯微鏡。那時候得獎的都還只是瑞典人和挪威人。」她帶著歉意補上最後一句。
「艾娃?妳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她。
我們沉下灰色水中,落入陰暗深處,經過一條粗繩,船下碇時用的粗繩,繩索上纏著漂浮不定的細長海藻。我抬起頭,瞥見其餘組員懸盪在高處,頭頂拂掠過泛起漣漪的鏡面。
「妳看見什麼了?」我小心地問。
「可是我想啊,艾瑞克。我愛上你了,你看不出來嗎?」她試著擠出微笑,但眼中含著淚。「現在開始,你不能再隨便對待我了。」她低聲說著便要伸手摸我。
「坐下。」我用強硬的口氣說。
我慎重地看著他。這時忽然從門內傳出尖叫聲。
「你喜歡傷害人。」莉蒂亞淺淺一笑說:「你怎麼就不敢承認?」
遠處一個房間傳來響亮的撞擊聲,接著是微弱的哭泣聲,再接著便安靜下來。我站了一會兒,試著集中思緒,之後才敲敲門、轉開鎖匙進入。
她很快地將手藏到背後。「你要是有膽就過來看。」她向我挑戰,帶著一種恐懼的敵意。
「至少我們的座位不錯。」我諷刺地補上一句。
「什麼樣的動物?」我提問時頸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我們繼續吧。」我說。
「我了解。」我說。
「不是真實的事,我不能承認。」
「我絕不會再為任何人催眠。」我回答。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地板——我屏息凝神,等待怒氣的爆發或指責——草莓金髮遮住了臉。接著她一語不發走進臥室,不一會兒拿了一個包裹回來,帶著羞怯的笑容遞給我。我半開著玩笑,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紙。
「我沒有要你這麼做。」
莉蒂亞朝我們走來,首飾叮噹作響。當她走過陽光底下,用指甲花染料染色的頭髮亮得就像一根根銅絲。
「看得到。」
「我想問你……哇,你旁邊好吵。現在不方便說話嗎?」
我知道我絕不可能讓西蒙娜離開。假如她對我不忠,我會受傷,受很大的傷,但也會找到方式原諒她。我絕對不會因為這種事離開她。
稍後,當我穿好鞋站在玄關正要出門,她從浴室跑出來,手裡拿著一樣東西。
「瑪雅,」我說:「妳真是無可救藥。妳父親說得沒錯。」
她搖著頭咧開嘴說:「你真該看看你自己的樣子。」
「鬆軟的小徑呢?」
尤希在她身邊重重地喘息,我從眼角可以看見他的嘴在動。
「接下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得更好?我目前的病患人數相當多了。」
「史蒂芬妮可以在十分鐘後見你。」她說。
在電梯裡我們倆靠得很近。我的視線不自禁地落在她微笑的嘴巴、珍珠似的白牙、高高的額頭和烏黑亮麗的秀髮上。
「不想看見狀況本身嗎?」羅尼.約翰森忽然好奇心大發,問道。
「你想想卡勒,」我說:「他有糖尿病,每天都得打針。」
「不是該回家了嗎?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安妮卡.羅倫宗對我淡淡一笑。她身材苗條,一身古銅色肌膚。她的美貌曾經讓她奪得瑞典小姐選拔第二名,但如今眼睛下方與額頭上都布滿了細紋。她身上沒有香水味,但聞起來很乾淨,隱隱然散發著高級香皂的氣味。
「意見?」他降低聲音說:「老實說,我跟她沒戲唱了。」即使語氣平靜,說到這句仍略帶怒意。「發生什麼事了嗎?」
「聽起來有點笨笨的。」我試著裝作若無其事。
她的濃密深色頭髮在頸子背後綰成了髻,對我微笑時,兩頰出現深深的酒窩。她看起來很快樂,有風信子的味道、小花的味道。她穿著醫師袍,識別證上註明是實習醫師。
「我明白妳之所以生我的氣,是因為……」
「什麼?」
我離開候診室,走過走廊前往辦公室。醫院大廳裡空空的,只有幾名上了年紀的婦人在等車。外頭天氣真好,我想今晚工作一結束應該出去慢跑。
肯奈特走進走廊,先看看右手邊的臥室再看浴室。電視間的閱讀檯燈亮著。廚房裡,一張椅子側翻在地。我們一間房間一間房間地巡視,卻似乎沒有遺失什麼。樓下浴室裡的衛生紙被扯下捲筒,滾落地板散了開來。
「可是他可能有其他難過的事。」我說。
「關於這個,妳自己有什麼想法?」
「你造成的傷害還不夠多嗎?這個病人有被害妄想……」
我抱起他緊緊摟住,解釋說藥還沒找到,但希望很快就能找到,這是我最大的希望。
我很快地想了一下我的計畫。西蒙娜要和朋友去看歌劇《托斯卡》,會很晚才回家。班雅明今天跟外公住,至於我呢,我原本打算工作一整晚。
「你看吧。」我替他按摩完了胳膊和雙手。
「就好像過聖誕夜的小孩。」
「一切都是我編的。」她聳聳肩說。
「好。」她的表情顯得滿足。
「等一下,小傢伙,我給你按摩一下。」
「艾娃,」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只是想和妳稍微談談。妳想坐我的椅子沒關係,或者妳也可以坐躺椅。」
他靜坐片刻後才又開口。「地上全是青草,我已經看不到摩斯塔那個傢伙,現在只有一小堆草。」
「不過我們很好,」她又繼續說:「雖然最近有點問題,但我們常常笑。」這時她像吐露祕密似的降低聲量說:「不管我做什麼,他好像都會嫉妒,就想毀掉我的東西,他不要我講電話,把我最愛看的書丟進馬桶,還對我大吼大叫……我想一定出了什麼事,但他就是不肯告訴我。」
「那裡有人嗎?」我輕聲問莉蒂亞,但隨即感到後悔。
「沒有。」
「艾瑞克,」彼得.梅拉斯特在身後叫住我,「把這當成一個好機會吧。」
「別說謊!」她尖叫起來。
「我覺得是他希望我得的。」
「對不起。」夏蘿特說。
「不要再到我家來。」莉蒂亞說。
「妳非常地平靜,莉蒂亞。」她顯得疲憊,也許是不知所措。
我不想強迫病患,而是希望由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談論問題。
「妳進去了。」我重複說道:「妳進去以後看見什麼,莉蒂亞?」
「班雅明!」她高喊。
夏蘿特總是坐得最遠。她已脫下外套,穿著還是一樣優雅。當我們的眼神交會,她猶豫地對我笑了笑。在被我接納成為小組成員的十五分鐘前,夏蘿特曾企圖了結自己的性命。上一次她就在自家別墅的客廳裡,用丈夫獵麋鹿的來福槍抵住自己的頭開槍,槍滑了一下,結果打掉自己一邊耳朵和一小部分臉頰。如今已毫無痕跡;她做了昂貴的整形手術,並將髮型改為又直又厚的短髮,藉以遮掩人工義耳與助聽器。
我看見他們的臉一一在我面前,皆已做好準備。事實上,休息過後的治療情形總是比較好,就好像大家都渴望回到深處,好像那底下的光線與水流呢喃著邀請我們再次加入。
「妳在說什麼?」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不知道。」
莉蒂亞做了一罐番紅花口味的餅乾請大夥兒吃。「這是百分之百有機的,」她力勸馬瑞克拿幾片。夏蘿特面帶微笑拿起一塊,在邊緣咬了小小一口。
西蒙娜說到一半被門鈴聲給打斷。她先試著從廚房窗戶看看是誰才去開門。我隨後跟去,看見她走過幽暗的走廊到達光線明亮的門口。我到的時候,她正站著往外瞧。
她嘆了口氣。「不用等我了。」我聽得出她有多氣惱,但還是挖苦了她幾句聊以自|慰。「艾瑞克,」她低聲道:「原諒我。」
「是啊,而且全身都是油漆和灰泥。」
「我會再去翻我的資料。也許她只是說,可以叫她艾娃.伯勞。」冬日的白色天空又低又密實,好像隨時可能下雪。
「住手。」我口氣嚴厲。
「我叫瑪雅.史瓦特凌。」她說著伸出手來。「我是你的忠實粉絲。」
「該吃早餐了。」我連忙說。
「對。」
我走進去,看見冰箱門開著,莉蒂亞站在淡淡的燈光中,雙眼盯著地上。過了幾秒鐘,我才看見她手上的刀,是一柄長長的鋸齒麵包刀。她一條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由於手在發抖,大腿旁的刀刃也一閃一閃。
莉蒂亞的手鬆垮垮地垂在椅子扶手的兩側。
我們一起繞過建築物到後面去,西蒙娜就站在離我們後院不遠處,應該是一直在留意被砸破的陽台門,那道門直通我們綠樹成蔭的庭院。她抬頭看見我們,丟下腳踏車,便直接過來給我一個擁抱,並越過我的肩頭打招呼:「嗨,爸。」
瑪雅等在我的辦公室門口。她的深紅雙唇綻開大大的笑容,向我行禮時,烏黑秀髮上一支髮夾閃著亮光。她以一貫的開玩笑語氣說道:「希望你沒有後悔當初許下的承諾,醫師。」
「老實說,我甚至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研究。」我解釋道:「但願董事們也像妳這麼熱中。」
「妳覺得還好嗎,夏蘿特?」我問道。
西蒙娜直接走到電話旁,打電話到班雅明的學校查問他的情況。
「頭髮?」西碧吃吃笑。
「天哪,」她低聲呢喃:「天哪,好棒啊。」
按照一般程序,申請者必須談論自己的研究——結果、目標與期限——但我始終覺得困難,因為無論多麼巨細靡遺地發表報告,我都知道必然會因為普遍對催眠的偏見而遭遇困難。
「對,」艾瑞克望著約拿冰灰色的眼睛。「也許和艾娃.伯勞無關。」
「很好。」我輕輕地說。
「只是不能太晚,油漆工人說明天早上七點要來。他們幹嘛老是要這麼早來呢?」
「我知道這是什麼。」肯奈特摸了戒尺一把。
我聳聳肩。「我禮拜五要向董事會報告了。」
「妳幾歲?」
他坐起來看著我,用又高亢又清晰的聲音說:「爸比,你昨天晚上壓在媽咪身上。」
安妮卡開口了。「今晚我會上電視去解釋我們為何容許你繼續執業,」她的聲音疲軟無力,甚至沒把臉轉向我。
雷納.米希點頭附和。
她的臉扭曲起來。「因為我說我得了癌症。」她細聲說道。
「你確定她真的進入催眠狀態了嗎?」
「你指的是顱骨創傷的病患?」
「對。」她回答的聲音變得小聲。
她站得實在離我太近,可以聞到濃烈的香草味。
「你好,」她開朗地打聲招呼,接著問道:「你仍然相信催眠是好的治療方式嗎?」
我換上白袍,消毒了雙手,心裡想著組員們。我不太喜歡皮耶扮演的角色,有點不清不楚。他經常和西碧或莉蒂亞混在一起,多話又調皮,但催眠過程中卻始終非常被動。他是個髮型設計師,公開的同性戀者,希望能當演員。表面上他過著相當健全的生活,除了一件不斷循環的小事之外。每年復活節,他會和母親一起參加旅行團去度假。他們會把自己鎖在飯店房間、喝個爛醉、做|愛。他母親卻不知道每次旅行回來,皮耶總會陷入深度憂鬱,還經常企圖自殺。
「什麼是錯誤訊息?」
上樓前往安妮卡.羅倫宗的辦公室前,從大廳走到電梯的那一小段路是個奇怪的經驗。多年來,這個地方就像我第二個家,但如今沒有一個員工願意正視我。當我遇見認識的人和工作的夥伴,他們全都顯得緊張而不自然,紛紛掉頭匆匆走開。

