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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還是沒主意。
「不是!是因為有危險!」
瑟巴斯欽跨幾步走向瓦妮雅。他也問自己同一個問題:勒賀加有人和海德做了交易,不用說,結果慘輸。他覺得他必須立刻中止這次談話。海德的語氣太戲謔、太親暱了,極度自我滿足。他在言談中帶著某種暗示,而這暗示嚇壞瑟巴斯欽了。他的女兒,正在跟一個永遠有備而來、貫徹到底的男人對話。托克瞥見瑟巴斯欽正要往前衝,立刻以一記凌厲的眼神制止他。瑟巴斯欽遲疑了。他的分量大不如前——他已失去托克的信任。他哀求地望著他的臨時老闆,但托克搖頭。對話繼續。
瑟巴斯欽衝過開放式辦公室,這裡是,片平靜綠洲,大夥兒全好奇地盯著他看,但他不在乎。他滿心期望她可能還在等電梯、還沒到地下停車場,這樣他就可以衝下樓梯攔住她了。來到門口,他撞上兩位端著外帶咖啡杯的女人;其中一位杯子掉了、咖啡灑了,但瑟巴斯欽沒停下,一把推開她,並拽開大門。雙腳滑下階梯,邊跑邊倒數樓層;四、三、二,再兩層就是地下停車場,希望瓦妮雅這次還是停在上層的老位置。他推開厚重的金屬門,衝進車陣:停車場幾乎全滿。不遠處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他拔腿朝那個方向衝;他看見她才剛起步,車頭往佛理漢大街前進。
「我在。你想幹嘛?」
「對。」
他們被迫反應。
「妳去吧。說不定我們也能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麼。」
「不行。只能跟瓦妮雅說,當面說。」
瑟巴斯欽暴怒。「我還沒鬧夠!把鑰匙給我!」
「他們給我例外。」
「她受了很多苦嗎?」
瑟巴斯欽沒先問過托克,便一個箭步站在瓦妮雅身邊,開口回答。
瓦妮雅看看托克,徵詢同意;托克迅速點頭回應。海德非常清楚,瓦妮雅絕不可能單獨接這通電話,騙他既冒險又沒意義。「沒錯。」
有人敲門,一名年輕警官探頭進來,神情緊張。「抱歉打擾,但瓦妮雅,有人打電話找妳,應該是很重要的電話。」
「車子方面有什麼進展?」托克問。
她生氣瞪他。「理由?」
「為什麼?如果你有話要說,你現在就可以說了。」
他必須設法阻止瓦妮雅。
「妳好嗎?」海德語氣輕鬆、感覺親暱,彷彿只是打和圖書電話給老朋友,閒聊幾句。
年輕警官迅速轉身離開。瓦妮雅上身前傾,盯著電話機。其他人也湊上來,彷彿桌上這個奶油色塑膠穀已然成為會議室的重力中心,將大夥兒全吸引過去。比利站在瓦妮雅身邊,一手懸在「擴音鍵」上等待,同時用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機放在擴音孔旁。眾人屏息以待。唯獨瑟巴斯欽沒動,與眾人保持些許距離。他發了瘋想搞清楚眼前到底是什麼情況:為什麼海德會打來?他打這通電話的目的何在?他該阻止他倆對話嗎?瑟巴斯欽直覺認為這不是什麼好預兆。海德一如既往,再次超前。
瑟巴斯欽垂下視線,他不想回應,也不會回應。他不會再上鉤了。他要合作,不是作對。
「難道是因為他沒打給你?是這個原因嗎?因為他可能告訴我而不是你?」瓦妮雅對上他的視線,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做好戰鬥準備。
「你確定?」瓦妮雅聲音質疑,「真的是愛德華,海德?」
