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打給托克。今晚不想。今晚令她想起從前,想起在其他城鎮、在旅館房間裡的夜晚。他會誤解她,以為她別有意圖。她關掉引擎。他怎麼想,當真這麼重要?他要怎麼想,隨便他。這是工作,她必須打電話警告他韋伯的事。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意思。於是她決定傳簡訊給他。她掏出手機,飛快輸入文字訊息:《快報》的韋伯想找我們。阿朗森說他已經打過好幾通電話。她按下發送鍵,把手機放在副駕駛座上。她想起邁克前幾天是怎麼說她的。
烏蘇拉抬起頭,不解地望著他。
「烏蘇拉,妳肯定有很多事要忙,但如果他們開始拿你們的案子煩我,那麼只代表兩件事:要嘛就是你們沒和媒體好好溝通,要嘛就是他們找到什麼想挖、想施壓的點。就這件案子看來,我認為兩者都是。」
烏蘇拉還不打算放過他。「你人真好,羅伯特。要是韋伯針對這件案子寫出什麼異常準確的報導,我們會知道誰是他的靈感繆思。」
「不知道。」
在這個深夜的仲夏時分。
烏蘇拉記下名字、倒向椅背,臉上掛著誇張的微笑。「原來是韋伯啊!所以他打給你搞不好還有別的原因?你說是不是?」
開鎖,上車,插|進鑰匙微微轉動,引擎立刻啟動。
「我只是覺得你們應該知道這件事。」
「硬要說的話,全部的人只有他接受你的解釋。」烏蘇拉再度挺起上身,突然嚴肅起來。「你把調查消和-圖-書息漏給韋伯,而且還是謀殺案。」
這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她是真心想試著改變兩人的關係,她甚至為此與情夫分手了。
雖然一開始是因為她對托克失望、生氣,並非為了邁克,但後來她是真的為了他。因為他值得她真心相待。但當真是這樣嗎?她靠向椅背,茫然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停車場。停車場用動作感應器來節電,因此螢光燈只亮一會兒便自動熄滅。烏蘇拉坐在黑暗中,唯二的光源來自逃生口的綠色燈箱及身邊的手機螢幕。淡藍色的螢光微微照亮車內,沒多久也變黑,於是她被遺棄在黑暗中。邁克的話語依舊縈繞耳際。
照妳的規則來。
「只有一家。至少目前只有他——《快報》(Expressen)的艾賽爾,韋伯。」
阿朗森脹紅了臉。他舉起食指、狀似威脅地比著烏蘇拉,但這個手勢使他活像五〇年代電影的老校長。「妳非常清楚那是誤會!總長已經接受我的解釋了!」
並且愈來愈常想到他。
烏蘇拉只剩幾頁就能把卡翠娜.格蘭倫的初步驗屍報告讀完了,第三遍。有人敲門,羅伯特,阿朗森將他理得光光的腦袋探進來。在所有督察長等級的長官中,她最不想面對的就是他了。
但她真的已經盡力找出與丈夫和諧相處的平衡點。在這個平衡點上,雙方都有權左右對方、調整作法。他們出門度週末、共進晚餐、一起洗泡泡浴。但事實是這些和_圖_書活動表面上看起來非常開心、浪漫、令人心情放鬆,對她而言卻過於膚淺。這種感覺在最近一次的巴黎之旅尤其震撼、尤其明顯。他倆手牽手漫步在街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沿著花都浪漫街道來個長長的散步,流連駐足於迷人的觀光景點,依手裡過時的餐廳指南尋找羅曼蒂克小酒館。在巴黎就該如此,鴛鴦愛侶就該做這些。但她不是這種人。
每天在警局碰面是一回事,並肩工作也完全沒問題,但是在這種深夜時分打電話給他?以前,除非是哪兒又發生命案,或偵辦中的案件有什麼技術上的突破與進展,否則她不會為了工作在晚上打給他。韋伯的事還不到這個等級。她可以明天再跟托克說這件事。晚上打給他,代表她想要他。要他到她的旅館房間或要他讓她去他房間找他。她打給他,是因為她需要他。這是她此刻之所以遲疑的原因。她需要他嗎?最近她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抽身脫離兩人的祕密關係,竟然比她以為的要容易。剛開始感覺真的很開朗,不再有束縛,生活也比較簡單。她專注在邁克一人身上,切斷與其他人的關係。托克夠專業,所以他們在工作上的相處和以前並無不同,兩人依舊配合得天衣無縫。起初她能感覺到托克緊盯的目光,但是在她選擇不回應之後,托克盯著她的頻率漸漸變少;這讓她更加肯定、更加相信她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在哪裡?」