「可不可以請你喝一杯以表謝意?有一間很不錯的黎巴嫩……」
「我知道我是個頑皮的女孩。」
「她有沒有威脅你?」
「請坐,艾瑞克。」雷納說。
「妳能看見什麼嗎?」
「我等了一下,從百葉窗看向外面的街道,一個人也沒有,什麼都聽不到。我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吃了一點塗奶油的熱麵包,可是沒胃口。我去了地下室,那裡跟平常一樣冷,我坐在老舊的皮沙發上閉上眼睛。我得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得集中精力。」
她點點頭。
「我抓頭的時候。」尤希解釋道。
「你把那個高級妓|女帶到屬於她的地方。」馬瑞克說。
話正說著,門就開了,五個大男人滿臉紅通通地走進來,西裝領都被頭髮和脖子給沾溼,身上也散出蒸騰熱氣與鬍後水的味道。
家裡的燈沒亮,西蒙娜無疑地還在藝廊,班雅明也還在幼稚園。
「她是我的病人。」艾瑞克堅持道。
「也許沒有很努力。」
「我可能在做夢。」我含糊其詞地說。
他打量我片刻後露出微笑。「爸比,你看起來很高興。」
「這模式有多明顯?」梅拉斯特問道。
艾瑞克搖搖頭。「已經好久了,我現在根本不去想那段日子。」
她看著我。當我注意到她白皙的肌膚微微泛紅,身體忽然莫名其妙地燥熱起來。我們之間有種惡作劇的感覺,混雜著嚴肅與笑意。
「我笑到停不下來。」他大聲地說:「這個從摩斯塔來的傢伙觸電以後到處蹦跳,活像個卡通人物。」
「是的。」
莉蒂亞的臉痛苦得扭曲變形。「這下可好了,」她嘴唇緊繃,嘴角下垂。「我還以為我們沒事了。」她搖著頭舔舔嘴唇。「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他說對不起。我又說一遍明天是禮拜天,我打自己巴掌,尖叫著要他看。」
他在一間獨立的車庫前停車,但沒有熄掉引擎。草坪中央立著一尊六呎高的塑膠維尼小熊,紅色毛衣已經褪色。院子裡還散落著其他玩具,有一條以大小不一的石板鋪成的步道通往一棟大大的黃色木屋。
「有人在嗎?」她高聲喊道:「莉蒂亞?」
「現在我們家裡可能有盜賊,這還不算有事嗎?有沒有報警?」
「我在看。」她說著仰起臉。
「我絕不可能討論任何病患。」我緩緩地又說一遍,然後與兩人擦肩而過走上車道,打開門進入家中,站在玄關,聽著他們開車離去。
「我實在沒時間。」他回答。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接著伸手將我的咖啡杯打翻在地上。「對不起,」她再次道歉。
皮耶高分貝地打斷她。「嬉皮,騎著改裝摩托車的嬉皮,」他帶著微笑說:「他像這樣坐著,在嚼黃箭口香糖……」
「她沒有小孩?」
馬瑞克又拿一塊餅乾,並用一種罕見的專注神情聽莉蒂亞說,好像不只是聽她說話,還在研究她似的。我頭一次懷疑他是否對她有意思。
「跟他說是我。」
「爺爺的健身房裡面好冷。」夏蘿特忽然說道。
「水精靈?」我不解地問。
「我得給你拍張照片。」她一邊尖叫一邊格格地笑。「名醫光臨我的小窩!」她拿出照相機將鏡頭對準我。
她送給我一個飛吻,我也回送她一個,然後離開她的套房匆匆下樓,走向腳踏車停放處。
焦慮有如溫度計的水銀柱在我體內飆升;我靠上前去,想撥開她臉上一根髮絲。
當我們進入充滿回聲和鞋底摩擦的吱嘎聲的偌大場地,拉斯忽然問我:「你可不可以接手我一個病人?」
進到她家後,瑪雅站在玄關任由夾克脫落在地,然後踢掉鞋子。她把我往床上拉,幫我寬衣解帶,並脫掉她的白內褲。
艾娃.伯勞坐到空椅上,兩手緊緊夾在大腿中間。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小心地展開第二階段療程。「請讓自己覺得舒服。我們把腳放到地上,手放在膝蓋上。第一階段的結果並不如我所預期。」
「另一個位子可以撤掉了。」我對侍者說,接著又以哀戚的語氣加一句:「看來我得一個人用餐了。」他以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一面替我倒捷克啤酒,擺上鯡魚和薄脆麥餅。
「不想。」
「很有趣,」她說:「傳統觀念認為記憶分散遍布於整個大腦,而你卻持不同意見。」
「可以,只不過……」
事後,艾娃坐在位子上,嘴巴不自覺地抽搐,眼睛滴溜溜地來回瞄著每個組員。「我沒有被催眠。」她說。
這回我想嘗試帶領他們跟我一起進入更深層的催眠狀態。我的聲音繼續數著,一面聽著耳邊水聲轟鳴,一面敘述愉快放鬆的感覺。我注視著他們。
「那就好。」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西蒙娜,但我非說不可。我犯了錯,人都會犯錯,但只要加以解釋是可以互相原諒的,我覺得我們的關係應該強固得足以承受這番解釋。
「妳還在藝廊?」我的口氣難掩失落。
班雅明拉拉我的褲管。「那是為什麼,爸比?」
「在催眠當中?」
「隨便你怎麼稱呼,反正就是在別人腦袋裡面亂戳亂刺的人。」她挖苦地說。微笑也首度從臉上消失。
又到了催眠團體的治療時間。他們會在十分鐘後抵達,原本的六人加上新來的女成員艾娃.伯勞。我拿起拍紙簿,讀著一週前的治療筆記,那天馬瑞克.賽米歐維提到位於捷尼察多波伊鄉下地區的大木屋。
「艾娃,妳聽我說,」我說:「妳可以聽到這室內每個人的聲音,但妳只能認真聽我說的話,不要管其他人說什麼,只要專注聽我的聲音。」
馬瑞克發現皮耶盯著自己看,默默地往手心啐了一口。皮耶臉一紅,連忙掉轉頭。
「你無法相信,」米希打岔道:「但你錯了。」
「三百多年來,一直有人見到他坐在尤普榭南湖邊拉小提琴。」
我看見她的臉慢慢往胸前垂下,忽然嘴邊閃過一種怪異的表情。
「閉上你的臭嘴,你什麼都不了解。我的人生被毀了,我也要毀掉你的。我可以等,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總之我會報仇的。」
「但如果再過兩年呢?」他問道。
「艾娃,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我說。
「那是什麼?」她忽然問道。
「你還好嗎?」
「好吧。」我慢慢退向大門邊。
既然都來了,也沒必要再去其他地方,何況我餓了,這裡又是餐廳。我很快地招來侍者,點了鯡魚配啤酒當開胃菜,酥炸鴨胸配培根丁與橙醬當主菜,同時搭配一杯波爾多紅酒,最後再來一道阿爾卑斯瑞士乾酪加蜂蜜當甜點。
安妮卡.羅倫宗的笑容顯得不安。雷納.米希探身到桌子另一端倒礦泉水,二氧化碳發出嘶嘶聲。他的袖扣閃耀著寶藍與金色光輝。
「什麼意思?」
莉蒂亞將嘴唇往後拉。「我什麼都沒說。」
「艾瑞克,我以為……」
「坐在對方身上嗎?」
「我想要你幫我催眠。」她回答道。
「對不起,」我說:「我只是想透一點光。」
「瑪雅,妳在和我調情嗎?」
「我們都很累而且喝醉了。」她小聲地說。
「閉上妳的嘴!」馬瑞克吼道,而且舉起一隻手就要朝她走去。
「他在大衛家。」她回答的聲調平板單調。
「我自己的鬼屋。」她微笑著說。
「妳為什麼需要集中精力?」我問道。
「莉蒂亞,」我開口說:「妳現在要離開地下室了,不帶任何恐懼或憤怒,妳會覺得平靜鎮定。我要慢慢地讓妳浮升出這深層的放鬆,回到表面,回到明亮,然後我們一起談談妳所說的事,就我們兩個,之後我再帶其他人脫離催眠狀態。」
我小心翼翼地將每個人帶離催眠狀態,一一查問並確認情況良好之後才開始討論。馬瑞克抹去臉上的淚水,伸伸懶腰,他的腋下顯現大片汗漬。
「別碰我。」她悍然扭開頭。
我換了攝影機裡的帶子,聲明日期與時間後,解釋說每個人都還處於後催眠狀態。我看了看鏡頭,將三腳架升高一點點,再重新調整焦距。然後把椅子擺正,請組員們再次就座。
安妮卡的溫和笑容彷彿熄滅的燭火消失了,臉整個沉下來,聲音也變得又高又尖。「你的病人要求立刻禁止你的活動,還向警方舉發你。這些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投資了你的工作,萬一你的研究沒有達到必要的標準,我們也只好採取因應措施了。」
「沒關係啦。」我說完按下結束鍵掛斷電話。
我打開盒子一看,竟是一副雙筒顯微鏡,不禁大感詫異。迷惑的神情想必表露在臉上了。
「你有努力去回想嗎?」
「但我向她保證我會和卡斯柏談,我說我會處理。」莉蒂亞又說。
「你會接手嗎?你會的,對吧,艾瑞克?拜託!」
「就是以前用m.hetubook•com•com來處罰小孩的扁平棍子。」我說。
「好大,」她說著便哽咽起來。
她插嘴道:「他們會被轉診。」
「妳現在在哪裡?」
「我沒有在你家門口放過什麼。」
她詫異地笑起來。「我還以為醫生不能收病人的禮物呢。這樣沒有違反醫師倫理嗎?」
「正是。」當某些有意義的語句與措詞被組員們普遍採用為一種密語,總是讓我覺得欣喜,也有些訝異。
「我是被逼的,那是他們的事。他們逼我虐待我的老朋友。」他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終於坐了下來,但馬上又開始坐立不安,看她手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我要拍特寫。」我嘟囔著跪下來,感覺全身欲望高漲。
緩緩引領他們更深入放鬆狀態時,我決定要先探索艾娃.伯勞的祕室。要想讓組員們接受她,就得盡快讓她做出一點貢獻,這很重要。我一邊倒數一邊傾聽他們的呼吸,讓他們沉浸在輕度催眠狀態中,就在銀光閃爍的淺水處。
「你夢到你在搖嗎?」
「妳聽我的就是了。」
「發生什麼事了?」
「說不定就是他幹的。」我猜測道。
「可是聽起來就是這樣。要是我請假,就跟承認了沒兩樣。」
她坐下後招來服務生,點了一杯葡萄酒。然後用惡作劇的眼神看我一眼,並將一個盒子放到我的餐盤旁邊。「只是個小東西。」她解釋時臉又再度脹紅。
莉蒂亞臉色變得蒼白凝重,隨後很快地起身離去。艾娃仍坐在位子上目送她的背影。
「艾瑞克,今天是禮拜五,大家都想回家了。」安妮卡.羅倫宗說:「我想你的補肋應該可以再延長。」
「我知道。」
「艾娃,如果妳不懂得分寸,如果妳不明白妳不能騷擾我和我的家人,我會報警。」
我小心地將顯微鏡放回盒中,收進口袋。
我靜立不動,等到他們都覺得準備好了。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都曾經因為遭受暴行而受創,那暴行將他們的心靈蹂躪得太厲害,導致他們為了生存下來而對自己隱藏發生過的事實。在某些案例中,我比病患掌握到更多關於他們的人生經歷。然而,他們個個都高度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被過去某些可怕的事件毀滅了。
