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要接近瓦妮雅,並且再次打造自己的人生。
瑟巴斯欽拿起咖啡走出店門右轉。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先過耶霍曼橋,沿霍恩斯路(Horngatan)進入斯魯森(Slussen),接上史吉伯恩路(Skeppsbron),過史托伯恩橋(Strombron)右轉史塔街,再接斯荃路(Strandvagen),然後到家。等他真的走到家,大概已經滿身大汗、渾身溼透了吧;但他不想搭地鐵。如果真的太熱,他隨時可以招計程車。
這套奇招說不定可以來個一石二鳥。
「他媽的關你屁事。」
「不用了。」
他知道為什麼。他深怕自己為了重拾人生而必須放棄莎賓,還有莉莉。忘掉妻女是他清醒地活著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知道有許多人、絕大多數的人,都能在www.hetubook.com.com失去至親後找到回歸生活的途徑。人生總要繼續,只不過失去了其中一小段,就像他的一樣,還不到分崩離析的程度。他很清楚,但他就是沒辦法修復它,他連試都不願意試。
成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的日常生活就是特調組,瑟巴斯欽曾在特調組工作過。那裡是個一度讓他有歸屬感、讓他能一展所長、有能力貢獻的地方。有工作,擁有人生。
天氣好熱,熱死了。一來到街上,熱氣像信封般裹住他。現在還不到早上五點欸。聽說斯德哥爾摩目前正遭到「熱帶熱浪」侵襲。他不知道熱浪得符合哪些定義才能被歸入「熱帶」熱浪,只覺得要命地熱。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他走出安涅特的家門還不到一百公尺遠,背上的汗已涓流而下。其www.hetubook.com.com實他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裡,也不知道要怎麼去利耶霍曼的鬧區,於是決定隨興溜達亂走,走到他認得的道路或地區為止。
地鐵站旁有家咖啡店和小報攤。他推門進去,直直走向咖啡機,裝了一杯大杯卡布奇諾。
瑟巴斯欽把咖啡放在結帳櫃檯上。「再加六克朗就有一份丹麥點心唷。」店員說。
但瓦妮雅再度為他的存在照進一道光、賦予一絲意義,讓他有勇氣踏出改變的第一步。要是托勒做好他該做的事,瑟巴斯欽必能離間瓦德邁與瓦妮雅,在兩人之間劃下鴻溝。唯一的問題是:接下來呢?如果他達成目的、搗亂瓦妮雅的人生,難道他不該陪伴她,在她跌倒時穩住她、拉她一把?如果他在瓦妮雅的人生掀起驚濤駭浪前,就已經成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樣說不定更好;也許不受歡迎,但總是個距離夠近,又能在她需要時,以極自然的方式接近她的人。
他最後一次瞥瞥幽暗的櫥窗,別開視線,踏上原本規畫好的道路。
一如往常。
他做了決定。
巨大的漩渦,駭人的力量,轟隆的水聲,他鬆手,她被大浪帶走。
莎賓來夢裡找他。他牽著她的手。一如往常。
永遠失去她。
他再一次失去她。
店員探詢地看了瑟巴斯欽一眼,露出理解的笑容。「熬夜工作?」
瑟巴斯欽倏地驚醒。像往常一樣,他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然後看見安涅特。身上仍穿著黑洋裝,深色唇彩幾乎全掉了,在枕頭留下污漬。她很美,昨晚他沒怎麼注意,宛如只在深夜綻放的花朵,無人知曉。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是她走出門面對世界時,能有昨晚一半的魅力就好了。瑟巴斯欽推開這個念頭,他不想了解她,也不想幫助她。他已經有夠多麻煩要應付了——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他輕輕下床,肌肉僵硬。床墊太軟,床也太窄。此外,那個夢總是令他渾身緊繃、右手疼痛不堪。他的衣服扔在地上。旁邊有隻別著蝴蝶結的泰迪熊,肚皮上寫著:獻給世上最棒的媽媽。他懷疑這搞不好是她自己買的。他發現他很難把這個沉睡中的女人與任何「最棒」聯想在一起。他撿起玩具熊放在她身邊,當作道別。然後看了她最後一眼,安靜地迅速著裝,離開公寓。
走到霍恩斯路時,鞋帶鬆了。瑟巴斯欽把咖啡擺在路旁的電箱上,彎腰重綁。起身時,在一間裙子店的有色玻璃上看見自己的映像。他終於看見方才那個「熬夜工作」的問題hetubook•com.com所為何來。這個早上,他比他實際年齡——五十歲——看起來還要老。他疲憊不堪,過長的頭髮被汗水濡溼,貼在額頭上,滿臉鬍碴,精疲力竭,眼神空洞。早上五點,身旁只有一杯裝在紙杯裡微溫不熱的咖啡。正要從又一個一|夜|情對象的住處離開。前往……他到底要往哪兒去?他家。但什麼是家?瑪尼加坦伯爵街公寓的客房。除了廚房、浴室,客房是他在那間高雅公寓裡唯一使用的空間。公寓有四間房無人使用、完全沒動過,靜靜蟄伏在緊閉的窗簾後,永遠昏暗。所以他到底想上哪兒去?自二〇〇四年節禮日以來,他一直都往哪兒去?答案很簡單:無處可去。他早已說服自己,這樣很好,沒關係。他原就想要這種安排。他是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做出這個決定:他要虛擲人生。
你必須先擁有自己的人生,才能成為別人人生的一部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