「我有消息要告訴妳。妳應該好好注意的消息。」
「他說他是。」
瑟巴斯欽看著她,眼神哀求,像是以為求她有用似的。他能感覺整件事正逐漸失控,從他指間溜走;但他必須反擊。他知道他不能就這麼放手,不管情況有多艱難都不行。他絕不重蹈覆轍。瓦妮雅不能去,門兒都沒有。
「我在聽。」
但他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她。
但是太遲了。他聽見電話喀啦一聲掛掉,微微刺耳的雜訊也消失了。連線結束。海德不在線上。瓦妮雅立刻站起來,表情堅定。瑟巴斯欽旋即明白她要上哪兒去。
「好!沒關係!」瑟巴斯欽豁出去了。「把我踢出去!我不在乎!但是你他媽的把鑰匙給我!」
快點阻止她。
這個次序從來不曾顛倒過。
「我是瓦妮雅.李納……」
「請。」托克指示。
她搖頭。「不行,瑟巴斯欽。」
「噢?所以這會兒你能處理了?」瑟巴斯欽咕噥。
「有何貴幹?」瓦妮雅壓低聲音,幾近嘶吼。「為什麼找我?」
「只給妳。因為我假設其他人此刻也在旁邊聽。」
「可不可以讓瓦妮雅過來和我小聊一會兒?拜託嘛。」
烏蘇拉又瞥瞥托克,後者無奈地聳聳肩,她只好拿起掛在椅背上的皮包,摸出鑰匙扔給瑟巴斯欽。
和-圖-書蘇拉秀出幾張放大照片,安涅特赤|裸、猶如遭肢解的屍體,喉嚨傷口大敞,正對眾人。這是瑟巴斯欽頭一次見到她死後的模樣,對他的影響遠超出預期。在情感上,他很難把印象中那個活生生、穿著黑色小洋裝的她與照片上的她連在一起。烏蘇拉又拿出一疊頸部傷口的近照。
「瑟巴斯欽,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托克開口。
托克加入討論。「既然已經縮小可能的作案時間範圍,我們會派幾個制服警察再一次挨戶查訪。說不定碰巧有哪個鄰居看見誰在附近探頭探腦的。」
「我會處理。」
「勒賀加打來的。愛德華.海德找妳……」
「為什麼?」
會議室一片安靜。想到瑟巴斯欽可能與兇手擦身而過,眾人啞然無語。瑟巴斯欽瘋狂回想那個致命早晨的記憶。他見過誰?在樓梯上撞見任何人、察覺任何異常嗎?是否曾聽見有人甩上車門、循聲回頭查看?是否曾瞥見誰?沒有,什麼也沒有。
「還沒有福特的進一步消息,但查到豐田通過幾個塞車稅付費點的紀錄。最近一次是昨天早上……」
「算是合理懷疑,尤其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曾經有人跟蹤瑟巴斯欽。」
「我們很難判斷死者遭到攻擊的確切時間,因為她直接陳屍在陽光下。但假如瑟巴斯欽在五點離開,那麼兇手肯定緊接著就出現了。初估作案時間介於早上五點到十點間。」
「會面許可怎麼辦?。」
「你別想。」瑟巴斯欽聽見自己回答。
也許是沒看到他吧,或者只是不想理他。總之,她繼續開,他看著她的車子消失。瑟巴斯欽四下張望,突然明白他根本不知道烏蘇拉的車是哪一輛,也不知道她停在哪兒。他看看手中的車鑰匙,富豪,他跑起來,邊跑邊按黑色的解鎖鈕,希望眼前某輛車的車燈亮起,指引他正確方向。運氣真背。他在停車場繞來繞去,不斷反覆按鈕仍找不到;終於,他聽見嗶一聲。在出口另一頭,說有多遠就有多遠的另一端,那裡有輛車回應他急切的嘗試,亮起撫慰的閃光,他跑過去,開門上車。手忙腳亂摸索一陣,好不容易才把鑰匙插|進鎖孔,發動車子。
三十分鐘、兩杯咖啡下肚後,其他成員魚貫進入會議室。幾乎沒人正眼看他,就算他穿了乾淨襯衫也和圖書一樣。男士沒注意到也就算了,怎麼連兩位女士也沒發現這個小細節?