「有這麼明顯嗎?」
他帶著害羞探問的微笑看著我們。「我笑是因為我害怕。我不像他們,我不是危險的人。」他說。
「不是說要喝茶嗎?」她拿著酒瓶和兩只酒杯出現時,我口齒不清地問道。
「那妳怎麼做?」我問道。
我擺擺手。「只好等下次見面了。」
「你知不知道她危險嗎?」
「打從她第一天走進這間醫院,幾乎每次注意的重點都在她和兒子的關係上。」我帶著躁怒的冷笑說:「而且不只是在治療過程。她每次和別人聊天,總是……」
「沒什麼?」
「我們繼續吧。」我試圖再對艾娃.伯勞做一次新的嘗試。
我們決定到國家劇院附近的「利喜」時,已經很晚了。進門後正打算將外套交放在衣帽間,卻差點跌個狗吃屎;瑪雅靠在我身上,而我則誤判了牆的距離。重新站直之後,看見服務生一臉陰沉又嚴肅得要命的表情,瑪雅忍不住放聲大笑,我不好意思地瞄他一眼,便趕緊帶她離開前往吧台。
「我找到另外幾個姓伯勞的人。」約拿說。
「在幾個禮拜的時間內……她們會從前門進來,然後從主梯被帶到樓上的臥房。」
「艾瑞克,你準備好了嗎?」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電話鈴響了,是安妮卡.羅倫宗。「艾瑞克,」她聲音聽起來很緊張。「你看到報紙了嗎?」
「那還用說。」我說。
「我們確實給過你機會,艾瑞克。」彼得.梅拉斯特說。
「艾瑞克.瑪利亞.巴克,你仍然相信催眠是一種好的治療方式嗎?」她執拗地問。
「我認為你應該加強對於突觸的研究,並且將焦點放在杏仁核。」
「喔。」她沉默了一下。我沒想到她接下來會這麼說:「艾瑞克,很抱歉我試圖引誘你,我覺得好丟臉。」她清清喉嚨,盡可能以持平的語氣繼續說:「我是想問你,能不能幫我看看第一篇訪問的內容。我已經整理好了,馬上要交給指導教授,不過要是你想先看一遍……」
「等一下,」他說完,靜靜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嘆一口氣,抹了把臉站起來。
「應該沒有。」
「我們坐下來談一談好嗎?」社工保持穩定的語調說。
她突然現出奇怪的神情,好像被什麼東西嚇一跳。「我離開了。我沿著一條鬆軟的小徑走,上面鋪滿松針和長松果。」她小聲地說:「也許我會去泛舟俱樂部,從後面的窗子看看裡面。」
他搖搖頭,對著艾娃用兩根食指打叉,假裝保護自己不受她傷害。
西蒙娜跟在我們後面,打開了天花板燈。她的臉燁燁生輝,鬈曲的草莓金髮披落在肩膀上。
「很好。」我記了下來。「你知道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只是這種療法非常不尋常,就因為太大膽,所以必須確定萬一出了差錯,能夠加以辯護。」
西蒙娜嘆了口氣。「婦孺在外面等。」
「我不是變魔術,我是試著想幫助那些害怕又不快樂的人。」
「這地方不錯。」我說。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我們全都站在水底深處一片異常平坦的鋼鐵地板上。有幾隻怪異的軟體動物不知用什麼方法吸附著金屬板,到處可見一小坨一小坨的海藻,還有一隻白蟹倉皇橫行過平坦的水底。組員們圍成半圓形站在我面前,艾娃的臉很蒼白,表情略顯驚訝。一束淡淡的灰色光線翻滾過她的臉頰,反射著、流動著。
「可以這麼說,其實他們不想看見的是加害人。」我答覆道:「他們會用其他東西,通常是動物,來取代加害者。」
「一定是。」
「繼續走下階梯。」我輕聲說。
他又往大門瞄一眼,輕輕地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她不予理會,隨意翻弄文件。我走過去拉開她的手,關上抽屜,口氣強硬地說:「妳不可以這麼做,我請妳不要。」
「我建議你出去買份報紙。然後我想你應該坐下來想想要如何回應。今天下午四點,董事們想見你一面。」
我看著礦泉水的氣泡升上水面。
她的額頭出現一道深深的皺紋,我頓時領悟她很快就會放棄,直接從催眠狀態被拉扯出來。這樣可能會有危險;如果發生得太快,她可能會陷入深度憂鬱。大大的氣泡從她嘴裡吐出,像一條晶亮的鍊子。她的臉閃著光芒,額上浮現出藍綠色線條。
「那就真的是治療了,對吧?」她說著走到辦公桌前,坐到我的椅子上。
「別這樣。」
「歡迎我?」
雷納.米希神情嚴肅地看著我。「艾瑞克,光是有疑慮就能毀掉你所有的研究,所以我相信你知道這有多嚴重。」
「不只有一個病人。」雷納.米希打斷我的話。「是好幾個。除此之外,我們聯繫到一個已經研究你的工作數年的人。依她之見,你做得太過度了,你的論文幾乎全都像是在打造空中樓閣。你沒有證據,而且經常為了確保自己是對的,而忽視病患的最大利益。」
「是啊,有沒有可能超越這個保護機制?」梅拉斯特問道。
「沒說什麼。」
他思索答案片刻。「這種病患都可能具有危險性,很難斷定……但我相信你能應付得了她。」
他咧開嘴。「醫師,暫時還不行。」
「那不是很奇怪嗎?」我問道。
「誰?」她安靜了好一會兒。「媽媽說是金.凱利。」
「發生了什麼事?」
同一頁下方,有一個所謂的「專家」提出評論——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但他在此誹謗我的整個研究,把催眠和降靈會畫上等號,還暗示說我很可能給病患下了藥,好讓他們照我的話去做。
「我相信你很明白我們為什麼要盡快找你談。」彼得.梅拉斯特邊調整領帶邊說。
西蒙娜格格一笑,把頭埋到枕頭底下。
「電話簿裡沒有,犯罪紀錄資料庫裡沒有,嫌犯資料庫裡沒有,擁有持槍執照者的名單裡沒有,稅務機關的資料裡沒有,選民名單裡沒有,監理所那邊也沒有。我也派人查了地方的資料:郡議會、教堂、國家保險局、移民機關。在瑞典沒有叫艾娃.伯勞的人,從來都沒有。」
「我要進去了。」他嚴肅地說。
「很漂亮。看起來像古董。誰送你的?」
「不是來替你吹喇叭的,先跟你說一聲。」
我打開他們交給我的檔案夾。每位董事面前都有一份相同的資料,內容指出莉蒂亞曾對我提出申訴,宣稱我強迫她坦承一些子虛烏有的事,致使她企圖自殺。她指控我利用她作為實驗對象,在深度催眠過程中,在她心裡植入假的記憶,還說我殘酷無情、冷嘲熱諷地當著其他人的面迫害她,直到她完全崩潰,情緒上更承受莫大的痛苦。
她微笑道:「我想你可以的。」
「有可能嗎?」羅尼.約翰森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瑪雅?我不知道……我應該知道那是誰嗎?」
「可不是嘛,你的經費補助到期了。每次都是老調重彈,對吧?」
「謝謝妳。」我說。
至少應該把筆記本帶來,那麼吃東西的時候還能做點事情。
馬瑞克處於深度催眠放鬆狀態。他低低地坐在椅子上,毛衣緊緊繃住強壯的上臂與過度發達的背肌。
「因為現在要下定論還稍嫌太早。」我說。
「房子嗎?足球場嗎?森林嗎?」我提示著。
她把頭偏到一邊。「可是你不會成功,對吧?」
我翻過身,拉起被子蓋住臉,不一會兒便再度沉沉入睡。
「許下承諾?對精神科醫師說這種話太可怕了。」她笑起來,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讓她安心,便說:「我當然不後悔。」
「爸比?」班雅明忽然小聲叫我。
「我們現在非常平靜,」我低聲說,同時伸手輕拍她。
「我的方法,」我開始說道:「就是利用團體催眠法治療心理創傷。」
「以前的人會拿這個來體罰。」我說。
「可是我的病患怎麼辦?我得看……」
「但也許我們應該這樣看待,」我說:「也許有人認為我們應該被處罰。我想有可能只是惡作劇,因為我們太溺愛班雅明了。我是說要是不知道班雅明有病的人,會覺得我們很神經質。」
「你沒有對我不忠,你敢發誓?」她眼中滿是淚水。
我覺得很不舒服,也難以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在這裡做什麼?愚蠢,愚蠢之至。
「有可能確實像你所說的,」安妮卡突然插話說道:「也有其他很多可能,但你的病患企圖自殺並且怪罪於你,這終究是事實。我們建議你在調查期間先請個假吧。」她無力地對我笑了笑,柔聲說道:「船到橋頭自然直,艾瑞克,我可以確定。但目前你必須先退出,直到我們把一切調查清楚。要是媒體拿這個大作文章,我們真的承擔不起。」
「應該可以,除非他們選擇我。」她說著把相機遞給我。
她笑著說:「我已經確定開幕展要展出什麼了。有個女孩剛從卑爾根藝術學院畢業,非常有才華,她做的是巨型的……」
「我可以看神奇寶貝嗎?」他問道。
「全都是他的錯。」莉蒂亞說。
「妳也不要進屋,」我接著說:「打電話報警了嗎?」
我深深吸了口氣。「妳怎麼會覺得我想要呢?」
他拉我到走廊,關上門,把艾娃鎖起來。
「請不要再做這種事了。」莉蒂亞平靜地說。
我正要走進治療室,卻被馬瑞克給攔下。他擋在門口,對我露出空洞怪異的笑容。
莉蒂亞在和皮耶說話,皮耶聆聽時,眼睛和嘴巴一再痛苦地抽動。
「誰帶走了一個人?」我問道。
我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感覺到溫軟的春風拂過臉上。當我轉過身,尤希.培森也到了。
「不許你叫夏蘿特妓|女,因為這不是事實。」莉蒂亞輕輕地說:「對不對,馬瑞克?」
她沉默了。一條條海草漂過,擋在我們中間。
「皮耶,請再繼續好嗎。」我鎮定地說。
但儘管她外表美麗,打扮一絲不苟,我仍感覺得到她內心有個深淵,而她經常在那邊上徘徊。每當看見她側偏著頭,用完好的耳朵禮貌地、尊重地傾聽他人說話,我總會焦慮得全身發寒。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道:「什麼是我的錯?」
「我叫她到足球場去等。」
「了不起。」我說著按了電梯按鈕。
「我現在坐在K.B.裡面。」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氣悶地補了一句。
「我也是想到這個。」梅拉斯特對安妮卡.羅倫宗說。
「可以嗎?」
「他躺在血跡已經變黑的水泥地上,呼吸很急,非常地急。然後他縮起身子哭了起來。他媽的娘炮。
我們衝到外面上了計程車。
我可以感覺到雙頰開始發燙。我清清喉嚨說:「我認為透過更深度的催眠超越這個機制,找出這些影像底下隱藏了什麼,是有可能的。」
我搖搖頭。「據我所知沒有,」我說:「當然了,我在工作上會碰到很多受過傷的人,這點就跟你一樣。」