推和_圖_書開地下停車場沉重的金屬門,螢光燈自動亮起,她舉步走向座車。這種時刻,她的車幾乎是孤伶伶地停在那裡。
烏蘇拉疲倦嘆息。整個特調組裡最不在意媒體報導的就是她,她總是盡可能地把任何影響她客觀解讀證據的外來資訊壓縮至最低程度。但她也明白大事不妙。特調組費盡心思、設法不讓媒體把三名女性的命案連在一起,以免最後無可避免地演變成「斯德哥爾摩連續殺人狂逍遙法外」這種頭條新聞。盡可能不要讓媒體胡亂臆測,是托克辦案的基本策略之一。只要媒體一開始瘋狂尋找聳動的話題或故事,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在警政部門尤其如此。原本單純的刑事案件突然政治化,而政治、政客可謂調查工作的大災難:他們將被迫「果斷採取行動」以「獲致重要成果」。這可能讓辦案人員將把重心轉向「滿足上司要求」,導致他們思考不周、輕忽證據力。
「報紙來煩我了。」阿朗森繼續。「說你們這群傢伙都不接電話。」
「尤其是你的照片被登在第七版,旁邊還配上把你捧成英雄、實際上麻煩卻是你惹出來的爛報導。」烏蘇拉停下來。她察覺自己的語氣變得尖酸刻薄、器量狹小,但她就是控制不住。「我認得這件外套,不過我覺得你以前好像比較苗條。最近得好好注意飲食,你也知道鏡頭會讓人看起來至少胖了五公斤。」
阿朗森轉身大步離開。烏蘇拉聽他踩著www•hetubook•com.com憤怒的步伐穿過走廊、走出盡頭的玻璃門。她起身來到門口,確認他真的走了,這才離開特調組專用會議室,快步走過外頭幾近空蕩蕩的開放式辦公室。這也許只是一次錯誤警報,但她想讓托克有機會及早因應。他的辦公室沒人。外套不在,電腦關機。現在到底幾點了?她看看手機: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她得打電話給他,但她實在敲不下那幾個號碼。太扯了。這實在有夠可悲、荒唐又白痴。
烏蘇拉回到專用會議室,收拾驗屍報告和她的私人物品,搭電梯下樓來到停車場。今晚她已沒了工作的興致。她得好好想一想韋伯的事,然後報告托克,把煩惱扔給他。特調組的溝通策略十分清楚:全組只有一個人負責對媒體發言。幾乎都是托克。警政系統的其他部門均派有發言人,但托克回絕這項人事安排。他要完全掌控、滴水不漏。
「你在這裡。白板在那裡。」
「你們的案子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每次都照妳的規則來。
但她偶爾還是會想起他。
但她還是沒辦法撥出這通電話。
她是個活在柔软世界裡的方塊積木,如此硬邦邦的她實在無法融入所謂的「伴侶關係」。她需要距離。她需要主導、掌控一切。偶爾她也需要親密,但就只是偶爾,在她有這個心情、狀況也允許的時候:然而在她需要親密的時候,她是真心需要它,非常需要。這也正是邁克那句話的意思,他知她甚深。
和圖書「誰打來的?」她問。「把那些人的電話給我,我會叫托克回電。」
「你們這些他媽的混帳,快去收拾自己捅出來的樓子。」
阿朗森眼神挑釁。「妳愛怎麼想隨便妳。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我們必須學會怎麼跟媒體打交道,尤其是碰到複雜案件的時候。」
螢光燈倏地亮起,驚醒神遊的她脫離幻境。羅伯特,阿朗森提著公事包走進停車場。她連他走路的姿勢都討厭。他以某種過分自覺的優雅緩緩移動,彷彿自以為是展示夏季最新設計的時裝模特兒,而不是深夜穿過骯髒地下停車場、走向自己座車的普通人。他坐上離她不遠的黑色紳寶(SAAB),迅速駛離。烏蘇拉一直等到他的尾燈消失不見,這才發動引擎、啟程回家。
阿朗森解開外套鈕釦。她看見他的眼眸因憤怒而變暗。他似乎想擺出架勢,一舉反擊,但最後還是設法抑住憤怒,轉身走向門口。
烏蘇拉氣呼呼地瞪著阿朗森:他黝黑的廇色未免太過勻稱完美,他的外套也未免太緊了。她討厭別人打斷她工作,特別是阿朗森這種洋洋得意、驕矜自滿的孔雀型人物。就算理由再怎麼正當也一樣。於是她以一貫冷硬的語氣說:「去找托克,他負責應付媒體,你又不是不知道。」
烏蘇拉繼續研究報告,但阿朗森不僅沒被打發走,反而刻意大步走向她。
每次都照妳的規則來。烏蘇拉。每次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