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奈特等了一會兒,豎耳傾聽,然後小心地拉開門。小辦公室裡很暗,裡面除了一張桌子、幾張塑膠座墊摺疊椅和幾瓶生鏽的氧氣桶外,別無他物。牆上有一張發皺的海報,上頭是一群優游於碧綠水中的熱帶魚。這裡顯然已經沒有潛水俱樂部,或許是搬走了,也或許是倒閉了,根本已不存在。
她看不見父親,卻能聽到他詛咒了一句,並大聲要她小心。「他們架了鐵絲網。」
乾船塢裡沒有水的時候,底下這些石塊大到足以將船固定住;肯奈特便遊走在這些巨石之間。他指著男孩消失的地方。
「去他媽的。」肯奈特罵道。
「很自然就變成這樣?」肯奈特悍然打斷他。「其他人呢?」
融化的雪讓地面十分危險,西蒙娜隨後追去時,在溼溼的防波堤上滑倒,一站起來,看見父親正沿著船塢邊跑。一邊是陡峭的水岸,底下一片冰冷黑水,黑暗中可聽到巨大浮冰吱嘎作響。她繼續跑,追著前面兩個身影。她知道假如絆倒滑落,不用多久,冰冷的水就會使她全身麻痺,吸飽了冬季黑水的厚外套和靴子,也會讓她像石塊一樣沉落。
「小心點,爸。」
男孩猛揮向一扇金屬門,門砰地一聲打開。光線瞬間湧入,男和*圖*書孩也奔了出去。
「那不是門。」他說:「是一種通風口。」往裡面凝視卻什麼也看不見。他氣喘噓噓地抹了抹額頭和脖子,喘著氣說:「出來吧,夠了。」
她想起一名記者和朋友開車經過碼頭遇害的事。他們的車有如沉重的魚簍直接掉入水中,被軟泥吞沒後消失不見。
船塢底部覆蓋著幾吋高的水,西蒙娜感覺到冰冷的水滲入靴內,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男孩雙唇顫抖,聲音微弱地說:「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發誓我已經停手了。」
「你聽我說,」西蒙娜說:「我是他母親,我一定要知道。」
「你要老老實實地全告訴我,聽到了嗎?」
忽然有具風扇開始旋轉,某道內門喀嗒一聲。肯奈特將食指按在嘴唇上。可以聽到清晰的腳步聲。肯奈特往前移動,推開門一看是一大片儲藏區,黑暗中有個人跑開來,肯奈特立刻追上去卻忽然大叫一聲。「爸?」西蒙娜喊道。
「他要放水進來。」她大喊。
肯奈特一手搭在西蒙娜的手臂上。「我們得帶他回去,」他怔怔地說:「他需要幫助。」
追上肯奈特時,她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全身因恐懼與力氣消耗殆盡而不停發抖,背上也被雨水浸溼。肯奈特彎折了腰在hetubook•com.com等她,他頭上的繃帶鬆開了,血從鼻子一滴滴流下,呼吸聲聽起來又艱難又痛苦。地上掉了一個紙板面具,在雨水中已開始解體,接著被風一吹盤旋而上消失不見。
「他逃走了。」肯奈特伸手推門,氣呼呼地說。
肯奈特的表情很奇怪,西蒙娜看不出端倪。男孩順從地站著,頭垂得低低的。
「你曾經毆打小孩,還偷他們的錢。」西蒙娜說。
男孩的鼻子被削掉了。
「很自然就變成這樣了,我們……」
「班雅明在哪裡?」西蒙娜人還沒到便尖聲問道。
天色愈來愈黑,他們於是遠離水邊。雨已經停了,卻開始吹起強風,在偌大的金屬建築間呼號。他們走過一個長長的長方形乾船塢,西蒙娜聽見下方風聲咻咻。曳引機輪胎用生鏽鐵鍊串起後沿邊掛著,作為緩衝之用。她望向底下一個從岩石間炸開的巨大空間,內部凹凸不平的洞壁另以鋼筋水泥加以強固。五十碼下方還可以看到一片水泥地板上放置了許多巨大的基底石塊。
「這裡有個梯子。」肯奈特吼道。
「堆高機後面。」西蒙娜喊道。
貨櫃吊車上的聚光燈光線從一扇骯髒的窗口|射入,西蒙娜看見一輛堆高機旁有個人影。是個男孩,臉上hetubook.com.com戴著用布或是紙板做的灰色面具。他微蹲著,手裡握有一根鐵棍。