辦公室內一片靜悄。法蘭克.波森別開臉站著,羅尼.約翰森、彼得.梅拉斯特、雷納.米希和史文.荷斯坦則面無表情地留在座位上。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開始心跳得厲害。「這是哪來的?」我問她。
「你還會繼續執業嗎?」
「我很想幫助你們所有的人。」我說:「但我現在慢慢了解我幾乎全錯了。我自以為做了什麼重要的發現,自以為了解催眠的作用。但我沒有,我什麼都不了解。很抱歉我幫不了你們,幫不了你們任何一人。」
「答應我,你會去請假。」她口氣硬邦邦地堅持道。
「艾娃.伯勞,你判斷她危險嗎?」
「我聽她這麼說心都涼了。」莉蒂亞說。
「這是怎麼回事?」
「繼續往下,更深、更平靜。」我輕聲鼓舞著。
「一條狗。」我正經地說。
「誰知道呢?」
「這裡是莉絲蘿.伯勞的住處。」約拿說。
這時社工也跑了進來,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莉蒂亞,」她尖著嗓門喊道:「立刻住手。」
「艾娃,我只是想和妳說說話。妳也知道,我們的計畫是讓妳加入我的催眠團體。歐松醫師說,妳對這個想法抱持正面的態度,說妳想試試看。」
「那她是怎麼說的?」
「我們晚點再說。」他很快地說。
「妳不必再來參加團體催眠了。」我淡淡地說。
馬瑞克站起來向西碧討了根菸,和她一起到外面去。皮耶繼續坐在尤希旁邊的位子上。莉蒂亞緩緩起身,慵懶地將雙臂高舉過頭,邊伸懶腰邊打呵欠。我想告訴夏蘿特,我很高興她能選擇在鬼屋裡多待一會兒,但她已經離開。
「我要開始倒數了,等我數到一,妳就睜開眼睛,徹底恢復清醒的意識:十、九、八,妳正慢慢地升上表面,妳的身體感到完全放鬆而舒服,七、六、五、四,不久妳就要張開眼睛,但不要離開座位,三、二、一……現在睜開眼睛,妳完全醒了。」
「我覺得很難拒絕妳。」我聽出自己語意中的曖昧。
「喔,那個呀,是禮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中有閃避的味道。
我忽然懷疑她是否在和我調情。她的逢迎,她那溫軟帶有磁性的聲音裡,有種特別的感覺。我迅速地瞄了她的識別證一眼,確定她的姓名:瑪雅.史瓦特凌,實習醫師。
盯著這些畫不知看了多久,忽然聽到身後一個氣喘嘯嘘的聲音。「啊,你還在!真高興能趕上。」是瑪雅.史瓦特凌。她容光煥發,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的回應卻有點扭捏。
我尚未告知董事會催眠師在引領病患之際,也會沉浸於一種類似的忘我狀態。在我看來,這雖無法避免卻是好事。我自己的忘我狀態總是發生在水底下,我不明白為什麼,但很喜歡水的形象,清澈而令人愉悅,我還研究出一個方法利用它作為視覺與觸覺的隱喻,輔助我了解並詮釋治療過程的發展。
她眼神空洞地望著我。「什麼戒尺?」
「和我一起工作?」
「我們先說說第一階段的思緒和聯想,」我說:「有人想發表意見嗎?」
瑪雅收拾起東西放進公事包,纏上圍巾,站起身來。
我笑著將她拉進懷裡。她好香!那是我最喜歡的香水味Aromatics Elixir,濃郁但不令人發膩,也沒有甜味。她緊貼在我身上,我感覺到她那像男孩似的纖瘦身軀,便將手滑入她鬆垮的襯衫裡面,撫摸那柔嫩的肌膚。她的胸部溫暖、乳|頭堅挺,當我吻著她的喉嚨,她發出了呻|吟,一股熱氣竄進我的耳朵。
那兩名女子收拾了球具離開球場,一面嘰哩咕嚕說個不停。
我也不確定我們是怎麼進到她的套房,只記得站在電梯裡舔她的臉,嘴裡有鹽巴、口紅和脂粉的味道,還從斑斑點點的鏡子裡瞥見自己酒醉的臉。
「艾娃.伯勞,這名字你確定嗎?」約拿問道。
「我看看。」肯奈特說。
「只是因為錢,」我壓低聲音回答:「我拿到研究的錢了。」
早上我搭計程車回到位於耶爾費拉的家。這是個失誤;每當車子撞上減速丘,我的身體便感到一陣噁心欲嘔。更糟的是,前一晚所做的事讓我覺得厭惡至極。我怎麼可能對西蒙娜不忠呢?這不可能是真的。瑪雅確實美麗又風趣,但絕非我會真正在意的人。我到底在搞什麼,怎會得意忘形到和她上床?
「我們上次見面之後有什麼發展?」她問道。
我們默默坐著,彼此互望。
回到位子之後我開始倒數,當我正對著他們坐下,可以看到艾娃的臉軟趴趴的,完全放鬆。幾乎難以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她的下唇下垂,溼潤粉紅的內側與藍色唇膏形成強烈對比,她的呼吸也變得非常深沉。我往內轉身、鬆開手,經由一個陰暗的坑道沉入水中。我們在一艘船骸或是一棟淹水的房屋裡。一道鹹鹹的水流從底下冒升上來湧向我,氣泡和細碎的海草漂流而過。
「閉上你的嘴!」她尖聲大喊,隨即離去。
「艾娃,」我說:「妳覺得妳為什麼會來這裡?」
「莉蒂亞?」
室內登時鴉雀無聲。
「那麼你會繼續執業嘍?」
「那就好,我還擔心她……」
「過來。」她輕聲說。
「我很喜歡他們的小茴香串烤雞肉。」瑪雅邊說邊帶我走到最裡面的一張桌子。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讓人覺得好毛。」西蒙娜說。
「憑什麼?我甚至都認不得你了。」
階梯和門檻上全是玻璃碎片,班雅明房間裡的全室地毯上,除了玻璃與瓷器碎片之外,還有一塊大石頭。進入時,我提醒自己要把門外發現戒尺的事告訴肯奈特。
那天晚上他很快就入睡。我泡了一壺茶,隨後和西蒙娜坐下來看錄影帶,但兩人都無法專心,我便按暫停,和她談論起今天的闖入事件,自我安慰說沒有東西被偷,只是有人讓衛生紙散落一地,還把床弄亂。
我等候著。夏蘿特很明顯已進入深度催眠,呼吸粗重但悄然無聲。
她臉上帶著微笑,脹得一片緋紅。我調整焦距,注視著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微笑的嘴,還有那波瀾壯闊的幼嫩胸脯上一對粉紅乳|頭。
「我不知道。」我無力地回答。
「那就這樣了。」我呆呆地說。
馬瑞克爬起來拍去身上的塵土。
「好吧,隨便啦。」
「這裡沒有任何危險的東西。」我提醒她。「我們隨時都在妳背後。」
「是妓院嗎?」尤希操著濃濃的諾蘭口音問道。
西蒙娜從床上坐起來,表情憂慮不安;我揮揮手表示沒事,然後走到走廊上去。「如果是關於莉蒂亞的指控,我相信大家都會明白那些全都是謊話。」
桌旁一片沉靜。我可以看到安妮卡在暗自微笑,在此之前,她一直顯得很為我尷尬。
我做了一些摘記,這段時間可以感覺到馬瑞克一直在看我。
我扭身擺脫她的手,粗聲粗氣地說:「不要。」心因為恐懼而怦怦跳得厲害。
「我不要你在這裡。」她忽然看著我,尖聲說。
「艾娃,是妳跟我提過妳家,」他接著說:「這和闖入完全是兩碼子事。」
「讓我好起來、不用再打針的藥。」他說。
艾瑞克看向窗外,發現有人用麥克筆給維尼小熊畫了獠牙和醜陋的眉毛。他啜著咖啡,忽然想起自己頭一次聽到艾娃.伯勞這個名字的那天。
「西蒙娜.巴克。」她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聲音迴盪在空空的空間裡。
大家都等著我開始,但艾娃.伯勞還沒到。我瞄一眼時間,決定不等她了。
有幾個人笑起來。
「這是什麼?」
「瑪雅……」
「為什麼?」彼得.梅拉斯特問道。
浮上水面之際,我看見馬瑞克張開嘴唇,對著夏蘿特齜牙。莉蒂亞伸出手穿過一片濃密的綠色海藻,試圖撫摸皮耶的臉頰;西碧和尤希閉著雙眼往上漂浮。就在水面底下,我們遇見了徘徊盤旋的艾娃.伯勞。
我慢慢帶領他們進入忘我狀態,讓他們想像正隨著我走下一段潮溼的木梯。一股熟悉的特殊能量開始在我們之間流動,大夥兒都能感受到那獨特暖意。我自己的聲音一開始清楚明白,後來則轉變成一連串具有催眠、安定作用的聲音引導著病患。我彷彿透過另一人的眼睛,看著他們坐在椅子上的身體變得更沉重,五官外擴而放鬆,出現了受催眠者都會有的粗野而坦率的表情。
「我不知道。」馬瑞克一如往常地回答。
我們草率地、醉茫茫地翻雲覆雨。我愈來愈覺得脫離了自我,愈來愈隔絕且無法言語。我就快接近高潮,原本打算拔出,不料竟直接就在一陣快速痙攣之下射|精了。她急促地呼吸,而我躺在床上大口喘息之際,陰|莖也逐漸變軟滑出她的體外,但仍心跳怦然。我看見瑪雅的嘴唇咧成怪異的笑容,不禁感到不舒坦。
「妳不知道?」
「她人真好。」我說。
我是想請他別向法蘭克.波森提起我,如果時間尚未太遲。
在我自己的忘我狀態中,她周遭的水偶爾呈褐色偶爾灰色,她的臉被陰影籠罩,嘴巴緊閉,雙眉深鎖,但眼神徹底空洞。拉斯.歐松的筆記完全沒有提到她的背景,於是我決定採取謹慎的進入策略。諷刺的是,喚起平靜愉快的時光通常也正是進入最困難區域的最快方法。
「若是這樣最好還是不要。」我微笑道。
安妮卡拍拍我的手。「事情總會解決的。莉蒂亞.艾佛森顯然情緒不穩,精神狀況也不好,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照規矩來。你暫時請假和*圖*書,不再從事催眠活動,我們也開始針對這些事件進行內部調查。我知道你是個好醫師,艾瑞克。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再回到你的小組,時間不會超過,」她聳了聳肩,「六個月。」
才不過幾個星期前,我站在同一個辦公室,被分配到新的補助款。如今全都完了。
我們握過手後,他前去和剛剛到達的西碧打招呼,只見他拍拍自己的啤酒肚,不知說了什麼讓她格格發笑還臉紅。他們低聲聊天之際,其他成員也一一到來:莉蒂亞、皮耶,最後是馬瑞克,他仍照常遲到了幾分鐘。
「在催眠狀態中,這名病患不斷回到一座狩獵塔,他就好像被槍控制住,射殺鹿之後,就把牠們留在那裡。」
她哀傷地點點頭,我知道她聽得見我說話;她照著我的指令做,已無法分辨真正的現實與催眠狀態中的現實。她就好像在看一部自己也參與演出的電影,既是觀眾也是演員,兩者合一。
「不是,那不是我的。」
我朝西碧招招手,她仔細地將香菸放在鞋子上捻熄後,又重新放回菸盒裡。
瑪雅滿臉通紅地坐著,然後開始說起來。
「那我們來做一點關於頭髮的聯想。」我微笑著說:「夏蘿特?」
「做得好。」他扮了個鬼臉。
我頓時感到筋疲力盡,眼看就要失控,要對一個生了病、神智不清的女人發火。
「那樣應該是最好。」
「我的報告妳都讀了?」我心存懷疑。
「不知道,也許吧,可是我已經看不到那個房間。我人在外面,走過一片夏天的草原,腳下的草溼溼涼涼的。」
「怎麼說?」
「我很靠近。」
「艾娃,別這樣。」我說。
我來到洛特布羅,把車停在距離莉蒂亞的大木屋三百呎外一道高高的樅樹籬旁邊。社工答應了我的請求,讓我陪她做第一次家庭訪問。警方對於我呈交的報告抱著某種程度的懷疑,但還是展開初步調查。