瓦妮雅不讓他說下去。「這麼說來,這算是你們倆的共通點吧。」
「反正他也不會說什麼要緊事。」瑟巴斯欽決心堅持到底。「他只想兜圈子、不讓妳問妳想問的問題,扯一堆廢話……謊言……如此而已。」
「我以為你不可以打電話。」
「如果附近有藍色福特就更完美了。」比利插話。
「瓦妮雅!等等!」
出門前,艾麗諾挑了乾淨襯衫放在床上,還要他把鬍子刮一刮。人生真奇妙。他最近的生活實在太緊繃,以致這會兒幾乎沒什麼事能嚇倒他了。但他必須找到托勒。問題是要怎麼找?這事能找比利幫忙嗎?其實他不用全部告訴他,他只需要對這位同事說,當他一發現自己被跟蹤,立刻就去找托勒了。請老朋友幫忙應該不至於太難理解。比利口風一向很緊,而且他最近和瓦妮雅的關係有點緊張,所以他應該不會把消息放給她知道。顯然比利正試著往上爬,而瓦妮雅則力圖捍衛自己的位階;當然,她絕不會承認,但瑟巴斯欽十分清楚她怎麼想:她認為比利愈來愈自負、意見愈來愈多了。一個團體要能運作順暢,每個成員都必須接受自己的角色,而不去質疑其他人的角色,這也就是瑟巴斯欽何以無法好好融入團體的原因:質疑是他的天性。但比利最近的表現確實令他刮目相看,也證明他是個非常優秀的警察。上次在韋斯特羅斯,比利曾私下幫瑟巴斯欽弄到安娜.艾莉森的住址:這回如果他想找托勒,比利也許會是可靠的盟友。瑟巴斯欽打算在早上簡報結束後,打電話到托勒家;如果還是找不到他,他會和比利談一談。瑟巴斯欽很滿意這個計畫,到員工餐室的自動咖啡機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他整理思緒,告誡自己今天絕不可以和瓦妮雅或托克起衝突。他必須保住在組裡的位置。他必須合作,而不是處處作對。
托克假裝沒聽到。
「是啊,我猜你只想盡快離開那個地方吧。一頓舒適愜意的早餐不像你的作風。」瓦妮雅酸他。
烏蘇拉震驚地望向托克。托克再度搖頭。「別再鬧了,瑟巴斯欽。」
即使他們做好準備、嚴陣以待,電話接通的聲音仍令大夥兒跳起來。比利按下擴hetubook•com.com音鍵。另一手同時按下手機錄音鍵。擴音孔傳出微弱但頻繁的雜訊,另一邊的人在線上;一瞬間,海德跟他們連上了。瓦妮雅下意識靠向前,彷彿想確認他是否當真就在另一邊的寂靜裡。
他們聽見海德大笑。
瑟巴斯欽看著她走向門口。他嚇壞了,她正在朝海德那個怪物走去。他不能放棄。他的最後一句話在她耳裡猶如軟弱無力的懇求。
「過程很短。她先嗆到,然後才失血過多死亡。所以她應該很快就過去了。相對來說很快。」
「瓦妮雅,這是我許久以來頭一次打電話給別人耶。我們不能先隨便聊個幾句嗎?」
他採取行動。
「等一下。我們懷疑海德涉案,結果他打來,還說要提供消息,結果你要我們不理他?」
「至少讓我陪妳去。」
大腳踩到底,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急轉掉頭。
烏蘇拉率先有了動作,她轉向其他人,把她帶來的檔案夾放在桌上。「可以從我開始嗎?我拿到安涅特.威廉的驗屍報告了。」
瑟巴斯欽看看大家,尤其是托克。他看見他們無法理解的眼神,但他沒有力氣、沒有勇氣解釋。反正他們永遠不可能理解事件的全貌。太複雜了,瑟巴斯欽突然一僵:如果這就是理由呢?海德知道了?他轉向烏蘇拉。