細細的冰冷水柱夾帶著可怕的壓力,開始從水閘門間的小隙縫噴入乾船塢。由於閘門持續打開,奔馳而入的水形成一座轟聲震天的瀑布。西蒙娜連忙跑向階梯,但水在廣闊的空間裡迅速上升,不久她已經困在及膝的冰水中舉步維艱。吊車的燈光閃過凹凸牆面。強大的水流讓水形成強力漩渦,將西蒙娜往後拉,撞上一個大大的金屬支架,登時一陣劇痛。一大片黑水逐漸將她吞噬。她流著驚恐的淚水來到階梯前,撲向欄杆扶手,緊緊地抓住後,用麻木的雙腳探尋立足點。最後,她一步一步爬到水位之上,並漸漸拉開距離。見水位遙遙在下,已無被淹之虞,才轉過身去,但見不到父親。水已完全覆沒牆上的通風孔。水閘門還在尖聲嘶叫。她又怕又冷全身發抖,但仍奮力挺住,肺葉彷彿火燒般灼熱。不一會兒,隆隆水聲逐漸平息,水門關了起來,水不再湧入。她大口地喘息,只想趕緊緩過氣來。她抓著欄杆的手已毫無知覺,衣服沉甸甸的拉扯著大腿。她又開始往上爬,也不知道爬到頂會遇上什麼。
肯奈特出現在乾船塢的另一側,向她揮手。他抓著一個男孩的和-圖-書上胳臂,朝貨櫃走去。
「為什麼這麼做?」肯奈特問。
西蒙娜遠遠地跟著他們,穿過貨櫃,經過巨大油槽,最後來到停車處。
但此時男孩卻開始前後搖晃身子,可憐地啜泣起來,並一再反覆地說:「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他們聽見一個輾軋的噪音,沉重而有節奏。肯奈特動身爬進通風口。
男孩低頭看著膝蓋,嚼幾口巧克力後艱難地嚥下。
「我現在不存在了。」他小聲地說。
肯奈特與西蒙娜衝向一段沿著壁面往下的窄梯,那人影也開始朝一個看似門的東西跑去。肯奈特奔下陡直階梯時緊抓著欄杆扶手,中途滑了一跤但隨即站穩。四周瀰漫著金屬、鐵鏽和雨水交混的濃重刺鼻氣味。他們緊貼著壁面繼續往下跑,腳步聲在乾船塢深處回響著。
肯奈特見她停下腳步,對她投以詢問的目光。她沒有出聲,只是往下指指乾船塢。蹲伏的人影正要從光線中移開。
水泥地上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肯奈特已經又起步奔跑,西蒙娜跟在後面,小心地爬過鐵絲網進入大空間裡。空氣又冷又溼,四下烏漆抹黑,她暫停片刻以辨識方位。耳邊聽到快速的腳步聲愈離愈遠。
男孩沒有回答。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轉過來,一看不禁嚇得屏息和圖書倒退。
「我怎麼知道?可能已經加入新幫派了,」男孩說:「聽說葉爾克就是。」
「我不知道。」他很快便說:「我絕對不會再傷害他,我發誓。」
「他到哪兒去了?」她嚷道。
突然啪搭一聲,水閘門開始咿咿呀呀響,緊接著便傳來震耳欲聾的嘶嘶聲,西蒙娜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班雅明在哪裡?」西蒙娜尖叫似的問。
一塊防水布在風中啪啪作響,一架吊車的燈光閃掠過乾船塢的垂直壁面。忽然間,西蒙娜發現有個人躲在底下一塊水泥基座後面。
「班雅明在哪裡?」肯奈特厲聲喝問。
戴面具的男孩衝了出來,舉起鐵棍朝肯奈特揮去,棍子騰空掃過,差一點就打中他的頭。
「你是吼鯨王嗎?」
好像有人曾試著縫補傷口,但十分倉促也毫無醫術專業。男孩的表情可說是冷漠到了極點。風聲呼嘯著,他們三人進到車內,肯奈特和男孩一起坐到後座。西蒙娜抖得無法自制,便啟動引擎讓暖氣運作。車窗很快便起了霧。她找到一條巧克力,便請男孩吃。車內安靜莫名。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四,下午
肯奈特在一排排金屬架間迅速移動,愈來愈靠近男孩。
「等一下,我們只是想跟你談談。」肯奈特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