「你剛才要說什麼?」
「有沒有其他國家正在做類似的研究?」梅拉斯特又問。
「她在生我的氣,可是她不怕我。」
艾娃.伯勞抬起下巴,舔舔嘴唇,兩頰往內吸,小聲地說:「我看見他們帶走一個人。他們就這樣上來帶走了一個人。」
「現在我只對艾娃說話,」我說:「艾娃,我要妳從頭到尾保持清醒但放鬆。當我對組員們說話時,妳要仔細聽我的聲音。妳會感受到同樣的平靜、同樣舒服的浸沐,但妳不會被催眠,妳會始終保持清醒。」
我把東西接過來,是張照片,我馬上就認出那是班雅明受洗的照片。
「都是你的錯。」她一面繞著桌子追著我這邊那邊地跑,一面說道。
「我要再多待一會兒。」她說。
「莉蒂亞,」我輕聲說道:「我必須聯絡社會局,妳明白嗎?」
我們三人都靜默了一會兒。
一轉過通往辦公室的轉角,我便看見瑪雅.史瓦特凌在門外等候。還記得她的名字,倒是令我自己大吃一驚。當她瞥見我,立刻容光煥發地揮手。
現在大約七點半,路上幾乎沒什麼車。我們牽了腳踏車騎往諾杜爾。春意在樹梢的鳥鳴聲中微顫。當餐館老闆娘笑容滿面地迎接我們,我忽然心生疑慮。真的該來嗎?萬一西蒙娜來電問我在做什麼,我該怎麼說?內心升起一股不安,但我還是給自己找了正當理由:瑪雅只是同事,我們想繼續討論公事,何況從不為了獨自與朋友外出而猶豫的西蒙娜,現在很可能正在歌劇院的餐廳裡喝酒呢。
「可以。」
「怎麼了?告訴我吧,西蒙娜。」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在看一幅描繪三個精靈的石刻浮雕,後來被自己的吶喊聲驚醒,聲音大到在漆黑闐靜的臥室裡還能聽到回音。西蒙娜回家時我已入睡;此時她在我身旁動了一下,並未醒來。這場夢讓我汗流浹背,酒精也依然還在血液中奔騰。有輛街道清潔車轟隆隆從窗外駛過,燈一閃一閃的。整棟房子悄然無聲。我起床吃了顆藥,試著不去多想,但前一晚發生的事立刻再次清晰浮現:我替幾乎一|絲|不|掛的瑪雅.史瓦特凌拍了照,我拍了她的胸部、雙腿和透明的嫩綠色內褲。但我們沒有做|愛,我不斷反覆地對自己說。我本來無此意圖,我不想的——我跨越了界線,但並未對西蒙娜不忠。對吧?此刻我已完全清醒,完全清醒到直打寒顫。我這是怎麼回事?我在搞什麼,怎麼會讓自己被瑪雅說服幫她拍裸|照?她美麗又誘人,能引起她的注意讓我感到受寵若驚。就因為這樣嗎?我愕然驚覺自己原來有個真正的弱點:虛榮。我內心沒有絲毫跡象顯示我愛上了她,是因為虛榮心讓我如此享受她的陪伴。
「她每天都會要求數百次,要我們把門鎖上,把鑰匙鎖在鑰匙櫃裡。」
「總之,這真的是很古怪有趣,甚至很可愛,也非常古老了。我知道送這種禮物有點蠢……」
艾娃.伯勞走了之後,我收拾起地上的紙張坐回桌前。窗外下著毛毛雨,我這才想到班雅明的幼稚園今天有校外活動,而西蒙娜和我都忘了幫他準備雨具。
夏蘿特搖搖晃晃站起來,大口喘息。她整理一下服裝,以乞求的眼神望著我。
她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我爸老說我天生就是個無可救藥的風騷|女子。」
「那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他們……」
「我可以應付得來。」我對自己說。
「小西,是我。妳在哪?」
「妳現在已經到了。」我說。
「可是哪裡呢?」
「這個嘛,妳也知道他的背景。他是在波士尼亞內戰期間逃難到這裡來,但當時只幫他治療了身體上的傷害。」
「但是如果他們讀了你所有的報告,就會知道最驚人的模式已經出現,雖然現在要發表任何東西都還太早。」
「妳進去了嗎?」我問道,但覺得自己略顯急躁。
「妳不能這樣推論。」
安妮卡輕拍著手請所有人坐到會議桌旁。董事們坐定位後竊竊私語、躁動不安。有人撥弄著口袋裡的硬幣,有人翻著行事曆。安妮卡微笑說道:「艾瑞克,交給你了。」
「真的很努力?」
「不大,不過是綠色的。有一年夏天,我爸把房子漆成一種很特別的淡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大概是別人送的油漆吧。」他笑一笑不再出聲。休息時間到了。
「再睡一會兒吧。」我輕聲說。
「我得走了。」我有點哽咽發不出聲音,說完便拿起衣服蹣跚地走進浴室。裡面空間非常小,擺滿了各種乳液、刷具和毛巾。衣鉤上掛了一件棉毛浴袍和一根用軟粗繩吊起的粉紅剃刀。用一塊玫瑰狀的淺藍色香皂清洗時,我極力避免照到鏡子。換衣服的時候,手肘不停撞到牆壁。
「好孩子。」
我在一張紙上寫下「鬼屋」二字,用橡皮筋和第十四號帶子綁在一起,但沒有像平常一樣將帶子歸檔,而是帶進辦公室。我想分析艾娃.伯勞的謊言和我自己的反應,但還在走廊上時,我便領悟到始終不對勁的地方:艾娃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臉,試著要顯現出甜美表情,她不像被催眠的人總是顯得漠然、坦率。進入催眠狀態的人會微笑,但不是平常那種微笑,而是一種睏倦、鬆弛的微笑。
「多謝妳的聆聽。」我伸出手說道。
「可是,」西蒙娜繼續笑說:「你怎麼會壓在我身上……」
「你有得罪董事會的人嗎?」她問道。
當時是早上八點半,大量陽光從布滿灰塵的窗戶灑進來。我整夜都在待命,就睡在辨公室裡。他暗暗想道。
「對,可是……」
當她如此深度放鬆,臉看起來赤|裸裸的,幾乎是天真無邪。她張開的嘴邊形成一泡口沫。
「你對我不忠是嗎?」西蒙娜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那妳怎麼什麼都沒說啊?恭喜妳了,小西!」
「下一次。」我頭也沒抬地回答。
我搖搖頭,手一揮說:「我不能討論病患的問題。」
羅尼.約翰森——董事會上的藥劑事務代表——坐下時敷衍地朝我擺擺手,同一時間,地方上的政治人物彼得.梅拉斯特拉起我的手,邊喘氣邊衝著我笑,我發現他還在流汗。
「我們在裡頭正玩得高興呢。」他說。
「瑪雅,如果心理治療是一種軟科學,催眠就更軟了。由於它本身的特質,即使再徹底的研究,所得到的結果也相當不確定。」我說。
他微微一笑,卻似乎只是將臉上的緊張神情刻畫得更深,看著我問道:「你能不能就當作幫我一個忙?」
她的嘴唇翻白,雙眼張得大大的。
「我不能容忍你的謊言。」她說著,將照片一張一張朝我扔來。
安妮卡一手往桌上用力一拍。「艾瑞克,夠了。那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遵守規定。催眠的工作先暫停一陣子,盡量把它當成和解的提議吧。你可以繼續研究,可以安安靜靜地工作,但在我們進行調查的這段期間,不能實施催眠治療。」
「應該有吧。」艾瑞克看著咖啡杯,回答得有些遲疑。
「他在喊什麼?」
「那都好久以前了。」我極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
「旋轉翼是塑膠做的,軟塑膠,一點也不危險,不會讓他受傷的,我保證。」
整組人圍成半圓面向著我,站在一片沙質海床上,平坦遼闊得有如巨大地板。水的顏色很淡,微微發綠。我們腳下的沙隨著小小的、規律的波浪移動,閃亮亮的粉紅水母在我們頭頂上漂浮著。偶爾會有一條鰈魚捲起小小沙雲,隨即衝離現場。
馬瑞克不帶喜色地咧開嘴,與我交會的眼神中帶有不耐。他整個早上都在健身房,肌肉都充血了。「大家都準備好要開始了嗎?」我問道。
我感覺到不耐的情緒湧現,但仍強迫自己平靜地問她:「妳要不要告訴我妳怎麼會來這裡?」
「喔,今天不會,我今天不能去。今天我要去馬瑞克家,我想他可能需要人作伴。」
「我在醫院過夜。」我解釋道,心想她肯定很明顯聽得出我在說謊。
「他將來不會在卡羅林斯卡醫院施行催眠術。」她說。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尖著嗓門說。
「快到哪?」
她一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臂上,帶著歉意微微一笑,臉頰脹得更紅了。「我知道這樣說有點多嘴。不過你會拿到錢的,因為你做的是開疆闢土的工作。」她定定地看著我。「如果他們看不出來,我會去跟他們說,跟他們每一個人說。」
南方醫院高度安全精神科的地板剛剛拖過,從走廊盡頭的長窗照射進來的白光反射其上。我經過一長排上鎖的門,門上的漆已剝落,邊緣包著橡膠管條,最後來到B39室外面停下。回顧走廊,才發現自己的鞋子在覆蓋著閃亮薄膜的地板上留下了痕跡。
尤希開始談起他的鬼屋:是他父母親的家,位在拉普蘭南部的多羅泰阿。他們擁有大片土地,附近有個區域直到一九七〇年代,都還有薩米族人生活在傳統小屋中。「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個湖,叫尤普榭南。」他解釋道:「最後一段路是老舊的木板步道,夏天裡孩子們會到這裡來游泳。他們很喜歡聽水精靈的神話。」
「怎麼了?」我問道。
「不要生氣,」她低聲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會安慰你的,我保證,我會安慰你。」我們正在鬼屋中。我知道我們已經進入夏蘿特的危險房間,我希望她停下來,希望她有勇氣抬起頭看某樣東西,瞄一眼令她如此懼怕的事物。我耳邊可以聽見周圍組員們的呼吸聲。我想要幫助她,但這回我無意促使她加快步伐,我不會再重蹈上星期的覆轍。
「大衛就不用。」他抱怨道。
我望著她,反光與閃光掠過她高聳平滑的額頭、她端正的小嘴,和她那蒼白得近乎病態的皮膚。我知道她兩週前剛滿三十七歲。她不像其他人回到久遠的過去,卻只是倒返了幾天。
「離房子遠一點,西蒙娜。」
他用雙手抹抹臉,深吸一口氣。「我記得一件事,」他開口說道:「我走進一個小房間,看見我一個高中老師被綁在床上,全身赤|裸,臀部和大腿上都是瘀青。」
「那是錯誤訊息。」她說。
「妳看見什麼?」
艾娃.伯勞穿著一身藍,連薄薄的嘴唇也塗上藍色唇膏,眼睛也畫上藍色睫毛膏。她似乎焦慮如常,一會兒把開襟羊毛衫披在肩上,一會兒拿下來,不斷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我在想,」她說:「也許我們今晚應該一起在家裡好好吃頓飯。」
「你為什麼這麼高興?」
「要是幸運的話,我會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結束療程,幫助我的病患轉入其他治療方式。」
