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接觸過的人事物都被狠狠地從他手裡撕裂、拆解,殘暴猛烈。這才是真相,唯一的真相,一次又一次,不斷向他清楚揭示。長久以來,他一直奮力對抗它、驅趕它;他怨東怨西、怨天尤人,就是不怨自己,他詛咒上帝,咒他母親、他父親、安娜、瓦妮雅,詛咒每一個人;事實上,除了真正該負責的那個人之外。他全都怨過。但現在只有一個人該挑起這份罪孽。他小心放回手電筒,將駕照收進上衣口袋。
他找到跟蹤瑟巴斯欽的傢伙了。他說不定還救了安娜一命。但他也因此付出代價——他的生命。除此之外,瑟巴斯欽找不到其他解釋。要不然。托勒的駕照為何會出現在這間黑暗邪惡的公寓裡?
「我在想是不是能讓我進去瞧瞧。如果妳工作做完了的話。」
這麼做算不上告別。
瑟巴斯欽站在兩人面前。
她突然站在他身後。「他還有一臺電腦。比利負責檢查。不過既然他把電腦直接往牆上砸,這表示裡面一定有什麼重要資訊。」
「他鐵定是那種喜歡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人。每一樣東西都擺得井井有條。」她拉開五斗櫃最上層的抽屜,秀給他看那一疊摺好的淺藍色睡衣,旁邊則是幾包未拆封的玻璃絲|襪。「感覺好毛,不是嗎?」
她指著一扇門,裡面明顯是間小儲藏室或穿衣間。瑟巴斯欽正打算走過去看,但烏蘇拉制止他。「套上這個。」她遞給他一雙塑膠鞋套。他彎下腰,把鞋套包在黑皮鞋外面。她又送上一副滅菌手套。「還有這個。」
「我不知道。不過他還沒完。」他把手插|進口袋,感覺托勒的駕照。「但我不玩了。所以他現在是你們的問題了。」
但他也只配得到這些。
她沒應聲,但腳步https://m.hetubook.com.com停下來了。
「幾乎每件事你都有自己的看法,這點不用說,可是你通常都能處理得比這次更好。好很多。」
她不明白他如此哀戚的表情所為何來。「你真的覺得不是斯凡森幹的?」
「進來再說。」
瓦妮雅似乎對自己的電視處女秀相當滿意。「安娜看到新聞了。她從外婆家打給我。」
瑟巴斯欽一度考慮找人安排,讓他見拉夫一面,但他旋即打消這個念頭。沒有托克的允許,誰也不准接觸嫌犯,這是常識。而托克准許他與嫌犯見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是零。
「不是你的錯。在發現被害人與你有關的時候,我們就該把你踢出去了。」她冷冰冰地說。
她掉頭轉回廚房。他看著她的背影,卻還是不知該說什麼。不管他怎麼說、怎麼做都會傷害她,但他不想傷害她。
「我一直很好奇。」她補上一句。
他吃驚地瞪著她。就算讓他花一百年去猜她會問什麼,也猜不到她竟然冒出這個問題。
瑟巴斯欽點點頭。
拉夫.斯凡森把手電筒看得比內衣褲重要,此舉無疑顯示他有某種強迫症。問題是他們會在他身上診斷出多少種精神疾患?前提是有人在乎,而瑟巴斯欽對此早就不感興趣了。
「為什麼?」
「不是。我在意的是妳拒絕看清是海德在背後搞鬼、操縱這整件事。他絕不會放棄。永遠不會。」
他隨手拿起一把體積較大的手電筒,按下黑色塑膠鈕,燈泡旋即亮起。新電池,隨時可用,隨時準備大放光明。當他正要把手電筒放回原處時,他瞄到一樣東西,壓在另一把手電筒底下;顯然是他藏的,看起來像駕照。瑟巴斯欽小心翼翼抽出來,翻面。