瓦妮雅力圖鎮靜,試著讓聲音聽起來也同樣冷靜。「是,我記得。」
「可以借妳的車嗎?。」
「瑟巴斯欽好像很保護妳、好像他幾乎認定妳無法獨力應付我似的。他在嗎?」
「氣管和頸動脈被切開。一刀刺入,俐落往外拉。和其他幾件案子一模一樣。」
瑟巴斯欽突然覺得他再也見不到她了。所有試圖挽留她的努力全部成為泡影,全是枉然。他重重跌在椅子上。其他人看著他,完全無法理解他的反應。他們十分了解瑟巴斯欽有多以自我為中心,但眼前這種反應未免也太極端了。對托克來說。這算是最後一根稻草:瑟巴斯欽亂了套,他瘋了。他似乎把瓦妮雅單獨去見海德視為個人的失敗。這隱約令他想起瑟巴斯欽對他坦誠所有被害人都與他有過一腿的那一刻。托克在他眼中看見和當時一樣的驚慌與哀傷。那時他還能理解,但眼前這算什麼?此刻他完全無法接受瑟巴斯欽的舉動。他竟然想阻撓瓦妮雅——特調組最厲害和*圖*書的幹員——取得破案資訊?暫且不論到底是他認為她還不夠格,還是他不滿海德沒挑他,總之他的想法完全超出想像,不可思議地荒謬。
「我幫妳裝竊聽器。」比利轉身往門口走。
烏蘇拉瞪著瑟巴斯欽。毫無疑問,他是發自內心問這個問題。她回答,不帶一絲感情。
「我沒見到任何人,但我想我也沒特別注意就是了。」
「愛德華.海德。」對方的回應來得迅速且清晰。「不知妳是否還記得我。」
她的回覆不帶任何感情,她甚至連看都不看他。「抱歉,沒人邀請你。」然後她就走了。
瓦妮雅把桌上的話機拉向她。「麻煩把電話轉進來。」
「為何這麼說?」
「所以他是跟蹤瑟巴斯欽到她公寓去的?」
「因為他什麼也不會告訴妳。他只是想要關注。我了解海德這個人。」
所有人當場僵注。那一瞬間,他們全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我可以照顧我自己!」她轉向托克尋求支持——支援馬上到。瓦妮雅可說是嚇了一跳。
瓦妮雅制止他。「不用了。如果被他發現,他也許就閉嘴不說了。」
「我想透露的資訊只能說給妳聽,但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允許妳再到我這兒來吧?」
「不行,瓦妮雅。不要照他的意思做。不要去。」
他拔腿衝出會議室。
絕對是他。精心調整過的嗓音,冷靜自持,鎮靜專注,隱約流露他自認占上風的氣勢,這通電話顯然是他的下一步。瑟巴斯欽彷彿能透過內心看見他:看見那笑容、那冰冷的水藍色眸子,話筒抵在他嘴邊。
瑟巴斯欽決定散步去警局。他晃過市區來到克洛努貝格公園,在其他成員到班前抵達特調組。他坐進會議室,等待其他人現身:他拿起電話,撥出那個已試過無數次的號碼。雖然電話依舊無人接聽,但他的焦躁似乎沒有之前來得嚴重。吃完早餐,他又回床上和艾麗諾廝混了一會兒。單從性的角度來看,他倆的確極為合拍;但就只是性,沒有愛,絕對沒有,不過倒是有別的東西存在。愛會傷人、會痛,這個不會。
「瓦妮雅……」
「請對方等。我們在開會。」
目前只想到他得開得愈快愈好。
瑟巴斯欽沒答腔,臉色益發蒼白。烏蘇拉把注意力轉向其他人。他活該受罪。
「我他媽的可以跟妳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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