我發現艾娃.伯勞還沒到,隨即走向三腳架開始調整攝影機。檢查廣角畫面、拉近鏡頭時,發現西碧在擦淚,又或許是我的錯覺。接著透過耳機檢查麥克風時,聽見了莉蒂亞興高采烈地大叫:「沒錯!小孩子老是這樣!卡斯柏現在都不說其他事情了,滿嘴就是蜘蛛人、蜘蛛人,無時無刻不是這樣!」
「告訴我,妳看到什麼了?」我很快地說。
「經過?」
我走到病患背後,看見他們蒼白的脖子和拱起的背,隨後來到艾娃身後站定,一手搭在她肩上。她沒有睜眼緩緩仰起臉來,嘴唇微微嘟起。
「我很樂意提供意見,如果你……」
「我幾乎沒什麼時間。」莉蒂亞搖著頭微笑道:「我差點在遊戲場和人吵起來。」
「她是想收買我,要我閉嘴。」艾娃神祕地解釋道,同時移身站到前一天瑪雅坐過的椅子後面。
她的套房不大但非常舒適。牆面漆成柔和的地中海藍,唯一的一扇窗掛著白色亞麻布簾,廚房部分鋪了白色瓷磚,並有一個現代化的小瓦斯爐,感覺很清爽。瑪雅走進廚房,我聽到她開了一瓶酒。
西碧和皮耶回來了。每個人都安靜又壓抑。夏蘿特看起來非常脆弱,細瘦的手臂抱在胸前,手搭在肩上。
她用手背搓搓鼻子,血開始從傷口滴落到嘴上。
「有什麼事?」
「我們現在休息一下。」我轉向夏蘿特說:「好嗎?」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我只是害怕你會討厭我。請你不要討厭我,我想留下來,我需要幫助。」
「你能擔保嗎?」
「妳不必看了,夏蘿特。」我想讓她安心。「妳願意的話,可以打開落地窗到外面的花園去。」但她的身子抖個不停,我發現已經太遲了。
皮耶看起來更瘦、更虛弱了。
「沒有。」
「希望我能。」
「六個月?」我跳了起來。「我還有病人,他們都很依賴我,我不能把他們丟下不管。」我忿忿不平地說。
「好,」她嘆著氣回答。
「對。」
我可以聽到她在電話那頭粗重的呼吸聲,她的聲音沙啞又疲憊。「這將危及我們所做的一切,我相信你能了解。」
我旋過身來面對他。「彼得,那些關於植入假記憶的一派胡言,你也相信嗎?」
「她說卡斯柏看起來真的很可愛。」莉蒂亞微笑著補一句。
「沒了。」
「艾瑞克嗎?」是西蒙娜,口氣聽起來很緊張。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鄰居們都沒有發現異狀。」西蒙娜問道:「我是說亞道夫森向來很少錯過什麼。」
我點點頭請他們進來。
「那是誰的錯呢?」她拉高嗓門說。
「你能做這種事嗎?」
當我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報紙頭版,感覺心跳好像放慢了。那是我戴著毛帽、穿著黑色運動衣的特寫。發紅的臉讓我看起來乖戾又暴躁,而且好像還不屑地揮手趕人。我買了一份報紙回家。跨頁版面有一張莉蒂亞的照片,縮著身子,懷裡抱著一隻絨毛玩具熊。整篇文章都在敘述我,艾瑞克.瑪利亞.巴克,如何把她當成白老鼠,如何以刻薄惡毒的言語迫害她。我讓她精神崩潰,並利用她進入深度催眠狀態時能輕易接受暗示,來操控她相信自己犯了莫須有的罪行。而我極致的迫害之舉就是衝進她家激她自殺。她說,她當時只想死。她把自己比擬為邪教信徒,而我則是邪教教主,並宣稱拜我之賜,她失去自己的意志。直到被送到醫院,她才終於膽敢開始質疑我對她所做的治療。根據報導,她哭著解釋說,自己並不想要任何賠償,金錢彌補不了她的遭遇,她只希望讓我永遠不能再對任何人做這種事。
我望向矮樹叢外的街道。
「你正在慢慢下沉。」我說:「更深入休息的狀態、放鬆的狀態、沉重卻舒服的狀態。」
「我的補助只到年底,」即將面對董事會的事實瞬間逼近。「現在我有個重要的會要開。」
「你一定要拿到補助。」
「護士給了我鑰匙,所以我想……」
「是奇怪的東西嗎?」
儘管會議室的門開著,進入前我仍先敲了門。安妮卡.羅倫宗已經到了,正對著大窗眺望北墓園與哈加公園的美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想一笑置之。「太荒謬了,」最後我只說出這麼一句,便轉身打算離開。
「我知道,但你有家庭,你應該要回家。」
「試著想想。」我鎮定地說。
「只不過畢亞恩一天到晚都在說要開始砍預算。財務部那些人想要大幅削減董事會的研究預算。」
對我來說,和瑪雅.史瓦特凌交談非常容易,容易到幾近危險。她熟悉這個主題,會提出聰明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她很善於傾聽。
尤希帶著怒氣低聲自言自語。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開私人派對。」
我這才發覺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妳父親也是醫生嗎?」我問道。
是一整套查理.帕克的CD,包括了他唯一一次造訪瑞典期間的所有演奏錄音:在斯德哥爾摩音樂廳的兩次演出、在約特堡兩次、在馬爾摩的海軍上將廳一次,以及接下來在學術俱樂部的即興演奏,還有在赫辛博的人民公園、延雪平的體育場、耶夫勒的人民公園,和最後在斯德哥爾摩的納倫爵士俱樂部等處的表演。
「頭髮。」他微笑答道。
「我們休息片刻。」我說。
「你有女人方面的問題嗎?」她接著又說。
「你討厭我。」
她在椅子上前後晃動。「那個人一直拉扯那個小人兒,拉得太用力了。」這時她忽然與我四目交接,便不再搖晃,嘴巴咧得大大醜醜的,問我說:「我做得不錯吧?」
她以挑釁的眼神看著我,再次打開抽屜,接著拿出一疊紙甩到地上,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我。
「他說什麼?」
「請不要這樣。」
她垂下頭,嘟囔著說:「我知道你討厭我。」
他笑著緊緊擁抱我。「看到你真好,孩子。」
「而且她不斷地說她不會指證任何人,說我們可以電擊她、強|暴她,但她什麼都不會說。你到底是對病人做了什麼?她整個人都嚇壞了。我真不敢相信你就這樣進去……」
肯奈特用奇怪的表情看我,問道:「你跟誰有什麼事沒解決嗎?」
等了一兩分鐘,祕書回到線上。「拉斯現在在忙。」
我聽到夏蘿特回答:「我猜他們現在都很迷他吧。」
他匆匆離去後,艾娃.伯勞進入我的診間,隨手將門帶上。「這是你的嗎?」她沒頭沒腦地問,同時伸出顫抖的手,手心上有一隻瓷象。
我轉過身不看她的眼睛。「就一個病人。」我假裝找鑰匙,盡量說得心不在焉。「天曉得他是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他對上她的目光後停下來。「對不起。」他露出不確定的笑容,用手抹了好幾次頭才坐下。我宣布休息片刻。
「他們給我的腦動手術,動了好幾次。他們把我敲昏,趁我昏迷的時候強|暴我。」她與我四目交會,嘴角掠過一絲笑意。「所以我現在不但懷孕,還被切除了腦葉。」
「什麼藥?」
「不會有事的。」
「艾娃,我們先做放鬆練習和呼吸,然後我會一個一個或是兩個兩個為你們催眠。」我解釋著說:「當然了,每個人都是全程參與,不管你覺得自己的意識程度如何。」
「好吧。」他說。
我叫每個人把下顎垂到胸前時,目光一直停留在艾娃身上。她馬上就反應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開始倒數後,我可以從背部感覺到自己正在下降,水慢慢包覆著我,但我始終保持警覺。艾娃偷瞄皮耶一眼,試著與他同步呼吸。
我移開身子,說今天的事是個失誤,口氣出乎我預料的冷漠。
「妳美極了。」我喃喃地說。她坐起來將套頭毛衣脫掉,豐|滿性感的胸部穿著淺綠色胸罩。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說:「而是你不肯把老二放到我嘴裡。」
我移身他們背後,輕觸他們的肩膀,自始至終一個個引導他們,一步步地倒數。
「妳要明白一點,有時候強迫的程度可以大到讓一個人迫使自己做出可怕的行為。受害者就是經過這種犧牲過程,而成為行兇之人。無論如何,像這樣的病患,下意識的運作都是一樣的,至於團體治療,這其實是一種手段。」
「沒人。門口沒人。」
「那是什麼聲音?」我問道。
「好。」她低聲說。
我從床上起身坐在她身旁。
「現在太遲了。若是前天,也許可以拿來為我們自己辯護,但今天只是顯得很可悲。」
我們各點了一杯杜松子酒。酒吧裡又熱又擠,我們得貼靠在一起,附在彼此耳邊說話才能交談。忽然間,我們已經開始激烈熱吻。我用全身力氣壓向她,她的後腦勺重重地撞在牆上。音樂聲震動著。她靠在我耳邊說,應該回她家去。
我哼了一聲。「她不會贏的。」
「可以嗎?」她輕輕地再問一遍。「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固執。」
「有,你蓋著被子在她身上搖來搖去。」
搭電梯上董事長辦公室時,我發覺自己聽到這句泰語的問候語時,情不自禁莞爾一笑。
我們走出更衣室後,拉斯拉住我的手臂。「要不要我打個電話給他,叫他們一定要投資在你身上?」
「現在我們都在很深的地方。」我說。
「我們說好一起吃晚飯的。」我無力地說,並壓低了聲音。我瞄瞄四周其他用餐的客人,對於自己被放鴿子很難為情。
「誰在跳舞?」我問道。
我與他四目相對,他有一張讓人覺得相當容易親近的臉,中年歲數,略微發福。
他扶著牆壁站起來。
「你有興趣聽什麼?」
「這麼說那個泛舟俱樂部其實並不存在嘍?」
「妳想問我什麼?」
「你今天有什麼事嗎?」她問道。
她聳聳肩。「根據統計,我們當中會有一個人自殺,兩三個人被送進精神病院,還有……」
「它響了又響,我拿起話筒直接就掛掉。」
她點點頭紅著臉說:「我覺得你的研究太令人興奮了。」
「還能看到房子嗎?」
「這樣正常嗎,爸?」西蒙娜問道。
「鬼屋,」坐在他旁邊的莉蒂亞說。
「有沒有人威脅過你們?或者有沒有經歷過任何事情可以解釋成威脅的?」
進入會議室後,討論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
「我知道這種題材可能看似晦澀難懂,但我事先的確提出了摘要。範圍相和*圖*書當廣泛,這我知道,但有此必要,我無法再濃縮。」
「別到我家來,」莉蒂亞說:「妳聽到了沒?」
他沉默下來,極力咬著牙根,我都可以看到他下顎肌肉的活動。
「我不記得了,但一切都發生在那棟詭異的房子裡。」他直直地盯著我說。我點點頭。
「真他媽的白痴。」我冷笑著說完,走了出去。
「小西人呢?」他大喊。
「沒什麼。」她很快也很堅定地說。
我再次透過鏡頭看著她面帶微笑張開雙腿,甚至可以看到深暗的陰|毛從內褲胯|下處捲曲出來。
「妳覺得妳為什麼會來這裡?」
「艾娃,我現在只對妳說話。」我說:「妳應該覺得安全又放鬆。現在只要聽我的聲音,照我的話做,從頭到尾只要很自然地照我的話去做,不要提問。妳身處於語句潮流中,不要預測、不要分析,而是隨時處於當下。」