和圖書「在意案子不是你破的?」她的語氣鋒利如刀,執意挑起他決心忘懷的衝突。
這就是他為什麼不在家的原因。
「烏蘇拉?」
這就是他為什麼不接電話的原因。
因此他轉而招車去韋斯托普。走運的話,他至少還能進公寓瞧瞧,說不定能有什麼發現,公寓外停著一輛巡邏車,但樓下大門沒有巡警站崗。他走樓梯上樓,卻在斯凡森家那一層的入口被一位身材魁梧的警察攔下來。
瑟巴斯欽不想為難他們。他遞出用不到一星期的識別證。「我要回去了。」
「我們得談談。」托克說。
。他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妳要小心。答應我,妳會小心。」
「妳外婆還好嗎?」托克趕上她,關心詢問。「聽說她身體不太舒服。」
他回到臥室,主要還是為了躲開那些恐怖景象。這個房間和公寓裡的其他空間很像,唯一的差別只在顏色慘白、鋪得平平整整的單人床。這裡同樣也有好幾盞立燈,床頭櫃也有手電筒,房間和客廳一樣燦亮;然而在看過牆上那些照片後,深深覺得眼前的明亮根本是騙人的,他不曾置身於如此黑暗陰晦的公寓。他瞄了瞄房裡唯一的衣櫥:熨過的襯衫與長褲挺直完美,掛成一排;內衣裝在鐵絲籃裡,手電筒與備用電池和軍人一樣擺得整整齊齊。再往下幾層的籃子,分別放置襪子與內褲。
「什麼問題?」
芭布蘿,好久以前的事了。但為什麼?他該說什麼?他能說什麼?什麼都不行,他搖搖頭。
「所以妳要問什麼?」
「她好多了,而且安娜要回來了。」瓦妮雅說。「太好了。」
他再也無法獲得原諒、獲得寬恕。
「不是,不是這樣。但妳知道我最在意什麼嗎?」
「我可以進去嗎?我通和*圖*書常能注意到一些說不定有用的細節。我保證什麼都不碰。」
到此為止。
她搖頭。「調查走到現在,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這件案子裡處於什麼位置?你還是組裡的一分子嗎?」
「你為什麼和我妹上床?」
該員稍早曾參與逮捕斯凡森的行動,不過行動本身沒什麼好敘述的。一切發生得太快。當時的目標是盡快將嫌犯帶出公寓:除了沒料到斯凡森會突然把電腦往牆上砸,設法破壞外,整個行動完全照計畫進行。嫌犯直接帶回覊押,但就他所知,檢警尚未展開偵訊。
「你在這裡做什麼?」
瑟巴斯欽向一位守在記者會門口的警員問到拉夫.斯凡森家住址。顯然他還沒完全被踢出這件案子;他在利耶霍曼的安涅特命案現場認識這名警員,他也很樂意簡單報告最新進展。
「我也不知道,瑟巴斯欽。但了解這種事的人都說,真誠是最上策。」
「他還能幹什麼?」他聽見瓦妮雅回嗆。
他動了動,想就這麼走了;但他走不了。也許這是他與瓦妮雅的最後一面,往後他不會再跟蹤她。夢已了。夢畢竟是夢,這點始終沒變過,所以這是他僅有的道別,與他未曾真正擁有過的女兒共度的最後幾分鐘。
她向站崗的警察點頭示意,後者往旁邊一站,放瑟巴斯欽進去。公寓十分明亮,家具不多。廚房在左手邊,看起來鮮少使用。玄關再過去是客廳,開放寬敞,但也只擺了一張沙發和大桌子。桌上擱著一只手電筒,隨處可見大型立燈。屋裡很熱。主要是因為沒有窗簾也沒有百葉簾阻擋烈日,陽光直曬客廳。瑟巴斯欽尾隨烏蘇拉進入臥室。