「我對著他吼,要他站起來,要不然我就殺了他。我彎下身再電他一次,可是他的身體只會像死豬一樣抽搐。我向著門口大喊,告訴他們好玩的部分結束了,但他們又帶來這傢伙的哥哥。我認識他,我們一起在國營的鋁工廠工作過幾年……」
「我不想。」她的下唇在打顫。
我把腳踏車停在神經科部門外,略站片刻,聆聽鳥兒在樹梢發出的沙沙聲,還能從濃密枝葉間看見牠們亮麗的春天色彩。我想到今天早晨在西蒙娜身邊醒來,注視著她那雙綠色眼睛。
班雅明嘆著氣躺下,讓我輕輕地替他伸縮關節。「我不想打針。」他沮喪地說。
「他……很有趣……對我的研究而言,儘管我還不太了解他的情況。當他進入非常深層的催眠狀態,總會來到同一個房間,出現相同的記憶——他被迫凌虐人,凌虐他認識的人,像是以前一起玩耍的男孩、他常常去店裡買東西的店主人、他學校裡的老師——但再來就會有事情發生。」
當然,我的每個病患都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東西;所有人都會不知不覺地進入記憶,進入過去,最後來到兒時的房間,來到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或是回到父母親的避暑小屋,或是回到隔壁小女孩家的車庫。病患並不知道對我而言,他們也同時置身於深水中,慢慢地往下沉,經過一大片珊瑚群、一塊深海基石、一道陸塊裂縫的粗糙岩壁,我們所有人一齊沉入輕輕冒著氣泡的水中。
「好。」
我讓肺部灌飽了春天的清新冷風後,做最後衝刺穿越森林跑回家。剛回到家門前的路上,就看到一輛黑色大車停在我們家車道前面,有兩個男人倚靠著引擎蓋在等候。其中一人一邊抽菸,一邊把漆面閃亮的車身當作鏡子照。另一人則對著我們家拍照。他們還沒看見我。我放慢腳步,正猶豫著該不該掉頭時,被他們發現了。抽菸的那人很快地將菸踩熄,另一人也立刻將鏡頭對準我。朝他們走去時,我還氣喘噓噓。
進行催眠時,催眠者會試著找一個起點,通常是受試者可以想像的熟悉或理想地點,讓他不感到懼怕或憂慮地展開催眠過程。我還沒有找到馬瑞克的起點。
「謝謝爸比。」班雅明說完慢慢起身。
「我不懂,」我半對自己說:「說不定她說的是她自己的童年。我從來沒碰過這種情況,但也許她在修通一段她自己的記憶。」
她有點猶豫。「應該是我向你道謝。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請你喝一杯,以表達我的謝意?」
我覺得我必須離開診間,不然就是叫人進來。但艾娃.伯勞很快地站起來。
艾娃.伯勞轉身面向尤希,本來好像打算對他吼什麼,但他只是靜靜地回望著她,那表情太冷靜、太嚴肅,致使她似乎改變了心意而坐回原位。
「你本來要說什麼?」
「電話……」
法蘭克.波森只是坐在位子上,摳著礦泉水瓶的標籤。荷斯坦露出倦態,毫不避諱地看手錶。
「妳自己做的嗎?」尤希意外地咧開嘴,無精打采的臉上露出一絲柔和。
她猛地跳起身來。
「是你去過我家。」她挑釁地回應道。
她站在椅子旁邊,等我回答。
「妳爸比在那裡嗎?」
「當然。」我說完便朝門邊走去。
「要喝咖啡嗎?」她問道。
「進行得並不如預期。」我沒有抬頭便回答。
我摟住他瘦弱的小身軀,但一如往常地克制住內心的衝動,沒有繼續抱著不放,直到他扭動身子試圖掙脫。
我轉移開來,低頭看著筆記,卻仍繼續聽他們對話。
她的嘴在動,卻沒有聲音。
「我有理由懷疑妳的孩子……」
「我不能。」
我一路走到醫院去。或許可以說服西蒙娜相信我在辦公室過夜。
我看到她的眼皮在微微顫動,淚水再次從睫毛間滲出。她雙唇張開,掌心向上,安放在大腿上,像個老婦人。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到了晚上。辦公室外的走廊安靜無人。
瑪雅跳到一旁。「對不起,」她說:「天哪,真是對不起。」
「只有一件小事……我用粉筆在郵局外面的路上寫字。」
「今天跟我打完,你會一個禮拜抬不起頭來。」他看著我說,然而轉動置物櫃鑰匙的手卻在發抖。
「我已經說了。」她語氣有點不自然。
「代表我的一切都在那間木屋裡!」
班雅明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地說:「他爸比死了。」
「我還沒有時間去探究加害者如何看待自己,所以我不想臆測。」
「準備好要被修理了。」他雖如此說,聲音中卻沒有平常的旺盛精力。
等候空出球場的當兒,我開始做伸展運動。拉斯在原地跑步,卻顯得心不在焉。他梳撥一下頭髮清清喉嚨說:「其實我覺得可以。」
「那位腦外科醫師啊。」我十分驚訝。
「你等一下。」她說。
我看見班雅明起身時皺起眉頭。早晨的情況總是最糟,他的關節已經靜止不動幾個小時,常常會引起自發性出血。
我轉動著肩膀,又假裝看看時鐘,其實是在暗地裡打量拉斯。他站在那兒咬指甲。雖然天氣很冷,他也尚未開始暖身,卻已經在流汗。而他的臉確實變老、變瘦。館外有人在大聲喊叫,他跳起來旋過身子面向大門。
「我們改天再討論吧。」電梯門打開時,我說道。
「進來吧。」她開門鎖低聲說道。
「艾瑞克,我沒辦法。」他輕聲地說。
她一把扯開雨衣,裡頭一|絲|不|掛,連陰|毛也剃掉了。
「只是暫停嗎?」
浸溼的廣告單都擠到信箱外面來了。矮柵門敞開著,我們一齊走上通往前門的小徑,我注意到缺乏照料的庭院裡沒有任何玩具。沒有沙箱、沒有懸在老蘋果樹下的鞦韆、沒有停在小徑上的腳踏車。天氣十分晴朗,但百葉窗都拉上。吊籃裡的植物全已枯死。門前有一段粗石砌成的階梯。我似乎感覺到黃色的不透明玻璃背後有些動靜。社工人員按了門鈴,我們等候著卻無人應門,除了鳥鳴與遠方間續的車輛噪音外,毫無聲響。她打了個呵欠看看手錶,又按一次門鈴,然後試著轉動門把。門沒鎖。她打開門,我們往小玄關裡看。
「你有另一名病患,一個名叫艾娃.伯勞的女人,上星期被送進高度安全精神科病房。請問你想對此發表一點意見嗎?」
她露出燦爛的微笑,舔舔嘴唇說:「現在我希望你也送我一樣東西。」
「怎麼了?」我問道。
「什麼?喔,對啊,是……」他停止動作,一屁股頹坐在板凳上。
「你有沒有看過樓上?」我問道。
「對。」
「發生了什麼事?」
「妳進了門,正在往前走。」
「這個嘛,不算是正規做法,可是管他的。」
我替她沖了杯咖啡,然後開始描述今天下午的療程。
我有一度顯得困惑,彷彿不明白問題的意思,接著很輕地搖了搖頭,輕得幾乎難以察覺。
「你還會在其他醫院繼續為人催眠嗎?」訪問者問我。
「真的?你怎麼會認識他?」
「那我的家人怎麼辦?」她說。
「這是什麼?」
她喀嚓喀嚓拍個不停也格格笑個不停,一面還鼓動我擺姿勢、開著玩笑、說我很性感、說我很好看、要我嘟嘴。於是我慢慢鬆懈下來。
我沒有多說便掛斷電話,閉上眼睛想了想,發覺事情不太對勁。也許我被眶了;艾娃.伯勞恐怕遠比拉斯.歐松跟我說的更麻煩。
「妳要不要跟我說說妳的事?」我問道。
「艾娃,」莉蒂亞沉著臉喊了一聲。
我轉身就走,但電視台攝影師跟在我後面,鏡頭的黑色微光找到了我。我望著那名金髮女子,看了看她胸前的名牌:「史蒂芬妮.馮.席朵」,接著看見她的白色針織帽和她的手,正在招呼攝影機過來。
「當然了,」夏蘿特說:「小孩玩耍的時候常會興奮過頭。」
「對。」她微笑著說。
她輕輕地、疲倦地嘟囔著。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她問道。
「就某方面來說,你已經賭上了,艾瑞克。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傷害業已造成。」
此時西蒙娜已在枕頭底下笑得花枝亂顫。
「艾瑞克。」她喊了一聲。
「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我是不應該收。」我說著打開了門。
「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希望找到什麼?」安妮卡.羅倫宗帶著鼓勵性的微笑問道。
「艾瑞克,你口氣有點怪怪的,發生了什麼事?」
「馬瑞克?」
這時忽然有人敲門,艾娃.伯勞走了進來。我一眼便看出她十分緊繃,便走上前去迎接她。
「你能保證嗎?」
「這是我的小祕密。你也知道,我自己要很當心,要過這種生活就只能這樣。」
我沉沉地躺在她大腿中間,她下身溼淋淋的。當她整個人將我包覆起來緊緊抱住,我便直接陷入一團溫熱當中。她在我耳邊呻|吟,緊抓著我的背,臀部緩緩移動。
「繼續。」
「是的。」
「不,艾娃,我只是說妳不必再來參加。有些人不想被催眠,有些人就算真的想,感受性也很低,還有些人……」
「誰都不需要道歉,尤其是妳,希望妳能了解。」
「有鋸齒邊的刀子,放在瀝水板上。」她用詫異的語氣說完,微張著嘴靜坐了片刻。
「不過我的研究當然要花很多錢。」我聽到羅尼.約翰森說。
「我知道,艾瑞克,真的對不起。我忘了。」
「現在我們進門吧。」我說。
艾娃的臉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容。
艾娃報以微笑說:「今天晚上我沒空。」
「妳剛才說的話讓我別無選擇。」
「我想是戒尺,以前的人常拿來處罰小孩。」
「很榮幸。」我說。
到了大廳,有一群人在等我。一名非常高大的金髮女子把麥克風推到我面前。
「艾瑞克,」她喊了一聲,我正準備要關門,莉蒂亞竟跳上前來。我奔過走廊,但另一端的門上了鎖。莉蒂亞也跟著我跑,同時發出奇怪的哀嚎聲。我一把拉開另一扇門,無意間進到電視間。莉蒂亞隨後跟進來。我衝往陽台門時,撞到一張扶手椅,但卻無法轉動門把。莉蒂亞拿著刀向我飛撲過來,我連忙躲到一張橢圓形大桌後面。
「我讀過你的報告,」她說:「你的催眠團體成員不只有遭受過某種暴力對待的被害人,同時也有對他人做過可怕的事的兇惡之徒。」
「真不知道時間都跑哪兒去了。」她帶著歉意說。
道了再見後,我把剩下的啤酒倒進酒杯,一口氣乾掉,讓侍者清理桌面。接著他幾乎馬上就端出鴨胸和紅酒。
「為什麼不是今天?」
我硬擠過去。門打開來,馬瑞克失去重心,雖然抓住了門把,最後還是跌倒在地。
其他人也都點頭表示同意,羅尼.約翰森更是往後一靠拍起手來。
我們在往下墜。我可以感覺到溫溫的水沖過肌膚,灰色巨岩上布滿珊瑚,珊瑚蟲的觸角在水中擺動。我看得見每個細節、每個閃亮顫動的色彩。
「對,他會拒絕再深入。」
「我能上《Vogue》的封面嗎?」
「房子很大嗎?」莉蒂亞問。
「有你在這裡感覺很奇怪。」她微笑著說:「我已經仰慕你好久好久了。」
「他拒絕?」
「妳要知道妳隨時可以離開這個房間。」
「沒錯,」他說:「那是間鬼屋。」他笑起來,臉上卻刻畫著極度的痛苦。
「告訴我們所有人,」我平靜地驅策著。「妳在哪裡?」
「什麼意思?」
瑪雅.史瓦特凌微笑露出酒窩,接著雙手合十放在下巴底下,調皮地深深一鞠躬,輕聲說了一句:「撒哇迪。」
「報告的確很多。」她淡淡地回答。
我將椅子排成半圓形,並將攝影機腳架盡可能地放遠。
「妳做了什麼,莉蒂亞?」
「不太可能會出什麼差錯。」我感覺背脊冒出一陣涼意。
「別生我的氣。」
「就快到了。」
有點不對勁。我費力一蹬,將自己推出催眠狀態外。艾娃.伯勞是假裝的。我百分之百肯定她沒有進入催眠狀態。她抗拒了,阻擋了我的暗示。她在說謊,她根本沒有被催眠,我的大腦冷靜地呢喃。
她的嘴唇開始發顫,眼中滿是淚水。「你討厭我。」她喃喃說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討厭我,大家都討厭我。」她忽然流露出恐懼的語氣。
她安靜下來揚起下巴,然後緩緩地轉頭,嘴巴半開像個孩子。
「嗨,我是瑪雅.史瓦特凌。」
「鬼屋裡出過事,」他輕聲說:「要是妳不在那裡,就不會了解。」
我面帶微笑打斷他。「我不這麼認為。」
當天晚上,我們早早就讓班雅明上床,我照例躺在他身邊,跟他說一部兒童電影的完整情節,內容是關於一個非洲小男孩。班雅明已經看過很多遍,但幾乎每次躺下準備睡覺時,就會要我說這個故事。只要我忘了任何一點小細節,他就會提醒我,倘若故事說完他還醒著,就得輪到西蒙娜唱搖籃曲。
「不要打針,爸比。」
「碰到這種情況妳怎麼辦?」夏蘿特禮貌地問。
「怎麼了嗎?」她摩挲我的背問道。
此時西蒙娜俯身向前,尋求高潮。她往後一推,接著親吻我的胸膛、我的喉嚨,她呼吸變快、雙眼閉合,緊緊抓著我的肩膀低聲說:「不要停,艾瑞克,拜託你不要停。」
「她的名字該不會是瑪雅.史瓦特凌吧?」
「萬一他們不肯怎麼辦?」
她又舔舔嘴唇,呼吸粗重。「我把電視轉大聲,」她壓低聲音說:「轟隆隆的,鼓掌聲震得電視機喀喇喀喇響,可是感覺不對,已經不好看了。我不覺得享受。都被他給毀了。事情就是這樣,但我得跟他說明白。」
「艾娃,妳聽到我說的了。」莉蒂亞仍不死心。
走出電梯時,瑪雅.史瓦特凌很快地從我身旁溜過去,對我視而不見。雷納.米希在安妮卡的辦公室門口等我,他側身讓路,我進去以後打了招呼。
「你工作得太賣命了。」我說。
「奇怪。」我拾起這個老舊器物,在手裡翻轉著。
「我跟你去。」我說。
我看完後抬起頭來。「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嗎?」我說。
在門口階梯前有根細棍,一頭是手把,另一頭則有一塊小小的圓木片。
我坐在那兒雙眼發直,想著無法想像的事。會不會是我的理論錯了?會不會催眠無法對重度受創的個人發揮功效?我想找到固定模式的期望,會不會真的影響了他們的記憶?我不相信莉蒂亞會在催眠狀態下,看到一個不存在的小孩。我一直深信她所描述的是真實的記憶,但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了。
「夠了。」我說。
「但你不肯退讓,」他說:「你不肯在我們調查期間自動退到一旁。」
「我想我們找到了夏蘿特的加害人,」我說:「那個把她害得那麼慘、讓她一再企圖自殺的人。」
「艾瑞克.瑪利亞.巴克嗎?」方才在抽菸的男子問道。
「什麼東西都沒拿。」我說。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閃閃發亮的氣泡上升後消失不見。
「該死。」馬瑞克小聲地說。
「沒錯,」她回答得很簡短。
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因為想到放在家門口的戒尺,舊日的處罰工具。
「你不覺得我很美嗎?」
到了七點二十,服務生端來一杯馬丁尼,裡面加了Absolut伏特加、少許NoillyPrat和一長條檸檬皮。
「讓我進去,馬瑞克。」我說。
「一切都在這裡頭,」波森指著我事先提供的資料檔案夾說道:「他寫了有關病患的進展,我覺得看起來事有可為。」
安妮卡彷彿看穿我的心思,起身解釋道:「他們會來的,艾瑞克,他們全都去洗三溫暖了。」她苦笑一下。「這是不讓我參與開會的方法之一,聰明吧?」
「這個。」莉蒂亞說著,拿起刀橫抹過自己的喉嚨,鮮血立刻往下噴濺在她的洋裝和赤腳上,她直視著我的眼睛,嘴在顫抖。刀子跌落在地。她一手摸索著支撐物,不料卻整個人摔倒,最後靜止不動,靠著一邊臀部保持平衡,像條美人魚。
「妳從窗子看進去,什麼也看不到嗎?」
「喝酒對你比較好。」她說。
「為什麼?」
她舔舔乾燥的嘴唇,頭往後仰,眼睛剛剛閉上,嘴邊卻出現急躁不奈的表情,眉頭也皺了起來。「我在拿刀子。」她的聲音冷硬刺耳。
「我可以賭上我的名譽。」
「那麼病患呢?」
我深吸一口氣。「我希望能找出催眠過程中仍存在的心理障礙,也就是在深度放鬆的狀態下,大腦是如何找到新方法迴避創傷或恐懼的記憶來保護個人。我的意思是說——而且這點真的很令人振奮——當病患愈接近創傷、愈接近核心、愈接近真正危險的事,當被壓抑的記憶終於在催眠當中開始浮現,他的心也會開始到處搜尋,為保護祕密做最後的努力。我已經察覺並開始記錄受試者會將夢的內容納入記憶,純粹只是為了不想看見。」
「當然可以。」她說:「因為我希望自己是成功的那一個。」她向前一步壓低聲音,眼中閃著令人意外的冷酷光芒。「我想夏蘿特會是自殺的那個。」
「對,」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撒謊。
辦公室一如昨天離去時的模樣,瑪雅.史瓦特凌訪問時坐的椅子仍拉出在外,桌燈也亮著。我關了燈。時間才八點半,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看看昨天對夏蘿特所做的失敗催眠療程的筆記。之所以有那樣的結果並不難理解,那是因為我強行加快了進展的速度,一心只想達到目標。我本該知道這樣做不對,經驗如此豐富的我不該犯這種錯誤。病患不想看的東西,絕不能強迫她去看。夏蘿特已經進入她的房間,但還不想抬頭看。一次的療程做到這樣應該夠了,已經夠勇敢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到學校,請他們讓班雅明留在室內。每次的校外活動都讓我膽戰心驚。我甚至不喜歡他去用餐時,還得爬下兩層樓。在我腦海裡總會看見其他孩子撞到他,有人把重重的門甩到他臉上,還會看見他被一堆髒兮兮的鞋子給絆倒。替他打過針了,我心想。雖然用藥表示他不會因為小小破皮就流血致死,但他仍然比其他孩子脆弱許多。

我平復了片刻。「艾娃,我不討厭妳,我只是說,如果妳不想被催眠,加入這個團體對妳而言,並沒有意義或幫助。」
我拉過椅子,請他們閉上眼睛向後靠。「腳要平放在地上,手要輕放在腿上。」我重複說。
「我知道。」她用單調的聲音說。
「你說什麼?」莉蒂亞問。
她無力地笑笑,嘴唇抿得緊緊的,臉上已失去所有光彩。閃著金屬光輝的水翻湧過她的額頭。
她開始動得更快、更猛烈,背上汗水溼滑。她呻|吟得更大聲,且仍一再地往後推,偶爾因為大腿打顫暫停之後又重新開始。最後終於停下,嗯哼著大口大口地喘氣,舔溼嘴唇,並將兩手按在我的胸口支撐著。
小小圓圓的雪花在空中旋轉飛舞,接著堆聚在引擎蓋和雨刷上面。
我心想,雖然她很努力地想表現強悍,卻不知容不容易被催眠,又或者會不會抗拒,試圖保持隔離與警覺。
「過來,」她低聲說:「我想要感覺到你在我身體裡面。」
當時我沒有把艾娃.伯勞想成是有潛在危險的人,至少最初沒有。我最擔心的是,她會把我的催眠團體搞得一團亂。我聚集了少數幾名男女,他們的問題與背景都迥然不同。有些人很容易被催眠,有些則不然。我希望能在團體當中進行溝通,幫助他們每個人脫離保護殼,開始和他人也和自己發展新的關係。他們多數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罪惡感,這個心理負擔導致他們畏縮。但雖然是因為被強|暴或被凌虐或被施暴而自責,心裡的負擔卻因為對世界完全喪失信心而更加沉重。我很努力地想讓他們之間如今已建立的脆弱聯繫更加強固,但卻擔心多了艾娃.伯勞會分散他們。
「好,很好,這樣夠了。」我說。
「好。」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接過杯子,灑了一點酒在手上。
我倒數著,暗示樓梯仍不斷往下延伸。我數的時候,心想事情不太對。我自己沉浸在舒適的溫水中,緩緩順著岩石表面往下漂,愈沉愈深。
她坐到沙發上,冷靜地解開上衣扣子,向我袒胸露乳。「那就把你的老二插|進來吧,如果這樣能讓你高興。」
「這樣不夠,艾瑞克。」她略一停頓後,用毫無起伏的聲調說:「她打算告你。」
「謝謝你。」她垂下雙眼說道。
才一轉眼,她便從椅子上滑落,後腦勺砰地撞到座位。我連忙趕上前去。她坐在地上,仍處於催眠狀態,但已不深。我開口安撫她時,她以驚恐的眼神瞪著我。
十年前
「這個嘛……」
「我一個人而已。」我簡短地說。
她留意到了,便挑逗地撫摸我的臉頰;我俯身去吻她,不料電梯抖了一下停住了。
馬瑞克看著我,好像想要喊什麼。
「我們已經開始往上升,我現在要數到十。」我們快速浮上水面時,我繼續說著:「當我數到十,你們就可以張開眼睛,不會有事。」
「沒有。」他咧嘴一笑說道。
「一點也不,這禮物很棒。」我凝視她的雙眼,發現她實在太美了。「真的、真的是很好的禮物,瑪雅。太謝謝妳了。」
「別說了!」她說。
「我保證。」我低聲說。
「是禮物?」
「妳現在正在這麼做嗎?」
上一次療程中,小組成員已經進入前所未有的深度。一開始和平常一樣先做討論,接著我試圖讓馬瑞克.賽米歐維進入深度催眠。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他一直無法集中注意力,防衛心也很強。
西碧在一旁竊笑,連著幾大口地吃著餅乾。
她的下巴微微顫動,隨後停止。
「我覺得很有趣。」他說。
「不用了,謝謝。」她沒頭沒腦地說:「不用請我吃飯,我已經吃過了。夏蘿特是個很棒的人,她會替我做飯,做了一整個禮拜的份,我就放進冷凍庫。」
「我的杯子已經空了,」她訝異地說:「要不要再叫一瓶?」
我推開門,看見莉蒂亞慢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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