他打開烏蘇拉方才指示的那扇門。裡面空間很小,一張長凳靠牆放,上頭擺著印表機,旁邊和-圖-書還有好幾盒相片紙。另一面牆上釘著一方厚紙板。瑟巴斯欽走上前去。四張照片用鋼夾夾好掛起來,上方有用粗筆寫的1到4四個數字。待瑟巴斯欽走近,這才看清楚照片在拍什麼:他的女人。四個都有。畫面恐怖至極。這些照片可以說都是從上帝的視角拍的——拍照者由上往下,俯視被害人,明確指示她們該做什麼。瑟巴斯欽戴上手套,取下編號3的那疊照片。卡翠娜.格蘭倫。第一張照片中的她全身赤|裸,正在啜泣:最後一張的她已然斷氣,眼神空洞,直愣愣盯著上方。他翻閱其他幾疊照片,快速翻過,他不想被細節絆住。每一疊的最後一張都一樣:喉嚨被刀子劃開。瑟巴斯欽一陣反胃。他想逃離這個地方,愈快愈好:彷彿他逃走就能還原一切似的,但他沒走。他放回照片,別開視線。他聽見烏蘇拉在廚房走動的聲音;她是對的,但她也錯了。看過這些照片後,他怎麼可能還有資格被原諒?
他沒再說話。
兩人視線相遇,鎖住。她太了解他了。
「好。」托克接過來,對這位前同事兼老朋友點點頭。
她瞅著他。此刻的瑟巴斯欽感覺令人好揪心。他不再理直氣壯,並且在他們面前重重摔了一跤。她不曾見過如此軟弱無助的他。她搜尋他疲憊的雙眼,希望能看進他眼底。「那麼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她離開臥室。
瑟巴斯欽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他實話實說。對付烏蘇拉只能用這一招。「不過妳應該很清楚,最希望破案的人是我,只是我跟你們看法不同、處理方式也不太一樣而已。」
他沒答腔。她轉回去繼續工作。
「我想我的確需要被原諒,但我甚至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可能原諒我。」
「至少我們逮到他了。」www•hetubook•com.com托克說。他不想吵架。!瑟巴斯欽也沒心情,但他必須警告他們。雖然他幾乎可以斷定他們不會聽進去。「海德還沒完。我希望你們能明白這一點。」
「我對這一連串的事感到很抱歉。」
他一心渴望的女兒。
「但我也可能想錯了。」她輕聲說。「想到處看看的話,請自便。」
他掉頭離開。
永遠不可能。
直到這一刻,兩人才注意到朝他們走來的那個人。兩人停步,沉默以待,臉上沒有情緒。好似巧遇早已忘懷的記憶。
他放棄了。
烏蘇拉繼續。「如果你看見那裡頭的東西,鐵定反胃想吐。」
再一次,瑟巴斯欽再一次茫然失措。
但他能感覺到托勒的駕照就在口袋裡。罪孽的重擔壓在他肩上。
他們把車停在巡邏車旁時,他正坐在公寓大樓外的石頭上。他坐了起碼有半小時,動也不動,手裡握著駕照,彷彿這麼握著就能減輕痛楚似的。他們下車,走向大樓,瓦妮雅在前面,然後是托克。他們邊走邊說話,討論熱烈,彷彿他不在場。當然,這也沒錯,他的心早已不在這裡了。
「我很抱歉。」
他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求情勸誘、費盡唇舌;沒多久,全身罩著潔白防護衣的烏蘇拉出現在門口。她訝異地看著他。
托勒.賀曼森與他四目相望。瑟巴斯欽體內瞬間竄過冰冷的恐懼,還有心痛。他得再看一眼、再一次確認上面的文字,反覆多次,但每一次讀到的都是托勒.賀曼森。
「我覺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烏蘇拉兀自點頭。「好吧,我只是想找個方式原諒你。」
「因為我覺得你需要被原諒。」
瑟巴斯欽緩緩站起來,把駕照塞回口袋,再掏出警局識別證,走上前去。